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依听他话中藏话微怒中又带着几分讶然,“你语中藏刺,不如说个清楚,道个明白,何必藏着掖着!”

“并没有。”祁恒逍缓下声,似乎冷静了几分,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你知的事本王岂会不知?何依,便是山变水变人变心变,本王说过的话却永不会变,本王说过会护泰儿安康,会要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必然做到!本王只是…希望你也初衷不改,否则,她若知晓,必会很难过的…”

何依颤了颤,听他轻声续道:“能伤害她的人世上从来只有那么几个。呵,我在她眼中算什么,便是如今变得如何面目全非她也不会动动眉头,可你…你不一样…”

“够了!”何依厉声打断祁恒逍,握紧拳道:“我知道自己做什么,不用你教训,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便该晓那个女人不简单的很,你…”吸口气,转身秀发飞舞划出倨傲的弧度,“你还是自己小心些吧!”

祁恒逍定定立着,看着何依离去的背影,他自然知道皇兄千里而来是念着兄弟之情,更是来警告自己…

恍然间又忆起当年她有孕在身皇兄一反常态大宴群臣,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她却反而渐失欢颜,自己本就心里不舒服于是上前讥她不知惜福,却不料反被嘲讽…

‘我高不高兴的不关王爷的事,不过…只怕王爷即将可以好好开怀一番了。’

‘你此言何意?’

‘…稍后便知。’

他确实是后来才知道,当皇兄一反常态开始昭告,用尽方法开始维系一段感情时却恰恰证明了他的动摇。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妻子,于是要告诉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他们是天底下最恩爱的夫妻。

如今,他千里而来,微服而行,不顾帝王之尊来看一个这么多年来任意妄为不听宣召的弟弟,又是所谓何来?

其实最了解自己这皇兄的,只有那一个人,可惜…

幽静的书屋内袅袅雾气,檀木桌前有人斟茶自饮。

那个人微笑有如神邸一般却在下一刻轻而易举的将人送下十八层地狱的事自己不知见过多少次了…睿智而冷酷,天生的帝王,所以自己当年才选了他做天下之主,甘愿让凤国相随望天下早日一统。

他心思深沉,君心莫测,与其说是多疑不如说是他从来不曾真正相信过什么人,不过曾经自己以为她能是例外…

林素月抿了口茶不让自己的思绪错开去,皱眉思道祁恒逍并非愚笨之人,不会愚蠢到在他面前设那局,那么是何依了?

自从知晓了那传言她便猜出了那日那场好戏的用意,那宋惜晴是宋家堡的千金只怕便是丞相司宇韩派来的了。

呵,她本是流言中的苦主若再出了什么事,便更会令那些遗臣降将们不满,所以有人设计冤枉宋惜晴对自己下毒,其实是在告诉那高高在上的人,司宇韩在对付祁恒逍,那流言其来有因。算盘打得甚好,可惜,如此计谋又岂能瞒得过那人,只怕是弄巧反拙了。

想起祁恒逍近所为,以权压人,霸道无理,不由揉揉额头,便是勉强要自己相信何依是真心喜欢了他才为他而变,也是万难。

那究竟是为何呢?

“你在做什么?”

一个童音忽而响起,林素月破带几分无奈得抬头看去,果然见粉嫩嫩的小脸正笑眯眯的望着自己。

“你…”简直有些无力。

“你在喝茶呀?”永泰奉上大大的笑脸,自觉自发地在她身边坐下,小手随意拿了个杯子,眼巴巴地瞧着她。

林素月对上那水汪汪的眼只得替他斟上一杯,却见粉色的小嘴只饮了一口,便全数吐了出来,“这个好苦!”

林素月见他眼睛眉头全皱在了一起,小脸苦哈哈的似乎上当一般幽怨地望着自己,不由噗嗤笑了,“谁跟你说茶是甜的来着?”

“我喝过我娘的茶,就是甜的!”永泰不服气地撅嘴。

林素月一顿,甜的…该是加了甜叶菊了,曾记何依不爱饮茶说那简直是自找苦吃,自己便在她每每来时在所泡的茶中加几片甜叶菊可消去涩味,不想…她竟用到如今。

他…是何依的孩子。

这么想着心便多柔软了几分,“你不爱饮苦茶,我且去弄别的与你。”

“谁说我不能吃苦了。”

永泰却是不领情,伸手拿起砂壶,便要再自己倒一杯,岂料一个不慎洒几些出来滴在小手上,那水原是滚烫的,当下手一抖,整个壶掉了下去翻在了永泰的衣上、裤上,直痛的他‘哇哇’叫了起来!

“你没事吧!”状发突然,林素月一惊,急忙便用手绢于他擦拭,便唤人来。

“好痛,呜…”永泰的一双眸蒙着层雾气,两只眼眨呀眨似乎在竭力不使它往下掉,小嘴抿着叫人一看便要心疼地不得了。

林素月只觉心不明不白的刺痛了下,慌张举起小手瞧了瞧已然红肿了,再瞧那裤子湿了一大片,只怕…

樱红瞧见了,不知眸一转,便道:“世子这样如何也走不出去的,不如小姐先给世子上些药膏,奴婢去世子那儿拿套新的来。”

林素月听了虽觉有些不妥,但这儿委实没有孩子的衣衫也只得如此了,便挥手命她去了,自己取了药膏来。

永泰许是有了上次的经历没有半点挣动,乖乖任林素月脱下自己的外衫,只在解自己外裤时红了红脸,可爱的样子换来头上一顿揉搓。永泰红着脸低着头瞧着那双纤细的手抹了淡绿的药膏一点点敷上白嫩的大腿,带来清凉的舒适感,可那手却忽然停了下来…

永泰抬头却见她脸蓦地发白,怔怔看着自己的腿不由奇怪。

林素月颤着手抚上那白嫩的腿上鲜红的一块胎记,那胎记鲜红如血,其形叠复恰似桃花半开…

‘遥夕,你看,真不愧是你我的儿子,这胎记犹如桃花!呵,你我桃树下立誓订约,这正是上天应证你我之缘缘定三生…’

心如万针来刺,其痛一如当初,听他说这番话时。

“喂,你…怎么了?”永泰小小声问。

林素月瞧着眼前粉雕玉琢灵犀通透的孩子,一时间但觉眼眶一热,心潮澎湃下竟是什么也想不了记不得,只猛然将小小的人儿紧紧拥入怀中。

“喂,喂…”永泰被她紧紧抱在怀里,万分不解,渐渐地觉得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滴在自己的脖子上。

‘文武治国,我们的孩子若是男的,便起名为‘治’。’

‘若是女儿呢?’

‘那便叫‘稚’,呵呵,只要是你我的孩子,朕都一样喜欢。’

“你叫永泰?”

“是啊。”永泰推了推见她不松手,不解道:“不是早知道了么?”

‘文武治国,何依,其实我只望肚中的孩子一世安泰。’

怎么会,想不到呢?

可当年分明已经他托付玉箫等人前去交与师父,怎会…究竟出了什么事?

手轻拭去泪水,这才松开永泰细细打量,其实已然瞧过许多次了,可这会儿却又不同,林素月只觉这眉这眼连同小巧的鼻子粉嫩的嘴都无一不熟悉,低头再看向那桃花胎记,手忍不住再次抚上…

恰在此时,一个女音厉声响起:“你在做什么?!”

林素月回头,只见何依满面怒气正狠狠瞪视自己,在扫到自个儿抚着的胎记时眸光更是霎时深沉了不止十分,那过往总泛着英气的双眸竟划过一道杀机!

天弄

“母妃。”

“泰儿。”何依上前将永泰拥入怀中,望向一旁的林素月,眸中已然难以隐藏戒备与杀意。

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林素月动了动唇,只觉一阵苦涩蔓延开来,说什么呢,难道能告诉她自己就是凤遥夕?

何依对上林素月的眸,一瞬恍惚,转过神却更是怒意滔天,眼前这个人莫名出现,分明羸弱之姿,却时时露出她的神色,用她的眼神望着他们,她凭什么?

她不知道他们的苦痛悲伤,她不曾经历他们经历的一切,她不明白为了泰儿这些年来自己的如履薄冰,她…根本不是‘她’!

既然如此,她凭什么做出懂得一切,明白一切,知晓一切的样子?凭什么望着自己时眸带悲伤?凭什么…凭什么去装去模仿‘她’?

又凭什么用这些与她根本毫无瓜葛的东西,去吸引他的注意?!

“母妃,是泰儿自己不小心。”察觉到气氛窒息,永泰低着头小小声道。

低头瞧着永泰扁着小嘴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何依平了平气,又细细查了查他烫红的地方,不免一阵心疼,要骂又不舍得。

林素月一旁瞧了一阵酸涩,那酸涩中却又夹着深深感激,永泰即是治儿,那么何依这些年来的苦与泪皆是因凤遥夕而起,只怕嫁与祁恒逍也是…

思到此,林素月心下不解,那祁恒逍素与自个儿为难竟会替何依瞒天过海看顾泰儿?

可是,不论怎说,何依她为自己做了这王妃,自折双翼困自己于金雕玉砌的王府之中,任那尔虞我诈,阴谋诡计,明枪暗箭一点一点吞噬曾经的妙手玲珑…

“王…妃,我…”极为艰涩的开口,林素月但觉千言百语百感交集一起涌上。

似甜,母子竟能相逢;似苦,深恩难报昔日情谊难续;似痛,母子相见难相认旧友竟为敌;似酸,咫尺之距天涯之隔。这千回百转百转千回的滋味堵在一处,启唇却是哑然不知如何说下去。

“侧妃…妹妹。”

将侍女捧着的干净衣衫替永泰换上,抬头何依却是一笑,“妹妹无需担忧,是泰儿自己调皮不懂事我自是知道的。”

如此贤良,如此淑德…

林素月却觉得心猛地一抽,可那人的微笑却愈发亲切起来,接着道:“刚才一时情急,妹妹别往心里去。”

“不…”

不要这样,何依,请你别这样戴着虚假的面具隐去怨恨怒气,若然心中不满,请你大声地责备,尖刻地质问,一如曾经,无论如何请别这样。

心隐隐作痛,林素月开口却道:“不是,是妾身的错,不曾看顾好…世子。”

话出口,已是万箭穿心,望她真情以待一如过往,却忘了如今这世上最虚假的人…便是自己。

这皮囊身份举止言谈无一不假,凤遥夕已亡,林素月已死,如今活着的不过是披着人皮的…一缕幽魂罢了。

抱起永泰的何依本该头也不回的离去,却偏偏鬼使神差地回头一望,只觉心似乎停了一下。那双似曾相识的眸分明弯着,可她不知何故偏能从那平静无波的表象下,看出其中暗暗流淌着那比悲伤仓惶更多十分无奈,比锥心之痛更多十分绝望的凄绝苍凉,仿佛这十丈红软全在一瞬飘渺,万千世界在她眼中全都苍白如雪…

“你…”

何依怔了怔,竟是向她走近了一步,偏此时怀中的泰儿连连拉她的衣裳,奶声奶气撒娇道:“母妃,我们快些回去吧。”

明白永泰这是误会了自己欲对林素月不利,在帮她,不觉怒气又生。

好,真好!

大的不知怎的神智不清,神魂颠倒,全不知轻重也便罢了。连这自己护了五年,爱了五年,掏心掏肺待了五年的孩子,竟也帮起这不知是否暗藏奸诈的女子来了!

自己耗尽心力,费尽心机,学尽用尽曾经不屑不齿的计谋手段是为了替遥夕报仇,却更是为了好好护住这个孩子,可到头来呢?

他全不知自己一片苦心,不懂自己胆战心惊,不知他的秘密…想起先前骤然进屋时,林素月抚着那胎记的模样,那种专注的神情…分明是知道些什么!

袖口内的手紧得几乎要掐出血来,何依笑着,一字一句道:“我这便把这泼猴带走了,妹妹好生休息吧。”言罢,仪态万千地往外走着。

她今生最好的朋友性命相交的知己,抱着她的孩子越行越远…林素月猛然上前几步,启唇声低哑而压抑:“何…依…”

何依已然行至门外风过簌簌,那声太轻她听得不甚清晰,似有闻,似无听,又或是敢听而不敢信,偏那风声给了她理由去否决回避。

她…她说了什么?不可能,她怎么可能知道?

“你…说什么?”带着几分迟疑,何依轻轻开口。

何依满眼的怀疑不置信,她怀中的泰儿紧紧拉着他…母妃的衣襟忐忑不安的样子。

林素月低头,勾起全是苦意的一笑,她生而不养已然愧为人母,难道还要去破坏泰儿如今的生活么?

“妾身,恭送王妃。”

何依睇她一眼,转过身,冷冷一笑,果然是听错罢了。

见那双‘母子’相行而去,林素月立在原处许久,直到日落西山亦不曾稍动…

樱红立于其身后低着头,沉默不语,眼中闪过抹疑惑。

今生竟然还能见到‘治儿’…

林素月拿着一根泛着红光的金丝轻轻拨弄面前的灯火,忽明忽暗的幽光映入眸中,却使平日里素净的脸显出几分莫测来。

再世重生后,若说有什么是放不下,舍不去,割不断,便是不思不想,却依然魂牵梦萦的,就是自己的血脉相连的孩子。

凤遥夕对得起祁恒煦,对得起凤国百姓,对的起天下人,却对不起自己怀胎十月诞下的麟儿。

不过…

自己当日分明托付玉箫将治儿交托师父,一路之上也安排了人接应保护,那些人皆是凤国隐藏势力‘暮隐’,莫说祁恒煦不知,便是曾经的凤国元老也无所晓,天下人皆也无一得知。

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玉箫是绝不可能背叛自己的,除了她外,唯有‘暮隐’之首玉剑知晓,可玉剑亦是自己心腹,多年来也生死与共多次,他们兄妹原是母后所救与自己共同长成,岂有二心?

出了什么差错…

‘治儿’会成了亲王世子,祁恒逍与何依的儿子?!

以何依的性子竟然肯困于王府,竟然成了祁恒逍的王妃,竟然会性格大异…那么只可能是‘治儿’有极大地危险,她不得不如此。

想到此,林素月只觉心似乎被什么紧紧扣住一般,闷痛阵阵,不自觉地收紧手全不觉那金丝早已被灯火烤的发烫,脑海中掠过何依如今的模样,贤良温婉,端庄大方,富贵雍容,讳莫如深…

这么多副面孔,却又有哪一张是曾经的妙手玲珑?

何依不知经历了什么,有着怎样的恐慌惊吓,才逼着自己学会了那些勾心斗角,改变了曾经如斯直爽的性子,懂得了笑里藏针?

她几乎可以想象何依怀抱婴儿面对着刀锋剑雨的一幕,直叫她心痛如割!

可是…

手缓缓松开,祁恒逍呢?以何依的道行,若说威胁利诱,期满哄骗了祁恒逍是万不可能的,那祁恒逍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担风险庇护照料治儿呢?

有一张迷雾笼在眼前,林素月只觉那真相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却偏偏摸不着触不到云遮雾绕,那一层薄纱后的真相…究竟为何?

——这代嫁风波,似乎只源于一曲…

居然奏‘安魂’,你莫不是要我祁国将士兵勇人人怯战不成?哼!想不到凤公主竟与寻常妇人一般,妇人之仁,须知死去的将士需用敌人的鲜血祭奠方可安其魂!

曾经有人在三军将士前抚过一曲,你猜她弹得是什么?…她奏的是一曲‘安魂’。

——那日桃林间,他喜怒不定,凤遥夕的生辰,沉静的背影他难道在哀悼谁?

你的生辰是哪日?

这桃林乃是我王府禁地,擅入者…死。

——新婚之时,却又再想哪个忏悔?

对不起…

万般思绪,纷乱难解,林素月一时难以抽丝剥茧,却隐隐觉得有什么和曾经与从前不一样了…

“你没事吧?”柔和的男声响起。

林素月一惊,只道是思哪个,哪个便到了,抬头却是微觉疑惑:“表…大哥,你怎会来此?”

莫蔚霖听她此问眸中掠过淡淡的失落,却仍是温言道:“来看看自己的妹妹又有何妨?”

他软语温言,林素月却是不答,眸扫过他身后的樱红后者不自觉地瑟缩了下,“大哥,深夜而来,可知…”

“听说王妃来过。”莫蔚霖却是打断了她,一双眸温润如玉静静瞧着她,似一汪温泉缓缓流过心窝,“你无事吧?”

这声极柔,林素月想,若非曾有个人谈笑间飞灰湮灭,却对着自己化作绕指柔,而那绕指柔却又最终成了一把钢刀,一碗毒酒,那种灼烈的痛一直深入骨髓,刻在灵魂上,便是换了躯体也无法消除的话,纵使不心动也难免心软,可惜她的心已冰封许久,远非润泽温泉可以化开。

何况…

“我无事,王妃她…其实对小妹尚算照顾,大哥多虑了。”何依她付出了一切…只为了凤遥夕,错了,她对不起的何止治儿?

“哦?”莫蔚霖显是不料林素月竟会为王妃说话,顿了顿,瞟过立在一旁的樱红,见她咬着樱唇似乎对他的怀疑很是委屈的样子。

樱红必无胆子也无可能期满自己,想来是素月不愿自己担忧,这么想着莫蔚霖只觉心愈发柔软起来,启唇愈似三月春风一般,“我知道你的心,你…你为安平侯府付出了那么多…”言到动情处竟是伸手握住了林素月的手,“实在对你不住。”

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林素月淡淡道:“兄长不必如此,我早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