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深灰的衣裙头上系着绛色的蛟纱,赫连齐雅脱下那炫目的眼红,昏暗灯火下竟显出几分阴郁。

杏眸一转,赫连齐雅笑颜盈盈道:“你不猜猜我因何冒险而来?”

不论为了什么,都无需改装而来,随意遣个侍女传信,再选择个不显眼的地方偶遇便好。行事如此鲁莽足见愚蠢,赫漠心中极是瞧这所谓的西戎明珠不起,面上却不显,将弥飞挥退,道:“公主必有要事。”

“自然。”

虽外头的名声赫连齐雅远胜过赫漠,可自与他打交道以来,定谋行计却从来胜他不过。赫漠又总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叫赫连齐雅更觉被他压了一头,难得今日占了上风,自然是喜上眉梢,忍不住的得色。

“三王子,你断不会料到我今日得到了什么?”

“什么?”赫漠挑眉问着,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赫连齐雅哪里看不出他的轻慢之态,心中不忿,有意慢悠悠从袖中抽出个卷做一条的皮制物来,在赫漠面前晃动,粉面上掩不住地傲然,“这可是…三王子朝思暮想的东西。”

眸光一闪,赫漠支起身,不由几分肃然,“布兵图?”

“呵,三王子好聪明,正是布兵图!”赫连齐雅洋洋得意道。

“你何处得来的?”赫漠也不急着要那布兵图,神色间更是带了十分的小心。

“青贵妃那儿得来的。”

“青贵妃?”赫漠蹙眉,“她怎会有布兵图,纵然有又岂能放心交给了公主你?”

“呵,她与那亲王不合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们是叔嫂,贵妃又势大,要偷拿这些个自然比外人容易得多。”赫连齐雅不满赫漠一脸怀疑的模样,嗤道:“何况,这图并非她给我的,是本公主想尽法子再从那贵妃娘娘那儿拿的。”

“究竟怎一回事?”

赫漠细细追问,赫连齐雅半是不耐,半是有意显显自己的本事,遂将她如何偷听到贵妃偷这布兵图以陷害亲王,又如何教唆祁若兰偷出布兵图的事一一说了,“可是费了本公主好大的力气,不过如此一来却是更妙了。”娇笑一声,“亲王只当布兵图是贵妃所盗,自然不好对我们外族透露,那贵妃心虚又不敢言,你我安全离开中原看来是十拿九稳了。”

赫漠沉默不语只将那布兵接过来仔细审视了遍,凑近烛火瞧出下角透着微光隐隐似大祁皇族印记,心念一动,叹息道:“你我终究瞧不真切,还需交与那位公子瞧瞧。”

赫连齐雅今日的一切皆非凭自己的能耐得到,听此言自是信服,便随赫漠将那布兵图收了起来,只是面上有些迟疑。

瞧出她迟疑的缘由,赫漠不愿在这当头横生枝节被她坏了事,电光火石间心念飞转,忽道:“其实即是西戎北狄联手要对付大祁也并不容易,一不小心就会自取灭亡,想到此小王常不由忧惧。”

此言正中了赫连齐雅的心事,她本来并非胸怀大志自然不愿真与中原开战,只是当年逼不得已,如今又为西戎明珠光环所困,因此不得不为,听赫漠如此说很有些心有戚戚焉,暗道却并非本公主懦弱无能,但凡世人哪有不想安稳的?

赫漠见她神色一松,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诚恳道:“依小王看来如今大祁帝王分明是有意要公主这个弟媳,只不过那亲王…若公主能做了王妃,才是极好的归宿。”

此言更叫赫连齐雅意动,原来她初初向祁恒逍示好自然存了盗布兵图的心思,只是时日久了不免为他尊贵英武所迷,很有些芳心暗许,又见他对那自姿色平平的侧妃很是专情,一边暗恨不服的同时,又是艳羡的很。何况大祁亲王权势富贵便是西戎国主也比不得,若能做得了亲王妃,赫连齐雅宁愿舍了西戎。

只是,她终究王室成长,也不愚蠢,“若果真此,布兵图一事来日便是本公主滔天大祸。”

她这话极有些试探之意,赫漠听了只是笑道:“若公主成了王妃,西戎中原成了姻亲哪里还用的上这图?”

“那北狄呢?”赫连齐雅挑眉问。

“有未来的王妃玉成,小王娶大祁大公主也是指日可待,北狄自然无虞。”

“原来这样,本公主竟忘了这一节。”赫连齐雅展颜,只道赫漠迎娶祁若兰有望,便也歇了兵戈之心,世人皆以己度人,这原也怪不得她。

放下心来,倒虚心向赫漠讨起主意来,“可那亲王油盐不进,上回公子告知的事也不曾威胁的了他,只怕…”

“呵呵…”闻言赫漠大笑,见赫连齐雅欲恼羞成怒,才收了笑道:“亲王势大,公主威胁他自不放在心上。”顿了顿,唇际溢出一丝诡异的弧度,“若是权势比他更大的人开口,亲王就不得不三四了。”

“权势比亲王更大…”赫连齐雅蹙眉思索,忽而大悟,“你是说天耀帝,可不过一个侧妃冒名顶替罢了,帝王之尊岂会为了与嫡亲弟弟反目,一不小心就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摇了摇头,“何况公子也说天耀帝深沉难测,叫我们万万不要在他面前耍计谋免得弄巧反拙,这事…不然等公子…”

“公主,那公子毕竟是中原人。”赫漠淡淡道了这一句。

“你此言何意。”

“公主就不曾想过,那位公子因何要助你我么?”

“公子说是不服天耀帝鱼肉五国遗臣,霸占天下。”赫连齐雅心中并不关心,不明白赫漠为何此时出此言。

“不错,若小王不曾估错他必是昔日凤、丁、渭、靖、韩五国之一的王族又或重臣功勋之后,因而与天耀帝有灭国之恨,所以才想借助你我之力。”赫漠笑了笑,“他有自己的目的又哪里会真心为你我盘算,所以公主,这事还需公主自己掂量才好。”

赫连齐雅来回踱着步子,手不断拽着衣袂,一时间犹疑不决。

赫漠见状上前一步,走至其跟前,故意低柔的声宛如妖魔诱惑凡人,“公主所谓机不可失。此番秋狩大祁国力可见一斑,难道公主真想与中原沙场相见么?一条路是荣华富贵此生安乐,一条路是沙场喋血九死一生,究竟如何,公主该做决断。”

“好。”权势富贵就在眼前,又想到逍亲王对林素月千般温柔,对自己却不屑一顾的样子,咬紧牙,赫连齐雅终于狠狠道:“本公主就将那侧妃冒名顶替之事禀告天耀帝知晓,看她还如何嚣张!”

待赫连齐雅离去,弥飞方才现身,低头略有些迟疑,却终究上前一步,跪于尘埃道:“国主昏聩已久,大王子与四王子只知争权夺势,幸得殿下壮志雄心英明果决,乃我北狄唯一希望,那暗里训练的精兵,那些假作顺服的将士都以殿下马首是瞻,若殿下此来中原已变昔日壮志,奴才无颜回北狄。”从怀中掏出匕首递上,“请殿下即杀弥飞。”

“起来。”赫漠大恸,上前一步将他扶起道:“本王子早知你乃我北狄热血男儿,此刻却方知你忠心至此!”

“殿下?”弥飞疑惑不知赫漠究竟何意。

“你不必多虑,本王子不过利用那个无脑的女人制造事端托住天耀帝与逍亲王罢了。”赫漠冷笑道:“这布兵图是真的无疑,待本王子连夜画一幅下来你立即送回北狄。这原图在设法交还给那蠢女人,她若真能嫁亲王,这图由她交还只说是从贵妃那里盗回也算一功,难免不叫亲王刮目一二,又能拖延时日。若是嫁不成,只要设法全部栽赃给她,再令其死在中原,死无对证,一样可拖延时日,届时西戎与中原决裂,不助我北狄也是不能了。”

弥飞一震,深深拜服,行一礼道:“殿下高明。”

赫漠浅浅一笑,只是心下却恍惚闪过个念头,冒名顶替欺君大罪,便是天耀帝真对那侧妃有些不寻常的心思,为了皇族威严是否…她也难逃一死?听闻她当日也是无奈迫嫁亲王,实在也无辜得紧…

只是这念头一闪而过,北狄为重,便是他赫漠自己的性命也算不得什么,何况一个根本不曾说过几句话的中原女子。

“司宇韩那边…”

“布兵图…”

林素月步回寝殿,却见亲王立于窗前,一暗卫跪于地上低语禀告,闻得有人入内立时收了声,只是这些暗卫自是祁恒逍的心腹,知晓能畅通无阻进入寝殿之人屈指可数,因此只直直跪着不曾稍动。

倒是祁恒逍回头见是她,面上便不由浮出笑来,挥退暗卫,上前先握住了她的双手,“好冷,外面风大怎不戴个皮套子?”

“你知道多久了?”林素月半点不为那个满是柔情的微笑所惑,眯起眼狠狠瞪着他。

林素月何等样人,几句话已然猜到究竟,她之前虽有过臆测,却也是才从靖池毓那里‘逼问’出实情,不想这人不显山露水,偷偷已然将计就计,竟是连自己也瞒过去了。

摸摸鼻子,祁恒逍小小声道:“也不曾多久。”

“恩?”林素月挑眉。

“上回你推测出有人布局,我便猜测那赫连齐雅刻意接近于我用意绝不只是表面那般简单。”祁恒逍叹口气道:“我并非瞒你,只是之后事端不断,我实不愿再累你多思,熟料还是难逃娘子慧眼。”讨好献媚地笑。

林素月闻言勾了勾唇,心下明白此人若真有意相瞒,今日又岂有这般容易被她听了去的,“如此,有人投怀送抱,王爷何不将计就计受了美人恩?”

“美人恩?”祁恒逍长臂一伸,将她猛然拽到自己怀中,在她耳边低低道:“本王眼中的美人只有一人,只是这美人恩却至今…无缘消受。”

脸颊蓦然一热,林素月低了头去,忽而觉得耳畔一阵湿热,转头只见他细细的吻落在上头,“你…将计就计,借司宇韩之手未免…太过冒险。”闪躲着那热切的吻,林素月压抑着喘息,好容易将话讲完。

“司宇韩与我为敌并非一日,何况又有了你妹妹那事…”抚着唇祁恒逍笑得像偷着鸡的狐狸,这些日子她光顾着与妹妹知交相聚,某人腹内酸水早已不知翻倒了几江。

“梦溪?”林素月一愣,而后明白过来,司宇韩阴谋算计太多难免以为人皆此心。梦溪既遭暗杀显是身份已露,她偏又是那人微服归途上救得,司宇韩自难免疑心是恒逍布局,杀心自起,只是…

“你不怕以假乱真,终究假是假,真是真?”

祁恒逍嗤笑一声道:“那图以虎皮制成,上头以金漆描画,更印有我祁氏皇徽,怎说是假?”

“布兵图从来…都是假的?”林素月面色一变,忽而明白过来,原来所谓的布兵图从来非真,那人竟是从前便瞒着自己!

祁恒逍一时口快,见她脸色霎时苍白不由暗悔,其实布兵图每两年一换,也是…四年前兄皇才开始授意作假,反将真的绣于锦缎之内,以备万一,只是此刻他绝不会开口为祁恒煦辩解,只岔开道:“这假图送于西戎可为重礼。”

林素月冷笑一声道:“不是西戎,若我料不错却是北狄。”

“北狄?”祁恒逍正待再问,却忽闻一阵焦急的脚步声响起。

傅宁匆匆行来,于殿门前躬身道:“王爷,陛下圣旨即刻就到。”

“圣旨?”祁恒逍蹙眉,却见傅宁微抬眸颇有些犹疑地窥了林素月一眼,欲言又止。

“傅宁,究竟何事?”

“王爷恕罪,陛下宣召侧妃觐见。”

宣召…她?

林素月一怔。

“什么?!只宣召侧妃?”祁恒逍厉声。

傅宁一惊,头却是沉沉一点。

按世间俗礼,兄长独见弟媳与礼不合,论皇家仪范,一国之君何以宣召王弟侧室?

心中愁思已久,上回密道之后,更是忧惧,此一刻正犹如一点星火飞溅入油锅,祁恒逍猛然握紧身旁人的手,焦急惶恐忧心欲焚皆难以形容此刻煎熬。

“与礼不合,你不必去。”祁恒逍狠狠道,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林素月只觉手被捏地一痛,心中的惶然却平息几分,不论前路如何,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紧紧地牵住自己的手,如此,何事可惧?

只是,王法礼法再高却压不过君命如山。

回握住那人的手,林素月对上琥珀色眸中的忧惧,淡淡一笑,她道:“放心。”

动了动唇,却不曾出声,他只是更紧得握住了那只手。

不入正殿,不进后宫,却选了这么个偏僻的所在。

围场中竟有此仙境,依山傍水,曲径通幽,玲珑小阁隐于水烟之中,抬头只见‘玲珑阁’三字,夺目飞扬,那字迹何其眼熟,却是那人亲手所书。

林素月只觉心徒然一跳,玲珑阁,玲珑阁…曾记凤遥夕无意说了句皇后所主的‘上阳宫’庄重有余而灵气不足,他便立时要重建,虽为她所拦,他笑言‘梓潼勤俭,苍生之福,朕他日必尝之’。

只是,乱世方定正值多事之秋,他与她皆是耗尽心神,待大局已定有了闲暇,他们又渐行渐远,那一句戏言连她也早就忘了,这‘玲珑阁’莫非…

怎会,摇摇头林素月暗笑自己这臆测未免无端,举步前行,步步谨慎,宫女挽起飘荡丝幕、垂落珠帘,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端坐圆桌前,他今日不知何故一身素色衣裳,好似平常贵公子,只是逾显得桌案上那绸缎金黄的刺眼。

“拜见陛下。”林素月伏身参拜,礼数周全。

“免礼。”天耀帝淡淡道,那声平淡的几乎没有一丝波动,只是玉雕般的手却不断摩挲着手中的金樽。

每当他心绪烦乱,又或在下什么极重大的决断前,总会不经意的摩挲手中握着的东西,动作极小,细微的几乎叫人察觉不到,这习惯许连他自己也未必知道,除了…凤遥夕。林素月想若非并肩作战的那些年,他不止一次的在情势严峻时,就如这般摩挲过被他握着的自己的手,那么也许连曾经同床共枕的她,也未必能知晓。

论深藏不露,这天下实在无人敢说出其右。

“朕今日宣召并非为他事,只为了不几日秋狩便过了,各方使节皆要回返,礼部商定举后日夜宴送行,届时将在宴上奏上一曲‘永乐’祈天下永久太平安乐,可朕今日听了却觉技艺有余,仍略欠几分灵气,朕记得侧妃音律极好,故而今日想叫侧妃指点上琴师一二。”

任这天下之主如何事必躬亲,林素月也绝不信他会过问一首曲子的事,可眼下也只有一板一眼道:“陛下谬赞,妾身只不过略懂些皮毛,岂敢在宫中乐府先生面前班门弄斧?”

天耀帝淡笑道:“何必过谦。”

林素月待要再说什么,偏过头去,那褐眸如黑夜之海,似蕴情愫,又似藏风暴,深不可测,摄人心魂,竟叫她一时怔然。

天耀帝自瞧出她神色茫然,却也不多言,只随意击了三掌,立时有人端坐摆琴焚香。一儒衣男子被引着入内,隔着层层纱幔隐约可见后头还跟着个小书童,那身影瘦弱似乎少年模样,模模糊糊间竟有几分相熟,只是林素月一时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待要细看,在那人面前却不敢稍露破绽,林素月只得垂首,却闻天耀帝道:“坐。”不待她推辞,便亲自执着壶替她斟了杯热酒。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 某弦终于赶上更新了…!!覆盖了更新了…!! 表素越临近尾声越难写啊难写…!!打滚求花花…!!

欺君

好熟悉…

‘永乐’本是古曲并不稀奇,令林素月觉得熟悉莫名的却是那抚琴者的指法,似曾相识,熟悉地令她不安。

“闻说昔时有位皇子名‘虞’,不愿与长兄争位而出走,不久他长兄继位,后数十年国泰民安,而虞则成了一代居士贤名远播,作下这‘永乐’愿天下永世安乐。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赞虞为天下苍生,弃荣华,舍富贵,赞他淡薄名利,赞他隐于深山却作曲‘永乐’心寄黎民。”天耀帝微微一哂,道:“侧妃以为呢?”

“‘永乐’曲稳而缓却又似流动着勃勃生机,平缓间却又透着灵动,直叫闻者但觉通体舒畅说不清的轻松自在,似乎无尽喜悦,又似乎安宁静谥,可见作曲者却使怀着极大的仁心善意,且心胸之广,非常人所及。”林素月顿了顿,见天耀帝淡笑不语只静静望着她,那双眸似乎已看透她心中所思。叹了口气,续道:“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终究不过是作了首曲子罢了。”林素月阖了阖眸,道:“虞皇子让位固然叫人敬重,‘永乐’也可显其仁,但那数十年的国富民强天下太平,却并非这一首曲子求来的,而是他兄长治国有方。”

“呵,可惜天下人皆以为坐上皇位者便是胜者,自是万事如意样样称心,却不知九龙宝座又岂是好坐的?朕继位以来,天灾人祸不知凡几,虽不敢言心血耗尽,可登记至今又何尝有半日之闲?”天耀帝轻笑一声道:“有时想想千百年之后,天下人是否也会将某个作曲立书抒一时感怀,表一时善意的人牢牢记住,可却将朕的名抛诸脑后,便如那虞皇子的兄长一般?”

“陛下过虑,大祁基业千秋万代,陛下乃开国之君,天下人又怎敢忘怀?”林素月垂眸道。

“千秋万代?”天耀帝摇了摇头,“这世上又岂有那么多千秋万代,有的只是过眼云烟。”顿了顿,天耀帝抿了口酒,再问,“侧妃以为,那虞皇子与他的兄长究竟谁更贤德?”

林素月深知祁恒煦并非纠缠不休之人,今日却执着这个典故不放定有缘故,斟酌道:“虞皇子弃位心怀仁义,乃天下万民之福,其兄坐皇位治国有方,亦乃天下万民之福。”浅浅一笑,“他们自己都不执着于争夺比较分出胜负,陛下又何必言更贤者谁呢?”

“那也未必,千秋功过唯后人评。”天耀帝话锋一转道:“不过他们所传之事有限,要论更贤者也确实为难。不若侧妃说说,他们一人坐皇位,一人居深山,谁更…孤寂?”

林素月心猛地跳了跳,不安之感愈发凝重,道:“陛下,孤寂与否从来不在于身处何地,而在于心处何境。”

“心处何境?”

“不错。”林素月淡淡道:“若心中春花灿烂,便是身处荆棘依旧花香扑鼻,若心中寂静沙漠,便是身处仙境依旧满目苍夷。”

“哦?”天耀帝的声听不出情绪,“如此,侧妃如今眼前所见是春花烂漫,还是荆棘苍夷?”

今日天耀帝所言似乎话外有音,却又不着痕迹,那日密道外他是否听到了什么林素月却仍是猜之不出,但他不知缘由地对自己起了莫名的心思却是必然的了。

帝王威重,林素月却不惧,微笑道:“女子一生最大所愿无非是得遇良人,妾身幸得王爷垂怜,又岂会再庸人自扰。”

握着酒樽的手蓦然一紧,天耀帝眸色沉不见底,唇也抿作一直线,他极少喜形于色,这已是不悦已极,可却并不发作,却只喃喃道:“最大所愿…”忽而笑了笑,只是笑意却有几分冷意,恰在此时,琴声停了下来,天耀帝瞟了帘后琴师一眼,对林素月道:“侧妃觉得这琴师弹得可好?”

“宫中乐府的琴师自然是好的。”

天耀帝哼笑一声,却是命那琴师上前,林素月暗下奇怪,隐隐总觉哪里有些不妥却又说不出道不明,待到瞧清那琴师后头跟着的书童的面容才觉猛然明白过来,霎时一阵寒意。

那书童面上一层黄蜡色泽却掩不住原本的清秀,低垂着眸眼睫颤的厉害显是害怕至极,那琴师倒是进退有据不见慌色,只是不着痕迹将那小书童掩在身后。

天耀帝似分毫不觉般,道:“甄先生琴艺果然不错,似乎颇有些韩国遗风。”

甄先生?

林素月心中已明白,那书童那樱唇圆眸,刻意隐藏的娇俏,不是莫霏盈却又是谁?这位甄先生怕就是莫霏盈所心系的琴师甄显,如此看来,当日替嫁之事天耀帝已然是一清二楚。

“陛下谬赞,草民愧不敢当。”甄显躬身道:“草民娘亲原是韩国遗民,因此…”

不待他答完,天耀帝却是冷笑一声道:“韩国遗风倒也罢了,只是先生琴艺中颇有些韩国王室之风又是何故?”

甄显尚未答言,那后头的莫霏盈却是一颤,似欲开口,不料甄显抢先跪倒在地,身却依旧直直道:“陛下英明,草民的娘亲原是韩国郡主,只因违父命私嫁于草民的父亲,因此被昔韩国王室除名,草民绝不敢有意欺君。”

林素月一愣,她曾听母后说起过这位郡主堂姐,据闻实乃韩国难得的女中英豪,应不愿下嫁靖国纨绔贵族与一居士私奔,想不到竟是这甄显双亲,如此说来他竟也勉强算是凤遥夕的表哥了?

她当日一念之差教授莫霏盈琴艺,引来恒逍逼婚,不料霏盈一心爱慕甄显遂私逃,她无奈替嫁才与恒逍有今日之缘,而这甄显原来竟与凤遥夕有此渊源。

林素月心中不免感慨,莫非冥冥中真有天意?

一时想到恒逍,又是甜蜜又是忧心,实不知帝王今日作此安排究竟意欲何为。

天耀帝瞥了眼林素月见那双凤眸中焦虑之余却是荡过柔波,却不知想到了谁,唇角一牵,声却冷若寒冰道:“欺君之罪,罪同谋反,论诛九族。”

这话分明是说与她听得,林素月双手在下紧紧握着,却见那甄显不卑不亢道:“陛下英明,甄显一人之过万死何惜,只求勿连累无辜。”

莫霏盈听了不由轻声呼道:“先生…”幸亏这声极轻,又有几分哽咽倒听不出男女。

“侧妃以为呢?”天耀帝轻笑对林素月道。

要隐瞒住昔日代嫁之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真正的莫霏盈在这世间消失,只是…

“欺君者无赦。”林素月却是道:“只是陛下仁慈自然明白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饶恕无心之失。”

“无心之失?”

天耀帝斟满两人酒杯,却命人先将甄显与莫霏盈二人带了下去,沉吟片刻,忽而换了话题,道:“前日西戎使节觐见,说齐雅公主对逍弟甚是倾心,朕想来那公主才貌双全,与逍弟也颇为匹配,只是逍弟他…”

闻此言林素月心中恍然,那赫连齐雅一心想做亲王妃又知晓代嫁之事,定是她告密无疑。只是,她原本的目的当是那‘布兵图’才是,既然现已到手为何又来帝王跟前道出此事,莫不是想趁机拖延时日?

“安平侯府也是世家,朕想侧妃也深明世理何不好生劝劝逍弟,娶妻乃人生大事,容不得他一再胡闹。”

林素月心中一凛,已然明白,他今日有意使自己见了霏盈却不点破,方才旁敲侧击道出‘欺君’二字,此刻再言西戎联姻之事,分明是以自己当日代嫁欺君为挟!当日请圣旨的人是恒逍,若真要问罪,他定与适才甄显一般一力承担,罪犯欺君者论诛九族,天耀帝分明是借此逼她劝恒逍另娶他人,逼他们劳燕分飞!

可是,天下之主何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