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人穿一身半新不旧的亚麻质地七分袖短旗袍,凤仙领,半圆襟,连着栩栩如生蝴蝶扣,一系泼墨山水图,由指尖侍女小团扇陪衬,周身缠绕着娉婷悠远的古曲,仿佛氤氲在百年前的山山水水之中,隔着薄薄一团雾,隐隐婉约,看不真切。

听得她轻摇小扇,低吟道:“秦淮无语话斜阳,家家临水应红妆。春风不知玉颜改,依旧欢歌绕画舫。谁来叹兴亡!”

就此停下,啜一口渐渐冷却的太平猴魁,我脑中不甚清醒,总觉得遇上千年古画里走出的女鬼,懒洋洋何处都使不上劲,只得陪她附庸风雅,接下去,“青楼名花恨偏长,感时忧国欲断肠。点点碧血洒白扇, 芳心一片徒悲壮。空留桃花香。”

她轻轻叹一句,侧耳听戏。我却是浑浑噩噩,调动全身文艺细胞,费尽心机装十三,累得浑身虚汗,睡意不止。

片刻又听她说:“与青青,我倒真觉得相见恨晚了。”

我却在想,这于先生老当力壮老骥伏枥老有所依,怎能唱满场,一个劲不消停,能不能让我喘口气,满眼的民国穿越戏码,纵使我天赋异禀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阑珊忆梦

正当我开始怀疑自己已化作一缕尘烟之时,这位老式太太终于开口,自然是先饮茶,端一端架子,酝酿些许才说:“我已修改遗嘱,将平生所得财产全部赠予我的外孙女——袁野青青。”语毕望住我,平静木然石头一般的我,慈祥宽和地笑,“阿乐痛恨我多年,怕是不愿意接受我一分一厘。她自小就是这样固执,当年要嫁给穷得要做服务生,为人端茶送水的袁志碧,我与焕之捧在手心上宠了一辈子的心肝宝贝怎么舍得让她受苦。”

焕之大约是姜夔的字,我脑子又往偏门走,在思量着该为自己起一个什么样优雅老派的字。而姜太太显然不需要我插嘴提问,她唯一的欲&望即是倾诉,我默默无语已是最默契配合。

“你不明白,一个女人最傻就是去提拔男人,自你费尽心机耗完青春小心翼翼将他推上高位,他却不领情,转过脸来,恨你是黄脸婆绊脚石,记录他所有灰暗岁月,恨不得你不存在才好,令他得空去提携二十岁懵懂无知的清纯少女。哼——我只是怕她往后受伤,长痛不如短痛,要快刀斩乱麻。谁知袁志碧命大……”

这点我千万分赞同,但是否数十年来大家长们的手段从未翻新过,来来去去简单招数,太容易猜,亦太容易恨。

“从此她发誓要与父母决裂,我那时料定不过四五年,阿乐受不得清贫岁月,必然怀念起一掷千金纸醉金迷潇洒少年时,谁知她一撑到现在。我不知该欣慰还是伤怀。尔后鼎世破产,姜家三代家业毁于一旦。焕之那时身体已非常不好,担心我受苦,想尽办法留足家财保我后世衣食无忧。阿乐因此更恨我,认为是我贪婪,害得鼎世最后无钱可投,却仍抱着十亿要带进棺材。但……时至今日,谁又能去假设过往?她恨我,也是对的。”

我劝说:“您不要往心里去,母亲其实很想念您。”

她轻轻握住我的手,似有微小颤抖,显然已很难握的紧物件,“如今我所有房产股票珠宝等等市值已超过三十亿。你想想今后怎样处置。外婆十万分地喜欢你,但可惜,相聚时日无多,也许今夜入睡就再也睁不开眼。人生最凄凉不过如此,万贯家财无人稀罕。一生荣光又如何?最终依旧孑然一身归寂尘土。连女儿也不能得见一面。”

我答:“世间万物,强求不得。”

她忽而转了话题,“你知不知,夏知秋迷途深陷,夏洪元认为永荣是无底洞,已拒绝再出资。四处亲友纷纷避走,夏知秋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差去卖身。”

我了解永荣是夏知秋赌气不作二世祖,成孤胆英雄,白手起家,一手创办,让他丢掉永荣,不亚于割肉取胆刮骨疗伤,不到最后一步绝无可能。

秦暮川益发狠毒。

姜方玲安继而说:“你成为我唯一继承人的事情怕是瞒不住的,迟早会有人知道,迟早,走投无路四处求人的夏知秋也会找上你。”

我适才惊诧,“您派人监视我?”

“不,应当说我始终在暗处默默守护着你。”她笑容坦荡,似乎一切理所当然,无可厚非。“还有那位秦先生,是不是?”

我沉默,对话已不在我掌控中。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我需要时间消化。

“选择果断抽身或是选择飞蛾扑火,青青,你要早作打算。”留给我的是她转身时美丽背影,多像一只讲着伊索寓言的千年老妖,我又有许多事情需要懊恼纠结。

所谓旁观者清,源自于事不关己。

我有时想,如若一切从头来过,我是否仍愿意遭遇秦暮川,尔后伤心伤怀,如坠地狱。答案是肯定,是的,我依然会选择这条路,固执,习惯,以及傻逼。

然而短短假期已至尽头,女孩子们吃饭逛街唱歌像做最后狂欢,彻夜不眠。

逛街逛到脚抽筋,又为找那家传说中的私房菜馆绕广场一周半,进门时差一点跪倒在地。小爱和锦年凑在一团讨论餐牌,我被空调的凉风吹着又有些想睡。迷迷糊糊总觉得面前飘荡着一张熟悉面孔,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直到小爱把我晃出满脑袋星星,才惊觉,原来真是熟人。

小爱自然呼炸,惊奇好似发现新大陆,“快看快看,实验班的面瘫帅哥居然在这里做服务生!”

瞄锦年一眼,双双心怀不轨,锦年已出手捂住小爱的嘴,警告她消停点。而我在想,究竟是脚底抹油立马溜走,还是硬着头皮吃完这顿饭。好歹是同学,我对打击关牧之的自尊心没有丝毫兴趣。

看起来我与锦年都是善良的小人儿,但关牧之显然出人意表,悠然自在地上前来打招呼,“原来是你,真没想到居然会追到这里来。”

我决定保持沉默,锦年一眼望过来,审视打量,意味深长,令人夏日里瑟瑟发抖,唯有小爱饶有兴致地问:“咦,红榜挂第一的关同学,你在这玩什么啊?”

关牧之扶一扶鸭舌帽,咧嘴笑了笑,终于多一点表情,然而只答两个字,“打工。”

小爱还在问:“哎,这打工累不累啊,一个月多少工资,够不够交学费的,反正无聊,要不我也来玩玩——”

我拉一拉小爱的袖子,制止她没完没了没心没肺的说辞,“还是先点菜吧。”

一身红色制服的关牧之甚是轻蔑地瞟了我一眼,开始熟练地介绍起特色菜,锦年坦然自若地点完单,我却莫名地心虚,仿佛做过什么亏心事,忐忑不敢抬头,但其实——关老子屁事。

继而小爱又来八卦,“他居然也来打工,他怎么可能缺钱。你们知不知道,关牧之的哥哥是混的,是那个啊——”

“哪个?”好吧,我承认是我装傻。

小爱道:“笨死了,黑社会大哥啊!贩毒□打架斗殴,反正无恶不作,好可怕的。”

我默默喝一口茶,听锦年也赞同,“关文你知不知道?上过社会版头条,涉黑被抓进牢里判了七年。青青同学,能不能偶尔不要这样不学无术。”

我反问:“八卦也算学习?”

小爱忙不迭点头,“当然当然。搞不好关牧之就是我们附中的幕后老大!千万不能得罪他,不然什么时候被抛尸荒野都不知道。”

“你已经得罪他了。”

小爱又开始自我纠结,再也不敢多看关牧之一眼。这下却换我好奇,观察他待人接物,点单

送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正是优良好少年。

而关文,这名字如此熟悉,倒不是从媒体上听来,秦暮川似乎提过,究竟是谁却是想不起来了。

临走时他对我笑着眨眨眼说:“欢迎下次光临。”一肚子坏水模样。

亦可说人生何处不相逢,由于附中迷恋折腾的性格,高三刚开学一整个年纪的学生就被扔到附近一连片小村庄里体验生活。所有班级都打乱分布,我与锦年一起住在一位皮肤黝黑的姑娘家里,方圆百里不遇熟人。无聊到泪眼朦胧,无语望苍天。

秋老虎热力惊人,荒僻的山坳坳里头电风扇都稀少,更不必说空调,热得人想要夙夜裸奔。我屐一双人字拖穿着宽T恤花裤衩,头发胡乱揉成个毛躁的花苞伫立在脑后,同如此夏夜依然披散着一头长发的锦年同学,持着古董一样的手电筒,手持凶器一般,邋里邋遢地走在去买西瓜的小路上。

迎面走来胖瘦头陀,举起手电筒一通乱照,就听见那人一面遮住眼睛,一面朝我喊:“那什么青青,你就不能文明点儿?眼睛都快被你弄瞎。”

锦年说:“大晚上的谁知道你是好人坏人。招呼不打一个,活该。”

那胖子拉住关牧之,“好男不跟女斗。”

锦年身为女权主义者,此时此刻,自然不能让步,双手抱胸,轻蔑地哼哼道:“尽管放马过来,谁怕谁?”

最终演化为锦年与胖子同学你来我往吵得不亦乐乎,而我与关牧之在一旁安安静静地挑西瓜,“这个好象不错。”

关牧之说:“你长到十七岁有没有挑过西瓜?这个根本是半熟。你要买回去啃瓜皮吗?”

我突然觉得程未再在这般年岁的少年中,可算是极其可爱的一位。相比眼前毒舌又坏心的关某人,善良美丽千万倍。

锦年还忙着吵架,我孤立无援,又找不到可回嘴的地方,他似乎句句在理,我只得低头挨骂,认栽。待他挑好了,塞一只十五斤重大西瓜在我怀里。压得我顿时弯了腰,落进他眼中,又是一番嘲笑。

他那点可怜的男人的自尊心。

我了解此类男人,最好例证莫过于秦暮川,但其实,那是失败典型。我心有余悸,唯恐再摔进同一个坑里。

抱着沉重的西瓜,吃力地走在回程漆黑的小路上,滑稽像一只吐着泡泡玩的螃蟹,那傻逼模样,连我自己都想笑。

关牧之摸摸我的头,笑得春风十里,人畜无害,“真是个白痴啊——”

我想他应当终于满足了他内心那点虚荣与嫉妒,以及小心眼的报复心理。

因他只与我隔了一个山头,这哥哥妹妹遥遥相望,仲夏难消,便时常玩在一处,折草菜花闲扯淡,除却以上几项,再无其他娱乐活动。那胖子同学外号大东,天天与锦年吵嘴,渐渐吵出藏匿着荷尔蒙的火花,而我与关牧之保持着一贯相处方式,他三五不时挖苦几句,我通常望天,哼一首两只蝴蝶飞呀飞他也要嘲笑我过时,现在流行荷塘月色,嘶吼双逼。

这日一早,叼着狗尾草翻山越岭去找胖瘦头陀扯淡。意外地在大白天也能撞鬼的漆黑老式平房里未遇到这两人,家里只留下枯灯一样的老奶奶,操着浓重乡音,听了老半天才参透,原来被超哥领着上山玩去。

这位超哥亦是奇人一位,即是大东与关牧之结伴的男生,住的也是超哥的家。

我与锦年坐在门前空地上发傻,不多时等到大东与关牧之一人扛一棵树,累得跟死狗一样爬回来。

大东几乎要哭出来:“老子死也不跟超哥去砍树啦,从山顶拖一颗树下来啊,老子命都去掉一半!”

关牧之径直躺在地上喘气,身无四两肉,扛一颗直径不少于四十厘米的整树下山来,还能笑嘻嘻对我挑一挑眉,显然还未被折腾够,最好明天拉他去抛秧,不累死不罢休。

再看短裤下面那双细白的小腿显然是被山上草木树杈割得惨不忍睹。他那腿,原本还嘲笑我是大象腿,又短又粗,比不上他肤如凝脂,浑然天成一美人也。如今美人落难,英雄在哪里,快来好好怜香惜玉一番。

他将血淋淋双腿申到我眼前,“喂,青青同学,你作为一个女孩子,不会连创可贴什么的都没带吧。你还想要摇头,否定你的性别吗?”

我想当时我的眉头一定拧得极其扭曲,不然怎能听到他爽朗笑声,似阳光散落肩头,可惜是幸灾乐祸,恶劣至极。

大东也在喊:“我也受伤了啊,受伤了,胖子伤不起啊……”

继而提议转移阵地去我与锦年寄住之地,“我和大东要离超哥远点,不然风魔了的超哥肯定喊我俩去砍柴,乖乖,那可真要了命了。青青同学,让我们投靠一天。”起身时的动作似乎牵扯到细小伤口,关牧之疼得龇牙咧嘴,五官都皱成一团,滑稽的很。

路上,锦年与大东又开始吵架。

关牧之闲闲说:“跟你说,超哥以为咱们双双对对的。锦年是大东女朋友,你嘛……唉,我居然和白痴被看成一对。”

我嘱咐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大东抱怨,“你们知不知道啊,超哥家的厕所就是两块板子,下面就是粪池,老子一百八十斤啊,每天上厕所都怕掉粪坑里啊!谁有我苦逼啊,旁边就是猪圈啊,每天大小解都要被一群猪围观啊,公猪母猪都有啊,还有未成年小猪有没有?上厕所露三点少儿不宜啊!再待一天老子就要横尸当场了!”

锦年踢他一脚,“你最好立刻去死。Go dead!”

故事的结局是大东活着走出这片青山绿水。我被晒成小煤球,黑得像非洲小土著,从此又多一个外号。

开学一周,程未再仍未归。偶然发觉与关牧之同路,便索性凑在一起回家,主要原因是我真怕自己一时之间掌控不了坐下火麒麟一样时不时抽风的自行车,一头扎进江里。

我还真不会游泳。

我与关牧之鲜少交谈,他属于书中描写的纯白少年,有着世间最最美好的侧脸,也有着世间最最毒辣的口舌,我自认招惹不起,不如龟缩不出。

大约九月中旬,老天爷又开始尿失禁,忽然间秋雨绵绵,我未带伞,闷着头骑车,只想快一步到家,避免酸雨将我腐蚀在半路。

突然身后关牧之大叫,还未等我回头,就已经一头撞上一辆凶猛迈巴赫,幸而车速不算快,未将我撞得自由落体,只擦破膝盖小腿手肘等等地方,左腿仿佛也出了问题,疼得厉害。关牧之这厢够义气,第一时间冲到我身边,急急问:“怎么样?还清醒吗?听得见我说话吗?”

我疼得说不出话来,令他认为我被撞到神志失常,吓得面无血色。恰时车主露面,我与关牧之都看清,雨中相逢,似是故人来。

莽三穿得光鲜得体,撑一把长柄黑伞,蹲下身来查看我伤势,“我说妹妹,咱们俩可真是有缘啊,这样也能撞到一块去。你这腿好像是给撞折了——”说话间就要来触我的小腿,半道被关牧之一把挥开,他异常愤怒,紧盯着莽三吼道:“别碰她!你们这种人,撞了人也不知道歉,是不是还要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莽三扯了扯嘴角,“哟,这不是阿文家弟弟吗?正好找你来的。别一见你莽三哥就这么着急上火的。又不上你家烧房子去。哎,先送小妹妹去医院,回头咱们再算账,行不?”

我见他拳头握紧,以为他当真要挥拳与莽三就地干一架,谁知他忍下来,抱起我,“你还好吗?”

我这会疼过了,方才有力气说话,“就是腿疼,其他还好。”

上车才发现,浑身被淋个透凉,关牧之亦然,两只落汤鸡攒在一块,没一处地方干爽。小腿上一阵一阵疼,我实在忍不下去,“流年不利,事事倒霉,我就是衰鬼附身,祸事不断。”

关牧之摸一摸我的脸,横竖都是湿答答,安慰说:“这是最后一件,往后就都否极泰来,好事连连了。”

“能有什么好事,我觉得我比大东还苦逼。”

到达医院,果然是小腿骨折,上夹板的过程中我疼得受不了,于是开始骂骂咧咧瞎念叨,把莽三骂的一个劲求饶。完事后自己又觉得过意不去,也不好意思道歉,就只埋着头藏在被子里装睡。

关牧之仍穿着一身湿衣服坐在床边,莽三压低了声音同关牧之说:“阿文现在很好,只是担心你们。这些钱你先收着,不够给我个电话说一声,回头就给你家送去。”

他们似乎在推搡,关牧之道:“我们不需要他的钱,脏。奶奶我自己能养活,不用你们假好心。”

莽三也不勉强,收起现金,“你不要也成,我还是那句话,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戬龙城里头还真没我办不了的事。你要倔你就倔吧,跟你哥一个样,这牛脾气。过会儿这小妹妹的家长就要到了,我还得留足精神继续挨骂呢。”

这两个月,我可别想满世界瞎蹦达了。

阑珊忆梦

乖乖在床上躺平,我作为历经沧桑的过来人,忍不得多讲几句废话,“为什么不尝试着放下心防接受,钱没有错,生活苦难重重,转眼就要到高考,你何苦为此硬抗?”

关牧之像是被刺中要害,即刻反击,“你想说我不懂世事艰难,只顾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吗?尽管直说,何必绕圈子。袁野青青,我跟你不一样。六岁时父亲残废,母亲远嫁,奶奶四处拾荒为生,哥哥成日在街上混,口口声声要赚大钱成大业,却每每惹得满身刺青的男人提着刀上门要债,我必须侍奉瘫痪的父亲,端茶倒水,擦身洗衣倒马桶,一件文化衫从夏穿到冬,冷得长出满脸冻疮,被同伴嘲笑是穷光蛋赖皮猴。到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日子才好过一些,那时我竟然感谢老天,终于收走他。省得他继续折磨我,拖累我。六岁,我还未识字,却已识得人生。人如若没有一点骨气,要怎样走下去。”

冷冷,以轻蔑目光睥睨而下,“像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娇小姐又怎么会明白底层人,活着多么不易。”

我闭着眼,双手合十像一尊神佛,“你若永远以怨愤对待这个世界,周遭人事也将以怨愤回报,阿门——”

他对此嗤之以鼻,我因尽了全力,故而心安理得拉上被子蒙头大睡。醒来第一件事是抓住床边飞天超人一样骤然闪现的秦暮川,尊严面子之类统统丢进垃圾桶,生理上的折磨更加骇人,抓紧了他的手,苦苦哀求,“救命——快给我一支吗啡。”

他当然喋喋不休说些让人更加烦躁的安慰话,无非是忍一下就过去,我在你身边,哈,你又不是止疼药,现在光凭一张钟林毓秀的脸面就想将我迷惑,当我是谁,色*欲熏心的死胖子市长吗?

我虽说几乎完美,但因为老天爷那点小肚鸡肠便也仅仅止步于“几乎”两个字,最恶劣习惯莫过于怕疼,疼起来就暴躁,暴躁时就爱摔东西赶人,我真佩服自己现在居然还有力气手指门口叫他滚,把现年倒霉运势一并归罪到秦暮川身上,例数他十大罪状九大恶行,罪刑累累,罄竹难书。

清醒时不禁感叹,人说女人不讲道理时比夜叉更可怕,窃以为,女人基本上属于不讲道理的种群。

而眼前,我将秦暮川皱着眉攥着拳,焦急无助的模样当作求饶,他郑重其事地说:“今晚我去废掉莽三一条腿,就当给你赔罪。怎样?”

他低头接一个电话,我听见是女声,陡然间内火上窜,抢过他手机便扔出窗外,干完坏事还要挑衅地扬眉回视,换做以往,他一定暴跳如雷,要与我大吵一架,而今真是犯贱,居然弯了嘴角,用逗维克的目光浇灌我,摸摸我窜着火苗的脑袋,道一句,“十足十的小混蛋!”

心中生出一股深陷泥淖的窒息感,周遭一切渐渐将我湮没,灭顶之灾。我将被湮没在秦暮川的贱人攻势里,无处可逃。

“袁太太陪袁先生去乡下探亲,大雨封路,这几天都回不来,欣然将你托付给我。半个月修养假期已经帮你申请好,这就跟我回家去,老老实实养伤,再不许野猴子似的乱跑。大雨天骑车,我看你是招雷劈。”

我浑身是刺,又无可反抗,只好趁嘴皮子利索,翻个白眼驳他,“我又没有成群结队的迈巴赫独守空闺等人调戏。穷人家的苦,你是城中巨富,又怎么会明白?”

秦暮川似乎已经习惯我的冷嘲热讽尖酸刻薄,可叹,如此风流人物居然肯深情款款向深闺怨妇注目,这世界变化太快,我脑子转不过来,结出一整头如来佛的卷子。

他今日穿戴尤其正经,一身浅灰色西装小马甲,不见拘束地坐在我床边,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我的石膏腿,摆摆手安慰,“你应该睡一觉,睡着了自然忘了疼。不必管我,我有的是事情做。”

等我小睡一番再醒来,才知道他确实做许多事,一分一秒没闲着。

睡美人多纯洁,吻一吻就面红心跳,睁开眼找情郎。我被他堵到呼吸不畅面如重枣赛关公才有动静,第一反应是抬手给他一拳,却正中他掌心,被牢牢握在手里,挣脱不得。

“我的睡美人,终于醒了。”

秦暮川笑容似纯情少年,行为却下流猥琐到了极点。“有本事明着来,暗地里使阴招算什么英雄好汉。”

一句话引火烧身,他笑着说好,擒住我双手已俯下身来衔我的唇,辗转反复,待他满足才收了这缠绵折磨,一双眼仿佛蒙着晶莹水雾,轻盈透亮。

温柔都化了水,潺潺在他眼中流动。

拨开我额前碎发,秦暮川轻声道:“乖乖的,好不好?”

我此刻只想咬紧牙关,再不给他可趁之机,也不管他是否当我娇羞默认。眼前可算,哦,这无言的结局。

自此再一次搬进洛阳道十二号旧宅,两个人一条狗,一切似乎从未改变。秦暮川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只管陪着我,端茶倒水伺候洗衣沐浴,即将拍马赶上满清第一大太监李莲英。而我,既不是慈禧也不是光绪,我是在李大人眼皮子底下被沉了井的珍妃娘娘,自古红颜多薄命,我自知好日子不多,需把握眼前,无所不用其极地享乐在先,折磨在后,力争把秦暮川操练得疲乏体弱不成人形。

未等到拆石膏的日子,先等来不速之客,夏知秋怀抱最后一丝希望找上门来。我只好奇是谁相告,他居然能找到这里。

夏知秋答:“姜太太好心提点,秦暮川在哪,你就在哪。没想到,真是这样。”说完瞧一眼我的男仆秦暮川,眼神包含各种羡慕嫉妒恨。

隐隐已觉路在前方,左右相异,抉择的信心其实更多源自于诱惑,所谓金钱名利傲视群雄的风华绝代,我未曾尝试过得到的欣喜若狂,也未曾经历失去的痛心疾首,因此仍未明了,这一切是否如此重要,值得用生命交付。

我是一只深陷泥淖的鱼,有没有眼睛并不重要,因为从不知光是何物。

你看,我沉默不过三分钟,他已经等不及开口,可见无路可走五内俱焚,恨不得当下就吞了我,好得万贯家财重振雄风。“青青,请你嫁给我。”

我的表情应当算作受宠若惊,是夏青青时我也只估量着自己最多成为他金屋藏娇的小阿娇,说的不好听就是外室、二奶、小三小四,可当今社会外室比正房嚣张,而夏青青,至多是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也许更多男人钟爱偷情的刺激美妙。由于生理条件限制,我暂时无法了解男人们对此问题的真实看法,说暂时是因为,指不定我什么时候玩得翘辫子,再重生一回,变成头顶天脚立地,家中红旗不倒,外间彩旗飘飘风流倜傥阅女无数响当当一枚奇男子。

换做我,也不会傻傻只爱一个女人,爱一生,多腻歪。

故此我理解秦暮川,也理解夏知秋,但理解不等同原谅,我确实小家子气得很,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你都知道了?”秦暮川已被我指事着去老老实实去厨房准备晚餐,如此时在场,大概要被气得跳脚。

夏知秋看着我打着石膏的腿,略略皱了眉头,错过我真挚又充满关爱的目光,谁说我虚伪,我最爱我唯一的双生哥哥,世间亲人不过三两个,所以无论他做过什么我都理所应当原谅他,更何况,他所作所为出自于他的所谓深爱不易,可笑吗?并不可笑,换一位报社执笔,定然从这个角度出发,劝慰世人用爱感动世界。

他低声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感叹一句,“兵贵神速,夏先生占尽先机必有所得。”

眼前一张完美无缺的脸,沉郁黯然是最恰当的点缀,有几人能保持冷硬心肠说不,那人一定不是我,夏知秋身后的诱惑太多,我闯关达到揭秘模式,无论如何不忍错过。

“我会对你好,请你给我一个机会,一生一世爱你,照顾你,陪伴你。”他握我的手,掌心微凉,冷汗涔涔,透露着他鲜有的紧张情绪。我几乎要爱上这样的时刻,我悠然自在,他满心焦灼,翻云覆雨只在一瞬,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原来这样好,难怪人人都要费尽心力往上爬。玩弄两个字,妙不可言。

“我只有三个问题,请夏先生以诚相待。”

“你问。”

“第一,你是不是秦姗姗入幕之宾。第二,究竟为什么,你要杀死夏青青。第三……”我笑着反握他微微颤抖的手,像巫婆,蛊惑白马王子吃一口毒苹果,“夏知秋,你爱我吗?”

他回答:“第一,我与秦姗姗已经是过去式。第二,我不想编谎话粉饰太平,事实是爷爷早已经知道我迷恋着孪生妹妹,方法用尽也不能改变我的执着,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突然离家出走,其实是被逐出家门,那样也好,靠自己,一步步往上爬,更具挑战。但爷爷最终出杀招,修改遗嘱,将夏家所有资产留给夏青青一人,而你当时突然与秦暮川结婚,他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夏家一切,我只是……不甘心……原本就该属于我,我的青青,我的夏氏。秦暮川凭什么?靠女人吃饭的小白脸罢了。至于第三,我爱你,从未变过。如果你不放心,认为我只为姜太太资财向你求婚,我们大可以签婚前协议,无论为何种原因离婚,夏知秋名下一切资产百分之七十作为赔偿季给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