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妈曲起手指敲我头,“发什么愣呢,上车,明天还要上学,别以为你晚上满世界跑,第二天就有理由迟到。”

又说:“放心,明天你妈我来照顾这个臭小子。”

我点头,“妈,别又拿扫帚扑他。”

“那不一定,我看见他那张脸就生气,忍不住想动手。死小子差点还我失去妈妈最宝贝的青青。”

“好啦,别肉麻,专心开车吧袁太太。”

生理年龄成功拉低心理年龄,近期产生返祖现象,越来越幼稚。

第二天一早,撑着熊猫眼去找霍老师为程未再请假,一五一十说程未再被打,具体是谁无从知晓,霍老师要去探望,问报警没有,我当自己十六岁,天真无知又怕事,一切等程未再父亲回来再说。

体内母性激发,我的照顾人强迫症又发作。

上课什么的其实全凭兴趣,但我现在最大的兴趣是在家做饭熬汤,这门手艺荒废已久,重新拾起来倒也能博个满堂彩,人人称赞。

只是逃课不上学,袁妈竟然配合我,主动打电话给霍老师,理由都不编一个,霍老师在那端笑得欣慰,“好嘛好嘛,没想到青青对老程一往情深哪。没关系,想休几天休几天。”

袁妈感叹霍老师通情达理思想前卫,我只能抚额,霍老师怎么没去作媒婆。

三个小时文火煲一锅枸杞子乌鸡汤,揭盖香气四溢,我被一种生猪饲养员的成就感包裹,分一半留在家中,余下带去医院喂生猪。

被打得跟猪头似的程未再正躺在病床上望天,见我进来甚是惊喜,一笑又牵扯着脸上瘀伤,哇哇喊疼,表情扭曲得充满喜感。

“喝汤吧。”

程未再发懒,胡搅蛮缠,“你喂我嘛,我是病人哎!”

不可否认,面前的混血小正太撒娇还是很养眼的,虽然萌中存在着某种破裂的凌虐的美感——他那一脸伤。我一阵心痒,偏等他闹腾,享受花样少年匍匐在脚下的快感,哈哈哈,我真是个变态。

明明心底荡漾,却面色沉郁,警告说:“没有下一次。”

程未再欢天喜地接受高规格伺候。

一勺一勺喂他喝汤,丝毫未感觉到气氛暧昧,他眼神从欢喜到迷恋,最后竟积蓄泪水,而我只是想,如果当初一切不是以死亡告终,我的孩子也许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经历一切美好或丑恶的人与事,坚强地像春草一般茁壮。

突然间被他抱住,确切说是他吃着吃着突然扑进我怀里,双手紧紧箍住我的背,一抽一抽像是在哭,哽咽,“青青你对我真好——他们……他们谁又管过我的死活?”

这情形尴尬,未免汤汁撒漏,我第一反应是举高碗勺,我这一手高举着碗,另一手高举这勺子的画面像投降,缴枪不杀,恰巧被不知是前来道歉还是找茬闹事的流满团伙看见,莽三调笑道:“哟,咱们来得不凑巧啊,打扰小夫妻浓情蜜意了。”

程未再整张脸都埋在我肩头,顺道用我的T恤蹭干净眼泪,抬头,又是一副凶恶模样。

终于可以放下碗来,实在手酸,但剩下些许,我熬得汤怎么能浪费,舀起来送到他嘴边,“张嘴,吃完最后一口。”还真想在喂儿子。

未想到秦暮川也大驾光临,又站门口,看戏似的架势最让人讨厌。

“闲话那么多干什么?跪下磕头认错,留下医药费就走。”我知自己态度傲慢,但实在无法心平气和同这群打手说话,一看程未再身上的伤我就生气,我该不会真当他是自己儿子。

当然是莽三发难,秦暮川继续看戏,莽三提高了音调,怒火拔升,“知道自己给谁说话呢?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惹火了你爷爷我,你爸妈都不知道去哪给你收尸。”

呵,除了杀人还有没有别的方法教训人?程未再握紧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太过挑衅,还他一个笑,斜眼看过去,七八个不知羞耻的成年男子,“跟一群十几个人联合起来欺负小孩子的江湖大哥说话,你认为我该用什么口气?”

莽三反而笑起来,“小姑你有气势啊,这都吓不倒你,得,是我下面人干了蠢事,钱在这,你要觉得不满意,咱们再商量。”说话间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我坐床头他站床尾,怎么会肯纡尊降贵送到我手上,直接仍在床上,好潇洒。

看都懒得看那信封,只低着头,语调嘲讽,“秦先生,愿赌服输四个字还记不记得写?难道说黑社会只跟流氓妓&女讲道义,到了咱们平明百姓这里就选择性失忆了?不道歉也行,动过手的都站出来,一人敲断两条肋骨,打成脑震荡,我们也赔他们十万,怎样?合不合算?”

“你——死丫头你别给脸不要脸!”说实话,莽三凶起来真是可怕,连程未再都被吓到,低声喊我名字,我只看秦暮川,“秦先生,我只要您一句话,您承认赌约作废,我也无话可说。反正么……你们都是大人物,随随便便就捏死我,是不是?”

秦暮川笑得像和事佬,语气温和却暗含告诫,“小姑娘太过刁钻并不是好事。”

“好,知道了,都滚。”站起来收拾碗筷,对这群人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四眼跳起来要打人,被莽三一把拦住,呵斥,“你给我老实点,还不是你惹出来的事情。”

四眼不服,“这死丫头他妈太嚣张,我代她爸妈教训她!”

“教训我?就凭你?小瘪三。”双手抱胸,冷静看他小丑似的上窜下跳,我突然间忘记自己已不是夏青青,依旧是那样傲慢口吻,尽是轻蔑,任谁都要气爆炸,我是死性不改,毫无办法。

四眼眼看就要冲到眼前,秦暮川忽而上前,扣住我手腕,似有愠怒,“你知道,我脾气并不好。”

我笑,“我为什么要知道?”

“很好。这个表情十分好。”转过头去对四眼说,“事情到此为止。”是郑重警告,四眼不敢再闹,连咕哝都不敢,老老实实闭紧嘴巴,眼睛都转向别处。

秦暮川说:“告辞。”

我说:“好,不送。”

他便走,我又追出去,程未再在身后喊,“青青你还去干什么?”

“等等。”

那一行人停下脚步,莽三说:“怎么?又舍不得我们?”

我走向秦暮川,从口袋里掏出那帧框住夏青青最傻时光的相片,递给他,“这个还你,我道歉,不该顺手牵羊。”这几天我一直将照片带在身上,等待时机交还,这相片对我已经没有意义,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当天会一时冲动偷回来。

秦暮川接过照片,不问我为什么拿走,我自然沉默,双双好似沉默中角力,谁先耐不住性子开口谁就是输。

我转身,走过医院长长走廊,他却一直立在原地,目光灼灼。

莽三问:“这小姑娘什么来路?”

秦暮川低声告诫,“谁都不许找她麻烦。”

余味阑珊

手机始终处于退休状态,再也没有冲过电,任它自身自灭。

程未再养病养得无聊之极,带着一脸瘀伤就敢来上课,招待他的自然是霍老师一顿好骂,早自习被叫过去,第二节课才回。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进教室,一抹嘴,瘫在椅子上没骨头似的懒散,“你猜,霍老师找我干嘛去了?”

巴尔干半岛亚平宁半岛,意大利在哪里?斯堪为拿地亚半岛?正是最令人痛苦的地理课。我忙着低头记笔记,谁有空跟他玩猜心游戏,你不搭理,他也要说。“你不问我偏要说,早上霍老师带我吃老母鸡了,一大早就吃这个,怪腻歪的。哎,你带零食了没有?我找找有没有话梅什么的。”

最近同学们念书十分累,人人带一箱零食来,上课吃下课也吃,每天光是垃圾就倒三趟,花花绿绿都是包装纸。全班同学可以合伙开一家杂货铺,玲琅满目应有尽有。

我将装满零食的储物箱从桌子底下抽出来,扔给程未再。

他分毫不客气,翻得乱七八糟,还抱怨,“薯片有什么好吃,居然还有豆干,我最近长痘痘,不能吃太辣。”

“你一直都一脸澎湃的青春痘。”

程未再成功找到话梅,扔进嘴里,又被酸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感叹道:“难怪女人怀孕都爱吃这个,酸一酸果然不恶心反胃了。”

徐航和小爱都惊诧地转过脸来,“老程,你怀孕啦?青青动作真是快。”

“你们懂个屁,我是男人,要怀孕也是青青怀啊!”程未再喊完又来看我,显然被我如狼似虎的眼神吓到,乖乖噤声。

没过多久又开始念叨,“霍老师都比我爸对我好。”

转过头看他一眼,那垂头丧气小模样,怪可怜,“你爸回国了?”

“嗯,回来先抽我,差点没疼死。”

我拉过他的手,眼睛仍盯着黑板,佯装无事,“我会照顾你的。”

谁知他一时激动,简直要拍案而起,闹出那么大动静,全班同学都回过头看他,而他只差对天起誓,死死攥着我的手说:“青青,青青我也一定会对你好的!”

我尴尬得想去钻地缝,接下来一下午都听他唠叨,规划未来,“我以后一定赚很多钱,咱们就在江边买一栋别墅,上学多方便,不用提早起床,每天都睡到八点整。咱们俩还要生孩子,生三个,啊,不,生四个,两男两女。以后你就在家带孩子当家庭主妇,每天做好饭等着你老公我回家,然后晚上,咱们就天天那个什么,嘿嘿————”

如果不是考虑到此人脑震荡刚缓过来,我真想当即给他一记平底锅,把他彻彻底底打清醒。

放学时他说:“青青,我是真心的。”

我笑着挥挥手作别。

年轻时情感丰富,真心满得要溢出来,不是我不信他,是从不知真心是何物,竟比爱情更短暂。

九点,袁妈敲门来说有电话找我,还暧昧地眨眨眼,强调,“是男生哦。”

我有不祥预感,一接电话,果然来者不善。

“电话不接,在躲我?”

我承认,“是。”正要挂电话,他即刻威胁,“你要是敢撂电话,我一定登门拜访。”

“你究竟想做什么?”躲开耳朵都要贴到听筒上来的袁妈,小跑到阳台上去,袁妈在身后喊,“少做贼心虚、欲盖弥彰,我们很开明的啦。”

我只想甩开阴魂不散的夏知秋,即便死过一回,他仍不愿意放手,不愿让我好过。

夏知秋笑着说:“好孩子,我看见你了。”

扒着栏杆往下看,夏知秋正单手插兜仰头招手,那笑容灿烂,炫耀一般,电话里说:“想我了吗?——不用急着回答,我知道,答案一定是否定。你对谁都很好,除了我。青,你在我面前从来都是最没良心的——妹妹。”

这个疯子,凭什么说我就是夏青青,没兴趣陪他疯下去,如果他的欲念只是火苗,那就应当掐死在烟灰缸里。“我还要温书,没时间闲聊。”

“真是没有礼貌。”

果断挂掉电话,半分钟他就打来,时间不够我拔电话线。

“下来。”

“已经九点,我没胆子跟着陌生男人深夜外出。”

“占用你十分钟,我只是想见一见你而已。”他背靠车站着,很是惬意,时不时抬头来看,末了加重语气,“你下来还是我上楼去,随你喜欢。”

毫无办法,同袁妈说一声,她也不拦着,只告诫十点门禁之前必须回来。我点头,再三保证,穿着T恤家居裤就下楼去。

夏知秋的笑容实在刺眼,我宁愿看地面蚂蚁搬家也不去看他。

我不肯往前,他就跨步接近,“我不是来算账,你羞愧什么?说实话,我比地板好看。”

“夏先生有什么话快说,我耐性有限。”

“脾气变坏了——”

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拉回去,不想在家门口同他拉拉扯扯,“夏知秋!你不要以为我怕你。豁出去,不就是让我父母知道,知道又怎样?无非是骂一顿。你的威胁什么都不是。”

“是吗?那多谢你卖我面子。青青,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多看我一眼,从前如此,现在依然。我令你厌恶?”

我点头,“是,非常厌恶。”

想看夏知秋受伤落魄?等下辈子。这一世他就是最没脸没皮无恶不作的恶棍。“我的荣幸。”

真想撕了那一张自诩风流的脸。

他捏住我的手,手心贴着我的手背,一丝缠绵莫名而生,“你的。”一根细长精致玫瑰金项链落在掌心,吊坠是一片随风而起的羽毛,分毫毕现,细致可人。并不是什么值钱首饰,是十六岁生日,他的设计化作现实,十二点来敲我的门,亲手为我戴上。也许是动人情景,但我已经记不太清。

记忆旷古久远,最不可靠。

他像是在回想往事,久久喟叹,“我想你一定不会答应日日带着它。还记不记得送你时我说过什么?就算记得你也不会答,干脆我来说。青青,你是一片拂不开的羽毛,悄悄落在我心上。”

不能接,退还给他,“陌生人的馈赠,我不敢收。”

他自嘲地笑,“你何必这样谨慎。”

多说无益,转身上楼去,他在背后说:“你不接,明天我就去学校等你,总会让你接受。”

“你尽管来。”说完蹬蹬蹬跑上楼。

袁妈八卦,“很帅的熟男啊。”

袁爸终于醒了,在沙发上睡过一觉,预备换睡衣去床上继续睡,“青青不要早恋啊。”

“怎么会?马上就要期末考,我哪有时间谈恋爱。”

江风袭人,风景如春。可惜麻烦在身,无心赏花。

低头快步走,夏知秋就开三十迈在身后不紧不慢跟着,最后是我熬不住,主动开门上车。任夏知秋笑得嚣张,伸手来拍我的头,“生气了?”

我忍不住开骂,“神经病,我究竟哪里惹到你。尽给我找麻烦。”

谁知他大言不惭,理所当然说:“你是青青,单是这点已经惹到我。”

我快被折磨到发狂,想变成猎狗,一下扑上去咬死他。

夏知秋突然一本正经转过头来,问:“你心底里是不是恨死我?”

我答:“不是心底上,是从里到外都恨,不是恨死你,是恨不得你死。”

他又是笑,却含着几分怅然。

恍惚间听他说:“希望你是青青,又害怕你是青青。真可怕,我居然为这种莫名其妙毫无根据的事情担心。”

“送我回家,或者停车。”

他拒绝,“你在我车上,主动权好像不在你。去哪里由我决定。”

神哪请赐我力量,让我掀翻这辆车。

出了城,走一段崎岖弯路才到私房菜馆,夏青青最爱的一家,又贵又少,适合烧钱装逼,四周荒野一片,想打车如同做白日梦。求生无门,我只能打电话回家,撒谎被留下来补习地理。

“一整天没有心情吃饭,看见你才有食欲。”夏知秋将我拖进去,不容拒绝。

我只能采用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秤砣一样拖一步走一步,嘴里咕哝,“我又不是健胃消食片。”

他很是猥琐地回头说:“比喻,比喻而已。小女孩不必懂。”

未料到冤家路窄,秦暮川携柳曼姿也在此用餐,夏知秋坏到底,挑邻桌坐下,打过招呼的结果就是四人和桌,最痛苦是我,这仨全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已经做好准备随时掀桌。

夏知秋细心问我吃不吃辣,有没有禁忌与过敏,唠唠叨叨像个老妈子。柳曼姿坐我对面,啧啧称奇,“夏公子沦陷了?光顾着你侬我侬,怎么不给介绍介绍,这一位是什么来头,能让你俯首帖耳。也让我开开眼。”她要装不认识,我也乐得配合。

夏知秋点完菜,全是夏青青生前最爱,菜牌递给秦暮川,“是表妹。”

“切——你什么时候有这么个漂亮表妹?细皮嫩肉年轻得能掐出水来。难怪小爽天天以泪洗面,打不起精神来工作,原来是你另结新欢。妹妹再哪一区,谁手底下做事?我也好去问问,从哪里找到这么好的货色。”

夏知秋显然不满,皱眉低头摆弄餐具。谁也不开口,气氛一时尴尬异常。

我最讨厌柳曼姿这一点,做了妓&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时时刻刻标榜自己,仿佛她是赛金花柳如是,立志做一代名妓光耀门楣么?只怕她还要回家乡给自己立牌坊,上书贞洁烈女精忠报国。

上菜,只剩柳曼姿一人说话,“做男人多潇洒,无论欠下多少风流债,想回头就能回头,只要拉下身段来肯对一人好,依然是痴心一片人人艳羡。再看女人,浪子回头金不换都是笑话,没人给你机会回头做好人。”

她这话说得很是犀利,现实如此,无可辩驳。

但,这人实在讨厌。

“换一下就很适合了。”我说,“换成浪&女回头金不换,很适合大婶你。”

夏知秋凑过来咬耳朵,“你和她有仇?”

我索性大声说:“是,我扒光她衣服,逼她裸奔。”

柳曼姿一拍桌子要发飙,却被一直沉默不语的秦暮川拦下,筷子悬空点一点,“吃饭。”

柳曼姿噤声,老老实实坐下,眼睛仍不老实,斜眼刮眼刀子,恨透了我。

实话说,我正长身体,在家天天大碗吃饭,大块吃肉,眼前这一桌子小碟小碟精致又寡淡的菜色,与我已经格格不入。

我想叫服务员来一盆米饭,一瓶老干妈。

索性留着肚子,回家吃到饱。

夏知秋问:“怎么?菜式不合胃口?想吃什么自己点。”

我摇头,放下筷子,小胎菊倒是甜得很恶俗,甚合我意,“我宁愿去吃麻辣锅。”

柳曼姿当然嗤之以鼻,咕哝一句乡巴佬。

我忍不住,当即大笑。其余三人一头雾水,夏知秋问笑什么,我好不容易止住笑,饶有兴致地看着柳曼姿说:“你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