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这头七还没出,你们做媳妇做孙女的,就在这跟人打马吊。笑得前仰后翻的,不晓得多欢快,走在巷子口老远就听到了!”锦曦厉声道:“这不是乌烟瘴气,那是啥?”

杨氏顿时语塞,心虚的眼珠子乱转在想话来搪塞锦曦,梁锦兰轻笑了声,对锦曦道:“曦儿妹妹想岔了,我们这是苦中作乐呢,家里这段时日沉闷悲伤,弄点笑声出来也好驱散晦气。再说了…”

“爷那边来了个故友,没有热水泡茶,让你赶紧送壶水去!赶紧的!”锦曦没兴趣听梁锦兰在那搔首弄姿一堆的废话,直接打断,瞥了眼杨氏,丢下这句话,转身出了屋子。

梁锦兰气得一把将面前的码好的牌,往外一推,哗啦一声倒了,小翠怀里的壮壮被吓到,哇哇的哭了起来。

杨氏气得一个倒仰,追着到了门口,朝着外面空荡荡的夹巷狠狠啐了一口,大骂:“小贱蹄子,倒对老娘呼三喝六起来了,自个有手有脚的咋就不能拧壶水去?我呸!”

小翠怀里的壮壮被杨氏的大嗓门吓得哭的更凶,两个乳娘都不敢再坐着,那个**最大的乳娘赶紧从小翠怀里接过壮壮,抱到梁锦兰那屋去喂奶去了。另一个乳娘也赶紧跟着过去搭把手。

这边,梁锦兰不耐烦的朝扶住门框还在骂巷的杨氏大叫:“人都走没影儿了,还折腾个啥,我儿子都被你吓到了!”

杨氏悻悻缩回了脑袋,骂骂咧咧着回了堂屋坐了下来。

“娘,别骂咧了,锦曦那丫头牙尖嘴利,咱们俩加起来都在她那讨不着好。”梁锦兰漫不经心的修模着自己涂着蔻丹的指甲,自言自语道。小翠在身后给她轻轻打扇。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杨氏气的捶打了下桌子,愤愤道,又把梁愈林上回去锦曦家打砸,被拧得胳膊脱臼的事,还有梁礼柏被辣椒粉呛到的事,倒豆子似的跟梁锦兰再次说了一遍。

梁锦兰妆容精巧的脸上,极不耐烦的皱起了眉,打断杨氏,道:“你和爹真是脑子蠢,打砸上门那样的事儿,本身就是咱们这边理亏。至于那辣椒粉,更是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样低劣的伎俩,讨不着好,活该被人反过来整!”

“哎呦,我说你这死丫头,真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样无情无义的话也说得出?你不心疼你老子娘,可柏小子你得照拂一把吧?他可是你唯一的胞弟!”杨氏忿然的指着梁锦兰高翘的鼻子,怒道,眼眶红了。

梁锦兰烦躁的一撇嘴,朝杨氏嚷道:“娘你又胡说八道了!我是那样的人嘛!这趟回来,你们三人的衣物吃食和银钱,我哪一样少贴了?就说今个的两只大西瓜,要不是我跟杨峰那叮嘱了,你当他真有心要送过来?屁!”

“她那样对待爹,对待柏小子,这也是在打我的脸面,我如何能不气?我跟她之间的梁子,结的可不止三两日!”梁锦兰忿然道!

杨氏也不过是被锦曦那气到了,就跟梁锦兰这小小发个牢骚而已,哪里还当真责怪过梁锦兰呢?听到梁锦兰这样说,杨氏赶忙抹了把眼睛,拉住梁锦兰的手陪着小心,道:“是娘不会说话,我家兰丫头可好着呢。十个曦丫头也比不上!”

梁锦兰鼻子里哼哼了声,接着先前的那个话题道:“人老是呆在一个小地方窝久了,脑子就愈发的不会转。我在县城待了那么长时日,见到了的人和事都多了去了。哼哼,要对付锦曦那个贱丫头,可不能实抵实的跟她硬来,讨不着好!咱要用软鞭子抽,来阴的!”

杨氏来了精神,凑过脸来道:“怪不得这趟你家来,对那贱丫头的态度跟以前不一样了。原来是我们兰丫头心计更深了!好哇好哇!那快跟娘说说。你想出了啥好法子为你爹和弟弟找回场子?”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何况那贱丫头狡猾的很,难捉她的把柄。三婶她们又大都缩在家里,谨言慎行的。进进出出都有那个董妈跟着。不太容易下手。不过。我这趟家来是打算要常住的,慢慢等着总会碰到好时机。”梁锦兰道。

杨氏连连点头,看着自己闺女胜券在握的样子。杨氏打心眼里的激动和欣慰。

“兰儿,你这趟家来常住,打算住到几时?”杨氏又问。

梁锦兰想了想,道:“这不杨峰他正参加童试么,打从十二岁入学一直考到去年,都是屁都没考中。好不容易今年再考,二月份的县试和四月份的府试都过了,只等着这一回的院试。要是也能过,那我可就是秀才夫人了!于是啊,这一回为了让他安心备考,我干脆带着爱哭闹的壮壮家来住段时日。等他考完了再回县城去。”

杨氏不懂科考这块,一轮轮的听得麻了头,她只关心自己在意的,压低声问:“傻丫头,他如今是你男人,要考试啥的,你把壮壮送回来就是,怎么自己也回来了?搁他一个人在县城,到时候又跟那些骚蹄子们胡来!”

梁锦兰抿嘴哼笑道:“他敢!上回那个不要脸的丫鬟,后来还不是被我寻了个由头给卖给了牙婆?放心吧娘,我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他放个屁我都晓得!”

杨氏放下心来,道:“那倒也是,我家兰儿长得这样的如花美貌,不晓得多少男人看了走不动路呢!”

“娘,爷那来了故友,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何人,要不,咱们也瞧瞧去?”梁锦兰道。

杨氏一摆手,不屑道:“你爷一个土里刨食的老头子,能跟啥样的贵人结交?还不都是跟村里老姜头那样的老家伙,没啥好瞧的,等壮壮睡着了,回头咱接着打马吊,方才要不是锦曦那个死丫头过来,那一圈又是我赢!”

“可爷让你给送壶水过去呢!”

“老娘才不送呢,你爷那个倚老卖老的老家伙,前几日不都是自己过来拎壶,咋个今日来了客人就端架子了?甭搭理!”杨氏厌恶道。

老梁头这边的东厢房。

锦曦进屋的时候,东厢房里的老梁头和陈医正还有药童林儿,都已经喝上了。但是却不是喝茶,而是喝的冰糖银耳莲子百合羹。

又热又累了这半日,一碗用井水镇过的冰糖银耳莲子百合羹的下肚,让陈医正,老梁头,和林儿的脸上,都露出极其舒坦清凉的惬意表情。

屋子里,孙氏端庄的坐在老梁头的下首,身后站着董妈和蔡金山,董妈的手里挎着一只空篮子。

锦曦一点都没有感觉意外,桃枝家去必定跟孙氏说了情况,不管是冲着来人是老梁头故友,还是来人是桃枝想要求诊的名医,孙氏都铁定会过来拜访并帮忙招呼客人的。

孙氏微笑着朝锦曦招了下手,锦曦赶紧过去挨着孙氏坐下了。

老梁头正跟陈医正在那叙旧,并未因锦曦的折回而打断。

“梁老弟,这些年,我一直在打探你的情况,都未果,原来你早搬到了这个山村,真是让我好找啊!”陈医正激动道。

“若不是这趟老天爷开眼,让我在望海县城遇到你孙女她们俩,我险些又要跟你擦肩而过了…”陈医正说到激动处,声音有点粗哽起来。

老梁头也是红了眼眶,隔着桌子握着陈医正的手,激动道:“陈大哥啊,当年那一别,我亲眼看着你被押上囚车带离望海县城。后来我听那些从府城回来的人那说,说你已被判处秋后问斩。我当时那个悲痛啊…背着人在县城外面的河滩后面,给你立了一座无名衣冠冢,每年清明都去你那衣冠冢边坐坐。后来我跟谭氏成亲,便来了她家这边的金鸡山村扎脚落户…”

锦曦歪着头听的很认真,孙氏端坐在那,脸上带着谦和得体的晚辈的笑,都在听陈医正和老梁头叙说旧事。

锦曦从这两个老者絮絮叨叨的叙旧谈话中,再加入一点自己脑补的成分,将当年两人相识又别离的事情还原了一番。

原来老梁头当年从湖海县城来到望海县城谋生,起初并未在县衙做刀笔吏。而是在市井里混迹。先后做过很多的事情。做过米粮铺子的学徒,酒楼的跑堂,甚至在县城的码头边做过扛麻包的苦力活。

后来有一回生了病晕倒在路边,被一个好心的路人所救并带回了家中。那个好心的路人便是现在的陈医正。在当时。他还不过是望海县城的一个仵作。

尽管两人的年纪相差了几岁,但因为两人都是从别的地方后来来的望海县城,又都尚未婚配。所以两人之间很是投缘。也是因为有陈医正的举荐,本身打小就上过学认得字的老梁头,得以进了县衙谋了一份刀笔吏的差事,日子才渐渐的过得好了起来。

接着,陈医正娶了妻,快要临盆之际,望海县城发生了一起极端残忍的毒杀案。案情扑朔迷离,陈医正很倒霉的被扯到了其中,以疏忽职守和收受疑犯家属贿赂为由,将其一道给押上了囚车,送去了庆安府城,从那后,就再没消息传回…

“陈大哥,不是说你被知府大人判了斩立决吗?怎么还能?”老梁头惊讶的询问起陈医正的死里逃生来。

陈医正长叹一口气,道:“那是传话的人,没有听全给传错了,我没有判处死刑,而是改流放,去了北面一个苦寒之地,这一去就是十年啊!”

十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年?怪不得年纪跟老梁头差不了两岁,又不是庄稼人,陈医正的头发胡须白得这样快!原来是在人生最壮年的时候,去服了那苦寒之刑。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梁头显然是想起了正在西大坝服刑的梁愈驹,脸上的神色多了几分落寞和心疼。

陈医正错会了意,感激的拍着老梁头的手,道:“梁老弟,莫要为我悲伤,那十年都过去了,好在我如今还能坐在这里跟你叙旧!”

老梁头有点点尴尬,旋即点点头,接着又问起陈医正后来是如何发迹当上了太医院的医正。原来,当年陈医正十年的刑期满后,第一件事情便是想回望海县城来找结发妻子。

当年他被押上囚车时,妻子即将临盆,这一去就是十年杳无音讯,他日日夜夜都在惦记着妻子和妻子腹中尚未谋面的孩儿,也不晓得没有父亲的庇护,那孩子能不能顺顺当当的养大!

“我当时身无分文,是徒步乞讨着,走了足足五个月,才回的望海县城。”往事不堪回首,陈医正侧过脸去,拭去眼角的泪水,接着道:“十年后的我回到望海县城,当初置办下的屋宇田地,早已改姓换主。我的妻子不知去向,我找到岳母家所在的那个村子,被告知当年我事发时,岳母一家为了避祸,早已举家搬迁去了外地。而我的妻子,则难产而死,母子俱亡。我想去县衙找你询问情况,衙差不仅不让我这个穷叫花子进,还将我暴打一顿。我当时真是万念俱灰,就跑去县城的护城河边,想一死了之!”

“说来也是我命不该绝,命中自有贵人相助。刚巧遇到了当年赶往封地的第一任云王爷,被他所救,并将我带去了云州过了两年。后来也是因为有云王爷的相助,我才能进了太医院。”陈医正道。

当年,那应该是三十多年前吧,那个时候的第一任云王爷,应该就是如今的云老王爷。锦曦暗暗想,怪不得昨日林儿提醒陈医正,说云州那边来了几份催促的信报,陈医正都能不惶恐,原来他跟云老王爷还是这样的交情,难怪!

于此同时,锦曦也不由心跳猛地加速了一把,云老王爷那可是真正的贵人呢,而陈医正,就是攀上贵人的那把云梯?

“我自小便没了双亲,妻子也难产而死,我已是孤家寡人一个,心中再无任何挂念,便将心思全部投入到对医术的研究之中,钻研了几十年这才有了今日的小小成就。如今,我已六十有五,便想着退下来游山玩水好好安度晚年罢!前些时日云老王爷来信,邀请我去云州,我想着那边实属南方,靠近东海,气候宜人,四季如春,便动身了。没想到,在县城却无意中遇见你家的孙女,并看到了当年我送给我妻子的那只交颈双鹅坠子,我才顺着找到了你!”陈医正缓缓说完,吐出一口长气。

“双鹅坠子?”老梁头惊愕,目光旋即射向锦曦,锦曦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老梁头眼睛一眯,随即想到了桃枝,因为陈医正已经说了昨日锦曦和桃枝去拜访他的事情。

老梁头很是不悦的问孙氏道:“那坠子当真在桃枝那?”

孙氏也有点为难,在没有家长明面上点头的情况下,梁礼胜将那块坠子给了桃枝,就还是属于私相授受。

锦曦赶紧起身对老梁头道:“爷,那坠子确实在我桃枝表姨那里,但却不是私相授受,是得到了大娘的亲口准许的。你若不信,可以喊来大娘亲自询问。”

老梁头眉眼皱下来,锦曦的话也是在理,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真要严格论起来,在梁礼胜的婚事上,金氏的权利比老梁头还要大。

“梁老弟?”陈医正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一幕,他一直也是对那块坠子疑惑。他分明是他当年亲手送给他结发妻子的物件,怎么会到了老梁家后人的手里?他还等着老梁头给他交代呢!

老梁头被陈医正这一声叫唤,拉回了心神。扭头神情极端复杂的看着一脸疑惑的陈医正,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一拍大腿,爆出了一个让陈医正血脉膨胀,同时也让屋里的孙氏和锦曦,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的大事情!

“陈大哥,你不是孤家寡人,你有后!”老梁头大声道。

“梁老弟,你这话…作何解?你、你把话给我仔仔细细的说来!”陈医正霍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身,脸上的面皮都在颤抖,一把拽住老梁头的手,哆嗦着问道。

老梁头极度纠结的松开皱紧的眉,长叹一声,接着道:“当年你被押解走后没几日,嫂子就临盆了,给你生下了一个娃儿。嫂子的身子一直不好,我不敢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她,怕她再受刺激。等到孩子三个月大的时候,不晓得是那些碎舌的,把你处斩的消息告诉了嫂子,嫂子便一病不起,在床上拖了没五日,就撒手人寰了!”

“就跟陈大哥你说的那样,世态炎凉,你刚一被押解走,嫂子娘家那边就来了人,要带她回去打胎重新嫁人,嫂子不依,娘家那边就跟她断了往来,不久后就举家搬迁了。”老梁头说到这里,忍不住抬手抹了把眼睛,接着道:“嫂子许是晓得自己的病不得好,又存了要随你去的心思,她变卖了家里的屋舍和田地,将不足四个月的娃儿,和那些财产一道交到了我的手里…”

锦曦坐在那暗暗吸着惊讶的凉气,原来老梁家最原始的资本积累,是这样来的呀?还有,那个娃儿的去向呢?该不会是在老梁家的几个儿子里面吧?

“嫂子把那块双鹅交颈的坠子放到我手里的时候,我跟她立下了誓言,今生今世,我一定把你的娃儿当做自己的亲生娃儿一样的养!陈大哥,对不住,我家这家境如今走下坡路,一家人都接二连三的倒霉,让你的孩子在我家,受了大委屈啊…”

正文 第三百四十四章 几十年后的骨血相认

时过境迁,陈医正显然不关注当年在县城置办的那些家产,那个娃儿才是他最在意的。瞧瞧这样的居住环境,那孩子即便不受委屈,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只要活着就成!

“你嫂子做事,自有她的道理就是。梁老弟,你快说那孩子怎么样了?是生还是死?若养大了,那如今又在哪里?”陈医正激动的站了起来,紧紧抓着老梁头问,林儿担心师父会摔倒,紧张的跟在后面虚扶着。

孙氏和锦曦,蔡金山和董妈,甚至包括林儿在内,都一个个眼睛一错不错的定在老梁头的身上。大家都极想知道老梁家里,到底谁才是那个孩子?

关于这个孩子的去向?老梁头脸上再次浮出极度为难之色,但在陈医正灼灼逼人的无限期待目光中,他狠不下那心来扯谎说孩子死了。老梁头吸了口气,朝锦曦吩咐道:“去,把你大娘叫来!”

“诶。”锦曦应了一声,赶紧出了东厢房,心道,这些年老梁头对梁愈驹那样的维护宠爱,难道是梁愈驹不成?尤其是先前老梁头的神情,似乎还想过隐瞒住那孩子的去向,锦曦不禁联想起梁愈驹正在西大坝服刑,呀,指不定还真是梁愈驹呢!

锦曦径直去了后院的杂物屋子,想把金氏给喊去东厢房,杂物屋子没人,锦曦喊了两声,一个人提着裤子正从茅厕里钻了出来。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还带着茅厕里的臭气。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咧嘴笑的时候露出两排白牙和红色的牙龈,一看就是傻里傻气的村妇。

“大娘,爷让你去东厢房呢。”锦曦道。

金氏‘啊?’了一声,继续在那系腰带。锦曦本来想过去带她到水井边洗把脸,无奈这夏日从茅厕里出来,金氏身上的气味熏得锦曦实在不敢靠近,而金氏系好腰带便风风火火跑去了前面的东厢房,唯恐去得晚了老梁头会责骂。

锦曦跟在后面无奈摇头,只能安慰自己。就让她这副模样去见他们吧。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的。

东厢房里,金氏胆怯的站在门口,瞧见屋子里坐了好多人,还有先前那个须发皆白的陌生老伯。金氏不太敢进去。在门口磨磨蹭蹭。一张又黑又白的大花脸在门口探头探脑。

锦曦追了上来,听到老梁头在里面大声道:“曦丫头,带你大娘进屋。”

锦曦拍了拍金氏的背。安抚了她一句,便拽着她的胳膊进了东厢房。

老梁头看到进屋的金氏这身邋遢模样,尤其是那张脸就像钻了灶底的灰,简直没法看,不禁大为皱眉。而一旁等得心急火燎的陈医正,在看到金氏的时候,则淡定许多。先前在院子里,他就已经见过了老梁家这个脑子傻掉的长媳了。

金氏垂着头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结结巴巴的道:“爹、爹你找我啥事?”

“这,这,老大媳妇,你一个大人,四个孩子的娘,怎么这仪容一点都不注意呢?快快快,赶紧去把脸给洗干净,换身衣裳再来!”老梁头催促道。

金氏一副呆愣的样子站在原地,等到老梁头把这一段长话说完,她还没回过神来。抬头直勾勾看着老梁头,傻乎乎问:“爹,你说啥?我没听明白…”

老梁头一副想哭的样子,其他人都将这看做是老梁头要面子,傻媳妇在人前丢脸。孙氏和锦曦习以为常,陈医正轻咳了一声,赶紧出来打圆场,道:“梁老弟,你莫怪她,我不是外人,没必要计较那些而去为难你那长媳。这大热天的削柴,她也着实不容易。”

“爹,你要我做啥呀?”金氏一副迷糊样子,又问了一遍。

老梁头僵硬的转过头,朝金氏招招手,金氏不懂意思,将茫然而求助的目光投向这边端坐着的孙氏,以及孙氏身旁的锦曦。

“过来,到爹这边来。”老梁头不得不直接挑明意思。

金氏终于明白,手足无措的上前几步,人还没到近前,茅厕里面的那股子臭气就先把陈医正和林儿给熏着了,林儿捏着鼻子直接往后面退了好几步。陈医正涵养深,也是一副极力忍耐的样子。

老梁头真是尴尬窘迫,一咬牙,将金氏推到陈医正面前,道:“这就是当年那个娃儿!”

“什么?梁老弟你刚说什么娃儿?说慢点!”陈医正惊了一下,孙氏和锦曦也都诧异的抬起头,老梁头那句话说的语速极快,谁都没听仔细。

老梁头僵硬的扭过头,神情复杂的看了眼金氏,然后对陈医正道:“站在你面前的这个,就是嫂子给你生的娃儿,是个闺女!”

“什么?”陈医正惊呼。

“啥?”孙氏惊叹。

“啊?”锦曦对自己猜测的结果有出入,也发出了一声象声词。

“我的个妈呀!”门口,刚刚跨进门的老二梁愈林正好赶上这一句,也是吓了一跳。

屋子里的人差不多都在同一时间,被这个真相被震到了,陈医正更像是被雷给劈中了似的,呆在原地成了一截石膏像。林儿张大着嘴巴,围着金氏,将上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来来回回的打量了好几遍,都不敢置信。

金氏压根就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也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更是从未这样被人瞩目过。此刻她站在所有目光的聚焦点中,金氏极其的慌张。尤其是林儿还在围着她上下左右的看,金氏没得到老梁头的准许,不敢跑,只能脚定在地上,扭着头对林儿嘿嘿傻笑。

林儿的眉头皱得更深,极难相信面前这个被他鄙夷的傻村妇,就是自己敬仰的师父家。唯一的小姐?太不可思议了吧!

陈医正终于回过神来,脸上的白眉白胡须还有面皮,都在狠狠抽搐着,俨然被这个结果给震骇到了。

“爷,我先带大娘梳洗一下去。”锦曦也快速从震惊中稳下来,她能理解陈医正心里比黄果树瀑布还要强烈的落差。即便是自己这副邋遢样子站在梁愈忠面前,只怕他也不一定能认出来是自己的闺女,还是先带金氏下去好好梳洗一番再来,或许陈医正能找到点感觉。

老梁头显然很赞同锦曦的这个提议,赶紧挥挥手。让锦曦带着金氏下去了。孙氏和董妈也坐不住,跟出来帮忙。

这边,梁愈林跟她们擦身也进了屋子。刚刚从村里王货郎家侃大山回来,杨氏和梁锦兰几个正在打马吊。谁都不给他挪位置。还嫌他在边上碍事。

梁锦兰告诉他爷这边来了故友。梁愈林闲着无聊就过来瞧瞧,没想到刚刚走到门口,就见到老梁头将金氏给推到另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跟前。说金氏是那老头儿的闺女。

“爹,老伯。”梁愈林进屋后,很热络的朝陈医正点头哈腰的打招呼。

在进屋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这突然出现的老头儿给打量了一番。虽然这老头儿须发皆白,和那身边的小童,穿着的衣裳都是很寻常朴素的衣裳,身上没有半点奢华的样子。但是,梁愈林经常在外面瞎晃悠,察人观色也是有一定的水准。

一瞧这老者的形容举止,还有那小童眼角眉梢里目中无人的样子,梁愈林就可断定,这老者必定是来头不小的。因为他身上带着一股在富贵乡中打滚才有的雍容气度,梁愈林不该怠慢。

“这是我家老二,梁愈林。”老梁头指了梁愈林,跟陈医正那介绍。

梁愈林再次跟陈医正弯下腰去行礼,陈医正显然是心不在焉了,俯敷衍的点点头抬了抬手,就算回应过了。

“原来老伯是我爹的故友啊,那我就是您的亲侄儿。不晓得老伯家住哪里?从前又在哪里高就呀?”梁愈林在一旁舔着笑脸问道。

药童林儿翻着白眼懒得理睬梁愈林,而陈医正的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洞开的屋门口,显然也是无心回应梁愈林。老梁头见状,朝梁愈林摆了摆手,让他别添乱。梁愈林不甘的撇撇嘴,但也只得悻悻退到一旁。瞧见桌上老梁头面前的碗底还剩下几口银耳莲子百合羹,先前的悻悻之气瞬间就一扫而空。开始眼睛发光的在屋子里找寻起来。

蔡金山在一旁冷眼看着,故意询问:“二老爷,你这是要找啥?我帮你?”

“我找银耳…”梁愈林的话才出口,就被老梁头给拍了一下背。

知子莫若父,老梁头真是气得胡子都要翘了起来,狠狠瞪了一眼梁愈林,压低声道:“瞎找啥,那是你三弟妹送过来的。我倒是问你,你媳妇做啥呢?半个时辰前我就让她给送壶热水来泡茶?咋还不见人影?”

梁愈林愣了下,随即道:“哦,正在烧,我这就回去给拎过来啊!”说完,屁颠着跑出了东厢房。

锦曦和孙氏还有董妈三人联手,给金氏洗了个大澡,孙氏让董妈回家去,取了一套孙氏的干净衣裳来,给金氏换上。孙氏还给金氏洗了头,重新挽了个乡下妇人们惯常挽的发髻。

就是在脑袋后面弄一个圆包髻,一根长长的木簪子穿过那发髻定住,余下的头发丝撸顺了,从那发髻下面伸出来,绕过脖颈垂到一侧的胸前。

半点妆容都没有往金氏的脸上抹,只是将她脸上那些新旧的污痕,用香胰子给细细洗去,洗尽铅华呈素姿,金氏站起身,咧着嘴巴埋头打量着穿在身上的衣裙,乐的合不拢嘴。

孙氏和锦曦她们几乎是眼前一亮。

董妈不由感叹道:“我从前看到的大夫人,哪里是这个样子,天哪,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大夫人变了个人哪!”

孙氏也是微笑着感叹道:“我大嫂本来就长得模样端正,只是不晓得打扮罢了。”

锦曦也是满意的点点头,对还在那里掀衣裙,抓头发的金氏轻声哄劝道:“大娘,等会去了爷那里。你就这样站着,别抓头发也别扯衣裳,人问你话,你就这样抿着嘴淡淡一笑,记住了没?”

金氏半懂不懂的看着锦曦,锦曦干脆跟她演示了一遍,这回金氏看明白了,锦曦又补充了一句:“大娘你要是做得好,明儿我就熬西瓜粥给你们喝,好不?”

这回。金氏乐的直点头。习惯性的裂开嘴想笑,随即想到锦曦的叮嘱,赶紧抿嘴淡淡一笑。一旁的董妈和孙氏低声道:“还是大小姐有法子。”

孙氏微笑着摇头,催促道:“咱赶紧过去吧。别让人久等。”于是。三人簇拥着脱胎换骨后的金氏。折身去了后院东厢房。

经过夹巷的时候,孙氏忍不住轻声跟锦曦嘀咕:“若是自己的亲骨肉,哪怕是从粪堆里扒出来的。做爹娘的也会搂在怀里亲。咱何必要把你大娘这样精心打扮呢?难不成你还担心陈医正会对自己的闺女以貌取人?”

“这个我还真好说,这得看各人的品行。十根手指伸出去还有长短,做爹娘的在孩子们中间,感情也是有轻有重,爷奶他们对爹和叔伯小姑,不就是最好的例证么?”锦曦轻声道。

“娘你先前没留意到么,爷把大娘推到陈医正面前,陈医正想用有去碰一下大娘,手都快到大娘的肩膀了,这还缩了回去。为啥呢?还不就是不愿意相信大娘会是他的闺女!”

孙氏不做声了,这个细节她也主意到了,但不想往深里去想,也不愿意把人心都想坏了。但事实应该真是如锦曦说的这样。

很快就到了前面拐角的院门处,锦曦和孙氏都不再说话。

东厢房里,好热闹呀,锦曦她们走到东厢房廊下的时候,就听见杨氏的大嗓门在屋里响起,一听就是在说着些恭维讨好的话。

锦曦和孙氏带金氏跨进屋门的时候,一个人影箭步冲了过来,挤开孙氏,一把扶住金氏的手臂。

“哎呦喂,大嫂,正说你呢,你就来了。来来来,让妹妹我来扶着你,当心脚下哟!”杨氏搀扶着金氏进了屋子,口里迭声道。

孙氏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眼花耳鸣了,锦曦翘着嘴角冷笑了下,杨氏这转脸可真是比翻书都快!这必定是梁愈林回去给说了,两口子猜测陈医正有点来头,所以无利不起早来了。

锦曦和孙氏也尾随进了屋子,一抬头,乖乖,这才离去一会儿,这屋里就多出了这么些人。

陈医正和药童林儿,老梁头,梁愈林杨氏两口子,浅笑盈盈的梁锦兰,跟在她身侧笑颦如花的小翠,还有两个抱着壮壮的大胸脯乳娘。

金氏像个泥雕木偶一般的被杨氏扶着送到了陈医正的面前,不待老梁头出声,杨氏抢先着对陈医正道:“陈伯,这就是我大嫂,我们名为妯娌,实里却是情同姐妹呢。”

说完,又推了一下发愣的金氏,道:“大嫂,你不是人牙子那拐来的,诺,陈伯就是你亲爹呢,快喊爹呀!”

金氏越发的迷糊了,面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尤其是杨氏还在暗暗的掐她催她开口喊爹,金氏再控制不住的慌张起来,伸手推开杨氏,扭身就朝这边的孙氏身后躲了来。

杨氏没提防,加之金氏人傻力气蛮,这一把就把杨氏推得摔了个四仰八叉,痛得她哎呦一声,嘴巴歪到了一边。习惯性的就要张口骂金氏,被锦曦抢了话。

“二娘,你方才不还说,你跟大娘情同姐妹么,被大娘不小心撞了一下,你是铁定不介意的哦?”锦曦笑眯眯的大声朝躺在地上的杨氏问道。

杨氏脸上的怒容瞬间石化,梁锦兰朝小翠使了个眼色,小翠赶紧上去将杨氏搀扶了起来。杨氏把气按在心里,闷着头只鼓着腮帮子拍打身上的灰,梁愈林从一旁窜出来打圆场,道:“这还要你这丫头片子碎嘴?你二娘和大娘的交情,哪里会计较这些呢!”

锦曦哼哼了声,看了眼躲在孙氏身后,经过了孙氏的一番轻声安抚后,显然已经镇定下来的金氏。这屋里,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瞧得出金氏到底是跟哪位妯娌亲厚,不需要锦曦多言。

那边,陈医正目光依旧复杂的激动的继续追着金氏,其实,早在金氏进屋的那一刹,陈医正的目光和神情就完全变了。

“像,实在是太像,尤其是那双眼睛,跟我那发妻,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可怜的闺女,怎么就把脑子给弄坏掉了呢?”陈医正站在原地,喃喃着道,脸上说不出是该喜还是该悲,只有眼角的老泪在奔腾纵横。

老梁头走到陈医正跟前,突然砰的一声跟陈医正跪了下来,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只见老梁头把头磕到地上,涕泪俱下的愧疚道:“陈大哥,我对不住你,让你闺女在我家吃了苦头!也是因为我照顾不周,才让你闺女吓坏了脑子…”

屋子里陡然就安静了下来,谁都没有上前去搀扶老梁头,只听他跪在陈医正面前,就像跪在主前面的信徒,在诉说自己的忏悔的往事。

原来,当年陈医正的妻子将家产和闺女一起托付给了老梁头后,便撒手任人寰了。老梁头一个尚未成亲的小伙子,带着个不足四个月的小女婴,也不是个事儿,更不知如何照料,又不能让人晓得这是罪犯家的孤女。于是,老梁头便将小女婴送到了湖海县那边的一个远房再远房的舅公家寄养,每个季度都会过去看望一回,并留下一笔钱。

舅公老两口在村子里务农,将这女婴跟他们改姓了金,就是后来的金氏。老梁头原本是打算等成了亲,和媳妇商量下就去舅公家把金氏接过来。接下来,他就遇到了谭氏,并求娶了谭氏,谭氏进门很快就怀了身子,那段时日镇上还开着铺子,外面还置办了田地,老梁头一颗心掰做几份来用,就将接金氏回来一事,给暂时冷却了。

十个月后,谭氏顺利生下了梁愈驹。梁愈驹后面,又接二连三的生了梁愈林,梁愈林跟梁愈忠之间,还有一个男娃,生下来脐带没处理好,没出七日就夭折了。这么一折腾一蹉跎,金氏都五岁了。

老梁头和谭氏两人合计着,干脆等金氏长到七八岁,就将她接回金鸡山村来,当做自己的养女照料。将来再给她在跟近寻一门好亲事,以报答陈医正两口子的恩情,毕竟,若是没有陈家的那些家产,老梁头就不能有本钱回村来置办田地,盖屋子,甚至还在镇上开了一间杂货铺子。

往往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金氏七岁的那年春天,舅公家所在的福海县那一带的山村里面,油菜花开得正闹。

七岁的金氏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道去山里的油菜花地里采野蒜苗,亲眼目睹了山里的一只野狼,将伙伴中,一个叫做广才的小男孩,给叼跑了。

等到村民们拿着锄头扁担赶来打狼,隔着几块油菜花地的一处地埂下面,只剩下广才的一堆衣裳破片,还有半只吃剩的血淋淋的肚子,以及从肚子里漏出来的尚未消化的红薯粥…

金氏就是那一回受了大刺激,童年的阴影深深烙印进了灵魂里,才造就了她后来的意识混沌,天生胆怯。尤其是在每年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整个人便更是疯癫的不能自己…

老梁头在带着金氏去看过几回大夫,都不见好转,舅公那边不愿意再收留金氏。

金氏这副样子,找婆家是难了。老梁头看到比金氏小一岁的梁愈驹,心一横,背着谭氏就将金氏给领了回来,对外就称是从拐子那里买来的可怜人家的闺女,给老大梁愈驹做童养媳。那一年,金氏刚好十岁整。梁愈驹九岁,梁愈林七岁,梁愈忠四岁。

锦曦暗暗掰算了下,金氏初到老梁家时的年纪,跟自己刚刚穿越来时宿主的年纪相同呢。真正意义上的十岁小姑娘,真是什么都不懂,正需要呵护的年纪。金氏的命苦程度,跟黄连有得一拼了…

正文 第三百四十五章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老梁头的回忆,只说到了这里便打住了。至于后面的发生的事情,锦曦则加入自己这两年眼见耳听的,开始自己脑补此后金氏在老梁家尴尬的处境和地位。

谭氏自然是气的直跺脚,觉得委屈了她的长子,铁定为了童养媳这事,没少跟老梁头狠狠闹几场。任凭哪个做娘的,也不可能乐意接纳一个脑子有病的女人做自己的大儿媳,但是,老梁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谭氏必定是无奈,只得放弃,但也正是因为从一开始就结下了不满的种子,造就了这往后的几十年里,谭氏一直不待见金氏,对她呼来喝去。原本是让谭氏感激的恩人家的遗女,可到最后却变成了谭氏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作为梁愈驹,想必从小就知道那个日日跟在屁股后面的傻姐姐,将来要做自己的媳妇。心里铁定也是厌倦着的吧?必定是挨不过老梁头的逼迫和威压,才不服心的跟金氏成亲圆房。起初生了四个儿子,一方面应该是为了传宗接代,二来金氏虽然脑子不灵光,但是打扮干净,梳洗妥帖的时候,也是蛮耐看的。现在都还这等姿色,年轻时的金氏必定更好,梁愈驹便将她当做发泄**的工具。

稍微等到对金氏腻歪了,或许从来就没有新鲜过,梁愈驹便在外寻花问柳,甚至还在县城置办了私宅,金窝藏娇…

“陈大哥,当年我带着她。去了好多处地方求医问药,她的病情总是反复。我实在没有法子,才想让她给我家做媳妇。委屈了她,我也实在是心里愧疚心疼,却又无能为力啊…”老梁头泣不成声,又给陈医正给磕了几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