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顺他们哈哈笑着,赵建国与宋辽阔却是苦笑,这几天,抢购风潮带来的负面东西,令他们一丝不甘怠慢,他们根据上面精神,一个又一个制定着计划,保持着地方稳定。该做的,都做了。可当他们回到家,自己的家人也是社会大众的一员,也要生活,生存,‘从我做起’这一句话,实行起来,实在是太难,太难。带着一肚子烦闷,这两个人想来老常这里躲躲清静。

“你看人家美国,看人家香港,那里就有这样的事情了。”宋瞭望觉着自己已经可以跟哥哥同等了,所以他最先发言,对现在的社会现象表示了极端的愤慨以及不屑一顾。

“对呀,咱们国家这群人就会凑热闹,哼!”赵学兵加了一句。

“那些人没素质,都疯了。”

“你去北京,去广州看看,随地大小便,到处乱吐痰,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这就是素质,这就是咱们的素质。”

“哎,我真为这个国家的人感到惭愧。”

顿时,话点被打开,在院子里,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开始表达看法,大人是以国家大义解释,少年们是依着国外的情况反击。一来二去的争锋相对的就吵了起来。赵学军没有说话,端着一个盘子往里放西瓜。

“咣当!”院子里一声脆响,老常将菜刀用力丢到了地上,转身进了屋子。

本来争吵的正热闹的孩子们安静了下来,大家互相看着,一脸纳闷,一脸尴尬,不知道说了什么错话触怒了这位一直很温和的老爷子。

屋子里传出一些翻腾的声音后,老常撩起门帘,手里拿着一本书走了出来。赵学军认识那本书,《中国近代史》,他的课本之一。

老常愤怒的将那本书,丢在地板上,指着那里,手指颤抖的说:“不是不知道,弄不明白。你们平时上学,上班,看书看报,都看到狗肚子里了?他们为什么抢购?不是觉得丢了你们同为中国人的脸吗?仔细看看,你要是看懂了,你就明白了!你看不懂?没关系,问我啊,我知道,我解释,我清楚…”

赵学军过去扶住老常那发抖的身体,温声说:“干爹,你别气,先坐下。我们不懂,您说,我们听着呢。我们这不是来求教的吗?你要是不讲,我们以后不是还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吗。”

王希赶忙将板凳搬过来,放到老常屁股下。赵建国跟宋辽阔对视一眼,安静的坐在了圈外。

从捡起地上的那本书,王希将书放到老常面前:“伯伯,您说,别生气了,我们听着呢。”

一顿无名火,在被干儿子温声软语,陪着笑脸的哀求声中慢慢散去。老常摸摸那本书的封面,叹息了下说:“我是最不爱说近代史的,它就是一本耻辱史。你们说抢购,说国人素质低下,丢了你们高素质人的脸。我也抢购了,我知道没事我还是抢了。我知道为什么,哎…我跟你们说说,你们愿意听呢,就坐下来听下,不愿意听呢,就走吧,我不怪你们,你们就当我这个糟老头,放了个屁,别介意了吧。”

“不会,不会,常伯伯,我愿意听您仿古呢,你说,我们不插嘴。”闵顺猛的点头巴结着,他是最稀罕这个老爷子的,他那一肚子书,就像永远都说不完一样。

老常用手指敲敲桌子,看下院子里这些人,这些人有国家干部,有学生,有做生意的人,一种解释,在他们的环境下,会得出不同的结果,他组织了好一会才说到:“我这只是一家之言,我看到了,想过了,思考了。也就有个属于常誉的结论。所以,你们听了,结合自己的情况也是要思考的。我说的不能作真,只做参考。

你们看到老百姓抢东西了,看到他们破坏国家安定了,看到他们盲目跟从了,觉得自己冷静,清高,便跟他们不同了对吗?你们摸摸胸口,敢说不是这样吗?”

赵学军点点头:“恩,我是这样想的,我知道他们那样不对。就觉得很鄙夷。”

“呵…军军你这么想,也许没错。记得以前我跟你说的我们国家的骄傲吗?那股深入骨髓的骄傲,令我们在任何强权的践踏下都不弯下来的脊梁的骄傲。”

“我记得,您说过,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傲骨,我们必须骄傲。”

“那…我告诉你,我们丢了的东西。”老常沾了一点水,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元气”。

“元气?”赵学军疑惑。

“对,元气。最初的骄傲,因为丢了这口元气,而变了…因为这一口元气,整个民族的根性被含着屈辱的泪,熄灭了,重组了。以前,我不爱说,但是这事儿发生了,我得说说。你们要做人的,要明明白白的做人,不能糊涂着随大流。

我们都知道,一个人的性格是如何形成的,先天骨血里的,父母给的,社会环境给的,学校给的,自己摔摔打打练就的,这些个因素,团成一团,那就是你的个性,个性那就是你。你做着个性习惯驱使你做的事情。有些事是你自己领会的,有些是你骨子里带着的那股子遗传习惯带着你做的。

我们看历史书,近代史上这样写。八国联军来了,清朝亡了,民国来了,皇帝去做了傀儡,各地军阀你打我,我打你,他们占山为王,满地抓丁。新的政权起来了,北伐了,日本鬼子来了,中华民族沦陷了,东三省丢了,南京被毁了,打抗战了,内战了,新中国成立了,十年浩劫来了又结束了…是这么个顺序吧?”

“对,是这样。”宋辽阔应了句。

老常指指门外:“我问你们个问题,那历史书上的事儿发生了之后,外面这些老百姓他们在干什么?在这一二百年里,你们的祖宗,你们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父亲的父亲他们在干什么?在上层建筑不断的变化当中,在不可阻挡的天灾人祸当中,他们在…干什么?

我告诉你们,一百多年了…他们所有的生活,所有遭遇的苦难,他们都没办法反抗,他们唯一的手段就是,要买东西囤积起来,要寻找所有可以收集的希望囤积起来,所有行为的目的就是一个,就是为了活下去。

受这种上层建筑影响下的苦难中国民众,就在不断的抢购,囤积中度过了惶恐的一年又一年…就在国破了,家亡了,颠沛流离中,肚子里的一口气,一口傲气泄出去,换成了一股子诚惶诚恐,对世界不再信任,对国家不再信任,他们活的不安全,这种不安全的伤害,就是解放了,安定了…养多少年一时半会子都回不来了。

随着历史动荡丢了那口民族的元气之后,老百姓胆战心惊的就像只老鼠一样…囤积,购买,想着法子也要储存一些细微的希望。为了家,为了国家,为了生存也要囤积东西活下去。为了子孙后代,也要存点粮食,存点物资活下去,一切都就是为了不饿死,不战死,不被无辜的牵连死,欺负死。我们整个民族最最可怜的老百姓这种囤积行为,整整进行了一百多年,已经成了民族习惯。

这种就像老鼠一样的囤积习惯,已经成了这个民族民众被打破傲骨,被打破家门,被打破血脉之后,重新含着泪,含着屈辱,含着不甘心留下来的生存习惯。大家都在胆战心惊的带着一股子试探,一股子不信任,一股子不由自主,自己都解释不清楚的方式过日子。

现在他们会抢,以后他们还会抢。人受了伤会好,可是伤口在身上,就是恢复的再好,那也有疤痕,这种已经形成习惯就是那道民族屈辱的疤痕,用区区几百年都是无法复原的疤痕!

所以,你们不要跟我老头子说什么,中国人素质低下,不如国外制度好,不如国外的那些人受到的教育程度高了。

我问你们,在国外,那些个连历史都没有的国家,把他们全部算上,那个国家在不到二百年里,受到过这么多屈辱,这么多罪!

大国崛起啊,大国崛起的时候,在它崛起的进程当中,总要有不适应的阶段,这是一个民族复苏阶段,全民族休养生息,全民族养伤的日子。什么伤?心伤。留在心里,最最耻辱,最最不安,最最惶恐的心伤,那被撕裂的,流脓流血的,疼入心扉的伤害。它刻在骨子里,血脉里,灵魂里!

别嘲笑了,别鄙视了,你们在否定自己的存在,你们是在否定祖宗的存在。你们现在生出来了,活下来了,你们怎么就不想想这才建国多少年,你们家祖宗那一代没有挨过饿,没有逃过荒,那一家的家门没有被侵略者践踏过。

即便如此,你们还敢鄙夷生活在你们中间的那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吗?不觉得可耻吗?恢复民族性格的任务,不是我们的,我们老了,供你们吃喝,不是被你们这帮小兔崽子鄙夷的,我们丢的脊梁是需要你们慢慢的找回来的,我们要死了,就要死去了,带着那些受罪的,屈辱的亲身经历的事情死去了,我真担心,有一天,那些历史,真的成了只是在课本里的考题之后,这个国家的主人你们会怎么想?你们的后代会怎么改变这个国家?

别笑我们,你们没权利笑,你们不懂我们受过什么苦。哎,大国崛起,谈何如容易啊…”

老常说完站起来,颤巍巍的进了屋,关了门,他哭了,老泪长流…他将这一院子的人关在了门外,自己躲起来哭去了。

“走吧老赵,回单位上班,你们也散了吧,回去好好想想…我们都要好好想想。”宋辽阔站起来对院子里的人说。

街区外,抢购依旧在发生,商店门口的大喇叭响着这个年份最流行的音乐声:“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

第38章

老常那天莫名其妙的发火之后,有好大一段时间,家里再也没有人来。他那个人来人往向来热闹的小院子,突然寂静的吓人,只有住在这里的赵学军与王希两个人每天悄悄的来悄悄的走。

这天中午,赵学军从小李砖厂回来给王希收拾行李。老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自己新买的那缸子金鱼喝闷酒。

“我不就是罗嗦了点吗,教训他们不对啊?十年动乱不许我说话,那现在不是叫说话了吗?”老常嘀咕着,看着金鱼,仿佛就像是在跟金鱼说话诉苦。

赵学军拿着抹布擦窗台,一边擦一边笑:“以前呢,是小辈子人乖乖的坐好听教训。那我爸,我宋叔,那个就是听别人说的了。您这一张嘴就是国家大义,百年荣辱,您说多了,别人能听进去吗?每个人在世界看的东西不同,那也不能说您说的就是对的。反驳您吧,怕您不爱听愤怒了,不反驳吧,人家自己难受。这要搁着我说啊,您啊,还是就跟我在家唠叨吧,我爱听,也能听进去,消消气…”

老常叹息了下,端起小酒壶进了屋子,在里面哼哼唧唧的唱梆子。他的语气露着一股子无奈,委屈,可赵学军没去哄他。最近这几年,大家都是围着他转悠,他的脾气越发的拧,经常犯一些书生脾气,人家说东,他必然说西,不是说他那些话不对。他每天张嘴就是一顿教训人,满嘴的批判,要么就是一顿考据,算了…不说了,不晾着他啊,这街前街后,他要得罪光了。您每天价抓住卖菜的都说国际影响,人家能不烦吗?

赵学军擦完玻璃,叫着王希一起去了金鑫市场。这段时间,金鑫市场可谓风起云涌,受抢购风潮影响,很多商店的存货是卖空了的,也进不上货,就暂时关了。高橘子坐在办公室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的算账,见儿子进来,就把一个包袱从柜子里拿出来对他说:“你去二中看下月月,我听他们说,月月回去了。”

赵学军接了包袱,点点头,转身要出去,高橘子他身后问:“良良没找过你?”

“没有,他们老师说,他一直没来。”赵学军叹息了下,转身走了。

王希骑着车子带着赵学军一起来到二中,到了学校,打听了一下,谭月月没在学校,没办法两个人只能在她们宿舍门口等着,大约天擦黑的时候,谭月月从校外回来,一到宿舍口,见到赵学军,便是一愣。

“军军?”谭月月没想到二姨家会来人看她。

“姐,我妈听说你回来了,就叫我来看看你,这是她给你整理的衣服。”

谭月月接了包,打开翻了几下苦笑:“军军,这衣服你给二姨拿回去吧,我也没什么机会穿。对了,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今天写了退学申请,学校已经批了。”

“啊?退学?为什么?不是学费,什么费用都免了吗?”赵学军惊讶的问。

谭月月没露出任何悲伤的表情,倒是露着一脸解脱了的笑:“家里大大小小的,我妈没了,我爸每天就会告状。他去一趟省里,吃的,用的,那个不是钱。我是个女娃,这眼见的大了,念了高中就不错了。我想去南方打工,跟同乡的的姐姐一起去…对了,这个你拿着,给二姨,就说,我妈对不住她。军军,你没恨大姨吧?你别恨,你大姨都没了,你恨就是你吃亏了。”

赵学军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劝。谭月月在上辈子是念完大学的,自己跟大姨家里的亲戚并不亲厚。这位念了浙江一所一类大学毕业的姐姐,在之后的很多年从未回过故乡。上辈子,她是一家杂志小有名气的编辑,都市新女性。赵学军记得姥姥去世那年,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站在村外,哭姥姥。她不大声哭,就是默默地站在槐树下斯斯文文的拿着一块小手帕抹泪,样子很是优雅。

现在,她要出去出去打工了,成为南方都市里的外来妹。赵学军有些恍惚,被王希拉着走都没觉得。

这天晚上,赵学军回到自己家,陪父母一起吃饭,在饭桌上他对高橘子说:“妈,月月姐姐不上学了,想去南方打工。”

“啊?月月?他为什么不上学?”高橘子惊讶万分。

赵学军抿下嘴,这事没办法解释,家里也帮不了,谭家现在做主的是谭小康。

“我不是送过去一些钱吗?你跟她说没说,只要她想念书,二姨供得起。”

赵学军点点头,想了下从口袋拿出一个封着的信封递给高橘子:“月月姐叫给你的。”

“是啥?”

“不知道!”

高橘子打开信封,口朝下的抖出一张纸,她拿起来看了不到十秒,顿时泪流满面,穿着一件家居背心就往外跑。

“哎哎…橘子!橘子!干啥呢,哭啥…回来,有事?”赵建国拉住自己婆娘,赶紧拖回屋。这橘子还穿着一件改霞姑姑亲手做的,被面改成的大花裤衩呢。

赵学军捡起那张纸,看了一眼,也有些动容。这是一张借条,伍佰元的借条。借款人是高苹果的五个孩子,每个孩子都签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指的红印。这上面唯一没有的名字,就是谭小康,这些孩子的父亲。

高橘子着急忙慌的穿好衣服,推了车子出门,赵建国怕她出事,又连忙推着车子赶过去。

那天半夜,高橘子是哭着回来的,一边哭,一边数落自己不像个二姨,她能帮王路家的孩子管吃,管喝,却把自己姐姐的孩子丢了。直到这时,赵学军才知道,谭月月,谭良良两个人集体退学,在他去送衣服的那天晚上,两个人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

赵建国找了一些关系去打听,那位带着乡下姐妹出去打工的带头人,倒也算是个正经人,这才略微放下心。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再去找,广州那么大,打工妹成千上万,他们也毫无办法,只好等到年底人回来再做打算。

八月二十五号,赵家人还有老常一起送王希去火车站。

王希一路都非常沉默,只是提着行李,默默地跟着赵建国。赵建国把火车票递给他,把准备好的二百元钱帮他放进口袋里,一遍一遍的嘱咐,出门在外的,一切要小心,别遇事强出头。高橘子这段时间是沉默的,因为姐姐家孩子的事情,她一直拐不过弯来。连带着对王希也有些冷淡。

上了火车,王希把行李放好,将头伸出车厢,他憋了半天,终于对赵学军说:“你还会,给我写信吗?”

赵学军笑笑,点点头:“会。”

“要变天了,别再去砖厂了,小心咳嗽。”王希磕磕巴巴的嘱咐。

“呦,会关心人了,我爸忙前忙后的,也没见你表示感谢啊。”赵学兵在后面调侃着。

火车缓缓开动,王希先是发呆,而后他突然对着赵建国跟老常大喊了一句:“爸!我走了…”

那话的语音在火车站站台上久久无法消散,等大家反应过来,王希已经随着列车去了遥远的都市,走进了他新的人生。

赵建国呆愣了一会与老常对视,接着两个人的眼球都有些湿润徒留半句话:“这…这死孩子。”

王希走了之后,赵学军又回到家里住。橘子妈这几天心情十分不好,可是这次她也不唠叨了,也不吭气了,只是没事的时候,拿着那张借条发呆。

这天傍晚,高橘子在金鑫市场盘点,正忙乱着,赵学军骑着车子冲到仓库这边,满嘴堵不住的兴奋着大叫:“妈…妈,我大哥回来了!我大哥回来了!”

高橘子一着急,差点没跟梯子上走下来,她着急忙慌的下了梯子,货也不盘了,仓库门也不锁了,推着车子就往家那顿没命的骑,一到家,还没进门呢,就一阵大喊:“学文,学文…”

正在厨房洗头的赵学文,连忙应着,一头泡沫的跑出来:“妈,妈!”

接着这对母子拥抱在一起了,高橘子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使劲动家法,赵学文笑眯眯的任自己老娘拧。

“一年了,你还舍得回来啊?”

“这不是暑假了吗,就回来了,妈,别生气,我都想死你了,每天想咱山西的面条,陈醋,您都不知道,我们食堂的陈醋就是给我一个人预备的…”

赵学军一张脸憋的通红的从外面跑进来,一进来就看到自己大哥一脑袋白沫子的跟自己老妈唠叨,他二话不说的上去就是一个飞扑:“哥!”

赵学文大笑着背着弟弟转了几圈后,看着一直站在墙根,冲着自己抿嘴乐的赵学兵笑着说:“你也想哥抱一抱?”

“切。”赵学兵带着一丝嫉妒,一丝对兄长的仰慕反嘴讥讽。而赵学军就直接化身跟屁虫,他跟着自己哥哥,看着他洗头,看着他换好部队的衬衣,看着他对着镜子,拿着刮胡刀,刮着自己的胡须。

大哥高了,帅气了,真正的帅气。浓眉大眼,一脸刚毅不算,那股子未来医生特有的柔和又给他添加了不少温润的气质。他怎么看都不够,只觉得应该粘在哥哥身上才好。

赵建国晚上回家,见到儿子也是不免唏嘘一番,晚饭的时候,他破例允许儿子在他面前喝了两杯酒。

这天晚上,天气有些阴沉,但是这不防碍赵家兄弟上房顶的欲望。晚饭一结束,赵学文,赵学兵,赵学军三人就齐齐的爬上了屋顶,他们靠着屋顶的斜坡,躺在那里说着一些家里发生的,学校发生的事情。

“我记得我小时候回姥姥家,咱大姨拿着竹竿给我打枣子吃。我站在树下,看着那么多大枣子噼里啪啦的从树上掉下来,觉得大姨可神了。哎,生命无常,所以啊,做个济世救民的医生还是没有错的。”赵学文叹息着说。

“算了,别说了,大哥你不知道。咱大姨夫,没事干就穿着一身白,拿着一张写着冤枉两个字的大报纸,跪在政府门口,要求伸冤。要不是他的连累,咱大姨也死不了。你不知道呢,咱妈说,他现在告状都有瘾,初一十五进省里。每个星期一去市政府,平时就去乡政府,人家食堂开饭,还得算上他一份,咱爸每天上班还得跟他打招呼‘哎,小康,你来’了。你说咱爸得多尴尬。”

“别说这些,大哥,给我讲讲你在学校的事儿吧。”赵学军满脸的小星星。

赵学文抿嘴乐:“学校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医学院的男同学,个性都蔫了吧唧的,打篮球打篮球输,拉练,拉练输,唱歌也唱不过人家野战部队的。真想早点毕业,早点参加工作。”

“不信,你说说吧,我们都憋了一年了…”赵学文学着小时候的样子打滚。

“说什么呢?说,学校跟家里不一样,每天都要早操,被子要叠的方方正正?说食堂一年四季就那样几样?没什么好说的啊…哦,对了,我遇到顾霞了,她现在跟我一个城市。”

“哎?!”赵学军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你们在一起了?姐弟恋了?”

“瞎说什么呢,我们学校不许谈恋爱,再说了,她在野战部队的机务组当话务员。我呢,就是一个普通学生,我们不搭边。今年年初吗,我们不是跟部队一起拉练,那天晚上联欢,我们俩合作了一支《草原之歌》,我们就是在那时候见面的…哎,恍然如梦啊,她的大辫子是彻底看不到了。”

“哥,你的辫子癖什么时候能好啊?”赵学军有些失望的再次躺好。

赵学文嘴巴里轻轻哼着歌儿,笑眯眯的说:“好不了了,我想,这辈子我都记得那两条大辫子。乌黑黑的…说说你们吧?”

“我啊,我能说什么呢,我要马上走进你的道路,进入高考倒计时,咱妈抓住我,恨不得把猪脑子一颗一颗的炖了塞我脑子里,给我补。咱爸的意思叫我去军校。我受不了那份约束,我想主修政治经济学,咱爸不同意,说还是当兵有出息。切…”

赵学兵抱怨着,眼神里闪着一丝莫名的光彩。

赵学军笑眯眯的看着改变了的两个哥哥,觉得心里满满的都溢着甜蜜,很高兴,说不出来的高兴。

“学军。”

“嗯?”

“那你呢?你也要上高中了吧,以后就没啥想法,就没什么小姑娘喜欢你?”赵学文调侃着自己的小弟弟。

赵学军翻身躺下,憋了半天说了句:“全班倒数第一高,有什么女孩子喜欢我?”

身边传来嗤嗤的笑声,越笑声音越大,赵学军炸毛了:“别笑了!”

那边笑声更加的大了。

“我告诉你们,明儿起,我就喝牛奶,吊单杠,你们等着,等我长高了的…等着…”

赵学军一脸气急败坏,这辈子发育迟缓,这都这么大了还没长个,二哥喉结都出来了,他还是一副嫩嫩白白的娇小玲珑样子,现在谁一说,一中的那个白豆腐。别问了,那就是他。这外号还不如赵棉球呢。最可气的是,今年学校放假前,有个外校的眼镜哥哥,将他堵在路上非要跟他搞对象。好吧,他骨子里是有点不对劲,但是对方那是跟女孩子求爱的,那不是对他的!

屋顶上的笑声越来越大,高橘子听的那是老怀安慰,真真觉得,自己这辈子难道就到顶了?孩子们都健康,都可爱,她还有什么好求的呢。正在她长吁短叹的时候,赵建国的黑手从身边伸了过来:“婆娘,别感情丰富了,儿子呢,跑不了,过来,咱俩加紧点,再来个小闺女就完美了。”

高橘子倒在丈夫怀里嗤嗤笑:“我到想生,问题是,你人大主任不干了?”

赵建国无所谓的笑笑,这段时间他算是看透了。受上次金鑫市场那次冲击影响,他的问题一直就很被上面回避,几次机会都因为奇怪的原因莫名其妙的就没了。最近这次提拔的机会,又因为谭小康的问题没有了。那个谭小康,每次想进领导那里,都是打着他的旗号:赵建国跟我是连襟…

赵建国叫我来找您的…

赵主任说了,叫你们给我报销路费…

赵主任可是我家亲戚…

谭小康干的那些事儿,赵建国从不跟妻子说,他知道高橘子心眼小,要知道了非得跟谭小康拼命不可。算了,好过,孬过都不是日子吗。比起高苹果一家,他赵建国不敢说不好…

夫妻俩腻歪了一会,赵建国抚摸着妻子的头发说:“橘子,上面给分的那套房子,你也别舍不得这里了,趁着老大回来,咱装修装修,整理整理住进去吧。整个三号院,就咱家没搬家了。

第39章

一九八九年初春,高橘子弄了很多木料,在旧家的院子里打家具。打家具的师傅是从宁波请来的,说了一口软声软语的南方话,有时候赵家人听不懂他的要求,他就写在纸上给赵家人看。

这个时代并无家居装修概念,也没什么流派。家具的奢华度是用腿来计算的。比如最流行的四十八条腿:指大床、大衣柜、平柜、床头柜、写字台、方桌、沙发、茶几合计四十八条腿。家中比较稀罕的电器人称七部机:收音机、收录机、电视机、缝纫机、洗衣机、照相机、电冰箱。

赵家这次打的家具多,何止四十八条腿。高橘子为了家里三个儿子能把这套家具用到死,就托了外地的关系,买了好多上等红松,水曲柳,就堆在家中前院。木头卸车那天,很多邻居来围观,高橘子这次倒是很大方,你们随意看,随意问,我家老赵一辈子的复员费可都在这里了。她举着香烟,见人就发一支解释一次钱的来路。赵学军几次阻止,奈何高橘子太想表白自己的丈夫了,这事儿啊,还真不好办,大概会越描越黑。

打从赵家粉刷新家的屋子起,市委内部,就有一股子压抑不住的风气。好些人去看房子,去参观老赵家从外地买来的新浴盆,还有抽水马桶。奶奶蹲不下,赵建国这次做主,在主卧外面的卫生间里,装了个坐式马桶。这几年,家中大部分都装的是蹲式马桶,坐式马桶是个洋派东西,北京的大宾馆里才有吧。还有新吊好的石膏顶,新疆买来的那些上等的地毯。赵建国的内心是惶恐的,只是没表示出来。

“军军,看木头呢?”邻居的一位叔叔老黄,溜溜达达的推着一辆破旧的永久自行车,一脸笑的问赵学军。

赵学军心里一片厌恶,这位老黄曾上蹿下跳的举报自己的父亲。他不止一次在农贸市场门口看到这人站在人群中间,说三道四,只要别人过得好,他就必然要找点事情折腾你。你的日子不好过了,他就满足了。说来奇怪,这人,在市委竟然是没人敢惹的。甚至一些上层领导见到他都是笑眯眯的。他叫黄文明,曾和父亲是一个办公室的科员,现在是个副科级干部。

“是呀,黄叔叔,下班了。”赵学军笑嘻嘻的打招呼。

“下班了,下班了,这不买菜呢,不能跟你爸爸比,你爸爸现在是保姆也用上了,小二楼也有了,瞅瞅,这是给新家打家具呢吧?这是红木吧?木头哪里来的啊?可真不错,军军你爸爸真能够呢。”老黄套着话。

“木头啊,东北买的,我妈的一位亲戚在那边包林场。黄伯伯要是打家具,跟我妈妈说,她一准给您也弄点,东北那地方就是木头多。”赵学军一副少不更事的样子回答。

“这得花不少钱吧?”黄文明带着羡慕继续打探。

“对啊,我爸复员费,我妈妈这几年工资都在这里了。我妈这几天还唠叨着借钱来着。”

老黄站起来,用脚踢下堆在地上的木料,带着一丝不遮盖的嫉妒酸意推着车子走了。

“那不是黄文明吗?军军他问你什么了?”高橘子拿着半盒香烟过来,问自己儿子。

“他问咱家木头哪里来的,我说东北亲戚给弄来的,他就走了。”赵学军一脸无奈。

“你别跟他说话,这人心黑着呢,你记得上次咱院子里丢的那个死婴吧!那就是他在市医院妇产科上班的老婆给弄得,这还是你卡锦阿姨悄悄跟妈说的。她那天下班,看见黄文明在咱家附近溜达了。”高橘子对着黄文明的背影吐了几口吐沫。

闵顺带着一些朋友,赵学兵跟宋长安也带着足球队的小伙子一起来卸车。这群孩子忙活了一上午。高橘子给了赵学兵五十块钱,叫他完事了,带小朋友一起吃饭去。赵学军身体不好,就一直坐在一边看。

那群人卸完车后挤在一起吸烟,赵学军对着二哥,宋长安跟闵顺招招手,接着他们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了一会什么,赵学兵一脸气愤,好像要找人打架,后来宋长安拉住他,对着他耳朵嘀嘀咕咕的耳语了一番,赵学兵疑惑,倒是赵学军瞅着宋长安闷笑。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正在政府院子晨练的几个老干部发现在政府门口的玻璃读报栏贴着一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的题目叫“我对市委领导班子的几点看法!”大字报的末尾署名是黄文明。

很快,那张大字报的前面堆满了人,整的政府门前就像个自由市场。这张大字报的内容很实际,说了很多问题。第一条就是,市委领导班子大搞不正之风,弄出许多不存在的皮包公司挖社会主义墙角。第二条,这次市委盖三个家属区,分房不均,很多有能力的干部职工被打压。第三,现任市委书记卢平上任后,万林市先后两家老厂宣布破产。实属实至名归的破产书记…等等共计一十八条。

很快的,这张大字报引起了万林市上层高度重视,到了后来,公安局也介入了。黄文明几次被叫去谈话,对于一个早就喜欢告状的专业户来说,没人相信他是冤枉的。当然,这里也不乏有人一直憋着一口气,故意整他。

对于那张大字报上的内容,现任市委书记卢平很光棍,他先是结束了几个后勤上的公司。这几个公司里的员工大多都是市委家属院的家属。市委还开了几次会仪,卢平在会上说:既然分房不均,那就重新分。有关于企业破产的事情,不要问我,问省里,这是省里的意思等等,等等…

人家刚打了新家具,刚粉刷了房子,你要重新分,那不可能!就这样,整个机关都炸毛了。好多人直接就找到黄家,在他家家门口骂了起来。

赵建国家的木头,现在对市委家属院来说,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根本没人想的起来。有关于黄文明同志的问题,那才是大问题呢。这位仁兄的发家史再次被人挖出来。他是文化大革命在乡镇起家的,那时此人就是写大字报的一把好手,他的第一张大字报是写给自己的父亲,一位中学的老校长的,后来这位老校长死在牛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