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钢琴老师

善恶,好坏,黑白,在白秀珠看来都是混沌的。

她现在不过是看上去还没干什么坏事,不过谁知道以后呢?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善还是恶,李浩然却那么肯定地说了,她都觉得很好奇。

白秀珠转身,又继续往前走,沿途的花都抽出了花苞,她问他:“我们今天的行程是怎样的?”

“我看你对颐和园的兴趣也不大,转转也便走吧,好歹也是春光满湖,只可惜了——香山此刻还不是赏叶的好时节。”李浩然的语气中带了几分可惜。

白秀珠倒好奇起来,“你很喜欢香山的红叶?”

“漫山红遍,看上去很好。”李浩然没直说。

“说起来,刚刚她们喊你李老师,真是难听死了。”白秀珠忽然想起之前的事情,跟他并肩走着,嘴下却没留情。

“所以秀珠小姐觉得,她们应该怎么喊呢?”李浩然的手还揣在大衣的衣兜里,意态闲散,说话的时候也带着几分凉凉的意味,就像是迎面从湖上吹过来的风,虽然已经是初春,可还带着微冷的气息,然而这微冷之间又带着克制,不至于使得整个人的语气都冻结起来。那种似冷非冷,似暖非暖的感觉,让人迷惑又迷醉。

白秀珠的那种感觉再次加深了,李浩然就是一个让自己捉摸不透的男人,这是很危险的,就像是一场游戏,然而他跟她都无法把握节奏,只能不断地试探,你退我进,或者你进我退。

他这话看似问得很正常,可是白秀珠却感觉得出那丝不寻常。

是她之前的话,给了李浩然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不过她心念一转,却笑道:“我忘了,现在浩然老师已经不是仁义女高的老师了,她们怎么叫你,那是她们的自由。像秀珠这样能够喊浩然老师的,大约是很少吧?”

不是很少,是根本没有。

李浩然听着她喊回了“浩然老师”,对比着之前那简单的“浩然”两个字,真觉得不是滋味,可是这感觉太复杂,他无法言说,只能将之深深隐藏。“我现在,也不是秀珠小姐的老师。”

白秀珠走到了桥上,汉白玉的扶手被风雨侵蚀过,现在还没有整修过,显得有些破落,她手放上去,紫白的旗袍一脚被撩起来,修长笔直的小腿露出来,很显纤瘦。经过改良之后的旗袍,穿着就很显身材了。

她手指摸着桥栏,站住了,看着远处的回廊,万寿山昆明湖互为前后景,真让人有一种到了西湖的错觉,这里本来就是仿着杭州西湖修建的,又因为融入了苏州园林的技巧和韵味儿,所以格外精致,有几分匠心独运的美。

她食指压了压自己的眼角,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浩然老师莫要诳我,你虽不是出家人,但好歹是为人师表,乱说话可不好。”

李浩然终于隐约觉察出一些什么了,“秀珠小姐,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

“我哪里能够知道什么?我既没有去查浩然老师的身份背景,也没有去查你的朋友杜九爷的身份和背景,乃至于他到北京的目的和回上海的真正原因,我只是知道了一点而已——浩然老师,化名一点也不好玩。”白秀珠说得是漫不经心,可是这一字一句却偏偏都涉及到极为重要的问题,可她都是轻轻地提到,然后揭过,再提到,再揭过……

李浩然想起昨天,白秀珠和杜九,他摇头,也站在白秀珠的身边,转身对着昆明湖,看着对面苍绿的万寿山,还有不远处的小岛,湖光山色,当真美不胜收。

“杜九的事情,告一段落,至于我,不过也就是一穷二白的平头百姓,化名什么的,秀珠小姐何不说明了?浩然的化名,不少。”

什么人才会频繁使用化名?

其实李浩然在说话的时候已经透露出了一些信息,不过这些都是有意的,白秀珠相信他还没那么傻,李浩然看上去是翩翩君子,事实上,大约是伪装得很好的狐狸,她想起那个已经乘船走了的杜九,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上海,杜九很明显是心机深沉,是个会耍手段的,不过他跟李浩然说话的时候,总是略微处于下风。

如果说杜九擅使阴谋,那么李浩然大约就是阳谋,一如此刻。

白秀珠只好将话都挑明了:“木子铮。”

李浩然一下就笑了:“你果然猜出来了。”

白秀珠淡然道:“我以为你会用‘竟然’。”

“木子铮,这个名字也不过是我随便想的。”李浩然摇摇头。

白秀珠把话接过来:“你还是我的老师,不过以后在人前就要喊‘子铮老师’,我竟然是没有想到,浩然老师多才多艺,明明是个大忙人,竟然还有时间化名来白公馆应聘钢琴教师。”

木子铮,“木子”为“李”,“铮”谐音“正”,浩然者正气也。

“是啊,我就是那个被秀珠小姐冷落了许久,爽约多次,还没有动笔编排白公馆是非的钢琴老师。”李浩然似乎不介意白秀珠话中含着的讽刺,反而笑眯了眼睛,看着远山。

他眼底,尽是山水之色,一派悠闲。

春光里头,似乎这样的姿态,才是最适合赏景的。

李浩然的钢琴吗?

国文,钢琴,新诗……他还会什么?

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朋友,以及他背后从事的一些活动……

白秀珠忽然觉得,他就是一个谜。

作者有话要说:大半夜像鬼一样爬起来更新……下章再继续……躺尸

我是勤奋可爱有节操的大镜子:

☆、第二十一章不高兴

最终还是从颐和园离开了,在饭馆里坐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白秀珠和李浩然之间的交锋也没分出个胜负来,各自都很识趣地停止了。

他们从昆明湖一路行去,经过了十七孔桥,又往别的地方走,从宫门那边出来了,却又要向着护国寺去。

踏春的人们出来了,去护国寺上香的人也不少,白秀珠跟李浩然两人坐在楼上靠窗的位置上,雕花的栏杆被小二擦得干干净净,白秀珠端着茶水,眼神游移,从街上那簪花的人们身上略过。

李浩然问道:“在看什么?”

“看花。”白秀珠笑了一下,回头看他。

“花?”那些人簪着的小花吗?

其实大多都还是含苞待放的花蕾,半开着的菡萏,就已经被急于赏春的人们折了下来,插在了鬓间招摇。

“一花一世界,花中窥人吗?”李浩然忽然想起了佛家的一句偈语,是很有名的僧人说的,不过他竟然记不起是谁了。

这些是禅学的范畴了,白秀珠以前没少去那些寺庙,陪着些无趣的老爷太太小姐们,听着那些看似淡然的僧人们重复着一些听上去很枯燥单调的话,即便是佛钟青灯也不能让她有任何的动容,可是李浩然这句浅淡的话,竟然让她有些怅惘起来。

她看着李浩然,忽然问道:“浩然老师,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花中窥人,你愿窥何花,又欲窥何人呢?”

这话问得过于尖锐,甚至有些单刀直入。

李浩然在抬眸的瞬间,竟然错以为她眼底有过一片雪亮的刀光,不过转而便证明是自己的错觉了,因为那雪亮的光转眼就冰消雪融,消失得无影无踪,白秀珠眼底还是那样淡静的一泊湖水。

不过他能够猜想到,白秀珠这淡静的躯壳之下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那些真实的东西,也许并不像她外表这般光鲜亮丽。

然而他就是为这样的白秀珠而着迷。

对了,不知不觉就表露了自己的心迹,竟然是着迷。

他手指转着茶杯,摇头不语。

白秀珠笑他:“这个时候了,浩然老师竟然也卖起了关子,没意思。”

李浩然原本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闻言却是抬眼,抿着嘴唇,看了她一眼,“有愿窥之花,也有欲窥之人,不过那人太聪颖,我怕还没来得及窥探,就已经被她发现,索性还是不要去窥探,就这样静静地等待好了。”

“我想起一句话来,叫等待花开,是吗?”大约是新诗里的吧?白秀珠近来看的书太杂,自己也不记得是哪里看来的了。

李浩然也觉得熟悉,不过新诗之中很多所谓的“典故”都是找不到出处了的,大家都在用的一些意象,最后也就混淆了。他只是点头:“如果会开的话。”

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

白秀珠回想起这段对话,竟然笑出声来。

“我们两个,就像是神经病。”

于是李浩然回想,也觉得如此,顿时也笑:“的确。”

“哪儿有人跟我们一样说自己的。”白秀珠看着有卖花的姑娘上来,眼神便随着她的花篮转了。

李浩然顺着她的目光看,冒出来一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昨夜可没春雨。”白秀珠放下了茶杯。

李浩然叫过了那卖花的姑娘,挑了一支递给白秀珠,“看上去还不错。”

没有任何暧昧的话,只是这样淡淡的一句,似乎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合该如此。

她接过那杏花一嗅,又一笑:“大半都是没开的。”

花枝上缠着些菡萏的花苞,跟冬天的腊梅一样卷曲着没开,怕是要等过几日春风春雨下来了,才能暖融融地开起来吧?

吃饭的时候将那一枝花靠在旁边,叫了老北京的一些特色菜,出来的时候还是乘着车走的,在大半个北京城来回地走,还是到了护国寺。

进香的人有些多,顺着台阶往上,竟然能够隐约地看见上面冒出来的青烟。

白秀珠下了车,跟李浩然走在大道上,有马车从他们的身边经过,白秀珠手里执着那一枝杏花,回头一看,竟然看到后面的马车上载过来一群女学生,顿时觉得有趣。

“瞧,你那群女学生又来了。人生何处不相逢?”

白秀珠这话带着几分戏谑意味,李浩然听得心中一动,抬眸,回看。

他的注意力却跟白秀珠不一样,“似乎还有熟人呢,不过不是我的熟人,而是秀珠小姐你的,那不是金家的小七爷么?”

手里拿着鞭子,穿着白衬衣黑小褂,马裤绑腿儿扎靴,看那样子真是风华少年,意气正盛,鲜衣怒马,不是这京城中排得上号儿的公子哥儿金燕西又是谁?

白秀珠跟李浩然是挨着边站的,两路边还有垂柳,他两人的身形倒是还不显眼。

白秀珠闻言皱了皱眉,看着金燕西那边,“还真是巧了。”

出来游春也能遇上他,上辈子却是怎么也遇不到一起的,有缘无分,大约说的就是她跟金燕西了,这辈子不强求,不想来的倒是都来的,可惜她已经决定要离金燕西远远的了。

“外面盛传,金白两家的联姻,秀珠小姐跟金七爷之间的婚事,听说是板上钉钉的。”

李浩然也不知道心下是什么滋味,想到什么也就说出来了。

白秀珠却一下笑了,她站在他身边,坎肩下雪白的手臂很自然地伸出来挽住他的手臂,淡淡道:“我听出来了,你不高兴。”

她的主动接近让李浩然觉得很不舒服——不是不喜欢,而是太危险。

白秀珠侧头看他,他回视。

这个时候他就已经看得出来了,白秀珠眼底似乎是一片的清澈,可是却像是蓝天,眼眸底下有一片云,却留下了淡淡的云翳,阴郁着,化不开。

这才是危险的来源。

李浩然脸上的笑意淡了,却没有推开她,或者说舍不得推开,这种危险之中的迷醉,他单纯地勾唇:“秀珠小姐敏锐过头,听说愚蠢的女人更漂亮。”

“那我宁愿丑陋。”白秀珠想也不想就接道。

李浩然没说话了,只是深深地望着她,白秀珠跟他对视一会儿,却很自然地撤开了目光。

她转过头,落下来的头发被微冷的春风吹起来,扫落在了李浩然的颈上,她伸手归拢青丝,眼神却向着不远处,那越来越近的马车和一边骑马的金燕西。

马车和马都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金燕西看着坐在车上的冷清秋,惊慌之下竟然掉了马鞭子。

白秀珠以前倒是不知道有过这回事,看到一边的金荣,她大概猜到了这是哪出戏,这不就是后来他们告诉她的所谓“一见钟情”吗?

她在旁边看了一阵,自己曾经心仪的少年有些发窘,冷清秋只是好奇地看着,那姿态的确是清丽。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不招人喜欢?

白秀珠暗叹了一声,向着前面走去,李浩然却因为被她挽着手,很自动地跟上了。

他忽然就意识到了几分不寻常,外面盛传白秀珠和金燕西有婚约,至少都是大家默认了的,金白两家的交情也是不浅,可是白秀珠此刻却挽着自己的手去见自己的“未婚夫”,这未免也太奇怪……

而且,这其中的意思,可就很值得怀疑了。

白秀珠唇边的笑意加深,走过去,看到金燕西的贴身仆人金荣正要走上去给金燕西捡马鞭,她上前一步,拉住了金荣,自己终于是轻轻地放开了李浩然,走到金燕西的身前,然后敛住了身上的坎肩,另一手却伸去捡起了地上的马鞭子,这马鞭子她认得,似乎是金燕西心爱之物,难怪是踌躇犹豫了这么久,金家的小少爷,不至于连条马鞭子也稀罕。

金燕西乍见她却是吃了一惊,“秀珠?”

白秀珠甩着那条马鞭子,仰头看着坐在马上的他,又回转头看了一眼旁边马车里的冷清秋,之前冷清秋是见过白秀珠的,这个时候李浩然也站在很近的地方,她一眼便见着了,可是人在车上也不知道该怎样行礼,只给李浩然见了礼,对着白秀珠倒有些尴尬。

白秀珠看冷清秋的时候倒是很仔细的,她看着这个被大太太夸成是知书达理、温文婉庄的女子,日后她还会嫁入金家,成为金燕西的太太,她曾经施展自己那些低劣的手段构陷于她,然而让金燕西和冷清秋的婚姻走向灭亡的,却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互不妥协。

也许对冷清秋来说,金燕西的爱情就像是一场欺骗。

只可惜,对于上一世的白秀珠来说,哪怕是欺骗,她也是愿意。

不过,都是过去。

白秀珠主动跟冷清秋打招呼:“是冷清秋小姐吧?我曾经也读过仁义女高,叫白秀珠,跟浩然老师算是朋友。”

她提到李浩然,金燕西那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少年的脸庞已经逐渐地成熟,不复当年的青涩,那抬眉举目之间已经有了让万千少女为之迷醉的丰神俊朗,他只是抬眼,看向了李浩然。

李浩然站在柳荫下,淡定地回视。

他忽然感觉出来了,白秀珠的用意。

她只是借着自己告诉金燕西,她不喜欢他。

然而李浩然现在感觉到的是——金燕西对白秀珠的感情,那是一种介于爱与情之间的感情,说不上是爱,也说不上是情,说是爱情就更加牵强了,那是一种年少无知的占有欲。

李浩然的目光淡淡地转开,看着跟冷清秋对话的白秀珠。

冷清秋看着白秀珠,很有礼貌地回了白秀珠一句:“白小姐,你好。”

白秀珠漫不经心,就算是站在下面,身上也带着几分洗不去的贵气,她始终是大家闺秀,而非冷清秋这种小家碧玉,从小生存的环境决定了她为人处事的风格。

她笑道:“冷小姐不要介意,燕西若有冒犯你的地方,只管用这鞭子抽他,他不过是少年意气。”

如果刚才没看错的话,金燕西那是直勾勾地盯着人家这车里看了许久,不管怎么说都是失礼的。

白秀珠这样,金燕西倒是一句话也不说了,牵着缰绳,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看了看白秀珠,又看向了冷清秋。他没有想到,白秀珠会跟李浩然在一起,刚才他们似乎是挽着手过来的……而白秀珠,竟然是认识冷清秋的。

冷清秋矜持地摇了摇头,却是对金燕西避之不及。

白秀珠不再说话,转身将鞭子抽了抽,辫梢落在地上,一声尖锐的轻响,她唇边笑弧扩大,然后将鞭子递给马上的金燕西:“下次拿好了,踏春也早点回去,别四处惹事儿,我怕金伯伯会抽你的。”

金艳秀没好气地接过了鞭子,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像是哼了一声,扬鞭策马,一下就跑远了,后面金家跟着的四匹马立刻追上去。

白秀珠走回李浩然的身边,一看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时觉得有趣:“你又不高兴了。”

李浩然将她手中的那枝杏花抽过来,也笑:“对。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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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暗话

白秀珠看着李浩然,李浩然半低着头,却抬了眼看她,这样的动作带着矛盾,可是却让他的眸光一下变得柔和暗昧。

他手里掐着那枝杏花,轻嗅了一下,淡淡地没有再说话。

就是在那样的一个瞬间,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幅画。

这样的动作,当真是极尽了文人的风雅。

她看他,他也看她。

“我们还走吗?”这一天的约会,似乎才进行了一半。

细碎的温暖日光,落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竟然有隐约透亮着光的感觉。

李浩然握着花枝,艳红色花蕾像是沾在他的袖子上,“走。”

谁也没有再说之前的那个话题。

高兴,或者不高兴。

之前的那一段对话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护国寺,青石台阶,焚香,钟鸣,虔诚的信众。

白秀珠只是站在那香炉前面,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然后目光顺着这些青烟爬上去,慢慢地抬眼,延伸到天上。

李浩然却低头看那刻在炉上的铭文,“聚散有时。”

白秀珠正看着鸿雁高飞,还在出神,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顿时疑惑:“炉上刻着这样的铭文?”

怎么说也是佛家的东西,怎么可能刻着这样的话?

李浩然看她一眼,摇头,“只是有感而发。”

有感而发——聚散有时。

聚,散,终有时。

白秀珠只觉得他这话是暗示着什么,不过一时也猜不透,只好微笑:“不懂。”

也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

聚聚散散,她经历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