老梁头从望海县城回来的翌日,让谭氏在家中操持了一桌子饭菜,专门去请了村里的里正和同村的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过来老梁家,村人自然也都跑来围观听交代。

梁俞驹背上插着荆条当着众人的面,跪在老梁家的里堂屋内,老梁头站在一旁,对着神龛上老梁家的祖宗牌位痛数不孝子梁俞驹的桩桩罪状,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将梁俞驹的名字从老梁家的族谱上划上一个肥叉,当众宣布将梁俞驹逐出老梁家门,五百两银子债务依旧归梁俞驹,镇上梁记铺子的打理权责转交给梁愈林。梁俞驹辅助之,其余老梁家的屋舍田产一概不沾,老梁家的一切人际往来,也都不与梁俞驹相干,众人为证!

里正和请来作见证的村里长者,都对老梁头的此举感到满意,赞叹老梁头深明大义,大义灭亲。

老梁头宣布完对梁俞驹的处罚后,又雷厉风行的给了从洪家赶来的洪老秀才一纸休书。洪家养的闺女,品性不端。行为不正。还犯下乱伦之罪,老梁家要休,洪家再不服,也是理亏。当下。洪老秀才只得青白着脸接下那一纸休书。然后带着哭哭啼啼的洪氏离开了老梁家,回了洪家村。

老梁头趁热打铁,又宣布了二房孙女梁锦兰。为了洗涤罪孽,为家人,为村民祈福,甘愿去清明庵带发出家,伺候菩萨…

围观的众人都被最后这一件给震惊了,大家谁都没料到,老梁家人还真是舍得,梁锦兰这样的妙龄姑娘,竟然要送去庵堂那种地方,那可真是比死还要难熬的!不过想到梁锦兰若真能为全村人祈福,带来庇佑,那也不错,当下,村里好些人再看梁锦兰的目光,跟当初得知她被人强暴玷污时,那种嫌恶的目光有所不同了,这样的牺牲精神,不是谁都能做的来的,梁锦兰的形象在众人的心目中,霎时起了悄然的转变。

锦曦是傍晚从镇上收工回家来,晚饭的时候听孙氏他们说的,锦曦眼睛睁大了几分,她今早可是天才麻麻亮就起床让梁愈忠给送去了镇上,因为张屠夫从今日起,每日早上就要送十斤五花肉来千里香,头一回接收锦曦得赶去早一些,有些事还得交代。

梁愈忠送她到镇上后,又赶着牛车回了家,他约了春柱大牛几个,今个要把侧院里的猪圈和鸡舍给搭建起来。锦曦暗叹,要是晓得上昼老梁家还会有这样精彩的好戏码,她上昼一定也会留在村子里的。

“娘,清明庵在哪里?距离我们这远吗?”锦曦扭头问孙氏。

孙氏微微一笑,道:“望海县城往北不出十里地,有一座孤山,山脚下有座庵堂,那就是清明庵。”

“清明庵?”锦曦呢喃:“这个庵堂的名儿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孙氏捂嘴笑了笑,锦曦突然想起来了,道:“我记起来了,娘还没有怀老三老四以前那阵子,嘎婆时常在爹娘这嘀咕,说让爹娘抽空去趟清明庵拜菩萨,求菩萨保佑娘早日怀上。嗯,没错,嘎婆说的就是清明庵!”

孙氏笑看着锦曦,脸上染上一层红晕,梁愈忠瞟了眼孙氏像揣着一只大西瓜似的大肚子,嘿嘿一笑道:“清明庵里的送子观音,据说可灵验了,咱望海县城这一带的人,都很信奉那里,据说那里的送子观音对前去求子的善男信女,都可谓有求必应呢,不瞒你说,我和你娘还真私下去了一趟清明庵,嘿嘿,还真应验了!”

“是嘛,原来还有这一茬!”锦曦乐了,又道:“既然菩萨让爹娘得偿所愿,那回头等娘生下了老三老四,咱全家一道去清明庵还原,添香油!”

老梁家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转眼间过去了三日,跟平常没有任何不同的三日,但在这三日里,锦曦和文鼎,可是私底下做了许多的事情。

三日后的清早,长桥镇的居民照例起床洗漱,吃过早饭开始各自的营生买卖。然而,位于长桥镇人流车马流最繁多的大街上,芝兰堂的铺子门口,却被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锦曦没有出去观看,她只需要坐守在千里香,就能从进进出出的食客口中,听到关于芝兰堂出事的详细情况。

“你们听说了没?今个有人冲进芝兰堂去砸铺子了啊!”

“芝兰堂的严掌柜可是镇上头十名的小财主,财大气粗,什么人这么大胆?为啥呀?”

“据说砸铺子的人是刘家人,起因好像是刘家人从芝兰堂买到了假货!”

“刘家人?是不是那个家中有一子在庆安府城给知府大人做师爷的那个刘员外家啊?”

“可不就是嘛,听说刘员外家的两位姨娘用了芝兰堂的香胰子,出了事,刘员外一怒之下。派人去砸了芝兰堂,听说还要去县城衙门举报芝兰堂售卖假货呢!”

“…”

锦曦专心忙碌着,心里却在冷笑,不晓得芝兰堂的严掌柜,喜不喜欢她和文鼎精心准备的大礼呢?

不出半日的功夫,芝兰堂这批最新款上市的,夏日除菌止痒冰片香胰子出事的消息,便传遍了长桥镇各个角落,许多从乡下上来采买的村人,也都晓得了芝兰堂出事的消息。

“诶诶诶。你们大家伙听说了没?芝兰堂这回可算是踢到铁板了。刘员外家这回出事的可是三姨娘和四姨娘,听说那可是一对姐妹花,是刘员外五十大寿的时候,知府大人送给他的。最得刘员外的宠爱了。”

“三姨娘据说长得一身好皮肉。想剥开的荔枝似的人儿。自打用了芝兰堂的冰片香胰子洗了两回澡,那荔枝肉儿似的肌肤都变成了荔枝皮了!”

“啧啧,我听我家一个在刘员外家做丫鬟的外孙女传出的消息说。四姨娘更倒霉呢,四姨娘一头秀发,像云似的,就因为用了芝兰堂最新推卖的洗发露,那秀发一把把的脱落,半边脑袋都快成秃子了…如今啊,这两位姨娘是又哭又闹,寻死觅活的,刘员外心肝肉都在疼,这不,一怒之下就派家里的小厮去砸了芝兰堂,还扬言要把严掌柜给送官法办呢,揪出芝兰堂背后的不良供货源呢!”

“呀,这可是要把芝兰堂连根拔起呢,不过话说回来,人严掌柜也不是吃素的,盘踞长桥镇这么些年,赚的是瓢满钵满,那背后铁定也是老树盘根,才没那么容易被踹呢!”

“严掌柜再财大气粗,也敌不过人刘员外背后有官府的人做靠山。他们家儿子在府衙,那是知府大人跟前都能说得上话的,严掌柜再财大气粗,遇上当官的,还不得压得死死!”

“…”

晌午的时候,铺子里吃凉皮和炒饭的顾客热情讨论的话题,依旧是围绕着芝兰堂的事情展开。

不一会,从外面又风风火火跑进一人,对里面高声道:“你们的消息太慢了,我刚从那边过来,你们猜怎么着,县衙那边刚来了衙役,拿了严掌柜要去县城,严掌柜的婆娘,带着严掌柜的两个小妾正追在后面哭呢!大家伙要不去瞧瞧热闹?”

来人此话一出,千里香铺子顿时炸开了锅,好多食客顾不上才刚刚吃了几口的凉皮拌面和炒饭,纷纷起身朝门口涌去…

日暮时分,锦曦坐梁愈忠的牛车正朝金鸡山村的方向赶去,在镇西口的那家牲口货栈,梁愈忠进去有点事情,留了锦曦坐在外面的牛车上等。

此时,夕阳西下,金鸡山村那个方向的一片起伏的山头上空,像着了火似的,晚霞有的像是一条条怒放的火线,有的则是呈一片片的鱼鳞状,倒映在锦曦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有两簇火光在燃烧。

“曦儿,好巧!”锦曦正望着那边变化无穷的晚霞发呆的瞬间,有一道熟悉的男音从身侧响起,锦曦微微一惊,扭头便看到文鼎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着一袭轻软的白袍,端坐在一批通体黑色的骏马上,手里拽着马鞭,墨发高高挽起,修眉俊眼,正目光含笑的朝她看来。

晚霞美,眼前端坐在马上的文鼎,更俊美,夕阳映着他的脸,去了清冷,多了些柔和,笑容温润如玉。

当然,如果摒弃掉他行事的那份狠辣外,就眼前如此看来,真是应了那句温润如玉。

“我在瞧晚霞呢,让文大哥见笑了。”锦曦收回目光,启齿一笑,道,看他这副打扮和神态,应该是刚从什么地方回来,面有风尘仆仆之色,但华衣却不沾灰尘!

“晚霞也让你瞧得这般入神,难怪我连喊了你几声都不见回应。”文鼎低笑了声,道:“若是我把他们方大他们现在就已启程,明日一早便会把一纸诉状送到县衙,你会不会更高兴?”

方大就是当日为了花露油来孙记讨说法的狗蛋爹,也是包头巾妇人的男人。

锦曦目光一亮,道:“文大哥,这么说,咱们先前商议的那些,你都安排妥当了?”

文鼎点头,道:“嗯,都妥当了,证人,证词,证据,都齐备了。”

“为了让证据更加确凿,我还伪造了一张严掌柜用来收买方大,帮助其推售和栽赃孙记的铁证——十两银子的银票!”文鼎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锦曦过目。

锦曦接过那银票一细看,不禁惊讶了,道:“这张银票,实在逼真啊,这上面还有汇通钱庄的宝印,以及严掌柜本人的印签!若不是你先入为主说这十两面值的银票是伪造的,我恐怕真会当真,文大哥,你实在好手段,曦儿佩服你!请问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文鼎目光炯炯,闻言略有不好意思的轻咳了声,道:“怎么弄到的,嗯,那个嘛…那个不重要,关键在于这张银票够证据来证明严掌柜果真收买方大陷害长桥镇顾客,栽赃孙记,这就足够了!不过,仅凭着这些,最多也就给予严掌柜和芝兰堂小惩一番,根本不能动其根基。

锦曦勾唇一笑,道:“如今我们再给加了刘员外家那个筹码,纵然严掌柜树大根深,也敌不过刘员外这尊大佛。当然,若是连这都不能动摇严掌柜,咱不是还给他备下了一份厚礼嘛…”

文鼎扬眉低笑,看着锦曦,道:“最后那招最损,亏的你想的出来!不过,我却很是欣赏!”

“彼此彼此,文大哥这一副行装打扮,这天都黑了,是不是还要赶去哪里?”锦曦问。

“嗯,这不方大他们今夜动身去县城,我也得连夜去一趟,再给他们交代一番,免得明日对簿公堂,还没审讯就被那风火棍给吓趴下了,到时候自乱阵脚让人瞧出端倪,我们的筹划不就都泡汤了么!”文鼎调侃道,虽是如此说,可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担忧和惶急,有的只是胜券在握的沉稳。

“这样大热的天,还要连夜马不停蹄赶去县城,我光想起来就觉着辛苦!”锦曦看着文鼎,道,人家没义务这样热的天放着舒坦去跑路,都是为了帮自己,锦曦心里很感激。

文鼎不以为然的笑着摇摇头,道:“别内疚了,我去县城也不全是为了帮你,也有我自个的事,喏,时候差不多了,告辞!”

“文大哥,等一下!”锦曦突然想起什么,喊住正调转马头的文鼎。

文鼎端坐在马上,闻声侧头有点诧异的看着锦曦,锦曦从袖子底取出一块白底绣着一朵山茶花的帕子,递给文鼎道:“这块手帕是孙记新近采办的新货,这种棉布料吸汗忒好,这块是留给文大哥你的!”

文鼎目光一亮,随即恢复如常,没有急着去接,只淡淡笑问:“我想晓得,这块手帕你是单送我的,还是他们都有?”

这料子好,上面的花绣的也好,望海县城里的少男少女现在很流行夏日佩戴这种。

锦曦想着好东西自然要跟身边最亲近的人一起分享,所以在进货的时候特地多进了几条,大家都有份,自然少不了文鼎的那份。锦曦微怔,如实道:“我舅舅他们,还有琴丫,人手一块,我也有一块,这块是单独留给文大哥你的!卖这帕子的布料庄掌柜告诉我,这些帕子上的花样子,是从府城那边流过来的。”

文鼎点点头,淡笑着看着锦曦,认真道:“不是你亲手绣的,我都不要。”

这话就让锦曦尴尬了,干笑道:“文大哥拿别的事打趣我都可,唯独绣花这事,那可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别说绣花,就是拿绣花针缝补个衣裳,我都不会呢!”

“不会可以慢慢学,只要是你亲手绣的,不管绣个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我都喜欢。”夕阳下,文鼎端坐在马上,看着坐在牛车上的锦曦,语气轻缓却极其认真道。

 第一百七十五章 劈死人了

锦曦下意识掠起一缕落到脸颊上的发丝,轻轻挽到耳后,清秀的小脸笑得眼角微微挑起,道:“文大哥,你就别逼我了,我真不是那块料!好吧,既然你不要,那我也不勉强,这里有几只鸭梨,你带着路上解渴!”锦曦说完,从身侧的一直箩筐里拿出两只大鸭梨来,用东西包裹了下,递给文鼎,道:“这个必须收下!”

文鼎无奈,只得收下那两只鸭梨,双腿一夹马腹,眨眼功夫就跑的不见了踪影。

锦曦收回目光,那边牲口货栈的掌柜正送了梁愈忠出来,父女两个催动牛车,再次踏上回村的路途。

接下来的两日里,芝兰堂的事情一直是长桥镇老百姓们茶余饭后,酒楼茶馆里的谈资,陆续有消息从望海县城传回来。

因为刘员外家两位姨娘的洗浴事故,加之方大他们的状诉,芝兰堂的存货来源引起了县衙老爷的高度关注,然后,通过多方调查取证发现,芝兰堂这些年有四成的货品来路不明,且,在最新推出的冰片香胰子及花露油里面,含有某一种或某几种对人体发肤有损伤的药性成分。不止如此,芝兰堂还买通顾客试图栽赃同行。

诸多条罪状一下,严掌柜在堂上屁股就被打了板子,立马又被收监,长桥镇这边的严家,严夫人和两个儿子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最后商议不惜拿出重金出去打通环环关系,可就在严夫人火急火燎跑去镇上的汇通钱庄。却被告知,严家这许多年来辛辛苦苦的家资积累,早在一天前被人拿着严掌柜的印签,一文不落的全部提走!

严夫人想起严掌柜平素最宠爱的小妾就是那个叫做春莲的,什么稀罕的好东西都是先让春莲挑,想必是春莲那小蹄子拿了严掌柜的印签提了钱!

严夫人急吼吼赶回家,刚一进门就有人来禀报,说是春莲和芝兰堂里新近提拔起来的年轻管事私奔了,春莲房中的梳妆台里,半件值钱的首饰都没剩下!

翌日。当严夫人带着两个儿子去县衙大牢探监。把这雪上加霜的噩耗告知严掌柜,原本还存着钱能通神,即使身处大牢,屁股挨了板子也心无惧意的严掌柜。终于气得眼皮一翻。晕死过去!

严掌柜失去了通神的钱。便什么都不是,相反,以前那些被他和他的芝兰堂打压着的小铺子。纷纷如雨后春笋般浮出水面,纷纷来县衙举报和揭发芝兰堂这,芝兰堂那,一瞬间,昔日盘踞长桥镇数十年之多的芝兰堂,彻底分崩瓦解,而严掌柜本人,不仅要接受牢狱之灾,还变得身败名裂,他的家人都没脸子再在长桥镇露面,最后不得不变卖了宅子,一家人悄悄搬出了长桥镇,至于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尘埃落定后,某一日天气没那般炙热,文鼎带着锦曦,二人坐马车去了一趟望海县城,给严掌柜探监。

这是锦曦两世第二次探监,第一回是那年陪姑母去少管所探表弟,还有就是这回了。两次的心境,截然不同,第一回是心情沉重,悲痛和失望。而这回,却是心情畅快。

显然,严掌柜对这两位不速之客的探视,也是无比震惊,但震惊过后便是恍悟,他终于明白,自己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才真正落到此处。恍悟之后,还是震惊,且不可置信!

他怎么也想象不透,自己纵横商海十几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唯独这次阴沟里翻船,而且还摆在孙记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身上!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天下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严掌柜的,很抱歉,我梁锦曦很不巧就是这样的人,你有今日,都是你自找来的,怨不得别人!”这是锦曦离开前,丢给严掌柜的一句长话,也是她和严掌柜所说的第一句话。

从县衙大牢出来后,站在明媚阳光照耀不到的路边树荫下,看着文鼎跑过对面那条街去给自己买路边小摊的冰镇绿豆汤,锦曦深吸了一口气,心情真是大好。

两人在树荫下面并排站着和绿豆汤,文鼎突然侧头问锦曦道:“曦儿,我觉着,你方才在监牢对严掌柜说的那番话,有点不实。”

“嗯?”锦曦挑眉看着他,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当真把自己定义为那种难缠的小女子?我倒不觉着!”

锦曦闻言轻轻笑起来,道:“文大哥,你说,这世上的人,分为几种?”

“三种。”文鼎道:“好人,坏人,假好人!”

“我道觉着就两种。”锦曦道。

“怎么讲?”文鼎问。

“伪君子,真小人!”锦曦道:“我自认做不来那伪君子,也不屑那伪君子,于是,我只有做真小人了。”

文鼎品咂了下,忍不住目光亮了起来,道:“好一个真小人,曦儿,说得好,我俩真是同一类人!”

锦曦抿嘴笑了,举了举手里的绿豆汤杯子,跟文鼎手里的那只碰了碰,道:“好,那就为我俩是同一类人,我敬你一杯!”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锦曦家外面官道对面,那一片片的金黄色稻田成熟,收割,收割后的稻穗运去村子南面的那一大片道场晾晒,所谓的道场其实就是选择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上的土地面被平的比较平整。

每年到了晾晒和打磨稻子的时候,也是金鸡山村除了过年外,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大人小孩全都齐聚在南边的道场,看鸡,赶鸟。

等到稻子打下扬净晒干入了仓,原先田地里也已灌进了水。老牛拉着犁,把水田重新翻耕了个遍,然后插上了一颗颗青翠欲滴的水稻苗子。这边靠南,灌溉方便,日照条件也好,这一带的农家一年要种两拨稻子。

等到农事稍稍告一段落,就到了农历的七月十五,中元节,在金鸡山村这一带,俗语又叫做鬼节。

中元节这日。千里香和孙记皆暂停营业一日。长桥镇上的店铺商家,十之八九都停了,因为大家伙都要赶在中元节这日给去祭鬼,也就是给已故的祖宗烧香。

中元节的早上。梁愈忠一家匆匆吃过早饭。便忙拿锡箔纸来折叠金元宝。孙氏没有叠,因为她是孕妇,老风俗说。孕妇叠的金元宝,焚化后鬼拿不动,到了阴间也无益处,所以孙氏便坐在一旁看。

锦曦和锦柔一边麻利的折金元宝,一边观看梁愈忠在一只只黄表纸糊成的纸包上写字。纸包内包有寸厚纸钱,纸包正面用毛笔一笔一划写上祖宗的名讳,包好后须在背面书‘封’字。这些纸包会和那些锡箔纸叠成的金玉宝一道,在晌午饭后去村子外面的土地庙前焚化掉。

锦曦看着桌上那堆放的一只只纸包,心道,这像极了快递,不过却是通往阴间的,传递着后辈对过世先祖的哀思的快递。

锦曦看着梁愈忠和孙氏那一脸虔诚的模样,深吸了一口气,换做以前,她是典型的无神论者,认为人死如灯灭。

但自从老天爷给她开了个大玩笑,让她灵魂来到了这个世界后,锦曦的世界观便开始了颠覆。

眼见的,耳听的,不一定就是真实的,同理,那些看不见的,摸不着的,也并不代表就不存在。这世界有正能量正物质,自然也会有相应的暗能量和暗物质。不晓得冥冥中是否真存在那样的一个空间,在那里,我们已故的亲人朋友,并没有消亡,他们只是居住的环境和空间改变了,在那个世界,他们依旧照常生活栖息,和我们这个空间一样,有自己运行的规律?

这些东西实在无从考究,锦曦不想钻了牛角尖,她能做的,就是虔诚的为已故的祖人多叠上几锭金元宝,让他们在那个世界,能够过得衣食无忧!

晌午饭准备了清蒸鱼,红烧鸡块,五花肉炒米粉丸子。所谓的炒米粉丸子,实则是用磨出来的米粉,加入热水揉搓均匀,然后做成一只只荸荠大小的白色小米饼,用拇指在小米饼的正中间轻轻摁一个凹陷的图形,在锅里煎出两面金黄的时候,再倒入熟了的五花肉在一起翻炒,待到香喷喷的肉油渗入了米粉丸子,就可以出锅了。

这一带过中元节,家家户户都会磨斤把米粉,做点炒粉丸子,小孩子们最喜欢用筷子,像串糖葫芦那般将炒米粉丸子串在一起吃,锦曦也试过,别有滋味呢!

吃晌午饭之前,孙记就已经拿了几只小碗,分别从那些肉菜里挑了一些出来留作下昼烧香时的福礼,另外,还有一些水果,糖饼,和酒。

晌午饭后,梁愈忠带着锦曦锦柔姐妹出了门,锦曦手中拎着装着福礼和果酒的篮子,梁愈忠则夹着一捆稻草,一捆锡箔金元宝,几挂鞭以及几封沉甸甸的黄表纸‘快递’,父女三人去了土地庙前。

父女三个到的时候,土地庙前已经有好多村人家在那站着,有的已经烧过,有的正准备烧,大家见梁愈忠一家过来,纷纷过来打招呼。

锦曦发现了一件很奇妙的事情,虽然以前梁愈忠和孙氏在金鸡山村人缘不错,但那主要是因为他们人好,肯吃亏,谁家有能帮的上的忙,从来不会推辞,农忙的时候去给别人家换工,也从来不惜力气。

人的消息最是灵通,一传十十传百,梁愈忠一家自打陆续传出跟镇上的茶香轩供茶,又跟娘家那边合伙在镇上开铺子,后又开了早点铺,金鸡山村的村人对梁愈忠和孙氏,早就发生了改变,加之梁愈忠后又回村买地,在官道边围起那样两座气派的大院,村人就更笃定了梁愈忠一家如今是真赚到钱了。

梁愈忠家乔迁新居,村里一些平素没有交情的人家,都跑去恭贺了,最吝啬的张屠夫家。也跑去巴结了,如今,梁愈忠一家,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走在村子里,村人都要高看好几眼。

所以,这会子当梁愈忠带着俩闺女大步来到土地庙,好多村民一眼瞅到,都热情的过来打招呼,梁愈忠人好。但也有点木讷不太擅长言语的交际。不过没关系,着些热情的村人自然会没话找话的找话题来聊。

烧完了香,又把福礼撒在土地庙前的地上,梁愈忠带着俩闺女匆匆朝家这边赶。前面迎面走来了老梁头。梁愈林。梁愈洲以及粱礼胜梁礼智梁礼青和梁礼柏他们。

双方人马在路上当面遇着。老梁头自然少不了问询几句,锦曦瞟了眼粱礼胜手里拎着的那只篮子,里面的福礼是最简单的不过的几样。又看老梁头。自打上回他们从望海县城回来后,锦曦也有好几日没瞧见他了,老梁头好像消瘦了一些,精气神看起来也没以前那般抖擞。

原本晴好的天空突然墨云翻滚,雷声轰轰,就像有巨大的木轮子在天上碾压着,起了北风,刮的地上的尘土树叶还有没燃尽的香纸漫天乱舞,整个世界仿佛都一片天昏地暗。土地庙前的烧香的村人,都纷纷往村子里赶。

“爹,不耽误了,你们赶紧过去把香烧了赶紧家去吧,这天一会子就要下大雨了!”梁愈忠道。

“诶!”老梁头点点头,带着大家伙加快步伐去了土地庙。

“这不梁三哥嘛?带着俩侄女烧过香啦?”又走出几步远,迎面走来一个扛着锄头的年轻小伙子,中等身形,精瘦骨干的样子,脸上挂着和气的笑。

锦曦认得这人,他就是崔家大闺女崔孔雀招回家来的上门女婿杨爱民,老梁家很快就要去崔家下聘礼,为梁愈洲求娶崔家二闺女崔喜雀,很快老梁家和崔家就是姻亲了。

“哟,是爱民兄弟啊,怎么,这都快要下大雨了,还往田地里去?”梁愈忠跟杨爱民问。

“没事,前两日插秧的那块水田就在土地庙那边,几步路,我去田坝那转下看下水,一会子就回!”杨爱民笑呵呵道,又逗锦柔,道:“柔丫头,晌午你娘给你做啥好吃的了?有没宰鸡呀?叔家晌午宰了一只老母鸡,你孔雀婶把那老母鸡顿了汤,下昼过去喝啊!”

锦柔眨巴着眼睛,梁愈忠哈哈笑起来,锦曦望了眼头顶越发墨云笼集的天空,还有那厚厚云层后面,不时劈过的一两道闪电,对杨爱民道:“爱民叔,我看你这会子还是别去田里看水,一会子打雷下雨不安全!”

杨爱民哈哈笑起来,道:“曦丫头,没事的,你叔我一辈子跟庄稼地打交道,啥没见过?要真是刮风下雨就窝家里不出来干活,那一家老小吃啥喝啥?好了,就不多聊了,俩侄女回头想喝鸡汤就上我家去,好几年的老母鸡可营养了,别见外啊!”

杨爱民说完,哈哈笑着扛起锄头大步流星的走了,不一会就走得不见人影。

“走吧曦儿!”梁愈忠催促着,拉起俩闺女往官道那边走去,他们家不在村子里,在村子口外面的官道边上,从土地庙过去按照正常步伐,得半碗茶的功夫。

梁愈忠父女三人前脚跨进大院子,头顶就落下噼里啪啦的雨声,孙氏挺着个大肚子一手撑伞,另一手抱着几把伞,正朝大院这边来,恰好遇见,一家四口人赶紧进了内院。

不一会,雷声大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至,打在屋顶的瓦砾上,发出炸豆子一样的声响。

“大旱不过七月半,这句农俗谚语还真是准啊,自从入夏以来,这都好长时日没这样痛痛快快下过一场雨了,孙家沟后面茶园里的茶叶,下一趟应该长势会很好!”锦曦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欣喜道。

“咱家今年虽没种地,可别人家都种了,这一场大雨,可是缓解了连日来棉花地的干旱!”梁愈忠道,以往每年的这个时间段,棉花地里的抗旱也是最让人头痛的,村里就里正家有水车,别人家都是用水桶一趟一趟的往棉花地里挑水浇灌的。

一道绿色的闪电突然划破长天,昏暗的天空就像被劈开一条张牙舞爪的裂痕,紧随那闪电而至的,是一阵撕裂般的炸雷,震得人耳膜发疼!

锦柔吓得当时就哭了,孙氏忙道:“快,柔儿到娘身边来坐着!曦儿,你也往屋里面来些,别坐那当口!”

锦曦往里挪了些,小心肝也在噗通的跳着,只听梁愈忠凝望着方才那道雷电劈过的地方,皱着眉头道:“刚那一个雷,是破雷,破雷德性不好,往往砸破雷的地方,总会有些事情!”

孙氏叹了口气,心有余悸道:“可不就是嘛,我还记得那时候我还在孙家沟做姑娘,也是这样的下雨天,跟我娘在后山用镰刀拔红薯地里的草,一道打过,我只晓得我的手腕一麻,再看时,手里那把镰刀都甩出百米去了,可把我给吓得,打那后,再不敢打雷下雨天去外面做事了!”

“娘,你那回真是好运,捡回了一条命呢!”锦曦道,夏天的雷阵雨最容易诱发触电的事情,镰刀一端是铁质的,庆幸握在手上的那一段是木柄,又或者孙氏的镰刀应该是被电流的光影给划了一下,不然,真要稍微落下那怕一成的电流在她身上,岂止是手麻?

“那还是我像柔儿这般大的时候的事,也是听来的,说的也是这样的打雷下雨天,一个老伯赶着牛从田里往家赶,过桥的时候,一道炸雷劈下,那牛当场就被打死了!”梁愈忠也道。

“但愿方才那道炸雷没给村里带来灾难!”锦曦道。

夏日午后的雷阵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半个时辰的功夫,就云收雨歇,天空中一碧如洗,日头从西面懒懒的露出面儿,空气中飘荡着雨后的清新之气。

“趁着这会子雨歇了,你把这些炒米粉丸子送去曦儿爷奶那,虽说他们也做了,可这过中元节,怎么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孙氏从灶房拿出一只大碗,里面是五花肉和炒米粉丸子。

“诶,好,我这就给送过去!”梁愈忠欢喜的接过那大碗,朝锦曦锦柔吆喝道:“你俩跟我去村子里耍不?”

锦曦摇摇头,锦柔屁颠着跟去了,父女俩出门没多大一会,锦柔从外面跑的小脸通红的跑回来一口气冲进内院。

“怎么了,地上滑,别跑那么急!”孙氏正坐在东屋的廊下给肚里的娃儿做小衣裳,对锦柔嗔道,锦曦坐在一旁的小矮凳子上帮孙氏撸线头,

“娘,姐,村里有人被雷劈啦!”锦柔急道。

“啊?”孙氏和锦曦震惊了,锦曦按住孙氏的手背,道:“娘,你别激动,当心肚子!”

孙氏点点头,稳住自己的心绪,便听锦曦问锦柔道:“是哪个?在哪劈的?”

“是爱民叔!就在土地庙那边的水田里,现在村里好多人都去了!”锦柔道,眼眶有点泛红。

孙氏咬着唇,喃喃道:“爱民兄弟是出了名的勤快人,崔家这是遭了什么大霉了…”

锦曦蹙起眉头,想起先前跟杨爱民在土地庙这边还说了话,他还热情的招呼锦曦锦柔姐妹去他家喝老鸡汤呢,没想到,这一转眼就…

“柔儿,你在家陪着娘,我去看一眼就回来!”锦曦道,抬步出了内院。

锦曦跑进村子里的时候,发现家家户户的人都站在了外面的青石板路面上,人人都在神色惶恐的谈论雷劈事件,锦曦随着一些人跑去土地庙那边的水田,远远就瞧见那边崔家的水田那边,已经围聚了好多村人。

人群都站在田埂上,崔家的大闺女崔孔雀被边上胆大一些的妇人拉着跪坐在田埂上,哭得撕心裂肺,双手扯着田埂上的草皮,又捶又打,披头散发,好不凄惶。

二闺女崔喜雀也是哭成了泪人,两手各搂着俩小男娃子,大的跟梁礼柏差不多,小的也就三四岁的模样,两娃儿被吓得嚎啕大哭。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丧事

锦曦只在人群中看到了梁愈忠和春柱大牛几个,却没见到梁愈洲,正纳闷的当下,那边匆匆跑来一个男人,肩膀上扛着一块木板,正是梁愈洲。

围观的村人纷纷让开一条路,梁愈忠和春柱大牛几个忙地迎了上去,几人抬着那木板下了水田。

崔孔雀嚎哭着也要跟下去,又被身边几个妇人给拉住,劝着。

水稻田里,刚刚插下的青色秧苗,被压倒了一大片,一个男人面朝下背朝上的躺在水田里,后背的衣裳基本没有,露出一大片黑乎乎的膀子,头发也烧焦了,旁边散落着那把锄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杨爱民叔在村里是个勤快的大好人,锦曦家盖这新屋子,他可没少过来做小工,锦曦鼻子有点酸酸的。

水田里,梁愈忠和春柱抬着那木板侯在一边,梁愈洲和大牛弯下身去把杨爱民给翻了个面,锦曦看到杨爱民叔的脸上,也是黑乎乎的一片,还沾着水田里的污泥和小水虫,根本就瞧不清五官,但正因如此,才越发让人觉着他的死状凄惨。

梁愈洲和大牛二人合力把杨爱民抬到了一边的木板上,梁愈洲拿着事先准备好的一块白布,将杨爱民的尸身盖住,四人皆是脸色凝重,抬起杨爱民往田埂那小心走去。

田埂上的围观村民,早已退到了土地庙这边,纷纷避开,那几个妇人强制性的把崔孔雀拉到了土地庙前面,当梁愈忠四人抬着杨爱民的尸身走近,白布是临时找来的,长度不够,杨爱民一双泥巴脚还露在外面。

崔孔雀再也忍不住。一把挣开那几个拉住她的妇人,疯了似的扑到杨爱民的尸身旁,抱住杨爱民的尸身哭得撕心裂肺,与之同时,崔喜雀也带着俩男娃跪倒在担架前,俩娃儿那一声声‘爹…爹啊…’,让在场的人,闻着落泪,好多人都跟着哭了起来,锦曦别过脸去。眼角早已湿漉一片。

“爱民啊…我的个好儿诶…”村子那边,崔孔雀和崔喜雀的爹娘,正跌跌撞撞着朝这边奔来。身后跟着一堆村民,大人孩子都有。

崔家的老妪就是前几日老梁家洗九朝时过来送贺礼的那个崔老太,这会子哭得眼泪鼻涕横流,头上的发髻都已松散,两鬓花白的头发在风里飘摇。一旁的崔老爹也是红肿着眼眶。老人家神情一片凄惶…

这两日,村里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无疑已从老梁家转移到了崔家,大家都为崔家感到惋惜。但是,也不乏一些无知者私下议议,莫非杨爱民上辈子做了什么背信弃义的事情。才有了这辈子被雷劈?乡下人家最在乎那些,冥冥中都觉着一个人若是被雷劈了,那就是被老天爷给收去了。

因为杨爱民是非正常死亡。里正和崔家的那些亲房的老人们都提议崔家最好请些道士过来,好好的做两日的法事给超度下。

崔老爹和垂老太上了年纪,又受了这样的打击,老两口一个病倒在床,一个就算没倒下。但也陡然间苍老了更多,谁都不能站出来挑起大事。杨爱民原本是家中的顶梁柱。现在这根顶梁柱没了,作为他的未亡人崔孔雀悲痛欲绝,恨不得追随他而去,自然也不能出来操持这些。两个娃儿年幼,到最后,便是崔喜雀站了出来,扛起了这眼前的重担!

老梁家虽然还没正式跟崔家结亲,但老梁头的行为已向众人表明了态度。梁愈林得去镇上的梁记打理,老梁头义不容辞派出梁愈洲和粱礼胜他们过去崔家帮忙。

崔家做法事那日,一共请来了八个道士,水陆道场做全套,那份开销对崔家而言,根本负担不起,就在崔家一筹莫展之际,梁愈洲把自己积攒下的私房贴补给了崔喜雀,但还是缺了不少。梁愈洲跑来跟梁愈忠这,以自己的名义又为崔家借了一两银子,梁愈忠一家毫不犹豫就借了。

可是,入殓的时候才发觉棺木也没有,临时赶着去镇上买,那价格不用想也忒贵,且买回来的棺木还得重新上油漆,当着死人的面上油漆,那样不吉利。

于是,垂老太让出了自己早两年前就准备好了的那副棺木,让她女婿先用,白发人送黑发人,其中的悲痛,自不必细说!

梁愈忠带着锦曦歇了半日,前去崔家哀吊,除了照着规矩买了必备的香纸炮仗。

等到把杨爱民送上山,入土为安,崔家二老,还有杨爱民的未亡人崔孔雀,都彻底的病倒在床,一家子的重担全部落在崔喜鹊一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