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进退的人是你罢?”阿离微微地眯起眼睛,“你意欲图谋不轨,但是不要牵连我南疆的子民。”

“有趣,”何紫云的唇角微微地扬了扬,“你倒是好大的口气,不要忘了,南疆世子,可是我。”

“那可未必,”阿离不动声色地说道,“谋反之人,哪里还敢妄称自己是爵位的继承之人?”

“阿离,你不要逼我。”何紫云拎着绿凝的手,紧了又紧。他本是拎着绿凝的衣襟的,这会子用力抓紧,未免有些勒得她透不过气来,而她却正被这个身材魁梧的家伙拎得高高的,四脚着不到地面,心里便愈发地惊恐起来。当下便转过头去,愤然怒道:“何紫云,你这大胆的逆臣,你可知本宫是谁吗?”

“绿凝公主。”何紫云的眼睛淡淡地瞟了过来,冷冷一笑,“我既闯得进皇宫,便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便是这江山,亦是我探手可得之物,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还能奈我何?”

说着,又转向阿离,笑道:“阿离,我早就瞧见你与这绿凝公主感情匪浅,却不知,我若果真杀了她,你能如何?”

“你敢。”阿离的面色立刻阴沉下去,周围的空气骤然间凝结成冰,令绿凝的心中都禁不住泛起层层寒意。

“易如反掌。”何紫云说罢,突然间将她手中拎着的小人儿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另一只手,兀地抓向绿凝。

“若敢伤她,我要你生不如死。”阿离的声音一阵发紧,他迅速地纵身,朝着何紫云疾奔而去。

“试试看。”何紫云哈哈大笑,迅速地点向了绿凝的颈间某一个地方。

那小人儿,却只觉一股暗香袭来,眼前一黑,兀自昏厥过去。

是了…绿凝终于记起来了,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那端妃,原就是南疆侯的长子何紫云晋献而入宫的。南疆女子多妩媚妖娆,那女人将父皇迷得几乎日日夜夜沉迷在她那花样繁多的男女情法里,无法自拔。而父皇的身体亦一日不如一日,竟渐渐地,显出了老境的颓唐之感。

皇上若身体有恙,那么最为惊恐的,便是那些后宫的嫔妃们。每一个妃子,所系着的,均是朝中的各派势利。眼下,当朝皇上的龙体欠安,朝中的势利便开始蠢蠢欲动,宫内宫外,亦渐渐地显出了紧张的气氛。

那最为忧虑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的皇后娘娘。她的身边,一手系着她的结发夫婿――即当时的皇帝,一手,则系着她的血肉――即未来继承大统的太子殿下。然而此时太子殿下却又年幼,纵然华南永嘉天资聪慧,有着为常人所不及的才华与智慧,然而这朝中的势利纷繁复杂,他的羽翼却尚未丰满,如何能够独挡一面?

母后在那段时间,较之平常,愈发地显得忧心重重了。

在那样的一段日子里,绿凝是被明令禁止出行的,华南永嘉却被时时唤去与母后长谈。甚至有几次,绿凝看到锦娘娘趁着夜深无人之时,来到母后的宫殿里。那时,母后常常遣散了所有的宫女,只单独地与锦娘娘两个人说话,便是绿凝也不允许靠近。

然而那时的绿凝,却兀自有着一种被人排除在外的不快感。宫里的气氛本就让她觉得压抑,这会子所有的人又都拿她当空气般不存在,要她的心情如何能够好得起来?所以她便想尽一切方法,趁深夜熟睡之际,悄悄地从母后宫里潜出来,奔往这个她最为熟悉的地方,见那个只有他能带给自己快乐的人。

那个时候,绿凝并不懂得甚么是爱情。

两小无猜,只想着能够看到对方的脸,便是一种欢喜。轻轻的一个吻和静静的依偎,便已然是她最大的快乐了。

然而,便是这样的快乐,终还是注定要离她而远去了。

她晕晕沉沉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然而巨大的变化却在那一日悄然来临,她失去了她满心欢喜、弥足珍贵的那份快乐,换来的,是一片茫然未知的未来。

她不知道,自己已然身中了那何紫云所施的情盅。

南疆情盅,只有两种解法,一则,乃是嫁与那施盅之人,二则…只有取得那南疆天山上的雪莲花儿,并着深爱于她的男子的鲜血,制成一种名唤“忘情”的药,方可解得。

那一日阿离是怎样与何紫云进行了一场恶斗,又是怎样在蜂拥而至的侍卫的包围下,险些与何紫云两相成重伤的,她已然再不想提及。她只知道,后来自己躺在母后的宫殿里,一直沉沉地睡着,时而突然醒来,亦是被那情盅折磨得生不如死。

那已然伤得极重的阿离,那已然被告之需要静养三个月的阿离,默默地望着绿凝那痛苦的面容,悄然无声的消失了整整半月。

自那以后,绿凝便再没有见过阿离。

然而隔着几年光阴的、处在另一个空间里的绿凝,却看到有一个身着白色长袍的老者,缓缓地走到了绿凝的床塌边上。他手里端着的,是一碗清澄的水。清澄得,有如天上淋漓的雨丝,亦有如,那汪映着他们静静相依偎的身影的清池。

这便是那用天山雪莲与那个深深爱着她的、俊美少年的血液制成的“忘情”。

人都道,黄泉有水,名曰“忘川”,饮之,便可忘记前世与今生。绿凝不知那“忘川”是何种味道,然而人间的这碗“忘情”之药,纵然淬取着那么痛的过往与那么残忍的心碎,沾着那么浓的血液,却仍然那么澄清,与透明。

透明得,婉若自此以后的那段记忆,明明曾是如此深刻地映在心底的,最后却依旧成风…消散…

039:我们的天长地久

自那场劫难醒来之的绿凝,从此便忘记了这个世界上有一个阿离。

她甚至不知道朝廷上尚有这一场险些酝酿而成的政变,或许,对于后宫里的女人们而言,那些个所谓的政变与她们根本无甚关系,只要皇上未变,这天下便还是如往常的天下,日子便还是如往常的日子。

绿凝还是往昔的绿凝,只不过自那之后,她便增加了一个怪异的喜好――那便是经常会在深夜溜出宫去,在皇宫里四处游荡。而当朝的太子殿下,绿凝公主那可怜的皇兄,便自此也落下了一块心病,那便是不论深夜几何,只要不见了他那视做心尖子,肺叶子,眼珠子,命根子般的宝贝皇妹,他便会发了疯般地寻找。

尽管,他知道她便是万般游荡,也绝然不会走出这皇宫,尽管他知道,其实最后能寻得到她的地方,无非是这御花园里某一处大树之上。

华南永嘉常常看到趴在树干上若小猫般酣睡着的绿凝,每每,他都是小心翼翼地将她从树干之上抱下,然后望着怀中睡得正甜的她轻轻叹息。自那以后,绿凝便格外喜欢偎在华南永嘉的胸前,听他的心跳。

没有人告诉她,她这爱好来得莫名,也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在曾经的那段岁月里,曾有一朵暗夜莲华,只为她一人盛开芬芳。

她…全部都忘记了。

脸颊,有冰凉的液体滑落。绿凝伸出手来,抹了抹脸颊,她用力地抬高了头,不想自己的泪水再度滑下,然而任凭她如何抬头,如何频繁地眨着眼睛,那泪水,却还是不断地滑落下来。

“阿离,那时候,你其实是…”绿凝的声音在发着颤,她哽咽着几乎是连话也说不出,心在颤抖,身体亦在颤抖,那想要说出口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像是一块石头堵在喉间,憋闷得绿凝连呼吸都困难。她不由得伸出手来,抚住了自己的咽喉之处,过了好一阵子,方才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你那时候,其实是…”

“已经死了。”

平和的声音,没有一丝情感,亦没有一丝波动。那声音是那样的沉静,仿佛正在谈论着不是死亡,而是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事情。

“你是为了摘取天山雪莲医好我的情盅,是不是?”绿凝已然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了,这一切,都来得太模糊,太模糊,模糊得,一如她在见到何紫梓之后,曾那样努力地寻找着关于他的记忆,却仍遍寻不着般的模糊。

回应绿凝的,是长久的沉默。

在这个由过去编织而成的空间,我和你,都是过客。不论我们如何悲伤与痛苦,都改变不了那些已然成真的事实。然而这种明知不该,却无力挽回的心情,却又比之当事之人还要难过上千分万分。

“那天山雪莲,乃是开在最高的雪峰之上的奇花,常有毒物守护。可叹我那时不过是身上受了些伤而已,否则,那些毒物又能耐我何?”许久,方才有何紫梓淡淡的笑声响起。依旧是如此轻描淡写,“只是可怜了我师父,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要寻遍天山,寻找我的踪影。好在,他寻到我之时,我的怀里还揣着那雪莲花儿,没有丢失,身体也因为在雪峰之上没有腐坏,否则可还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呵…”

听何紫梓笑得如此开心,绿凝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她的唇微微动了一动,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所以,我再见到你之时,你的体温便已然不是从前那般炽热了。你的身体,已然同你所制成的那个人偶一样,乃是拥有着淡淡的体温。方才我欲咬你之时,你也迅速地闪得开了,想必,就是不愿我知道这件事情,是不是?”

何紫梓依旧陷入了沉默之中,只是这沉默太过沉重,已然让绿凝摇摇欲坠了。

“无论如何,我终还是能陪在你的身边,且不论你是否会记得于我,终究,也是件令人欣慰之事。”

何紫梓的语气,婉若春风,带着拂面的温和与温暖,使得那原本沉重的气氛顷刻间轻松了许多。

“对于我这样的人,或许远远的守候,要比拥有更加快乐。”他的声音里透着笑容,却是连他此刻的心情都有了笑意,“先前,只当我与你此生必然已然无缘再见,所以在一次次引导你灵魂之时,现出各种各样的形态来。甚至,为了能够编织一场与你相爱的梦境,险些将我自己的私心全部暴露出来。而今,我已然重新获得了你的记忆,只愿此生,能够守候着你的幸福与快乐。唯愿你为了我,常常将笑容挂在脸上,可好?”

黑暗里,慢慢地走出了那抹紫色的身影,修长而又优雅。他那一头海藻般的长发在夜风里飞扬,紫色的长袍上,有银色的纷繁花卉,纠缠在一起,是一种华丽而又绝望的缠绵。他还是他,恍然间,他与她又回到了初识的月夜。

那个俊美得如妖似魔的美艳少年,脸上带着美奂美奂的笑容,出现在她的世界,牵动着她的心跳。

“我是妖,还是魔?”何紫梓指着自己,笑望着绿凝问。

“你不是妖,也不是魔,”绿凝的唇角轻轻微扬,“但是,你却一直在我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里曾经有一个伤口,每每都让我感觉到痛苦。而如今,它已然熬成了一种缠绵,便是不再痛苦,也会有一种心疼与牵挂。恐怕一生,都无法忘记了。”

纵然前尘已然成灰,回忆已成过往,但你始终记录着我青春的过往。豆蔻年华里,我庆幸有与你的相逢,人生的世界里,我感激有你的存在。

因为有你,让我知道原来人世间有一种爱,叫遥遥相望。因为有你,让我知道原来不是所有的爱,都是拥有与相守。

泪依旧汹涌地滑落,绿凝的心,却已然是一片坦然与释然了…

真的,有时候一味地痛苦与难过,怨天怨地着不能够拥有在怀,还不如远远地望着,那也是一种天长与地久。

040:后来才知那是爱

在这条通往所有走过的岁月里,何紫梓一直陪伴在绿凝的身边。

她与他,两个人默默相伴,看着那个名字唤作“阿离”的少年离开以后,所有发生的事情。

绿凝看到,母后因日日郁郁寡欢与满心的担忧牵挂而导致抑郁成疾,身体愈发地欠佳了,不出半载,便带着她全部的孤独与郁郁的心事离开了人世。她看到那时候的自己,坐在宫殿外的台阶上,手托着腮等待着躺在病塌之上的母后与华南永嘉的谈话。她还想着,待他们说完了话儿,她要搀着母后出来看一看这开了满院的桃花儿,竟然是如此之艳的。她还想着,一会子,要小太监折几枝花儿下来,插进水瓶里放在母后的寝殿里,想来,应有淡淡芬芳盛开满室的。她还想着,一会子可要拉住了皇兄,好好儿问问他母后到底对他说了些甚么。

然而,她却没有机会做这些事情了。

绿凝看到,那缓缓自母后寝殿之内走出的华南永嘉,一脸的凝重。

“凝儿,母后她…”

依旧是这熟悉的一幕,依旧是绿凝不愿面对的这一刻。然而该来临的终究也要来临,即使重新来过,很多事情也一样无法挽回。绿凝看到自己在华南永嘉的怀里哭得难以自持。

然而,绿凝却也看到,那个只将自己的视线落在更年轻更美艳的妃子身上的父皇,在得知母后离世的消息以后,几乎眩晕在地。苏醒之后,更是悲戚得难以自持,在众臣的搀扶和劝说下,方才站得起来,缓缓朝着母后的宫殿行来。

“旋缨,朕,对不住你!”这是父皇对母后所说的,唯一一句话。绿凝仍然记得父皇为母后写的那纸挽联,大体是说,身为六宫之首,母后有母仪天下、海纳百川的气魄,更有铺佐君王的贤德。身为华南王朝的宗妻,诞下并且教育出如此优秀的麟儿,为华南王朝的千秋社稷锦上添花。旋缨,可谓皇宫嫔妃的典范,自她之后,后宫将再无后。

起初,绿凝却果真不知,父皇竟然能够许下“后宫将再无后”的誓言。原本,所有人都曾以为父皇将立锦娘娘为后的,但母后去逝以后,父皇却果真再没有立后。那若大个东宫便一直空荡荡地空在那里,一直一直,为了父皇心里那个端庄的文庄皇后所留。正如而今,它依旧空在那里,却也同样是为了永嘉大帝心里的那个人而留。

想来,自古以来,帝王的爱,亦确实与凡间百姓所不同罢?

既然爱上了那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便注定了你要经历一番与众不同的心里历程。搜寻记忆深处,似乎从来不曾听母后抱怨过一生苦。纵然无数个夜里,她都是一个人静守在窗前,或在烛火下独思,即使是那样毫无着落的相思与守候,母后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父皇的不是。想来,这也是一种爱罢?

母后的心里,是不是,也是无悔的呢?

岁月缓缓流过,绿凝看到自己与华南永嘉都在一天天的长大。她看到华南永嘉在面对内忧外患之时所表现而出的卓然与勇气;看到他在朝堂之上,紧锁的眉头,和在御书房里翻阅奏章至凌晨的身影;看到他为了为了减免民间的税收劳役而做出的一切努力…更看到他在转过身,走向自己身边之时,便卸下了全部的压力与重担,笑得既轻松而又明朗。他便是再忙碌,也会陪着她一并用膳,然后一并在御花园里散步,畅心而谈。每每夜里,在她常常游走于御花园之中,不论是几更几时,只消华南永嘉发现没有了她的踪影,便会立刻开始寻找。而华南永嘉,亦总是满脸的柔情,将寻到之后的绿凝抱回寝宫,将她拥入怀中使她安然入睡。

最后,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一直用心跳声安抚着自己的,都是他呵…

那时,因她那一句,“皇兄要把将来的浴池分我一半”的戏言,华南永嘉便真的将历代皇帝的宫殿“正阳殿”的浴池划分给了她一半,并亲自赐名“莲花汤”。为了她想要“能够凝结成水珠般鲜翠欲滴”的宫殿,他便特地命人炼制成了婉若可以滴水般的琉璃之瓦,为她搭建了“碧云宫”。绿凝可以自由自在地策马在御花园里疾驰,随心所欲地生活。那些个朝臣与皇宫的嫔妃无一不进谏,指责绿凝公主的行为有失身为长公主的体统,但,每次都被华南永嘉一笑了之。

“她原本便是这个样子,那就由她去罢。”华南永嘉常常都是这样说,望着绿凝欢笑着的容颜,脸上洋溢着溺爱的笑容。

“然,公主却是过于活泼了。想来这般样子,若是为那些王孙贵族所知晓了,又如何嫁得出去呢?”礼部侍郎周永老儿常常拂着胡子叹息。

“朕的皇妹,岂可为了他人眼光而活?”这个“嫁”字传进华南永嘉的耳中,却攸地燃起了一股子莫名的怒火。他冷冷地扫了周永一眼,用硬梆梆的声音道,“绿凝便是不嫁,留在宫中,朕自然也会给她快乐的生活。”

说罢,竟扔下那被唬得目瞪口呆的周永,拂袖而去了。过了两三日,又闻异国有太子前来宫里向绿凝公主提亲,那使者因偶然无心的一句话使得龙颜大怒,将这国的提亲使者重责了一百杖,逐出了中原。自此,再无人敢在华南永嘉的面前,提起绿凝公主的亲事了。

望着如此任性,又如此率真的华南永嘉,绿凝不觉哑然失笑。他竟是这样的爱着自己的,那种宠爱,那种依恋,那种霸道的爱呵…怎能让人不动容?

然而,自己,却因为着自己不敢正视的那一种感情,一而再,再而三的逃离他的身边。甚至,不惜以生命做为最后的赌注。她以为离开他的身边就可以去淡风清,她以为只要离开他,自己就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然而,便是离开他,她也终是不快乐的。因为,华南永嘉的身影已然深深地烙进了她的心里,而华南永嘉,也已然是她生命里的一部分,便是怎样,恐怕也无法抹杀的爱与痛罢?

041:明艳如花

恍惚间,恰似黄粱一梦,绿凝缓缓地睁开眼睛,幽幽,叹息一声。

如若果真是梦境一场,那么这个梦,也未免太真实、太痛苦了。而今,梦醒了,一切,还能不能回到从前?

绿凝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心跳,比之她借用了一段时间的那个娇弱的身体,眼下的这个有着鲜活体力与活力的身体,才是她最为熟悉的了。

然而,这却果真是她自己的身体么?

她将手举至近前,瞧了一瞧。不是那个纤细而又瘦弱无骨的小手了,这只手十指修长,而又温润如玉,十指尖尖,掌心却因她经常爬树与狞猎而有着圆圆的小茧。想来,绿凝借宿在容颜的身体之时,曾远赴北疆援救洛瑾,又是骑马又是射箭的,将这书香门弟的大小姐的身子骨儿折腾折磨得不成了样子。

想想,也怪对不住人家的。

绿凝抿了抿嘴巴,又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这张脸圆润而又饱满,比之容颜尖俏的瓜子儿脸,倒是圆润得多得多。

这却果真是自己了!

绿凝的内心陡然升腾起一丝欣喜。无论如何,借宿在他人的躯壳之中,总是会有一种寄人篱下的不痛快感罢?她猛然一跃而起,竟自那石刻的莲花台上翻身跳了下来。

“竟是已然醒了?”带着揶揄口吻的、熟悉的声音,慢条斯里地在身边响起。绿凝抬起头,便见坐在自己对面莲花台上的何紫梓。这家伙正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整个身体向后仰着,以手臂支撑着他的身体。那一头海藻般的长在垂在身后,此时的他已然戴上了那个银制的面具,将他一世绝美的芳容遮在了面具之下。而那双黑眸却兀自微眯,笑着看向绿凝。“刚刚醒来,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跳起来了?万一这台子要是有个几丈高,可如何是好?”

“反正有你这了不起的巫师在,再是几十丈高又能如何?”绿凝脆生生地笑道,听进耳里的,正是自己的声音。没有容颜那舒缓而又充满了柔情的嗓音,却兀自如清泉般叮咚而又清脆,让人心生欢喜之情。

何紫梓只是淡淡地笑,缓缓站起了身来。就在他所坐着的那个莲花台上,静静地躺着容颜的身体。绿凝慢慢地走过去,说来倒也有趣,先前绿凝是借用人家的身体,看不到她的全貌,而今就这样近距离的看着,方不得不惊叹这容颜的美貌。果然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呵,想来,这洛瑾倒果真是有够走狗屎运的。竟然拥得这样一个美丽的人儿做老婆。瞧瞧这江南女子的眉眼如此娟秀,身段如此纤细婀娜,而此刻,她又是那样的恬静与怡然,静静地,在她人生的这一站旅途中休憩。绿凝轻轻地叹息一声,这一场关于自己的人生,却又要拉上这个与此事毫无关联的女子,着实是有些对不住人家。不过,绿凝一定会会说服华南永嘉,好好儿地将洛氏一门的事情查个清楚,还洛氏一族一个公道,还容颜一个完整的家,还洛瑾一个…完璧无暇的妻子罢。

望着容颜,绿凝便不由得想起了在北靖侯府所度过的那一段岁月。那段岁月里有喜,有忧,有笑,也有泪。但终归,还是快乐得更多些罢。绿凝轻轻地笑了笑,转过脸来看着何紫梓,笑道:“这容颜容夫人的身体,我们可还能将她完璧归赵?”

“当然。”何紫梓如何不知道绿凝的心愿,却只是淡淡地点着头笑。“我自会安排人护送容夫人的肉身进京,眼下倒是你,可曾准备得好了?”

绿凝低下头,再次将自己看了看,然后伸开双臂,向何紫梓笑道,“如何能不好呢?”

“那我们走罢。”

何紫梓提着灯盏,兀自走在前面,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绿凝款款地走着,却不免再次低下头去,瞧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衣袂轻扬,那个清丽的高挑的女子一头长发如瀑飞扬,她的脚步轻快,心情飞扬。回时的路,似乎也比来时更加的短了些,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一前一后走着,还未感觉到疲惫,便已然走近了方才所离开的小小别院。

但见这是一个完全曲回国风格的小小别院,精致的院落里,有低矮的白色栏杆,其间盛开着各色的小小花卉,婉若天上的繁星散落。而那院中的几幛房舍,亦都是拱形的圆顶,上面是淡淡的一层镂金,房舍的墙面亦是纯白,在这样的夜色下,倒是十分的整洁可人。而就在绿凝先前所静躺的房间门口,却站着两个人。

听见身后有脚步之声,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望向这边。站在最前面的人,却赫然一脸的惊骇。

“苏尔丹。”绿凝淡淡地笑着,伸出手来挥了一挥。

然绿凝这样的一挥,却使得苏尔丹脸上的表情更加的惊诧了。那个原本俊美若异域天神的男子,这会子正张大了嘴巴,瞠目结舌地瞪大了眼睛,却是连眼睛都不会眨,连话也不会说的了。

“苏尔丹,你的嘴巴若是再张得大些,恐怕你那下巴就要脱臼了。”清清脆脆的声音,婉若银铃,亦婉若叮咚作响着潺潺而流的清澈小溪。

那明艳的笑容,像是在春风的轻拂下,在温和而和煦的阳光中盛开的迎春花儿,苏尔丹婉若回到了初见她的那个下午,一颗心不由得怦然而动。

“呔,你是谁,竟敢如此称呼我们太子殿下的名讳?”还不待苏尔丹说话,他身边跟着的一个少年便攸地上前一步,不快地冲着绿凝嚷。继而又转头愤愤然地看向何紫梓,“何紫梓,瞧瞧你带来的人有多不恭敬,难道你们中原人都是这般的不懂礼数么?”

“呵…”何紫梓轻轻地眯起眼睛,淡然笑道,“你这呆头呆脑的者者木好生的不解风情,你可是果真没有看见你家太子殿下的那副憨相?莫说是我带来的这人有多不恭敬,便是她愈是对你们的太子殿下不恭敬,你们的太子殿下便愈是欢喜呢…”

042:皇族的愤怒

“绿凝…”

苏尔丹喃喃的,唤着这个名字。他把“绿凝”两个字说得很慢,仿佛这两个字在他的口齿之间,都有着无法言说的回味与眷恋。

绿凝却只是站在那里,浅浅地笑。

“绿凝?”先前还意气风发的者者木这会子也骇然地瞧着眼前突然出现在绿凝,瞠目结舌地道,“绿…绿凝公主?”

他看了看绿凝,看看何紫梓,又回过头去看看那个站在原地,满面通红,却又兀自连话也说不出的苏尔丹,完全迷惑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本宫回来了,仅此而已。”绿凝瞧了瞧者者木,挑眉笑道,“你先前不是对本宫还有着诸多看法的么?这会子亲见了本宫,可有甚么话儿是要对本宫讲的?”

者者木张了张嘴,将绿凝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见绿凝一袭水色长裙,一头青丝挽成流云髻,却只由一朵新鲜的木芙蓉别着。比之先前那洛瑾大老婆看上去病恹恹、瘦弱弱的容貌,眼前的绿凝公主越自带了一股子说不出的洒脱与鲜活。那若弯月般的眉,那黑白分明而又灵气逼人的眼,圆润的脸庞,小巧若桃瓣般的唇微微向上扬着,怎么看都令人兀生欢喜之情。而她与生俱来的高贵使得绿凝又有着不容人忽视的优雅,这等容貌,虽然比不上容颜那般哀怨迷离,却也真是…无法令人忽略的娇俏与可人…

者者木伸手抹了抹鼻子,却只是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依本侯看,不如我们进屋说话。”何紫梓那淡桔色的唇亦微微上扬着,漾出一抹淡然笑意。

绿凝方知,此处,乃是距曲回国不远的一处狩猎场。说是狩猎场,但是实则却是历来曲回国皇族“圈养”皇族侍卫队的秘密之地。所谓皇族侍卫队,乃是用作曲回国皇室以防万一之时所。这里有几十条秘道,可通往曲回国皇宫内的不同地方,但是却都分外隐蔽。并且,这里还暗藏着一队曲回国最为精湛的精兵良锐,每一个,算不能以一敌百,但至少个个都是士兵中的精英。而这一队精兵的统领者,却是曲回国的太子。所以说,在曲回国乃是与中原有所不同的。曲回国所立下的太子,必然是与国王一条心的,因为国王已然将自己最后的一脉根基交与了自己最信任的儿子。如若儿子有心想要背叛,那么至少会让自己的父亲猝不及防。

想来,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策略,倒是曲回国人比之中原人更体会得深些。

“而今朝中的形势不容乐观,叛军四起,已然呈现由分散到集中的策略,朝着京城靠近了。”何紫梓命人将一张硕大的中原地图铺在了案上,指着这图上所绘的地势说道,“在安阳、陡信、乌仑几处,都是叛军最为活跃之处,而北疆与辽塞更甚。这北疆原就是北疆侯宁昆旧部所聚集之处,所以在这一时闹得最欢,势利倒是呈现出越来越大的趋势。而辽塞,便是北靖侯洛瑾所一直驻守的边关。自他率领旧部前往北疆这一战之后,便再无了消息之后,辽塞那些曾一直追随于他的士兵们便索然大怒,愤然揭杆起义,誓要为他们的侯爷讨个公道。而洛瑾自此,便再无消息,没有出现过。只是那些士兵们却均是打着洛瑾的旗帜,揭竿而起。而朝中因始终不见洛瑾的人,而将全部的罪责都加在了洛瑾的身上。”

绿凝静静地听着,看着这张硕大的地图上被红点做了的标记。那些红点,均是叛军活跃的地点,一片接着一片,触目惊心。

她却是从未想到,华南永嘉自执政以来,主张减少赋税,免除徭役,又拔了大笔款项修建河堤,扶植农业,使得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倒是将父皇所一直提倡的利民强国之策实现了,想来,便是父皇本人,见到而今华南王朝的这般样子,也会欣慰地点头的。然而,这些星星点点的红色标记却又是怎么一回事?绿凝着实不能相信,这些过上了富饶生活的黎民百姓,竟然再次要遭受战乱之苦。

无论如何,战乱若起,最为难过的,便是百姓。而经此一次战乱,想必华南王朝的国力必要倒退至少三十年!这其中的利弊,又岂是那些叛军所能体会得到的?

难道争得这个龙椅,争得这个天下的权利,便是这般的重要吗?

“此事,似乎倒也有些蹊跷。”坐在案边的苏尔丹微皱着眉头沉声说道,烛火下,这张有着异国血统的皇族的俊美脸庞轮廓愈发的分明了,那深深陷下去的蓝眸因温暖的烛火衬托而散发着澄清的蔚蓝,那饱满圆润的唇,亦微微地抿了抿,方才说道,“先前,本王自是与华南永嘉一样,将全部的罪责都怪到了洛瑾身上。然而在之前与绿凝公主的一番争论之后,倒让本王静下心来,重新思量了一翻此事的来龙去脉。细细想来,此事确实疑点众多。凭着本王这些年来与洛瑾交战过的经验,和与他打过的交道,都觉得洛瑾确实不会做出这等谋反的事情。然而他现在的悄然无声,亦说明了此事存在着更大的令人疑惑之处。如若洛瑾果真是幕后的指使,那么,而今,他的人影在哪里?”

“阿离,而今,却果真没有洛瑾的消息?”绿弟若有所思地望向何紫梓,问道,“现如今,北靖侯府的情况却又是如何?”

由始至终,何紫梓都将矛头指向了洛瑾,却一直没有提到北靖侯府的近况。想来,自己在北靖侯府的那一夜,侯府里,似乎已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想那时,洛安说洛瑾已然与迟采青在“落霞阁”睡下了,他说的,果真是真的么?

“而今的北靖侯府,已然空无一人了。”

何紫梓的一句话,有如晴天霹雳,在绿凝的耳边轰然作响,惊得她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瞪向何紫梓。

“除了凝婕妤目前尚在宫中被皇上差人保护起来之外,侯府中所有的人,几乎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踪影。”何紫梓的声音沉稳,不带一丝波澜,“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有这样的事情?”绿弟的眉,微微地皱了一皱,继而又扬起眉道,“据我所说,皇兄早已然派人在暗中将北靖侯府团团围住,并且严加关注了。却如何能够在北靖侯府的一干人等全部消失了之后,方才知晓?”

“公主所言甚是,”何紫梓淡桔色的唇微微地向上扬了扬,点对道,“皇上确实已然派人将北靖侯府团团围得住了,然而事情总是有意外,那北靖府的主子们消失那天,确有一伙武林高手出现在侯府周围。而后竟在这诸多官兵的拦截之下,将那些官兵打伤打死了大半,带着人逃之夭夭。此事,想来,亦是些蹊跷的,在当时,被官兵斩杀的武林高手身上,发现了很有趣的图腾。经查实,这些人,便是与先前前往皇宫里劫持凝婕妤的刺客乃是一伙。却不知,这北靖侯府何时与‘红会’之人扯上了关联。”

“‘红会’?”绿凝的心中微微一动,想那夜,在华南永嘉的“正阳宫”里,绿凝也曾听到张康提起过“红会”,却不知,这到底是个甚么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