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蔚霖一怔,忆起当日眼前少女似无情却有情的话…

此乃是我自作决断,何来怨怪之说?

事已至此,哥哥该明白何谓定居已成。

若是能你便愧对双亲,让他们年老受难视为不孝,愧对了莫氏一族枉顾亲友视为不义,违抗圣旨…视为不忠。若一份情若需用不孝不义不忠来换,也只会是天下最自私的无情了。

“你…”莫蔚霖回过神,带着几分伤感凝视着林素月,幽幽道:“你…你如此清明聪颖,我却是越加内疚寝食难安。”见林素月秀眉微蹙,忽而道:“妹妹难道真的甘心在此一生一世?”

林素月一愣:“哥哥何意?”

莫蔚霖环视了圈装饰典雅的屋子,竟勾起个极少在温和的脸上露出的冷笑道:“与其终生困于此地时时担惊受怕,刻刻受制于人,不如一搏。”

棋子

不如一搏?

莫蔚霖说这话时端的是君子如玉,甚至那眼神比以往更柔了一分,怎么也不似失去理智的样子,不见迷茫没有半点冲动。

林素月却不自觉的忆起他曾经迷茫窘迫,却没有一丝杂质的笑容,记得夕阳余晖下,他轻声道:“素月,有你陪着真好。”

不过月余光阴,却已时过境迁…

“世间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林素月抬眸瞧着莫蔚霖,道:“大哥并非愚钝之人,休要一时意气。”

“并非一时意气,而是恐误你一生。”

不料他出此言,林素月不由一怔,只听莫蔚霖续道:“这雕梁画栋虽美却是云谲波诡,荣华富贵也绝非你所求,真的甘心…在此一世么?”

真的甘心么?

自然,不甘心。

凤遥夕看似高高在上傲视苍穹,看似万事任凭己意尊荣不可一世,可其中艰难困苦步步艰险,唯有自己知晓。公主,皇后,她早已做够,难得再活一世绝不愿再与皇室…与那人扯上什么关系!

何况,在这王府做妾?!

若是一日前,莫蔚霖有此问,自己只怕动心,可惜…林素月轻轻捏着自己的手指,但觉上苍安排真是巧妙,偏偏就是如此巧合,她既知晓了惊天之秘,又怎能再离自己孩子而去?

莫蔚霖见她不答,却只道是被自己说动了,不由微笑着拿出一个白瓷小瓶来,上前一步小心递与林素月,在她耳边极轻的说了句什么,其声之低便是近在咫尺的樱红,也不曾听得一言半字。

淡秀的眉微蹙,凤目微睁带着些许不敢置信地抬起,瞧着细言软语的男子。

莫蔚霖抿唇,素来握笔研磨,不曾砰兵刃沾血腥的指轻轻抚过林素月手上一道鲜红,正是前头被金丝烫伤的痕迹,带着几许心疼,“兵行险招实乃不得已,但过此劫,日后便可海阔天空。”

莫蔚霖言罢而去,林素月却是握紧了瓷瓶,回首对似安分守己的樱花道:“大哥来的真巧。”

樱红却不见恐慌不卑不亢道:“樱红原是莫府奴才,忠心无二。”

然则,这忠心却是对莫府,而非自己了?

林素月勾唇冷冷一笑,“哦?如此说来你引王妃而来,也是尽忠职守了?”

樱红闻言大惊失色,颤抖着唇说不出话来。她心怀忿怨,所以见世子受伤便有意引着王妃前来,想给这以为山鸡变了凤凰便能充主子的‘假小姐’一点教训,怎知竟会被瞧了出来?

想起何依的敌意与杀机心中刺痛,虽世事作弄非皆因她之过,却是逃不了干系。

樱红不自觉地颤抖,真奇怪,这表小姐分明就站在那处,既没骂更没打自己的意思,她却克制不住从心中涌起惶恐,那凤眸淡淡瞧着自己不见怒意,可樱红却觉得那目光好似高高在上的神明在俯视草芥般。

“背主的奴才还留着做什么。”林素月微微笑道:“此刻想来,王爷那句话倒真是不假。”

樱红腿一软竟不自觉地跪倒在地,林素月却自顾坐了下去,摩挲着寒凉冰冷的瓷瓶想着莫蔚霖的那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表妹聪颖定然明白。

打开瓶盖,嗅了嗅,果然…这假死之药自己与靖池毓同试验过多次,本想天下大定后不得已时可做脱身之用,不料…

今日竟在此处再得,想来真是莫大的嘲讽。

“樱红。”林素月摩挲着瓷瓶的手忽而一顿,眸中划过一道锐芒,“安平侯府前些日子可是有过贵客?”

樱红咬了咬唇,终究答:“樱红伴小姐出嫁,小姐不知的,樱红如何得知?”

凤眸微眯,林素月扫了眼跪着不住打颤的丫鬟,她对自个儿的主子倒真是忠心,可惜对自己却非好心,杀机微显,转过一念却又轻轻抛开,如今这情形岂能轻举妄动因小失大。

“你起来吧。”

听闻此言,樱红揉着腿缓缓起身,不知为何竟无半点得饶的喜悦,只觉得越发惊恐。

“陛下。”

付池双手将刚收到的传书奉上,眸光瞟了眼天耀帝身后床榻上的少女,已换过干净的衣衫,更衬得肤白如雪,两弯眉似蹙非蹙,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却紧紧合着。

“莫 蔚霖?”帝王一字一顿念了遍密函上提及名字,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朕的皇弟纵然再不济,又岂是一个无名小卒可以对付的?”

“陛下也道是无名小卒,马前卒本就不堪一击。”

“付池似乎话中有话?”帝王单挑一眉。

“臣不敢。”

“不敢?”帝王冷笑道:“马前卒不堪一击,你难道不是暗指有人隐于幕后么?”

“微臣不敢妄议,陛下自有明断。”

“自有明断?”祁恒煦听了这句却是连笑都收了,“朕五年前便有了明断,做了了断,可朕的好弟弟却是不罢不休。”

付池听此言却是沉默不语,当日皇后身亡何其大事,朝中诸多大臣上表,九龙宝座上之人却是草草了结。皇后伴随陛下南征北讨军中威信非低,文官易打发,武将却难应付,可圣纲独断下终究也…众人虽不明言,心中难免觉得帝王无情,发妻元后也不过如此,惊恐之下急流勇退者有之,从此安分者也有之,唯独亲王…

其实,亲王并不解陛下之心,陛下岂会昏庸?只是手掌天下所思所虑远非常人可比,陛下对他人固然狠心,对自己却更是决绝无情,唯有如此方是王者之道。

可是,伤到极致,人的本能也会逃避一二吧?

…如此下去,绝非长久之计。

见天耀帝若有所思走至床榻前,定定望着榻上女子,付池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这位姑娘至今未清醒,这…今后该如何安排?”

天耀帝伸手轻轻抚过女子的睡颜,“带她进宫。”

“陛下?”

“不必多言。”

收回手,天耀帝再瞧了眼手中密函便欲以内力毁去,却突尔转过一念。

“莫蔚霖,莫蔚霖…是莫霏盈的大哥?”

付池一愣,回过神才应道:“正是。”

她的大哥…

密函在手中搓揉着,帝王垂着褐眸深不见底,不知所思。

“王爷。”

侍者小心翼翼的禀报着,这几日王爷的脸色便没好过。今儿个得知世子受伤去探望回来后,身上的寒气更是飙升的几乎可以冻死人!若是可以,他委实不愿多说一字。

“本王难道没有吩咐过,不许任何人任何事打扰?”

嘶…

苦命的侍从倒抽一口凉气,这亲王的口气委实像极了后头便会跟一句‘来人,把这没半点眼力界儿的XXX给本王拖出去!’

在喜怒无常冷血无情的亲王座下,近身内侍也是不好混的,锻炼久了反应自然快了,立时跪下答道:“小的不敢,是侧妃娘娘要见王爷小的…”

一句话不带半点停顿,祁恒逍听了却停下了手中不知写什么的笔,沉吟片刻,终究弃了手中的东西。

“让她进来吧。”

瞧着侍者冲冲出去的样子,祁恒逍蹙了蹙眉,原来自己对她的不同已经如斯明显了么?

“王爷。”林素月微微一伏,抬首便瞧见祁恒逍牵起的唇角。

“爱妃竟会主动来见本王,倒叫本王受宠若惊了。”

微微侧头,避过那人咻然靠近带来的暧昧气息,林素月垂下眸道:“累及世子受伤妾身特来请罪。”

闻言,祁恒逍闪过一道阴鹜,忆及去看望泰儿时何依的话…

‘她看见了泰儿的胎记。’

‘时隔境迁,何况…就算看到也未必知道。’

‘她定然知道。’

‘你凭什么肯定。’

‘你又凭什么?’

‘何依…’

‘你说过的,为了泰儿双手染血满身罪孽也含笑,原来…’

“泰儿自己顽皮。”祁恒逍语气淡淡道,退后两步就着天丝缎椅坐了下来。

他们两人相处总是祁恒逍说着,命令着,无理取闹着,她从来不过是被迫应答,或是敷衍一二,此刻他沉默不言,她竟是不知如何启唇才好了。

可是,当年的事她可以不闻不问云淡风轻,但有人要对泰儿不利,她却万不能作罢,一想到有人欲害泰儿,似毒蛇一般时时刻刻躲在暗处吐着鲜红的舌头,便是寝食难安如坐针尖!

心中更有一事时时刻刻纠缠不休,他…究竟为何要助何依惹祸上身照拂泰儿呢?

太多疑问,不能出口,太多忧心,难以释怀…

她这边万般思绪,祁恒逍却也是百般念头,为了保护泰儿,身边的奶娘仆人全是身价性命都握在他手中的心腹,平日里又保护严密丝毫无差。

扪心自问若是另一个人窥到了泰儿的胎记,他定是宁枉勿纵,可偏偏…偏偏是她…

“王爷…”

“爱妃…”

两人各怀心思,却是同时开了口。

“王爷有话要说?”林素月挑眉。

“想要爱妃不用过于自责。”祁恒逍微笑,道:“爱妃似乎也有话要说?”

林素月对那亮的逼人的琥珀双眸,道:“世子可爱,妾身照管不利竟使他在妾身这儿受了伤,总是心里难安。”

祁恒逍心中微动,面上不露道:“爱妃如此关爱泰儿,难怪泰儿常说爱妃好。”

泰儿说…她好。

林素月心下一暖,那丝丝暖意犹带甘甜之味溢出唇际化作一抹不易察觉的悠笑。

想看她作何反应,欲瞧她可有心虚,却不曾想到竟等来一个如斯甜美的微笑,这抹笑极清极浅,淡薄飘渺的犹如秋日白云,云遮雾绕好似高山雪莲,可…却是美丽如斯…

祁恒逍不由怔了怔,她是真心待泰儿好的…

只一瞬他便得到这么一个认知且只凭这么一个微笑便深信不疑,并因此而莫名的驱散了心头阴鹜,竟也随之牵了牵唇角。

很奇怪,分明各有所思,分明各怀心思,那一刻两人却是一同淡淡绽着暖笑。

如果她知道泰儿如今安好,如果她能见到泰儿怕也会露出如斯笑容吧?祁恒逍想着,不由加深了笑意。

“王爷…”

林素月回过神,方觉他正噙着抹笑凝视着自己,那琥珀的眸分明深不可测,合该凶狠暴戾此刻却觉温柔无比,软软的如醇酒一般叫人沉醉,仿佛在凝视最深爱的人,迷茫而心醉。

恍然间,林素月忆起宋惜晴的话来——

‘半点也不像我,只怕也不像那个人’

‘哪个人?’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王爷深爱的人吧。’

‘又是这种眼神,王爷您…究竟在看谁呢?’

“王爷您…究竟在看谁呢?”不自觉地林素月竟将当日宋惜晴的话问出了口。

此话一出,祁恒逍立时像被什么触痛一般,敛起所有的笑意,连那片刻前还三月春暖的眸也染上了一层寒霜。

死地(上)

不欢而散…

她与他无论多少次,终究还是不欢而散。

心中暗叹一口气,林素月但觉有些说不出的乏力,祁恒逍初见时的厌恶,再聚时的挑衅,也曾共谋抗敌,也想与之修好,直到最后,她渐入绝境他却带着讥讽的笑意,如今想来只凭那一刻,那一抹讽刺的笑意便将他视做仇敌,凤遥夕果然…也只是常人。

无论如何,他替自己照顾泰儿那么多年,总是天大的恩情。

边走边想,却忽而被一声轻唤打断了思绪:“莫霏盈。”

林素月回头,微讶,宋惜晴?

“你怎会在此?”

暗橘的衣衫显出那削尖的脸庞愈发白皙,林素月打量着眼前佳人,短短数日伊人憔悴了何止一分?

“我…”

宋惜晴正欲开口,却在瞧见对方的衣着后掠过一抹暗淡,她穿着素衣淡衫毫不起眼,只是那不起眼的素雅布料,却是难得的珍品雪缎,这在王府却算不得什么,难得的是王爷的那份心,几时有过呢?

“上回还要多谢侧妃相助。”收起胸中酸涩,宋惜晴微微一伏。

林素月本也喜欢这个女子敢爱敢恨,见她毫不作态倒似曾经的何依不由更添一分好感,故微微一笑道:“夫人客气了。”

宋惜晴凝睇了她片刻,叹息般道:“侧妃即是通透明达之人,想来不会做傻事的。”

傻事?

林素月心一动:“夫人似乎意有所指?”

“侧妃以为我有何所指?”宋惜晴反问。

“据我所知,宋家堡似与当今司丞相有所瓜葛,可是?”

饶是已知面前女子并不简单,这突然的问话还是叫宋惜晴一惊,“你…”

林素月不答,只浅浅一笑,宋家堡早在定国之初便与司宇韩有关,她那时手握大权这些如何不了如指掌?

宋惜晴却不知,只道她已全然知晓,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便不瞒你了。”

“宋家堡确奉司丞相为主,我嫁人王府也确是授命而为,不过…”宋惜晴苦涩地扬起抹笑,整个人都显出几分虚渺:“你知道么,爱上一个人真的很简单,只需要一个眼神。”

林素月见她神情恍惚,心中叹句痴儿,为情所困,为情所苦,却是紧逼着问道:“司丞相要你来作甚,对王爷不利?”

宋惜晴摇了摇头:“丞相最初是要我留意王妃可有异常,后来便是留心这府中一举一动了。”

“你…是否不曾实言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