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您所愿。明妆便也不管了,将书丢进火盆中,登时火光熊熊燃起,灰白的浓烟缭绕病榻。明妆以袖掩住口鼻,看秦梅荣被呛的直咳嗽,心里叹气我说什么了,您就不是听,自找苦吃。

书很快燃成了一堆灰烬,秦梅荣张着嘴,睁着眼,直勾勾的盯着房梁,过了好一会才又重新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明妆让丫鬟倒了杯茶,小饮了几口润喉,忐忑的等待着,很害怕秦梅荣再让她取《孟子》来读。

这时门开了一个缝隙,探进来绿衣半个脑袋,朝她招手唤她出来。明妆便温笑着对秦梅荣道:“爹,你先歇着,我再去厨房看看其他的药熬的怎么样了。”

秦梅荣哼了声。明妆就算他同意了,起身出去了。

绿衣一脸的兴奋:“小姐,大少爷来了!老夫人让您回院子准备准备,说一会大少爷就过去了。”

明妆亦欣喜,也不管秦梅荣了,立即和绿衣回了自己的小院,让人备茶备水,等着见自己的大哥。可如此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梦庆才由人引至到了她的屋前。

梦庆也不管那么多,也不用下人报,直接推了门自己进来,眼睛四下张望:“你就住这么个地方啊,真够寒酸的。”

“…”明妆上下打量自己的大哥,见他四肢俱全,面无外伤,气色红润,想来大同之行很是顺利,便问:“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晚上才进城。”梦庆也不见外,捶着肩膀往椅子上一歪:“可累死爷了,昨天休息了一整天,今天一有空就来见你了。进这秦家就像进了衙门,得挨个打点,门子我都给了红包。”

哥哥来看自己,自然少不了带场面上过得去的礼物给秦家。明妆心中略有不快:“也不必备厚礼,公婆不会介意的。”

“他们不介意,我介意。”梦庆道:“拿人的手短,他们也不敢怠慢你。”

那可未必,明妆不想提秦家的人。便换了话题:“哥,你这次见到四舅了吗?他身体可好?”

“好着呢。”梦庆神秘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叠银票来:“你成婚,四舅说他没能特意过来,很是过意不去,这是补偿你的。”

明妆瞟了眼银票,不禁心里一颤:“这么多?一千两?”

梦庆赶紧示意她小声:“别吵,又不是什么大钱,你收着就是了。四舅的一片心意,你多体谅。再说了,这里面还有四舅给秦敏湛的上京路费,也不全是给你的。”

明妆懂了,四舅舅这是在敏湛身上押宝,她记得前世敏忠点中进士后,知府都亲自包了银子上门祝贺,想要以后沾沾光。自家舅舅想拉近和敏湛的关系,也在情理中。

见明妆不动,梦庆不屑的说道:“你怎么也沾了秦敏湛的酸腐气儿?还没做官的呢,就怕被治个贪腐罪不成?我今次去大同见识的多了,克扣卡要的官,哪个不是进士出身,却也没见到有半个送到眼前的银子视而不见的。”

明妆笑笑,将银票卷进袖中道:“有劳舅舅费心了。我和敏湛自然不会忘记舅舅雪中送炭的恩情。幸亏有舅舅这些银子照应着,否则还不知开年敏湛用什么上京呢。”

梦庆摆阔上了瘾,又拿出一张银票拍在桌上,用手压住滑向明妆跟前:“这是娘非要我带来给你的。娘知道明盈坑你的事儿,怕你惦记着,过不好年,故此补贴你些。”

她并不缺钱,出嫁了还不停的拿娘家的银子,心里总过意不去,执意不收:“有舅舅的银子,绰绰有余了。不必再补贴我。”

“瞧你,我就说你沾了秦敏湛的酸腐气,你还不服。咱们家不认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句屁话。娘看着明盈大富大贵活得滋润,如何能眼见你紧紧巴巴的过活视若无睹?叫你拿你就拿,我的银子还没出手呢,你不收娘给你的,我的是不是更不准备要了?”

明妆一怔:“还有银票?”

“我的不是银票。是五百两现银,我来的路上命人先送到布庄去了。眼瞧着过年了,你做个零花罢。”

明妆这么一会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收钱到手软:“这…你们太破费了。”

“咱们家今时不同往日了,军粮的生意年年有,等咱们刘家几年下来做稳了,钱滚着翻的来。这点小钱也就是零花。”

看来今年生意是大赚了。明妆也为自家高兴,毕竟娘家就是她的后盾。

和妹妹聊了许久,梦庆才想起妹夫秦敏湛来,随口问道:“敏湛呢?我来了,也不知道过来见一见,真不懂礼数。”

“敏湛他…”总不能说去找将父亲气病,继而离家的敏忠,家丑能遮必遮。只得胡诌了个理由:“今日不巧,他出门访友了。”

“访友的访友,坐禅的坐禅,秦家还真是有意思。”梦庆道:“那秦家长子呢?总该也露个面,我方才也并未见到他。”

明妆觉得这句话有些别扭,不禁蹙眉问:“坐禅的坐禅?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说你小叔秦敏忠,他不是在慈云寺和方丈论禅呢吗?我进城前曾在慈云寺歇过脚,正好遇到他。说来奇怪,我到家才知道他最近成了婚,可当时在慈云寺却没听他说起。”

明妆震惊极了:“他在慈云寺?”难怪哪里都找不到,原来是在城外的寺庙里。

“你不知道?”

明妆马上掩饰,尴尬的笑笑:“当然不知道了,小叔子的事情我哪里清楚,只是最近听敏湛说他弟弟喜欢佛家典籍成痴,没想到他真去了寺院找方丈论禅,不免有些吃惊。”掩饰完,不禁又发问:“您看没看出,他有看破红尘出家的意思?”

“你说什么呢,人家刚娶妻,出哪门子家。再者他和我说,三日后就回家,嗯,按日子算,就是今天了。”梦庆扫了眼妹妹的表情:“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明妆暗自失望,还以为他出家了,空欢喜一场。他倒是机灵,年底连伎院都清客,他以论禅的名义在寺庙小住几日,好吃好喝又不至于沦落街头。

只是不知道,他这几日悟出了哪些人生道理来。

039浪子回头

虽然世人都说科举是贫寒学子鲤鱼跳龙门,逆转命运的捷径。但就明妆自己的感悟来讲,寒门会出学子,但数量太少,大多数中举人或者中进士者,出身最差的,父亲也是衣食无忧的乡绅。甚至很大一部分,族中或多或少都有人在出任官职。

历朝历代,读书出仕,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一个家族苦心经营的事业。

每个功名背后,都有严父慈母贤妻的影子,当然更少不了族中亲戚的资助。

因此,明妆对大哥带来的银子,认识的很清楚。目前为止,几乎所有人对敏湛的好感,皆来自他会考中进士的可能。

可是,今年敏湛是中不了进士的,所以还是不要让大哥等人抱太大希望的好,否则到时候出了成绩,旁人的失望会加剧敏湛的失落。

明妆找了机会,将话题转到敏湛身上:“大哥,敏湛中举人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这么多年,因为种种没上京参加会试…我这心里呀,难免担心…”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老天早早给了他举人的功名,就是昭告他是该是吃皇粮的。你就放心罢。”他说完,指着桌上的那两个锦盒道:“一个是给你的,还有一个是给敏湛的。你记得收好。”

他来秦家也有些时候了,估摸时间差不多也该离开了,便起身道:“年底了,家里也忙。我就不多待了,等年后你回家,你我兄妹再聚。”明妆挽留不住,便陪他向外走,送哥哥一程。

梦庆见了自己住的地方,心里认定明妆过的清苦,一路上都在叮嘱,让她拜年回家的时候不要准备厚礼,免得破费。

既然哥哥这么认为,她也不好说什么。口中连连应下。梦庆离开秦府前,按来时的顺序,一一别了病卧的秦梅荣和操持家务的秦夫人。

明妆因送哥哥出门,才难得跨出秦家大门一次。她站在台阶上,见自己哥哥竟是骑马来的,不禁担心的问:“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不坐轿子?”

“坐轿才冷。再说了,泞城的风和塞外对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梦庆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朝妹妹道:“倒是你,赶紧回去,别冻着。”说完,待几个随行的小厮准备妥当后,便骑着马哒哒行出了街巷。

明妆直到看不到哥哥的影子,才恋恋不舍的回了头,心说虽然哥哥性格依旧野蛮跋扈,但好歹也能独当一面,能壮大刘家的势力了,比起前世不知要强多少,这点她还是蛮欣慰的,毕竟大哥有出息,父母亦省心,可保晚年安泰。

一阵冷冽的寒风刮过,吹的明妆浑身发寒,正要转身回府,就听身后有人唤她:“二嫂…”

是敏忠的声音。明妆赶紧回眸,只见敏忠站在石阶下,微笑着看他。

明妆此刻倒不知该以什么态度接待他了,暴怒?似乎不妥,欢喜,更不可能。她略显惊讶忙下了台阶,上下打量敏忠:“你这几天都在哪里?怎么才回来?你知不知道爹娘都担心死你了!”

敏湛温笑。

明妆道:“快进去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想明白了,年还是要过的,因为我的离开,让你们过不好年,是我的不对。”敏湛一边向宅内走,一边说。

早有看到敏忠回来的小厮扔下手中的活计去禀告老夫人,因此很快,管家就赶了过来,笑着对他说:“三少爷,夫人有请。”

这都在敏忠的预料中,默默的跟着管家走了。

作为最早发现敏忠的家人,加之明妆不想回到秦梅荣身边去,于是也跟了过去。秦老夫人见明妆也跟了过来,眉毛一挑,可也没多说什么,默许了她的到来。

冯氏不满她的到来,但刚才刘梦庆的手笔花销不容小觑,而且看得出这位刘家的嫡出大公子和自己的妹妹感情甚好。因此此刻冯氏亦忌惮明妆几分,不敢像每日那般直接编排她。

这时秦老夫人道:“月娥,你去看看你姨父。那边离不开人儿。”

冯氏没想到这差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可既然是姨母的命令,只得从了。顺从的应了声“是。”带上丫鬟去了。

冯氏方走,敏忠便双膝一软,跪在了母亲面前,道:“儿子知错了。”

秦老夫人对儿子的归来,不喜不怒,斟了口茶,淡淡的说:“我不关心你去了哪儿,你只需说,你这几天待的地方,会不会成为你日后授人以柄的口实。”

“回母亲大人,孩儿这几日一直和慈云寺的方丈学坐禅,并未去有辱家族颜面的地方。”

秦夫人点了下头,又问:“这就好。那你有没有和同僚讲过,你不忿离家的理由?”

“儿子未见任何同窗和朋友。”

这是实话,要不然敏湛也不会找不到他。秦老夫人再次发问,仍旧不慌不忙:“这件事你打算怎么收场?你顶撞父亲是大罪,我保不了你,你父亲要打要杀,为娘的只能在一旁看着。”

“一切都是我的错,娘疼爱儿子,不责打儿子,已是仁至义尽。孩儿不敢妄求父亲的宽恕和母亲的庇佑。”

明妆站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可是在内心深处却发了不知多少疑问了。

敏忠这是怎么了?他离家前还是一副准备和家族决裂的决然,现在竟然浪子回头忏悔顿悟了?

秦老夫人道:“你们兄弟自小都很懂事,凡事都不用我多费口舌。我想你既然肯回来,就是已经想通了,一会从我这屋出去,给你父亲赔罪吧,只要他能原谅你,我向来不多做惩处。”

比起秦夫人高高在上,如官吏一般的冷漠的盘问。自己母亲对大哥的斥责不知要流露出多少真情来。

敏忠给母亲磕了一个头:“孩儿这就给父亲请罪。”

“敏忠,你给你爹请罪。那么你的妻子呢?你成婚未足三天就抛弃她,你该如何补偿她呢?”

敏忠道:“孩儿不知,劳母亲指点。”

秦老夫人眸子一沉:“先说说你的想法。”

“是。”敏忠道:“一切都是孩儿的错,孩儿错在要求的太多,凡有不合自己的意思,便耿耿于怀,心存芥蒂。其实人活在世,顾虑太多,只会苦了自己。”

明妆不可思议的看向敏忠,她不相信方丈有那么大的能耐,把一个原本可以杀人放火的人,点化成豁达淡然的人。

连秦老夫人亦有些惊诧:“你当真是这般想的?”

“是。”敏忠声音不大,却坚定。见自己的母亲认可自己的态度,敏忠适时告辞:“孩儿想去给爹请罪了。”

秦老夫人拜了下手:“去吧。你这滔天大罪,自己去赎,为娘帮不了你。”

“母亲不必跟随,孩儿甘愿受任何惩罚。”敏忠起身,躬身退下。

秦老夫人叫住一旁的明妆:“你留下,我有话和你说。”

明妆只得洗耳恭听,但心中则做好左耳进右耳出的准备。

“你今天不来,我也打算叫你过来。”秦老夫人开门见山:“韩子柳的病,你知道多少?”

“儿媳听不懂。”

“听不懂很好,不知道更好。”秦老夫人淡扫明妆一眼:“老大媳妇的嘴巴不严,爱捕风捉影说一些没边儿的事情。不管你往不往心里去,都该忘了那些话。”

明妆干笑:“娘叮嘱的是。”韩氏一事,她已经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了,他们还想怎么?让她一起参与迫害韩氏吗?

“你大哥方才来,又给你带了很多东西吧。既然你身子也亏,就自己留着用。不用拿到老三媳妇那边去,秦家也不缺那些东西,老三媳妇如果要用,我这个做娘的,自然会给她。”

明妆懂了,这是怪她给韩子柳送了几次补汤,显得秦家抠门苛待新妇了。于是马上道:“我说送去的补汤,柔珠都说子柳妹妹没喝呢,原来是因为根本就不缺。”

秦老夫人听着这话不顺耳,摸不准明妆究竟是不是讽刺。于是说:“你知道就好,你那院的东西还是留着敏湛补身子罢。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去厨房看看,你爹的药也该熬好了,端过去喂他喝了。”

“是。”原本以为秦老夫人会因为大哥的到来,让她见识到自家的财力后会对自己好些。

看来丝毫没起作用。

明妆别了婆婆,去厨房看药,待药熬好后,命丫鬟端着去给公公送去。因她知道敏忠这会在给秦梅荣认罪,不想进去碰晦气,故意在外面站了好一会,才进到屋内。可一见到敏忠还垂着头跪在病榻前,就知道这事还没完,自己来早了。

“又是谁来了?”秦梅荣眼也不睁的说。

明妆看丫鬟端来的药碗未动,便说:“爹,是我,药该凉了,您快喝了罢。”

秦梅荣这才睁开眼睛,仿若没看到敏忠:“扶我起来。”敏忠赶紧去接手,被秦梅荣怒视,悻悻收了手,继续跪下。明妆上前和丫鬟一起扶起秦梅荣,端着药碗吹了吹,小尝了一口道:“爹,有些凉了。”

秦梅荣用枯瘦的手端住药碗,抵到嘴边,想了想,大口喝净。然后吩咐明妆:“你去夹一块热碳来。”

明妆听他吩咐照做,好奇发问历来不是她的处事方式。

秦梅荣柴棒似的手腕一路颤抖,使得零星的火星落在被面上烫出了几个破洞。

“敏忠,你伸手!”

明妆大概猜出了秦梅荣要做什么了,屏住呼吸看敏忠。敏忠清亮的眼睛看着父亲,如他命令,伸出左手的掌心。

“敏忠,你想求得为父的原谅?对不对?”

敏忠颔首。

“那就等这道烫伤好了再来罢。”说着,随着话音,一松手,热炭随之落下,正中敏忠的掌心。

敏忠本能的缩回手,可那热炭还是擦着了他白嫩的掌心,一股焦糊的味道溢满房间。饶是明妆憎恶敏忠,可这酷刑一般的场面,还是看不过去,不禁蹙眉别开目光。

秦梅荣却无半点怜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手上的疤什么时候完全平复了,什么时候你那日顶撞爹的话,爹才会从脑海中忘掉。”说罢,指着门口:“出去。”

敏忠右手支地,才使得早就跪的麻木的膝盖离开地面,这时丫鬟扶住他:“少爷,小心。”

“我没事。”这句话,是对丫鬟说的,但更像是劝自己。

“爹…等烫伤好了之后,我会再来请罪…”又对明妆道:“这里辛苦嫂嫂了…”头一低,大步出了门。

秦梅荣紧咬牙关,好像他才是被烫伤痛苦的那个,半晌对明妆道:“扶我躺好,去取《孟子》来。”

“…”明妆憋出一个字:“是。”

作者有话要说:断网了,才连上,悲剧。

对不住,更的晚了,明天一定19:00准时。π___π

040命该如此

无论如何,敏忠回来了,秦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府里稍微有了些过年的气氛。

今年二少爷和三少爷都成了婚,家里多了两位少奶奶,理应热闹才对,可眼下比起往年,更显冷清。里外都是敏山在忙,毕竟敏湛开年要参加会试,作为泞城有记载以来最年轻的举人,身上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注目。随着考期的临近,敏山纵然有心为难他,此时也得收敛些,让他安心做临行前的准备。

而敏忠没得到父亲的原谅,自觉禁足在书房抄写《孝经》,似乎过年与否,同他并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