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卫昔昭缓缓踱着步子,清浅淡漠的回应。

“府中事未平息之前,我也不能说出请你回去的话。昔昭,再给我一段时日。”

“先回府吧。”卫昔昭脚步移开去。

季青城无声地握住了她手臂。

卫昔昭站定身形,平静相看,摇着罗扇的手势未停,被握住的手轻轻施力,不是挣扎,是让他放开。

季青城并不与她对视,仍旧看着夜色下某个角落,“原谅我。”他说完,唇角弧度转为忧伤,目光缓缓落在她脸上,带着悔意、亏欠。

卫昔昭语声很轻,却很吃力,“再给我一段时日。”

是故意这么说,所以才吃力。这件事,她只能让他独自去面对,不想介入,所以只能置身事外,和他拉开距离。

漆黑长睫缓缓垂下,手一点一点松开。再抬眼,季青城给了她一个笑,“好。”

让她看得想哭的笑容。

险些就后悔了,险些就出言补救了。

原来笑容也是有着千斤重量的,需要竭尽全力才能弯起唇角。抿唇一笑,卫昔昭看着脚下的路,“回去吧。”

“早些歇息。”季青城说完这句,转身离开。

回到季府,小九回禀,说国公爷要过两日才能回来。季青城便是蹙眉不已。父亲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更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打算,种种端倪,实在是让人不安而又不解。

缓步走向正房,太夫人正在等他,迎着他走来,道:“你今日去卫府接昔昭了?她怎么说的?”

季青城看着太夫人,似在看着陌生人。

太夫人顾自叹息道:“我如今是明知你伤心也要这么做的,我…我是为着你好,青城,你不要怪我。”

“为着我好。”季青城现出恍惚,“娘,我不懂,也愚钝,不知我能落到什么好处。”

太夫人恳切地看着他,“你如今埋怨我,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今我没法子与你细细解释,待来日,我会给你一个说法的。你…你只管将昔昭接回来,不论怎样,先将她接回来。”

季青城仍是恍惚地看着太夫人,“在您给我个说法之前,我不会接昔昭回府。娘,我与她闹到这个地步,是为何,您心知肚明。您告诉我,我有何颜面接她回来?”

太夫人欲言又止。

“我已命人去请爹回府。若无他事,您回房歇息吧。”

“你又何必惊动你爹呢?”太夫人闻言有些焦灼,“你为了一个女人,竟连我都不信了?我自然有我的苦衷,只是眼下不便道明。你就不能再等些时日么?”

“是什么样的苦衷,竟让您不惜下跪迷惑众人。”季青城眼中失望越来越深,“我若再等些时日,恐怕就会落得夫妻反目成仇了。不是孩儿不孝,是您不允许孩儿言听计从。”他说完,等了片刻,见太夫人还是不打算诉诸实情,举步进室内,“您不说,我无计可施,也无话可说。”

当夜,太夫人辗转反侧,痛定思痛,第二日,去了卫府,想着豁出去自己这张脸,无论如何,也要将卫昔昭先哄回季府再说。

前一日,她这婆婆下跪请求,今日,她又亲自过来请儿媳回府。卫府不论情愿与否,都没道理将她拒之门外,否则,落在外人眼里,卫府成了什么样不通情理的人家?

果然,轿子没受到阻拦,顺利地进入卫府,太夫人径自去了正房,求见许氏。

便有两名丫鬟将太夫人请进厅堂,奉上茶盏。

许氏却是半晌也不露面。

这是怎么回事?

太夫人满腹狐疑,出门去寻人来问。

飞雨正似笑非笑站在门外,“太夫人做客的功夫也不短了,好回去了。”

“什么?”太夫人这才隐约明白卫府打的什么主意。

“外人是看着太夫人进了卫府内宅正房的,您出去若说是没见到大将军夫人,可就不要怪大将军夫人生气了。”飞雨屈膝行礼,笑着离去。

又有鸳鸯对太夫人道:“您请回吧,大将军夫人去我们大小姐房里说话了,不到天黑是不会回来的。”

这比吃闭门羹更让人生气!

却是发作不得,甚至不能对外人说出。

太夫人悻悻然回了季府。

鸳鸯看着她的背影,不由暗自发笑。这卫府的夫人与大小姐斗的日子已然过去,如今是联起手来对付外人,谁摊上,也只有自认倒霉了。

卫玄默回府听说了这件事,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笑,对许氏说的却是裴孤鸿的事,“过几日就让昔晴回去吧,这些日子那孽障倒也算得心诚,日后想来也不敢再造次。哪日回去之前,我再与他多说几句,约法三章之后,昔晴方可回去。”

许氏欣然点头。

这一日,宁王妃应是听说了季府太夫人的事,与裴孤鸿一起登门。

对待宁王妃,许氏自是不会怠慢,将人客客气气请进正房,因着卫玄默已经提前放下了话,答应三几日就让卫昔晴回宁王府。宁王妃欢欢喜喜地离开,儿子儿媳的事闹了这些日子,总算是有了个结果。回府后满口称赞许氏为人温和大度,要的无非是许氏与卫玄默听说后愈发高兴,能尽快让卫昔晴回来。

许氏与卫玄默提了此事,之后两人相视一笑。一唱一和之间,已经堵住了旁人的悠悠之口。

卫玄默待人素来不温和,却一向一视同仁,这是谁都晓得的事。而他一旦分出亲疏来,就算有人说了,也没人相信。许府太夫人若想说出卫府的不是,是没有可能了。

因着卫昔昤对公主府很是好奇,想亲眼去看看,这日,卫昔昭便带着她去了趟公主府。

卫昔昤很是喜欢公主府内外的精致,在府中走了个来回,又顾自抱着瑜哥儿去了外面,边走边给瑜哥儿指着附近景致,告诉他哪里是河流,哪里是树林,哪里又是花丛。

卫昔昭怕五妹被累着,又怕瑜哥儿被夏热侵体,一路找了过去。

遇到萧龙洛,实属偶然。

萧龙洛坐在凉轿上,路经此地,看到一身素雅的女子,抬手命人止步。

卫昔昭看清楚对面敛目看着自己的男子,意外之后,浅笑着施礼。

萧龙洛微一颔首,“恕我不能以礼相还。”

卫昔昭见他面容苍白,现出病态,道:“王爷保重身体,好生将养。”

“多谢。”萧龙洛视线凝着她,强扯出一抹笑。

骨子里透着狂傲的男子已经变了,走出被囚禁的境地,亦无法为之欣喜,眼眸犹如静寂深潭,看不到晴明之色。在此时,卫昔昭是感激萧龙泽的。没有他的举动,萧龙洛,就真的被毁掉了。

萧龙洛沉默片刻,命人落轿、退后,似对卫昔昭解释:“回到府中,反而病势加重,举步维艰。”之后语声转低,“哪日你见到五哥,代我说声谢。”

卫昔昭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嘴里却道:“楚王定是十分挂念王爷的。”

萧龙洛因此莞尔一笑,容颜明朗几分,“说的是。”之后话别,“不耽搁你了,如今你我该是陌路人。”

为着他这份替她着想,卫昔昭心头一暖,之后愈发酸涩。

他该怪谁呢?

谁都不该怪。

皇权本就是令人一度迷失的东西,若非千帆过尽,若是他称帝,恐怕就是别样一番景象了。

回到卫府,才知今日有几位客人,皆是京官家眷,许氏是尽量做到温和有礼,可卫昔昭了解她已深,能看出她有几分牵强。

如今许氏从来是久居内宅,疏于逢迎。今日客,来意是来见卫昔昭,或是打听,或是趁机攀交情。

卫昔昭左右思量之下,吩咐飞雨:“这一两日你就出府走动一番,寻几个踏实的人。日后我们要到公主府住上一段时日,只眼前你们几个,未免太过辛苦。”

风岚、落月嫁出去后,卫昔昭想让她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平日只是让她们不时过去说说话,得力的人就只剩了飞雨一个。其余的,只是杨妈妈物色的几个踏实本分的二等丫鬟和小丫鬟。

飞雨明白卫昔昭的用意,点头称是,当日便出府去了。

当晚,卫昔昭先后和许氏、卫玄默说了自己的意思。

许氏不愿意让她走,道:“你自己带着瑜哥儿,独自住着,你爹怎么能放心的下?就安心住在这里吧,我们相互有个照顾不是很好么?我也晓得,你不愿逢迎,也不愿让我勉强,那还不简单,闭门谢客不就是了。”

卫昔昭只是开玩笑,“我既已是嫁出去的人,总留在府中添乱算是怎么回事?您好不容易才盼来了安稳的光景,我怎能一味赖着不走呢?”

许氏知道她越是这样说越是主意已定,便道:“还是先去问过你爹,不要自作主张。”

卫玄默的态度很干脆,道:“若是去你自己的府邸,就要带着我分派给你的人手,有了什么事,你心底有底,我也能及时得知。若是只带着丫鬟、瑜哥儿走,休想。”

卫昔昭咯咯地笑,“你不给我些人手,撵我我都不会走的。”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季允鹤回来的时候,季青城上大早朝未归。

二爷季青圻的生母冯氏主动去见他,细说了府中诸事,末了道:“长房小夫妻两个如今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一个回了娘家,一个只去过卫府一次。”

季允鹤径自去了太夫人房里。

太夫人施礼后,连忙道:“妾身也曾去过卫府,怎奈愚钝无能,不能将昔昭接回。”

“那就再去。”季允鹤命令道。

太夫人不答话,只对房中下人使了个眼色,待人全部退下,一改恭敬姿态,直言道:“即便让妾身磕头下跪将大儿媳请回来,妾身也心甘情愿。只是有一点,妾身心中所想,还望国公爷成全。”

季允鹤看着太夫人,良久,终是轻轻笑开来,“我凭什么要成全你?”

太夫人不为所动,“那就只好请国公爷亲自去一趟卫府了。”

“青城如今手中一切,非我相助,全是他自己得来的功名。青坤想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世袭的公爵,是白日做梦。”季允鹤面上笑意越浓,眼中锋芒越重,“你一介妇人,痴心妄想,我不怪你。”

“我痴心妄想?”太夫人冷然看着季允鹤,“我跟了你这些年,如今也只有这一个心愿。青城没有今时荣华的时候,我与你提过此事么?如今青城既然已经飞黄腾达,你就不能帮青坤一把么?青城的文韬武略,哪一样不是你手把手教给他的?这些年你教过青坤什么?”

季允鹤对这些质问概不理会,只是道:“或是接昔昭回府,或是带着青坤离开季府,你自己选。”

“就因为她是柳寒伊的女儿,所以我就要处处敬着供着是不是?”太夫人切齿道,“你休想!”

“你尽可一试。”季允鹤敛起笑意,语声冷硬,“三日后,是走是留,我拭目以待。”

“我、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啊!”太夫人说着,眼中现出真切的痛楚。

“谁又不是!”季允鹤拂袖而去。

晚间,季允鹤去了季青城的书房。等季青城回来的时候,相对片刻,只说日后的事:“日后你们三兄弟分家各过就是,你与昔昭去将军府,你二弟三弟,我会安排妥当,不会让你们落下话柄。眼下,你再等几日。”

季青城微微点头,眼神却仍旧带着询问:“那么眼下的事呢?”

“妇人行径,我说不出原由。青城,不要问我。”季允鹤放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似在逃避什么一样。

季青城随之步出房门,“那您日后呢?您是怎么打算的?”

“我也在想。”季允鹤给了一个不是回答的回答。

到今日季青城才发现,世上他最不了解最陌生的人,竟是他的双亲。

第二日下午,萧龙泽走进卫府。

这优雅高贵的男子,引得下人纷纷侧目。

萧龙泽在垂花门外站定,着人去通禀。等待的时间里,他看着来来回回忙碌的下人。一时疑惑,不知为何。

过了些时候,卫昔昭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携手走来,他能猜出,这是卫昔昭在季府时时常挂怀的卫昔昤。

果然,卫昔昭对女孩道:“昔昤,快见过楚王。”

卫昔昤便规规矩矩行礼相见。

萧龙泽抬手施礼免礼,随后笑问卫昔昭:“何时回季府?”

卫昔昭也笑,“不清楚。”

“传得沸沸扬扬的,真生气了?”

卫昔昭笑而不答。

在一旁看着的卫昔昤,眼中满是不解。

两个人这才想起,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相识这一事实,今日神色言行这般熟络,的确是让人奇怪,不由相视莞尔一笑。

卫昔昭打趣道:“这要怪王爷,就这样找上门来相见。”

“倒也是。”

看到几个人抬着一个红木大箱子,卫昔昭无奈地笑,“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让我将整个卫府搬过去?”之后忙进了垂花门,去看箱子里都是些什么物件儿。

许氏一早去了公主府看了看,觉得陈设什么的还是有些少,回来便开始张罗,这才有了卫府里忙忙碌碌的景象。

萧龙泽却不知卫昔昭所谓的搬是往何处搬,毕竟,她与季青城可住的地方不算少,也是不知夫妻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向卫昔昤,想询问,却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眼中竟有怨怼。

“我很惹人厌烦?”萧龙泽摸着下颚,温声问她。

卫昔昤回身看了看渐行渐远的卫昔昭,这才冷声低问:“王爷与大姐是何时相识的?以往昔昤与大姐算得亲厚,怎么不知你们早已相识?”

小妮子一本正经的,其实让萧龙泽觉得很好笑,也就没有认真回答,故意逗她,“那就是你大姐不想让你知晓,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卫昔昤蹙了蹙眉,“王爷为何不答?难不成是心里有鬼?季将军可知你二人相识?”

这话意味着的事情…萧龙泽险些就笑了,还是逗她,“季将军不知,更不知我来此看望你大姐。”

“大姐与王爷怎能这般行事?”卫昔昤真的为季青城伤心了,又觉得大姐不是那种言行随意之人,便要转身去问。

萧龙泽在这时朗声笑起来,“你这小丫头,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如实说来!”

卫昔昤闻言先是心头一松,随即才汗颜不已,不由小声嘀咕:“昔昤也是为了大姐着想,王爷方才又为何那样答对?谁听了也难免…”

“这样的性子,难怪昔昭偏爱你。”萧龙泽说着,拍了拍卫昔昤的小脸儿,“好丫头。”

卫昔昤却已经绯红了脸颊,还在为之前自己胡乱猜想而惭愧。

卫昔昭回来后,见状不由误会了,“王爷欺负昔昤了?”

“没有,没有。”卫昔昤一面说着,一面恳切地看向萧龙泽,是求他不要说出方才之事。

萧龙泽笑着一语双关:“什么事也没有。”

卫昔昭也就没有追问,“那就好,请王爷移步花厅。”

萧龙泽道:“我今日来的不是时候,你尽管去忙,我与你五妹说说话便可。”

他做季府管家时日已久,卫昔昭已经习惯了不与他客套,今日也着实忙乱,也就顺势应下。

萧龙泽让卫昔昤引路去往花厅,途中问道:“你似是生怕季将军被辜负?为何?可是因为他在龙城时便与你相识?”

“是啊。”卫昔昤心里没了芥蒂,言语就恢复了平日的活泼轻快,“那时他还是侯爷呢,对昔昤很好的…”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絮絮交谈中缓步远去。

卫昔昭搬到公主府的那一日,对太夫人也是关系重大。

一早,冯氏来请安的时候,双手呈上一封书信。

太夫人看了,气得浑身发抖。

那是季允鹤亲笔书写的一封休书。

冯氏恭声道:“国公爷说了,您要么去请大儿媳回来,要么收下休书,带着青坤离开。”

太夫人咬着牙,起身便给了冯氏一巴掌,“你早就盼着这一日,今日终于如愿了,是不是?”

冯氏嘴角缓缓淌下鲜血,语声却是恭敬如初:“妾身不敢,因为深知您必不会收下这封休书。”之后缓缓抬头看向太夫人,眼中笑意渐浓,“妾身高兴的日子还远着呢,您说是不是?您还得去请昔昭公主回来,要恭恭敬敬的去请,辛苦了。”

太夫人险些被气晕过去,怀疑这封休书就是冯氏建议季允鹤写下的。

可是季允鹤那个人,偶尔就和一个疯子一样,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就不会更改。休书他既然命人送了过来,就真能为了儿媳休掉她这个发妻。

“您还要更衣准备出门,妾身先行告退。听说公主今日搬去了公主府,您就不需去卫府讨没趣了。”冯氏四平八稳地行礼退下。

火上浇油这种事,冯氏最拿手,是真能把人气死掉的。

太夫人缓了片刻,定了定神,命人准备去公主府。

今日卫昔昤也跟着卫昔昭到了公主府,一来是与瑜哥儿投缘舍不得他离开左右,二来也是想和卫昔昭作伴。卫玄默和许氏觉得她多在卫昔昭身边有益无害,也就爽快答应了她的请求。

萧龙泽因为之前知道这回事,今日也过来凑趣。

正在厅堂说话的时候,太夫人过来了。

卫昔昭对飞雨使了个眼神,这才命人将人请进来。

飞雨等太夫人进来后,就在她不远处站定。不要怪她们主仆紧张,实在是怕太夫人会在萧龙泽、卫昔晴面前又有惊人之举。那种事,能借机利用的时候,发生也无妨,可若没事就来这么一出,谁也不能淡然处之。

太夫人见过卫昔昭,在飞雨出声解释后,又向萧龙泽行礼。

萧龙泽抬手示意免礼。

太夫人却觉得这人十分熟悉,似已见过多少次一般。可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转向卫昔昭,道:“老身是来登门赔罪的,还请公主大人大量不计前嫌,给老身一点薄面,回季府去。”

卫昔昭显得很是惭愧不安:“太夫人言重了,您有何过错?如今说这样的话,更是让我不安。我年轻不懂事,真该静下心来思量过错了。”语声微顿,又加了一句,“如今谁不知我是个最是猖狂的儿媳,哪里还有脸面回季府惹您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