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京城…”卫昔晽的话转为断断续续,“京城里,龙渄成了王爷,我成了王妃…这种日子,其实我不喜欢…谁都不知道,我总怕他被人抢走,怕他的心不会再留在我身上…甚至,我害怕他会对你动心…”

“我想龙城,想龙城的卫府,那时我才是最开心的…那时的我,还不是愚蠢之极,还是不拖累人的昔晽…”卫昔晽在断断续续的话语之中,思绪飘回了龙城,“那一日,月色特别好,我和他,喝酒,就是那一夜吧,动了心…”

卫昔晽走的时候,唇角挂着暖暖的笑。

卫昔昭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觉得她只是睡着了。

听到哭声,她带着疑惑,转头去看。

飞雨含着泪,“夫人,您节哀。”

节哀,那就不是睡了,是离开了人世重生之嫡高一筹。

昔晽,你会不会因为临走前的懊悔而获得重生的机会?

一定会的,你舍不得你的夫君、孩子,你一定想重来一次,竭尽全力珍惜他们。

卫昔昭又茫然许久,才开始面对事实,吩咐王府众人:“进宫禀明此事。王妃的孩子,我带回季府。将侧妃也带回季府。”

回到季府的时候,卫昔昭径直去了沉星房里,轻手轻脚躺在她身侧。

沉星发觉了,握住了卫昔昭的手,“小姐,您忙就不需过来陪奴婢了。奴婢心里有数,还没到走的时候。”

卫昔昭轻轻拥住她,无声地哭泣。

一夜未合眼,起身后便命人取出皇帝御赐的三道金券丹书,没去请安就要进宫。

出门便遇到了三夫人。

三夫人显得很是焦躁,“大嫂,我听说你昨夜带了一个孩子回来?怎么回事?是燕王的子嗣么?你要将他过继到你名下么?”

卫昔昭看着她,像是没听懂或是没听到她的话。

三夫人更加生气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你就算不要命,也先离开季府再做糊涂事!我腹中的孩子受不起这么大的风波!”

“你滚开。”卫昔昭声音轻而决绝。

“啊?”三夫人惊诧不已。

“我有事,急着出门,别挡我的路。”卫昔昭抬手轻推她,“今日谁挡我的路,我便求皇上隆恩,赐她一死。”

“你…”三夫人出声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地让开了路重生之嫡高一筹。

“谁敢动我的孩子,还是一死。烦劳你转告旁人一声。”卫昔昭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

“她是疯了不成?”三夫人被吓到了,也惊到了。

郡主嫁入季府,就连最起码的规矩都不用讲了么?抱回一个孩子,这么大的事,她居然都不和太夫人商量,一意孤行。不是疯了是什么?日后就不怕太夫人百般忌惮而闹得婆媳不和么?

卫昔昭到了养心殿外,跪倒在地,对太监道:“烦劳公公通禀,卫昔昭求见圣上。”

“夫人您这是…”太监也懵了。她此时该做的是去给皇上准备茶点,而不是跪在这里等召见。

卫昔昭垂了眼睑,等了多时,看到明黄色龙袍出现在眼界之内,到了自己面前。

“龙渄府上的事,朕已听说了。”萧晨逸先一步道,“想让朕因此而赦免他,绝无可能。”

“臣妾要求皇上的,并非此事。”

萧晨逸转身,“进殿内说话。”

卫昔昭进殿后,行礼跪拜,之后将装着金券丹书的锦盒放在膝前,“臣妾想请皇上成全一事臣女三妹昨日难产离世,留下一子,臣妾想将孩子带在身边抚养。”

“你说的可是龙渄之子?”

“是。”

“为何?”

“为姐妹手足情分。”

“龙渄之子,也可接进宫中…”

卫昔昭不等他说完,缓缓俯下身去叩头,“臣妾昨日已经满口答应,还请皇上成全臣妾重生之嫡高一筹。”

萧晨逸问道:“不怕季府人为难你、苛责你?”

“臣妾不过是顾全手足情意,不觉有错。若被为难、责难,亦无怨言。”卫昔昭陈述完毕,说起自己要求的第二件事,“臣妾还有一事求皇上隆恩请皇上允许臣妾彻查臣妾三妹死因、发落元凶。”

萧晨逸有些意外,“怎么?她的死另有蹊跷?”

“是。恐怕还牵扯到宫中太医与宫外人勾结。”

“你的三个心愿,便这样用去了两个,值得么?”萧晨逸也没隐瞒心绪,“朕原以为,你会留待卫玄默、季青城身陷险境时才会用。”

卫昔昭在心里冷笑连连。父亲、夫君的危险会有多少次,谁能知晓,她能救的也不过一次。真正让她陡生恨意的,是通过萧晨逸这句话,听出了他有意立萧龙洛为储君的意愿如果不是这样,她的至亲又何来险境?

被在外征战的将帅拥护的皇子,他弃之不用。

为他出生入死征战沙场的人,还未还朝,他就看到了日后他们会被新帝忌惮、处置,却淡然以对。

这样一个帝王,如同蛇蝎般阴冷毒辣的心其实谁都不该死,该死的是他。太多人的悲剧,是他一手造成,而在他看来,不过寻常事。

若有可能,真想让至亲夺了他的天下,杀了他。

第109章美人、手段

美人,当如是

萧晨逸又斟酌片刻,道:“彻查你三妹死因、发落元凶之事,朕此刻便能答应你,一切事宜,由你自行做主。至于你抚养龙渄之子,朕还要思量一番,毕竟,你非皇族中人,将皇家血脉养在身边,怕是会招致外人非议。”

“谢皇上。”卫昔昭谢恩后告退,“臣妾这几日要去燕王府帮忙料理丧事,不能进宫服侍,请皇上恕罪。”

“你去吧,节哀。”

卫昔昭恭声称是,起身缓步退后。

萧晨逸提醒道:“你忘了带上你的东西。”

“多谢皇上提醒,只是,不必了。”卫昔昭和声道,“皇上是明君,若臣妾所求合乎情理,不需凭借什么,皇上也会答应;若臣妾所求是痴心妄想,凭借什么,皇上也不会答应。”又屈膝行礼,“皇上保重龙体,臣妾告退。”之后转身举步。

此时回响在心中的,是季青城曾经叮嘱她的话:千万不要相信君无戏言,只能相信你看到的。

可不就是。

她今日看到的是自己所求其一是人之常情,却没被即刻允许。

萧晨逸似是看出、听出了她心中所想,在她步出大殿门槛时加了一句:“明日,朕明日便给你答复。”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因为她没有止步谢恩。

随后又苦笑,还未如愿,她即便听到了,又能谢自己什么呢?谢自己给了她半是希望半是失望的一句话么?

她为人不似柳寒伊。柳寒伊是为了一个男人什么都能放下的,而她却是因人而异,该看重的仍是看重,不会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一切。

母女二人,一般无二的出尘样貌。

柳寒伊是孤独的。

卫昔昭则是活在尘世的。

可如果季青城死了,卫昔昭的心也就随之逝去了。这是毋庸置疑的。却仍是不同于柳寒伊,她不会先一步放弃。

他有时疑惑,不知这样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子是如何形成这种韧性的。因为常人有目共睹,卫玄默疼爱长女,既是疼爱,必不会让女儿承受风波凶险冲击。可若不曾历经尘世苦,如何能有这样的风骨?只一句早慧,不能够解释。

卫昔昭的轿子进府后,她在前院停留片刻,吩咐乔楚找几个得力之人去燕王府帮衬着料理丧事。

乔楚今日没精打采的,漫不经心地应下。

卫昔昭对他这种态度有些生气,“出了差错,我就让小九砍了你的脑袋。”话是狠话,却语声浅淡。

乔楚这才找回了平日精明爽利的样子,赔着笑连声应是。

正房里,风岚已经找来了几名乳娘,正悉心打量着其中两名,看到卫昔昭,似是看到救兵一样,“夫人,您回来就好了,选一个乳娘吧。小少爷和这两位似是投缘别人一喂奶就哭,奴婢却不知该留哪个。”

卫昔昭心头一暖,“那就暂时都留下吧,过几日你就晓得将哪一位常留下来了。都不要亏待了她们。银两在哪里你也晓得,自己去取吧。”

“那几位妈妈就稍等片刻。”风岚连忙转身去了房里去银两,暗笑自己真是忙昏了头,人倒是找了,却没想到打发人走的时候是多少该给些好处的。

此时,才与卫昔昭见面的乔楚又过来了,低声回道:“国公爷有话,说彻查燕王王妃一案的事,他会命人去办,夫人不需再为此事费心。”

这倒是正中卫昔昭下怀,她正思忖着过去请季允鹤帮忙呢。

之后,卫昔昭换过衣饰,正要去看沉星,季青坤却过来了。她耐着性子落座,命人将他请进来。

“你做的好事!”季青坤脸色不善,“怎么,你生不出孩子,就要从外面抱一个回来么?日后怎么办?那孩子到底算是谁家的人?”

飞雨听着生气,咬了咬牙。

卫昔昭只是道:“我自会向太夫人说明此事。”

“你能说什么?”季青坤显得分外暴躁,“我告诉你,这件事根本就没得商量!那孩子你从哪儿抱来还给我送回哪儿去,季府不留他!”

“飞雨。”卫昔昭垂了眼睑,抬手示意送客。

季青坤却趋近她,“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现在就给我把孩子送回燕王府去!”

“给我滚。”卫昔昭抬眼相看,闪着锋芒。

飞雨上前去,抬手相送,“三爷,好走。”

“真是反了你了!”季青坤连声冷笑,焦躁地来回踱步,“你不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儿么?你不是进宫去求皇上了么?皇上答应你了么?不是没有么?闹不好你明日就会被降罪,你还跟我甩什么脸色!你赶紧把燕王那个孽种…”

语声因为茶盏碎在他脚下的声音被打断了。

季青坤愕然,“你、你是真疯了!”随即仍是嗤笑,“你摔个杯子又能吓到谁?我该说什么还是要说。”

“提个醒而已。”卫昔昭起身径自出门,言语落地有声,“飞雨,他再出言蔑视皇家子嗣,你便狠狠地打!打出了人命,我担着!”

“是!”飞雨上前扣住季青坤的脉门,缓缓加力,“三爷,您是此时走,还是被打之后再走?”

季青城受不住疼痛,弯下了腰。他也是自幼习武之人,竟躲不开这丫鬟的出手,内力也无法与她抗衡。

结果不难想见,季青坤被飞雨拖出了正房,狼狈至极。

之后,二房三房两对小夫妻都去了太夫人房里,三房两人自是分别说了之前在卫昔昭那里受的委屈,二房不敢多话,却是惶惶不安。

“你们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太夫人并没因此而说卫昔昭的不是,只是训诫小儿子和小儿媳,“昔昭做什么事,自然有她的原由,你们只管等着她解释便可。她若是真做错了,国公爷难道还能坐视不管么?”

在场四人听了,也只得压下所有情绪,终日耗在太夫人房里,想着能在卫昔昭前去解释的时候,及时听到她的说辞。

卫昔昭却让他们失望了。直到晚间,风岚才前来传了句话,说是卫昔昭因为多事相加伤心不已,身子不适,不能前来请安了。

二房三房愈发气闷。

太夫人倒是不计较,还温和地询问了几句,叮嘱风岚要好生照顾卫昔昭。

当晚,卫昔昭留宿在了沉星房里,主仆二人睡在一张床上。

“小姐,”到了这时候,沉星改回了以往的称谓,“您还记得在龙城别院那夜么?那夜我们主仆也是挤在一张床上,却不敢睡,因为害怕。”

“我记得。”卫昔昭轻轻拍着她的背,“那夜你自己在外间,吓得要命,却还是用身子挡着门,你说你怕那些人闯进去…”因为泪水的掉落,言语无法再继续。

“小姐,不许哭。”沉星有些吃力地抬手,在黑暗中拭去卫昔昭的泪水,“你总这样伤心,奴婢如何能走得心安?奴婢不能陪着您了,是奴婢不好。”

卫昔昭愈发悲伤,“沉星,你之于我,不同于任何人,你知道么?”这是两世都一心陪伴她的人,是她两世都自心底信任的人呵。

“小姐,将军,还有飞雨,比奴婢待您更好。日后这别说这种话了。”沉星的手停留在卫昔昭的面颊,“奴婢是要走的人,心里却是安乐的。而小姐,日后别让自己那么累那么苦了,您看您瘦成了什么样子?奴婢看着心疼,却没法子开解,能开解您的,最终也只有将军,还有您自己。”

“你放心,我熬过这一阵就好了。”卫昔昭想起了小九,“沉星,你此时想见小九么?”

“白日里他不是陪了我终日么?”沉星无声地笑,“奴婢和小九,不似您与将军,我们,只是,只是因为各自的主子才走到一处去的,即便成婚,也是亲人一般。很好,这样很好,奴婢自问,怕深情,深情暖人,也太伤人。”

“我竟不能看到你出嫁那日。沉星…”

“小姐,”沉星手指微动,“您要奴婢…害得小九…新婚便丧妻…日后再不能成家么?不必,奴婢其实是、是嫁不嫁皆可。”

“那你还有什么心愿么?”卫昔昭问道。

沉星想了想,“将奴婢傍身的银两给风岚吧。她娘、她弟弟不是也来了京城么,您给的银子、她的月例,她都贴补家人了,自己过得太苦。”

卫昔昭不想哭,可泪水却又泛滥成灾。沉星到了最后的光景,满心想的还是别人。这样好的人,为什么要这么早就离开。半晌,她才能出声说话:“我记下了。日后也会记着风岚的事,多贴补她一些。”

“嗯。奴婢其实是想看到…小姐的孩子的…若是位少爷,一定似将军那般…若是位小姐…将军…将军一定会…会爱到骨子里…只是…可惜…”

沉星的手,从卫昔昭脸上滑落,逐渐变得冰冷。

卫昔昭握住她的手,想给她捂暖,“沉星,别睡。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呢,好多事还没告诉你。你走了以后,谁陪着我给老爷、将军做出征时的衣物?谁陪着我给老爷准备饭菜、给将军采雪沏茶?沉星…”

话到末尾,她闷声哭了起来。

哭的是生死两茫茫,亦是独自面对这至为悲痛之事。

只有她自己,没人能再让她依靠。

觉得无助,却不能显露;觉得疲惫,却不得休息。

在意她、关爱她的人,心始终记挂在她身上,有心一直陪伴呵护,却是不能。或是远在天涯,或是天上地下。

而她连放纵哀愁放声哭泣的时间都没有。

至天亮时,她再也流不出泪。

是真的,丧失了流泪的能力。

她起身,帮沉星整了整衣衫,理了理头发,盖好被子,甚至还掖了掖被角。

心里清楚,可举止还是不肯承认就此别离的局面。

转过身,走出后罩房的时候,无尽的孤寂将她包围缠绕,几乎窒息。

还来不及料理沉星的后事,宫里来人了,皇帝召见。

卫昔昭走进养心殿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一夜之间,她失去了重量,眼中空茫无物。

跪倒在地的时候,眼睑垂下,语声沙哑:“臣妾拜见皇上。”

萧晨逸有心询问,却将话忍住了,转而道:“你昨日所求之事,朕反复思量,仍觉不妥。”

卫昔昭没反应,无失望,亦无怨怼。

“只是,”萧晨逸忽然话锋一转,“朕曾许你荣华,而区区郡主之衔,难当荣华二字。朕破历代先例,特封你为朕的异性公主。”

卫昔昭还是静静跪在那里不出声。

萧晨逸苦笑,“朕的昔昭公主,可曾听清方才话中意?”

卫昔昭沉了片刻才出言谢恩:“皇上隆恩,是臣妾之福。臣妾深知皇上是为成全臣妾心愿才给予封赏,日后自是不会辜负皇恩,不敢逾矩,会恪守本分,尽心服侍圣驾。”

既接下了恩情,又道出了不会更改称谓的事实,最难得的是将话说的很是动听,让人明知她心里的小算盘却生不得气。而这,又何尝不是萧晨逸乐得见到的。之于他,算是两全其美的事,一来是能成全她的心愿,二来她日后再服侍在养心殿,后宫里也不会再传什么闲话到他耳中。

“所谓美人,该是倾城之貌、才华出众、心性豁达而处世通透聪慧。”萧晨逸起身离座,亲手扶起卫昔昭,“美人,当如昔昭。”

卫昔昭今日的反应总是慢半拍,“臣妾惶恐。”

“日后尽心抚养龙渄之子,你,是孩子的姑母,可曾记下?”萧晨逸计较的,不过就是这一点。他皇家萧氏子嗣,可以由柳寒伊的后人抚养,唯一让他心存芥蒂的,是卫昔昭的姓氏。事关卫玄默,所以他才会自心底觉得别扭。

“臣妾记下了。”

“朕另赐你一座宅院,来日你若不愿留在季府,可去你自己的府邸常住。”

“谢皇上。皇上若无别的吩咐,臣妾告退。”

“你去。”萧晨逸再看着她的背影,无形中觉得亲近了几分。不论怎么说,她是他名义上的异性女儿了。

他望了望头上虚空。

破先例,在所不惜。

寒伊,你若有灵,看到我这样待昔昭,可会展颜一笑?

宫里的话,只要不是萧晨逸严令禁止的,都会传得特别快。

卫昔昭走进太夫人房里的时候,众人已经得知她又新得了封赏,除了太夫人,旁人脸上都有些讪讪的。

卫昔昭像是例行公事一般,说了将龙渄之子留在身边抚养的事。

“燕王府出了那么大的事,你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太夫人温声道,“只是辛苦了你,日后若是应付诸事吃力,尽可前来告知。”看了一眼三夫人,“你三弟妹就快临盆,之后也就没什么打紧的事了,可以帮衬你一把。”

三夫人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