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回家乡,

徒留一世伤。

这是大周广为传唱的《英雄赋》。

开国皇帝的兄长,是前朝治世良将,而最终,在凯旋还朝途中,被削去官爵,只身返乡。

最悲凉,是途中旧伤发作,最终埋骨他乡。

这《英雄赋》,是他的结发妻自缢而亡追随夫君赴黄泉之前的绝笔。

开国皇帝识音律,擅谱曲,在他身怀满腹不平、揭竿起义再到登基之后,便有了这一首叹息英雄一生戎马而不得衣锦还乡的哀歌。

开国皇帝以这哀歌警醒后世君王,不得亲小人远贤臣,尤其是曾为大周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武将,要善待,不可因为一时意气便行杀伐之举。

卫昔昭将曲调略做了调整,使得这首歌由女子唱来更容易,自然,也更动听。

琴声歌声之中,季青城想到的是自己的父亲,是卫玄默,是诸多曾被皇帝贬斥、降罪过的武将。

她在唱的,是很多人很多时候的心境。

她是不是也为那些人、为她的父亲酸楚、不甘。

她的父亲出征不久,她是不是借这支歌抒思念之情。

她又是不是在提醒众人,卫家女子,即使不曾习武,不能上阵杀敌,也不曾忘记自己是名将之后,以父为荣。

合情合景合出身,琴声苍凉、歌声伤感,却又是那般引人入胜,想她一直唱下去,即便心头悲伤,也愿意。愿意享受这一份悲伤。

只是,世间没有不绝的琴声,没有唱不完的歌。

卫昔昭淡淡一笑,缓缓离座。

忧伤的美丽的梦境被终止,让人不得不回到现世中来。

静默之后,满堂彩。

许乐芊和许乐莹则同时看向裴孤鸿、季青城。

他们没有出声,没有喝彩,可凝视着卫昔昭容颜的双眼格外地亮,闪烁着让她们觉得恐慌的光华。

那种目光,意味着什么?

她们真的不愿意去想,不愿意承认。

许太夫人和许氏的心情一样,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就走。

花的是许家的银子,费心费力地准备了这赏荷筵,可结果呢?抢尽风头的却是卫昔昭。

这叫什么事?!

接下来的时间,对于她们来说分外难熬。待到曲终人散时,笑容是再也挂不住了,仓促地离开花厅。

卫昔昭留下来,盯着下人将花厅收拾停当。

沉星走到卫昔昭近前,低声道:“莫公子在外面,说是赏花,却只看着花厅门口,有好一会儿了。奴婢估摸着是等您呢。”

卫昔昭看看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卫昔昤,“你送五小姐回房吧,我出去看看。”

沉星称是,挽着卫昔昤的手走了。

莫兆言站在小凉亭的大红灯笼下,一身落寞,脸色却很平静。

卫昔昭走过去,“公子怎么站在这里?”

莫兆言浮现出俊朗的笑容,“许久没见到你,想等等看。你瘦了,可是太累?”

“还好。”卫昔昭咬了咬唇,迟疑问道,“上次提亲的事,昔昀是怎么与你说的?这些日子了,我也没顾上问她。”

“她说,卫大人不想早早给你定下亲事,说若是我执意前去,卫大人少不得将我撵出府去,且不会再帮家父鸣冤。”莫兆言语声转低,亦转为苦涩,“我自然不敢再坚持。只恨自己无能,想错了路。”

“怎么说?”卫昔昭对他的想法有点好奇。

“圣上宽仁,虽然圈禁了家父,却不曾为难过我,我仍可考取功名。我该做的,是发奋读书,来日凭借自己救家父出苦海。”莫兆言转脸看向别处,“可我之前却想走捷径,想让卫大人成全我此生夙愿,着实可笑。”

“这么想,很好。”

隔了一世光阴,隔了一场生死,他想明白了,她却愈发难过。只是也晓得,眼前这文弱书生心智不坚定,不知何时就又会变了心迹,甚至还会走上遭人利用的道路。

“昔昭,你方才的歌声、琴声我听到了,很动听,也很让人心生怅然。”

“因为英雄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英雄苦,所以词苦曲也苦。”

“若有一日,我功成名就,昔昭,你…”莫兆言语声顿住,沉吟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你在我提亲之时,会答应么?”

自然不会。对他的那份心,早已冷了,死了。可卫昔昭没有说实话,“那岂是我点头摇头就能算数的事。还是要看父母之命。”

莫兆言凝视着她的眼睛,“只说你,你会答应么?”

卫昔昭却垂下眼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我不能一掷千金,不能送罕见之物讨你欢欣,我有的,不过一腔情意。昔昭,我是真心的,想一生伴着你、护着你,想给你一世安好。”

是这样熟悉的话语。不论真心假意,他的话,与前世如出一辙。

什么都没有,你拿什么护我?又拿什么给我一世安好?卫昔昭很想直言反问、还以最刺心的讽刺。随后又觉得可笑,前世不是最喜欢听他说这种话么?反驳又是何必,用话语来报复么?太轻微。他还没付出代价,就使得他受伤逃避,不是明智之举。

卫昔昭转身,抬头看看夜色,“天色已晚,公子回去歇息吧。”

莫兆言无从分辨她的心迹,她说的话,要么模棱两可,要么就是逃避。这不是心急的事。他点头,“你也是。告辞。”

看着他的背影,卫昔昭的手紧握成拳。

有时,想看到他。看到他,才能提醒自己,丝毫也不能大意,不要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出了寥寥数人,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语,不要把任何人的言行记挂在心。这世间太虚假,肯拿出真心的人太少。

可看到他,又是无法忍受记忆的折磨。观望前世,看着另一个自己,被他和卫昔昀把自己当做玩偶一样,可以信手拈来,可以随意丢弃。

长发曾被他轻抚,想剪掉!手曾安放在他掌心,想砍掉!

是如此的厌恶,无以复加。

厌恶前世的自己,蠢、笨、自以为是。

是的,也许该怪的只有自己,可他与卫昔昀,却是鲜活的记忆源头,他,尤其如此。

卫昔昭闭上眼睛,深吸进一口气,漫步游走到别处,身形融入卫府夜色。

不知不觉,竟已走到后花园内。她暗自苦笑,不知何时,在看到莫兆言的时候才能平静以对,不再如如今这样心神紊乱。

转身之际,有人故意轻咳一声。

卫昔昭吓了一跳,见是季青城,就转为紧张。今日面对的可不是什么侯爷,而是一只醉猫。

“每次你见到莫兆言,都会异于平日。你告诉我,这是为何?”季青城说着,走到她面前。

卫昔昭强作镇定,“有么?没有的事,侯爷多虑了。”

“你的眼睛,骗不过我。”季青城语声笃定,“你伤心。”

卫昔昭索性顺着他说违心话:“我的确是伤心,伤心二妹曾想利用他伤害我,一直耿耿于怀毕竟,儿时到如今的姐妹情分是无法淡忘的。”

“为此伤心,也合情合理。我不懂的是,你为何来到了后花园,要去找裴孤鸿?”本是疑问的话语,他语气却是意味着认定如此。

卫昔昭失笑,“我还没问侯爷为何出现在我身后,侯爷倒先问我要去何处。”之后举步要走,“我这就回房了。”

季青城拦住了她,“在你心里,院中这些人,可有轻重之分?”

卫昔昭如实道:“没有,一视同仁。”

“不相伯仲?”季青城再次求证。

“的确如此。”

“我呢?”

“侯爷所说的院中这些人,难道不包括你么?”卫昔昭一面回答一面四下观望,很是心急。平时下人似乎随处可见,怎么她需要人在近前的时候,就连一个都见不到了?

“你我相识已久,言辞怎么这般吝啬?”季青城扣住了她的手腕,以便阻止她不停挪动的身形,“旁人待你格外不同,你都不晓得么?”

“我…我不晓得,觉得世子、侯爷都是府中贵客,实在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同的。”卫昔昭的手极力挣扎,想摆脱他的钳制。抬起头来,却见他格外轻松地样子,眸子亮晶晶的,含着笑意看着自己挣扎。

“那怎样才能让你将我与旁人区分开来呢?”季青城笑问着的同时,环住了她身形。一臂间就能将她环在怀里,如此轻盈柔弱。空闲的一只手,覆上她如云发丝。

距离的拉近,让卫昔昭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如此弱小,身高只到他肩头,再加之力气微小,强弱分明。就算自己回到前世的十五岁,头顶至多也只到他下颌位置。她恼火,却害怕出言不逊惹得他得寸进尺,低声道:“再不放手,我可就喊人了。”

回应她的,却是被更紧的抱住。

酒香、杜若香、灼热的气息,凉如水的月色,紧紧的拥抱。

一切,都在诠释着暧昧不清。

卫昔昭强迫自己冷静,故技重施,放松下来,抬起头淡淡笑问:“侯爷到底要做什么?不需强来,我依你就是。”

季青城面容趋近她。

卫昔昭强压住向后躲闪的本能,身形不动,双唇却无意识地抿紧。

“怕了?”季青城笑了。

“没有。”卫昔昭继续说违心的话,“侯爷想怎么样,我又能如何。”说完心里想着,这样他总该觉得无趣了吧?因为他似乎不喜欢别人太过顺从,太顺从他反倒会没兴致再气再逗别人。

只是今日的季青城是不和她也不和自己讲道理、讲理智的

他的容颜趋近,双唇准确无误地落在她唇上。

卫昔昭愕然地睁大了眼睛。向后躲,后脑被他扣住,动弹不得。身躯连同手臂,被他箍得更紧,毫无挣扎的余地。她只能用力咬住唇瓣,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青涩而毫无章法的吮咬,到品尝到甜美的悸动,再到不满足浅尝辄止而近一步的强势的索取,想汲取更多的属于她的甜美。

男子的气息,透过唇齿,分外强烈地传递给她,让她恐慌;彼此双唇的触碰带来的感觉,如惊涛骇浪一般,迅速蔓延至全身,让她觉得肌肤滚烫,失去力量。

头脑如何也不能清醒,不能思索自己能想什么办法逃离此地,逃离开他。

僵硬的身躯转为柔软,连唇齿都丧失力气。他无法去分辨是她从心底变得柔软,还是挣扎不过所幸顺从。他只是为之欣喜。

撬开她唇齿,生疏而强势地攻城略地。呼吸无从控制,急促,灼热。

卫昔昭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叶小舟,没有着落地漂浮在属于他的氛围、气息营造出来的汪洋大海。

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

最终唤醒她意识的,是心弦的颤动。

狠狠地用力呼吸,拼命扭动身躯,贝齿扣住,咬住了他的唇。

季青城终于松开了她,却仍是握着她的手,“要记住。你与别人不同,我在你心里,亦应如此。”

卫昔昭已经没力气回答了,用最后的一点力量点了点头,扬手挣脱。

他没再挽留,松开了手。

卫昔昭后退几步,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急匆匆离开,之后,无意识地加速,快步跑到了玲珑阁门前。这才觉得安全,她缓缓蹲下身去,用双臂环抱住自己。

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

全乱了。

正房。

许太夫人目光凝重,注视许乐芊许久,才语重心长地道:“乐芊,你若有心陪伴你姑姑,觉得平日里能帮她,就留下来多住一段时日。若是觉得有心无力,就回府吧。与其留在这里徒惹伤心,倒不如回去另觅别家。达官显贵有的是,比侯爷更出色的虽然少,可若是留心,总能找到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您在说什么啊?”许乐芊不是不能理解,而是拒绝理解,“我不回府里,我就要在这儿住着。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若是伤了心,一日如三秋。”许太夫人语气低沉,“我是为你好啊。”

许乐芊说着,站起身来,高声道:“我不要您为我好!”似乎不这样就说不话来似的,又瞪着许乐莹,“您怎么不让她也回去?今日若不是她被卫昔昭骗了,怎么会让人抢走风头白忙一场?您偏心!”

“姐姐,事出有因啊。”许乐莹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来,“我当时留意的只是血迹是真是假,又不方便查看伤口。也的确是我大意了。”

许乐芊冷声斥道:“没有那份心智,就别自作聪明将事情揽下来!”

“看看你这毛躁性子!”许太夫人也冷了脸,“没人责怪你前些日子给家门抹黑,你倒说起别人的不是了!今晚让你姑姑开解开解你,明日回府去!”随后拂袖而去。

许乐芊扭头就回了房里。左思右想,又是气又是无助,觉得呆在房里就是坐以待毙。

不能离开卫府,不想日后见不到季青城。

旁人都认定了季青城和卫昔昭之间有什么…

错过今晚,日后真被带回府里可怎么办?

文雅的讨好他不要,那么,不妨换个方式!

打定主意,她找了件东西出门,径自去了书房,交代了随行的丫鬟几句,独自走进院中。

小九守在厅堂门口,“侯爷还没回来,小姐明日再来吧。”

许乐芊瞪了他片刻,将藏在袖中的剪刀反手抵向自己的咽喉,“你不让我进去,我就死给你看!”

小九懵了,“你就是要自杀,也不应该跑到我们侯爷这儿来啊…”莫名其妙!

许乐芊真急了,“你让不让我进去?!”

“您进去就是,千万别想不开。”小九没办法,只得让出路。

季青城回来的时候,就觉得气氛不对,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小九跑过去,轻声回禀了几句。

季青城挑了挑眉,转身要走,又吩咐了一句:“去把裴孤鸿请来。”

第六十八章酝酿

“世子若是不来呢?”小九没什么把握。

“不来的话,你就不要回来了。”季青城又思忖片刻,进了院子,却闪身去了厢房。

小九去了紫薇苑,三催四请,话说了一箩筐,摆出了不达目的是打死也不肯回去的架势。

裴孤鸿虽然不愿,却不得不点头同意,去往书房,路上很是不解:“他找我做什么?今日是醉得太厉害了吧?”

小九但笑不语。真醉得太厉害,又怎会视摆明了投怀送抱的美人如无物?

进到书房,小九站在门口,笑嘻嘻地躬身请裴孤鸿入内。

裴孤鸿走进了室内。

“世子爷?”

“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乐芊和裴孤鸿同时出声。

许乐芊无力地跌坐到椅子上,先前酝酿半晌的情绪一扫而空,绯红的脸色慢慢趋于平静。白忙了。

裴孤鸿转身唤小九:“你家侯爷呢?怎么回事!”

小九挂着殷勤地笑,“侯爷稍后就回来了,您二位坐坐,想喝什么茶?”

裴孤鸿不耐烦了,“到底有事没事?我走了!”

门外却传来嘈杂凌乱的脚步声。

许氏心急如焚,不顾小九的搭话,由许乐莹扶着,径自进门。看到里面的两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许乐莹却心生不悦,看向许乐芊的眼色有点儿冷。

上当、被利用的感觉很强烈。裴孤鸿到了此时,倒不急着走了,坐下来,等许氏和许乐莹见过礼,让小九上茶,“你家侯爷既然请我过来,总该好生招待,把他的极品毛尖给我尝尝。”

许氏偷眼等了许乐芊一眼,说了两句闲话,带着两个侄女告辞。

裴孤鸿只找季青城,“把他给我拎出来!”这叫什么事?许乐芊来找他,他却把自己请来当挡箭牌,实在是可恨之极。

过了片刻,季青城步履闲适地走进来,还好心情地询问:“茶还能入口么?”

裴孤鸿把已经端起来的茶盏丢回到桌案上,“看到你,谁还有心喝茶?你这做派,委实可气!”

季青城解释道:“实在是无计可施,只好请世子过来解围。哪日世子若是被人纠缠,也可找我帮忙。”

“你当我是你么?哪里会惹出这等风流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