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在刚才过来的路上,便从药童林儿那里晓得了是陈医正亲自救了她,解了她的暑气,还命人给她炖了好喝的羹汤。

这会子瞧见面前须发皆白的老者,她也猜到了是陈医正,正要跟他磕头拜谢的当口,没想到却受到了陈医正这一番嘘寒问暖。

这倒让桃枝受宠若惊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幸好锦曦这时候从里面走过来,拉住了她,桃枝这才稳住。

“你刚刚身子受创,这几日都要好生将养。快过来坐着说话!”陈医正叮嘱道,桃枝看了眼锦曦,锦曦笑了笑,两人随即坐了回去。关于坠子的问题,陈医正必然是不会错过的。

果真,桃枝和锦曦刚刚坐下来不久,陈医正便询问了桃枝的情况,家住哪里,家中还有些什么人云云。桃枝没有锦曦那么多心眼和防备,因为陈医正救了她,她便垂首一一如实回答。陈医正这回询问桃枝家人信息时。压下了先前询问锦曦时的那股子焦灼。问话的语言比较有技巧,一点都没有让人觉得反感和突兀。

锦曦在边上看着他询问桃枝,就像一个和颜悦色的老者在询问晚辈后生,桃枝也放松了情绪。

陈医正在问完桃枝家的情况后,眼底显然闪过一抹失望的神色。他再次亮出了那块坠子,当面询问起桃枝这块坠子的由来。

桃枝原本渐渐放松下来的情绪,在看到陈医正手里亮出的那块坠子时,脸刷的一下就燥了个通红,差点就要站起来,被锦曦按住。锦曦朝她暗暗摇了摇头。那边。陈医正瞧见桃枝的反应,眼底的失望一扫而空,转而再次灼灼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有些颤抖。

“姑娘。这块坠子。是你自己的吗?若是。那又是何人给你的?”陈医正问。

桃枝满心里都是羞涩窘迫,被锦曦看了笑话,她不介意。她如今都敢当着锦曦的面说自己跟粱礼胜的那些话。但是要她当着阿财,当着林儿,当着陈医正的面,道出那块坠子的由来,打死也抹不开面子来。

陈医正激动的声音和手一起颤抖,满脸急切的看着桃枝,再次询问了一遍。

桃枝极其内敛的性子上来,真把陈医正给急坏了,他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锦曦看着这一幕,越发的肯定这块坠子对于陈医正,必然是有着很特殊的意义。越特殊就越好,那让他给桃枝诊断顽疾的可能性就越大,想到这里,锦曦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这趟来县城,还真是有戏!

“姑娘,你就别跟那咬唇了,快老老实实告儿我家师父吧!要不是我家师父救你,这会子你早中暑没命了。你可晓得,清新解毒丸那是我家师父的秘方,一颗要值一两银子呢!”药童林儿在一旁忍不住插腔道。

“林儿,休得逼迫她。”陈医正反倒不满的叱呵了一声那药童,又安抚桃枝道:“姑娘,你莫怕,老夫没有恶意。只是这块坠子,让我想到了一位故人,我们已经有几十年没有相见!”

陈医正言辞恳切的说着,看着须发皆白的他,有些怅然落寞的重新跌坐回椅子里,桃枝忍不住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锦曦。

坠子如今是桃枝的,怎么得来的,锦曦不能越俎代庖的说,因为这是定情之物,不是一般的东西。要不要跟外人说,这得由桃枝自个全权决定,锦曦完全尊重她的个人**。因为,就算梁愈忠和锦柔他们,也都不知道粱礼胜将定情之物交给了桃枝。

桃枝点了点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垂下眼对陈医正道:“实不相瞒,这块坠子,是别人送给我的…定亲之物。”

相比较定亲之物,陈医正的关注力很明显在那“别人”上面。

“是谁送给你的?”他紧接着追问,激动的再次要站起来。

“是、是、是她的二堂哥。”桃枝咬着唇,瞟了眼锦曦,从口里低低咬出这几个字。

陈医正目光如炬的转向桃枝身旁正坐着喝茶的锦曦,急问:“姑娘,敢问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回大人话,我叫粱锦曦,望海县长桥镇金鸡山村人氏。”锦曦抿了一口茶,清声干脆的道。

陈医正身子猛地一僵,道:“你、你说你姓梁?那你祖父可是叫梁有加?”

锦曦惊愕,问道:“大人,你怎么晓得我爷的全名?不过,在咱村子里,大家伙都是喊他老梁头的!”

陈医正激动的抚掌,大声道:“没错,就是他!”随即想到什么,又问:“小姑娘,那你爷如今可还健在?”

锦曦点点头,不仅健在,身子骨还好的很呢!

“好哇,好哇,老天开眼,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给找到了,哈哈哈…”

陈医正激动的再也坐不住,起身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喜形于色的样子,哪里有半分太医院医正的派头,简直就像一个欣喜若狂的老小孩!

桃枝一头雾水的看着锦曦,锦曦朝她俏皮的眨眨眼,一旁的药童林儿,迭声恭喜陈医正。

陈医正抬手止住贺喜的林儿,转向桃枝和锦曦道:“两位姑娘今日过来拜访的缘由,我心知肚明。二位姑娘,老夫能不能跟你们打个商量?”

“大人请说。”锦曦道。

“能不能劳烦二位姑娘,领我去一趟金鸡山村?我跟你们的爷梁有加,也就是老梁头,当年是挚友,我想去拜访他!”陈医正恳切道。

“师父,您不是决计后日启程去云州么?”林儿问道。

陈医正摆摆手,道:“耽搁几日,也无妨。”

“可是,云州那边来了好几通急报,云老王爷催得很急呢…”药童林儿道。

“云老王爷宅心仁厚,稍后我会去封书信跟他请罪,他定然会体谅我的。”陈医正道。

锦曦和桃枝对视了一眼,陈医正的态度很明显,必定是要去金鸡山村的。桃枝是什么都由锦曦拿主意,锦曦也对高高在上的陈医正,和在家务农的老梁头之间,早年到底有何交集,以至于让陈医正都推辞去了云州的决定而亲赴金鸡山村,感到非常好奇。于是,便满面喜悦的答应了陈医正的请求,并决定明儿一早就动身去金鸡山村。

“师父,望海县城的县令,还有刘员外他们几人,都给您递了拜帖,约好了明儿上昼过来拜访呢!”药童林儿想起这茬,又道。

陈医正白眉皱了下,略略一沉吟,便道:“那就以我身子抱恙为由,全给推了。回头再有人送来拜帖,一概不收!”

回到千里香的时候,日头还没有落山,风熄了,四下闷热的很。

孙玉霞和桃枝他们在前院忙着傍晚的这一拨顾客高峰,锦曦在后院孙玉霞的屋子里,将身体慵懒的浸泡在搀了沐浴精露的大浴盆里,只露出脑袋来。沐浴精露是提炼了栀子花的清香的,弥漫在鼻息间,这一日一身的疲累,似乎都在这清香之气中,得到了很好的舒缓。

屋外,晚霞染红了半边天,阿财从铺子门口急匆匆进来,穿过前面铺子里嘈杂的人声径直来到后院,隔着门对屋里沐浴的锦曦低声禀告了一件事情。

锦曦正在将身上搓满泡泡,听到阿财禀告的事情,惊讶了一下,随即便是眼角眉梢的喜悦。麻利的从浴盆里起身,冲干净身上的泡沫,抓起备在一旁凳子上的干净衣物,那是一套轻薄透气的衣裙,顾不得等待头发晾干,随便在后脑勺拢住,便快步拉开屋门。

“人在哪里?你快带我过去!”锦曦对等候在门外几步处的阿财着急吩咐道,说完,便径直越过了他,往前面的铺子走去。

阿财看着迎面走来的锦曦,沐浴后的她,穿着一身湖蓝色的高腰长裙,刚刚洗过的秀发,擦了个七成干,用一块白色绣着茶花的帕子,在后脑勺绑了个爽利的马尾辫。走动间,甩来甩去的,煞是神气活现。

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微微挑着,模样清秀俏丽,目光澄澈明亮。沐浴过后的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淡淡的栀子花的清香,还有一种少女的体香,真是好闻。

阿财脸膛微微一红,对自己这种荒唐的念头,感到懊恼和自责,赶紧垂下眼跟了上去。

来到前面铺子里,锦曦找了个出去透气纳凉的借口,便轻易离开了千里香,和阿财两人故意在附近几条巷子里绕了几圈,然后抄捷径去了县城东北方向的护城河的河滩边。

晚霞染红了半天天,层层叠叠的鱼鳞状的火烧云,将日头挡在身后。夕阳从晚霞后面折射出千丝万缕的金色光芒,洒在护城河的水面,仿佛洒下一层破碎的金银碎片,河面一片波光粼粼。

锦曦没有心思去欣赏这副晚景,目光投向高高的河滩上,三三两两都是傍晚时分,出来散步纳凉的附近百姓们,还有追逐着嬉闹的孩童。锦曦脚下朝前移步,目光越过三三两两的游人,试图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341

正文 第三百四十二章 故人相见

“阿财,你不是说文大哥回来了么?人呢?”锦曦沿着河滩,几乎从这端一直找到了那端,都没有看见文鼎的身影,不由扭头询问身后紧跟着的阿财。

阿财也在找,也是一脸的费解,道:“我并未亲见主子,是收到了主子那边传来的消息,让小姐去一趟河滩边。”

锦曦蹙眉,目光再次在高高河滩上的游人中搜寻,就在二人疑惑的当下,对面走过来一个精瘦的中年人,虽然穿着的是居家的服装,但锦曦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是县衙大牢的牢头。

那一次,文鼎带着锦曦下去县衙大牢探视马家三兄弟,就是这个牢头行的方便。

牢头显然也还记得锦曦,微笑走过来跟锦曦打过招呼,无非就是普通认识的人出来纳凉惯常说的问候语。例如,‘吃过了吗?’‘吃过了。’‘纳凉啊?’‘呃,纳凉。’这之类的话。

牢头跟锦曦简单的寒暄了两句,便笑着走了。跟阿财擦肩而过的时候,手腕却有了一点动作,快的一般人根本就察觉不到那动作。

阿财追上锦曦,将一封信笺交到锦曦手里,锦曦诧异了下,感觉到手里的信笺里面,似乎夹杂着什么异物,有点咯手。

阿财沉声道:“方才那牢头给我的,应该跟主子有关。”

锦曦扭头,那牢头的背影早混在游人中,再难找到了。

“回去再说。”锦曦看着阿财,道。

阿财点了下头。锦曦会意,将那信笺往袖子里塞进几分,然后转身一刻不耽误的回了千里香。

屋子里,锦曦坐在左边的烛火下,小心却又急促的拆开了信笺,从里面抽出薄薄一张纸,锦曦一眼就认出是文鼎的字迹。

纸上,笔力遒劲的就五个大字:安好,勿念!落款的地方一个字:鼎。

后用从信笺里抖落出一物来,是一根拇指粗细的小木人。身上穿着湖蓝色的衣裙。腰间扎着大蝴蝶结。眉眼五官,雕刻的清晰明朗,很是传神。拇指姑娘的身后脚踝处,刻着一个细若蚊蝇的小字:曦。

这个字也是出自文鼎的手。锦曦把玩着那个小木人。感觉自己手里捏着的。不是木人玩偶,而是一个栩栩如生的拇指姑娘,而且看来。文鼎雕刻的拇指姑娘,似乎就是以她为原型来雕刻的,有趣啊。

孙玉霞和桃枝收拾好前面的铺子,过来后面屋子洗脸,也瞧见锦曦坐在那里,正盯着手里的小玩偶,一副正走神的样子。

孙玉霞和桃枝相视一笑,孙玉霞拍了下锦曦的背,锦曦吓了一跳,这才惊觉她们两人是几时进来的,自己竟然毫无知觉?幸好那信笺她刚才看完就顺手塞到了袖子底下。

“曦儿,看什么呢这般入神的样子?”桃枝笑眯眯的问了句,那边孙玉霞趁着锦曦不备,将她手里的小木偶给抢了去,放在眼前一看,不禁乐了。

“曦儿,这小玩偶跟你长得,可真是一模一样呢!”孙玉霞惊讶大叫道。

“是吗?我瞧瞧!”桃枝也闻声跑了过去,两个人脑袋凑在一块打量,一边打量还一边朝锦曦这做比较,然后两人像发现了世间最惊奇的事情似的,迭声问锦曦道:“曦儿,这可完完全全是照着你的模样来雕刻的呀,乖乖,这手工真是精巧,雕得跟真的一模一样呢!”孙玉霞砸吧着嘴巴道。

“可不就是么,你瞧瞧那左边嘴角边一道浅浅的梨涡,咱曦儿抿嘴笑起来的时候,果真是那样呢,这雕刻的人,不止是手工好,这眼力劲儿那也不是一般的深!”桃枝赞道。

锦曦呆呆的坐在那里,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的左边脸颊,嘴角微微翘起。

是吗,她抿嘴笑的时候,这里会有一道浅浅的梨涡吗?她自己都还从未留意过,文鼎既然还能观察得这么入微,在仅凭着想象的情况下,就能雕刻出她的样子来,连细节都没有漏过。

“曦儿,你咋了,这一会子功夫,你就接二连三的出神!我问你话哪!”孙玉霞突然扬起的声音打断了锦曦的思绪,撩起眼皮子,见她已经坐到了自己的对面,嘴巴有些不满的撅了起来。桃枝在一旁也是诧异的看着自己。

锦曦抿嘴一笑,道:“抱歉啊,我在想明儿回村的事儿,小姨问啥话?”

“我是问你,这小玩偶在哪里弄得?这么有趣儿的东西,明儿我拉上你姨夫也去弄,咱要弄一对,回来摆着!”孙玉霞扬了扬手里的拇指姑娘,兴奋问道。

这个啊…

锦曦挠了挠头,颇有为难道:“是我上回来县城,无意中在天桥底下遇着一个雕刻师傅,他给捏的。那会子不是接二连三的闹事儿么,就把这茬给忘了!”

“这样啊,唉,那回头我得空了,也去看看,希望能像你那样好运气!”孙玉霞道。

锦曦干笑了下,不知该如何回答,便赶紧转移了话题。

临行前孙氏捎带给郭大娘和周氏的那些东西,锦曦看来是没有功夫去亲自送到了。因为翌日起来,她和桃枝便要领着陈医正,去往长桥镇金鸡山村,陈医正要拜访老友老梁头呢!

于是,送东西的活计,便只能托付给孙玉宝去完成了。

翌日,天才蒙蒙亮,陈医正的马车便停到了小北门千里香铺子的门前。他的马车比较宽敞,赶车的是药童林儿。但是,锦曦还是将千里香的那辆马车给赶了回去。

两辆马车一路毫不耽搁的抵达了长桥镇,时候还尚早,距离晌午饭还有小半个时辰。锦曦邀请陈医正去镇上的千里香歇脚喝茶,陈医正婉拒了锦曦的好意。锦曦看得出陈医正越是临近金鸡山村,情绪便越是激动难遏。也就不再坚持,径直打马朝着金鸡山村的方向进发。

终于,到了官道尽头的地方,锦曦和桃枝下马,来到后面陈医正的车厢边恭请他去她家喝茶,陈医正从车厢里探出头来,看了眼官道下面那一长排,青瓦白墙的大院子,微笑着摸着胡须。点头道:“不错不错。在村里能有一份这样的家业,着实有为。锦曦姑娘,待我先去拜访了你爷,回头定然过来你家叨扰。”

“叨扰不敢。陈大人能来我家。蓬荜生辉呢!”锦曦微笑道。让阿财和桃枝回了家中,跟孙氏那禀报情况去了,自己则上了陈医正的马车。陪同他进村去看望老梁头。

许是因为情绪已经激动到了难以遏制的边缘,这进村的一路上,马车厢里,陈医正终于忍不住跟锦曦这说起了他当年跟老梁头是如何相识的。

锦曦这才晓得,眼前的这个太医院退下来的陈医正,早年竟然是从望海县城衙门口的仵作起步的。而那会子,同样年轻的老梁头,刚好也在县衙里做刀笔吏,两人就是那时候认得的。

同时,锦曦又很诧异,从现今来看,陈医正对待老梁头这态度,似乎很是特殊。既然特殊,那早些年怎么不联系呢?若不是这趟她和桃枝误打误撞做了牵线搭桥的,只怕陈医正和老梁头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相见。这两人之间,到底是存在一种什么样的瓜葛呢?陈医正没往深里讲,锦曦也不便问,但是,锦曦知道,这个迷惑在陈医正见到老梁头后,很快就能解开了。

马车很快就驶上了老梁家前面的那条青石板路面,锦曦探出头来,指了前面不远处一户人家门前,让药童林儿在那里停住便可。

当马车终于稳稳停靠在老梁家大房的正门前,锦曦先跳下马车,搀扶这须发皆白的陈医正从车上下来。并指着身后那一座高高的有马头墙的房子告诉陈医正,这里便是老梁家。

陈医正点点头,抬眼四下看着,须发皆白的人,竟然像个好奇宝宝一般四下打量。

大房的堂屋门没有锁,是大开着的,锦曦走过去想把人喊出来,毕竟是老爷子的客人到了家门口,怎么也要出来打声招呼,这是礼貌问题。可是,锦曦把大房的四间厢房都找遍了,都没逮住半个人影。

这个时间段,粱礼胜应该还在水田里干活,梁礼青应是去了村里耍吧,至于金氏,一般都在家的呀,这也不见了,奇怪!

锦曦走出来,陈医正还站在门口,还在抬着头四下打量着。大房的金氏虽说这会子脑子清醒了,但操持家务这块,始终是不及村里其他的妇人。

所以,大房正门外面两侧,摆着一溜儿的鞋子在晒,进一只出一只。门口两侧的墙壁上,木桩上挂着长串的干辣椒,还有粱礼胜他们下地时戴的,已经发了黄发了黑且散发出汗臭味的麦草帽子。

陈医正看着这一切,时而点头时而轻轻摇头,神情激动中带着忐忑,欣慰处又带着一抹心疼,总之,就是一种锦曦看不懂且捉摸不透的极其复杂的样子。

“这里是我大伯大娘的屋子,我爷住在后面的小院子里。我这就带您过去。”锦曦道。

陈医正点了下头,突然又喊住锦曦,指着大房屋门两侧贴的白色的对联,不解的看向锦曦。

锦曦怔了下,脸上的笑意收敛起,道:“我奶半个月前过世了。”

陈医正惊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摆摆头,跟在锦曦的身后走进了夹巷,把马儿拴在门前一棵树干上的药童林儿,也随即跟了上来。

经过二房的屋门时,锦曦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妇人的说笑声,其中以杨氏的声音最为嘹亮。

陈医正脚步顿了下,指着那扇紧闭着,却依旧有妇人调笑声传出来的屋门,问锦曦:“这里又是谁家?”

锦曦本来是想径直而过的,不想去跟杨氏招呼,但陈医正问了,她也只能刹住脚步,道:“这是我二伯二娘家。”

陈医正哦了声,锦曦上前去准备抠门让杨氏出来招呼一声。被陈医正阻止了。

“先去看望你爷吧!”他道,锦曦赶紧收回手,带着陈医正继续往夹巷里面走,然后,推开侧壁上一扇门,进了老梁头他们的内院。

“爷,有远客来访,你在么?”锦曦跨进院子,就大声喊道,往东厢房那边走去。

东厢房屋门上着锁。显然老梁头出去了。锦曦又去灶房和饭堂那里找。依旧不见老梁头身影。

这边,陈医正在院子里到处东看看,西瞧瞧,林儿双手拎着礼品。站在院子里的大梧桐树下。热得翻白眼。

不需要翻找院子了。看着势头老梁头必定是出去了。锦曦抹了把满额头的汗,这时候,从灶房后面传来脚步声。

“是哪个呀?”妇人的声音问着。人也旋即从灶房后面转了出来。

锦曦吃了一惊,陈医正和药童林儿也意外的很,因为转出来的这个妇人,穿着一身灰不溜秋,补丁叠补丁的粗朴衣裳不说,整个人也是蓬头垢面,一身的邋遢样子。

且不说头发乱蓬蓬的,这脸上和手上,还都是一块黑一块白的,像是刚从灶底钻出来的黑猫似的。

锦曦若不是从声音上,也很难在短暂时间内辨出来人是金氏。赶紧上前两步,急问:“大娘,家里来了贵客,是爷的故友。你可晓得爷去哪里了不?”

金氏素来怕生,听到贵客两个字,缩着头往大梧桐树下站着的陈医正和林儿这处看了一眼,咧嘴带着一丝傻气的干笑了笑,这算是打过了招呼。

“我不晓得,你爷吃过早饭就出去了。”金氏跟锦曦低声道。

“你没问他去哪?或是往哪个方向走了?”锦曦又问。

金氏茫茫然摇头,锦曦晓得问她也等于是白问了。看见她紧张的交搓着双手,一双手上黑乎乎的,因为流汗的缘故,搓开的一块手掌心里,隐约可见有斑斑血迹。

锦曦不由皱眉,抓住她的手,仔细一看,惊道:“大娘,你放着前面的屋门敞开着躲在这院子干嘛呢?瞧瞧你这,还把手掌心里,弄出这么多条划痕?”

锦曦说话间,还从其中一条划痕里,抽出一根倒刺来,眯眼一瞧,是一根木屑。

“你二娘让我去后面杂屋,帮她削两捆硬柴。”

这一带的规矩就是,赶上人家盖新屋子,村里有交情的人家,都会纷纷送菜过来。而赶上人家办丧事,则会改送柴禾。

上回谭氏办丧事,老梁家接的那些柴禾,把后院那两间杂物屋子都快塞满了,大多是村民自个去后面山上拢的松毛。老梁头虽然还没有正式跟四个房分丧礼,但因为他眼下还是跟着二房吃喝,所以,后院杂物屋子里的松毛,二房都是随便用。

“有那么多松毛,二娘还要你去削硬柴干嘛?她自个有手有脚的,干嘛不自个削?”锦曦问。

“兰丫头送来两只大西瓜,你二娘说晌午用后院这大锅熬西瓜粥喝,松毛不耐烧。我帮她削柴,回头她就送一碗给青小子!”金氏老老实实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锦曦皱了下眉,本想劝金氏算了,即便不帮杨氏削柴,杨氏熬了西瓜粥,也是理当把这新鲜吃食分一点给亲戚家的孩子们的。

但锦曦顾及着陈医正还晾在一旁,二来,锦曦即便说了,依金氏的思考能力和性子,也不大能说得通。何况,她已经帮着杨氏在做削柴的事情了。锦曦只得改口道:“这大热天的,大娘你差不多就得了,回屋喝口水。为了一碗西瓜粥,回头把自个闷在后面中了暑气就啥不值了。等下回我家买了西瓜,熬了西瓜粥,请你们全家都过去喝。”

锦曦不喜欢对人轻易许诺,但一经许诺的事情,即便再难,她都会达成所愿。这回,熬煮西瓜粥对她,不过是随手而为的小事,她愿意为金氏带来这份美好的期待,并让这份期待很快实现。

金氏朝锦曦咧嘴笑起来,开心的直点头,这一咧嘴,脸上的黑色越发显现出牙齿的白和牙龈的红。身后,跟着陈医正进出宫中,见惯了那些娘娘贵人们,笑不露齿的端庄模样的林儿,眉头拧成了个结,这是个典型的乡下傻妇,笑成那个德行!

而陈医正,虽然背手淡然的站在那里,但是锦曦和金氏的对话却句句听在耳中。

陈医正在太医院打滚了几十年,看人的眼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金氏这一出场,没一个回合陈医正便在心内断定了老友家的这个大媳妇,是个脑子有疾病的。

不晓得老友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脑子有疾病的妇人,做自己的大儿媳?长媳是什么?一个家族内宅的未来掌舵人。

搁在权贵公卿大家族里,对内,那是内宅的主心骨,对外,那是辅助夫君,让家族昌盛繁荣必不可少的顶梁柱。即便搁在这样的乡下人家,长媳的人选也不容马虎。伺候公婆,照顾叔姑,操持家务,人情处世,这些都是长媳要打理的。

而眼前老梁家的这个长媳,俨然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傻妇。哎,老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想到这,陈医正想起自己记挂着的那件事情来,眼底不由闪过一抹深深的忧患之色。

这边,金氏得到了锦曦关于西瓜粥的许诺,乐的直拍手掌。锦曦笑了笑,金氏这才欢天喜地的跑去了后院,继续削柴去了。

锦曦打发走了金氏,转身含着一丝惭愧走向陈医正,道:“看来真是不巧了,我爷早饭后出去尚未回来。这眼看着就要临近正午,陈大人您还是去我家歇个脚罢!”

林儿先前在马车上远远看了一眼官道下面那一长排的大院子,虽然当时并不应以为然,但是现在跟这村里的屋舍一比较,对于去锦曦家落脚,林儿认为是最好的去处了。

陈医正倒没有林儿那样的想法,人说近乡情更怯,这里虽不是他的故乡,但是,这里却有他最记挂的人。一路心急火燎的赶到这里,就是想早一刻见到老梁头,早一刻了却他这一辈子的心结,可是,老梁头不在,他的一腔焦急扑了个空。

陈医正的本意是不想挪步子的,就守在老梁头的屋门口一直等到他回来!可是,他能豁出去等,而锦曦姑娘和林儿,显然是折腾的够呛。他要留下来硬等,这二人必定也会陪着,他不能这么多。

陈医正微微叹口气,对锦曦亲和一笑,道:“客随主便,那就有劳锦曦姑娘了。”

锦曦抿嘴一笑,正要领陈医正去她家歇脚,才刚刚转身还没走到院子门口,一个穿着黑色短打粗布衣裳,袖口和裤腿都高高卷起,脚上穿着一双露出脚趾头的布鞋,微佝偻着背的黑瘦老头儿就进了院子。

“爷,你可算是回来了,家里来了贵客,等了你好一会子!”锦曦瞧清来人,惊喜的叫出声道。

没错,进来的人,正是老梁头。老梁头像是在一路走一路盘算着什么事情,勾着头垂着眼,差点都要撞上陈医正。被锦曦这么一喊,惊了一下,手里拎着的那只篾竹篮子啪一声掉到地上,里面几根嫩绿色的黄瓜,和几条白皮茄子滚了出来。

黄瓜一端的黄色小花还没有完全凋零,显然,这是刚刚从黄瓜架上摘下不久的新鲜货。

黄瓜和茄子滚在地上,老梁头也没顾上去捡,而是长大嘴巴睁大眼睛,目瞪口呆的看着站在面前,由林儿搀扶着的陈医正。

陈医正也是同样一副被雷给劈中的样子,瞠目结舌的看着老梁头。老梁头虽黑瘦,但长年的力气活断就了他如今身上脸上还有点肌肉,此刻,他因为过度的震惊和激动,脸上的肌肉在毫无章法的抽搐着。

而瘦削的陈医正,须发皆白,脸上层层叠叠的皮,也在跳跃拉扯着,两个老头儿大眼瞪小眼,谁都没说话,就像照镜子似的看着彼此,打量着彼此。

然后,老梁头的眼中泛起泪花来,嘴唇控制不住的哆嗦着,陈医正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喊出了彼此的名字。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三章 乌烟瘴气

“梁兄弟!”

“陈大哥!”

然后,锦曦看到了两个老者紧紧相拥的一幕,锦曦忍不住惊了一把,老梁头在他的概念里,是一个连笑都很吝啬的人,一直都是板着脸抽旱烟的形象。即便跟老姜头他们,也从不如此。

锦曦还是头一回看到两个老头儿抱在一起哭的鼻涕横流,其中一个还须发皆白,这实在有些滑稽可笑。

锦曦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电影‘断臂山’,照着老梁头一贯的做派,断臂山是绝对不可能,仅限于锦曦脑子里刹那邪恶的yy。指不定,老梁头跟陈医正之间,曾经是有过生死相交的友情才会如此强烈的爆发吧?

这边,老梁头扶着陈医正,往东厢房这边请,一边吩咐锦曦:“赶紧去你二娘那,叫她赶紧拿壶热水来泡茶招待贵客。”

锦曦诶了一声,赶忙转身去了。

二房的里堂屋里,妇人们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出什么喜事了,一个个笑得这样欢快?锦曦暗想,也不招呼直接推门进了屋。

八仙桌搬到了里堂屋的天井边上,杨氏和梁锦兰母女做对面,两侧是两个乳娘,其中一个就是那个丰胸**的,四个妇人正凑足了一桌,正在打马吊呢!

丫鬟小翠抱着梁锦兰的娃儿,站在杨氏身后帮着瞧牌。锦曦进屋的时候,刚好赶上杨氏吃了上家一子儿,正乐的哈哈大笑。往身后小翠怀里的娃儿小胳膊上啄了一口,兴奋道:“壮壮,等嘎婆赢了钱,回头给咱壮壮买糖糕吃啊!”

那个被锦曦和董妈给打成猪头的乳娘也在陪笑,一抬眼,瞧见屋子里突然进来个人,还是锦曦,那乳娘的神色明显一变。用力咳了一声,朝这边努努嘴,其他人的目光都瞥向锦曦这。

两个乳娘都用不友善的眼神打量着锦曦。梁锦兰做了个惊讶状。鲜红的唇扯了一下,道:“曦儿妹妹真是贵脚呀,竟然来了我家。”

杨氏看到锦曦,笑容顿时全收住了。张口就道:“你是没脚的鬼还是咋地?走路咋不吱声呢?跑来我家要做啥?”

“你当我稀罕来你家?乌烟瘴气的。”锦曦道。

“说谁家乌烟瘴气的哪?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杨氏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来。

梁锦兰没吭声。在那若无其事的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