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当初嫁给他的兴奋,是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呢?是知道他成婚前就心有所属,还是他把陶氏擅自领回家那刻?

这么多年,他似乎从没把自己和自己与他的孩子,当做他的一部分。

在他眼中,自己和孩子们永远是外人,只有陶氏和敏湛是他的归属。

她无数次劝过自己要甘心,要好好经营这个家。但是,究竟是谁一次次打破家中的平衡,从不一视同仁,偏袒陶氏和敏湛,造成嫡出二子的失衡?是眼前这个人,自己的丈夫。

“想说什么就说吧。”

“果然是你!对不对?”秦梅荣爆发出不属于自己的力气,扯住她的衣袖,厉声质问:“墨儿是怎么死?你最清楚!我看到韩子柳的瞬间就明白了,一模一样的病症!你还有什么说的?”

“陶氏教坊司出身,肾气亏损,难道不正常吗?”她淡淡的说:“当时大夫说是肾火不兴,问你怎么回事,不是你碍于她过去的身份,连说不知道的吗?

“那韩子柳呢?”秦梅荣又问。

提起韩子柳,她更笑了:“她在冬日掉过孩子,肾火虚空,又有何奇怪的?”

轮到秦梅荣吃惊了:“孩子?什么孩子?”

“哦,你还当你千挑万选的儿媳妇是冰清玉洁的千金大小姐吗?”她看着他的眼睛,道:“敬茶那日的她□就有污血,只是愚钝如你,没有察觉罢了。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新婚之夜,敏忠天寒地冻的情况下,在外面喝了一夜的闷酒罢。当然了,就算你知道,你也不会上心的,敏忠与你,并不重要。”

他一时无法接受对韩氏的污蔑,恨道:“你又在胡说了,反正在你眼中任何女人都有污点!”

看他还在做最后的支撑,她不禁越发觉得好笑:“月娥的确苛待过韩子柳,但韩子柳一直默默无声的忍下了,知道为什么吗?还不是内心有愧?在婚前,韩家已有小姐不贞的流言传出,敏忠为了抗婚,冻掉一根手指,你毫不疼惜!现在坐实了韩子柳不贞,你还自欺欺人!敏湛运气好,躲过一劫,娶了刘家的小姐,却把那个贱人丢了我的儿子。”

“那…为什么韩岱没和我说过?为什么他…如何这般骗我…”

她眼眸一沉,须臾挖苦道:“他大概以为咱们秦家就喜欢不贞的烂货吧,毕竟有此前例,难怪人家误会!”

秦梅荣气急:“你怎么敢这样和我说话!你怎么敢!”怒火攻心,他猛咳了几下,重新跌回床上:“你这个毒妇,我早就怀疑墨儿死的蹊跷了,今日我看你的表现,全明白了。就是你!你因为嫉妒杀了她!我要你…咳,咳!”

“你这么多年来耿耿于怀,今日可以释怀了。是我做的,却不是因为嫉妒,你和其他女人如何我不感兴趣。我只关心正室的地位和我孩子的地位,仅此而已。”

“如果不是陶家遭遇横祸,我又怎么会娶你?!”

“的确,但你既然娶了我,放弃了原本的东西,你就不该再重新拾起来,让我和陶氏都痛苦!”压抑了多年愤懑倾泻而出:“你以为陶墨跟你回来之后,就快乐吗?她从教坊司被豁免之后,你就应该放手!!”

“你,你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他痛苦的捂着胸口和她争辩。

“资格?那你在斥责别人的时候,想没想过你自己有无资格?你做事颠三倒四,畏首畏尾,凡事都想顾全,最后的结果是什么都捞不到。你既思念陶氏,却顶不住家族的压力娶妻,你带她回来,和她长相厮守,却不敢停妻再娶。你说你为了陶青墨再不愿意踏进仕途,却让你和她的孩子考取功名,你心里根本就放下过功名利禄。呵呵,你总是认为自己很高尚,去做一些违背你胆小本性的事情,但往往半途而废。”

“…狡辩,你杀了敏湛的生母,你不得好死,他一定会为她的娘亲报仇。”

“报仇?”她冷笑:“自你让陶墨做了妾那天起注定,她这辈子不管遭遇什么不公,都无法再伸冤。我是敏湛的嫡母,就算以后他加官晋爵,诰封的也是我这个嫡母,忤逆父母,不忠不孝是什么大罪,你心中应该有数。”

“你!你!”他辩不过自己的妻子,他无法承认一切的错误都因为他自己,他是那么的痴情,牺牲了那么多,怎么会是他的错呢。

“还有,你既然不喜欢敏山和敏忠就不该对他们有所期待,如果有期待,希望他们光宗耀祖,为你们秦家争光,就该拿出差不多的态度来对待他们。而你呢?只有敏湛是你儿子吗?敏山和敏忠是捡来的吗?敏忠因为抗拒婚事冻掉了一根手指,你竟然毫无感觉!而韩子柳只不过是你曾经同窗的女儿,你却对她百般的偏袒。”她冷笑:“当然,陶氏生的敏湛,也未见你对他有多好,他小时候背不上来书,也要罚跪几日,甚至连我这个非生母都看不下去了,你却还不罢休。我相信,如果不是他聪慧,是个考取功名的好苗子,你倒也未必会对他上心!”

“你…说完了没有!”秦梅荣怒喊:“滚,滚出去!!”

“你以为我愿意待在你的身边吗?”这么多年的薄情早就磨平了她对他的感情,此刻的她冷笑道:“你知道陶氏临死前说过什么吗?”

他本不想再和她说话 ,但是此时他的好奇战胜了一切,他问:“说了什么?”竟然带着一丝哀求。

“她说,她对你根本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因为从教坊司出来后,无处可去,才随你来的。”

秦梅荣愣了许久,突然爆发,抓住妻子的胳膊:“你撒谎,你撒谎,她是为了我,才忍住羞辱,才会坚持活下来!”

“呵呵?是吗?”她讥讽的笑道:“她难道不是为了她下落不明的弟弟吗?她若是嫁给别的男人,恐怕对方不会帮她找弟弟。而你,不是在她死后,还在帮她找寻陶家失踪的小儿子么,我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自信,认为她是为了你这个在陶家倒掉一年内就成亲避嫌的负心汉。”

悲凉从心底涌出瞬间淹没了他,让他无法呼吸。

因为陶家失踪的小儿子,只有墨儿和他知道,他从没对妻子说过,而她竟然知道,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墨儿亲口告诉她的。

那么自己妻子说的一切…便是,真的。

见他伤心欲绝的模样,她才稍微觉得这些年的容忍痛苦有了些许的补偿。

秦老夫人给丈夫掖了掖被子,挑眉笑了笑:“好好休息罢,我得走了。”

“你回来——你既然知道墨儿在找她的弟弟,那么你一定知道——”他喘着出气艰难的说道,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要崩裂了一般,可是他要说下去,否则死不瞑目:“你一定知道陶天立…你说,他是不是你…”

是不是,也是你害死的。

秦老夫人已经起身离开了病榻,走了几步听到丈夫的质问,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你自己慢慢想罢。”

反正在他心中,她从来没有过好印象,那么她又何必争辩。

她打开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而她身后的秦梅荣,得不到答案,让他既愧疚又痛苦,一股火气直冲脑仁,他觉得自己像窒息的鱼,张大嘴巴呼吸,一股滚热的液体从鼻中流出,流进嘴巴,味道腥甜。

他用手背摸了下,满目的猩红。

是血。

忽然想笑,他这一辈子都干了些什么,什么都想顾全,最终什么都没得到。陶家罹难时,他想顾全秦家,所以成婚以撇清和陶家的关系。墨儿出了教坊司,他又想顾全嫡妻和已经出世的敏山…找到了墨儿的弟弟,又为了顾全秦家,让他出家,最终酿成他的死亡。

都是他的错。

头脑昏沉,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知道自己不行了,脑海中竟然产生了一个可笑的想法,临死前想见见三个儿子。

可是他们会愿意见自己吗?

怕是不愿意吧。

平时伺候秦梅荣的丫鬟,在老夫人走后,照例进来服侍老爷,可方一进门,瞧见病榻上鼻腔和嘴角溢血的老爷,立即吓的转身尖声叫道:“快来人呐,老爷他——他——”

去世了。

更新来了

秦家丧事接踵而至,秦梅荣辞世后的第三天,一直卧病在床的三少奶奶亦香消玉殒。

原本打算给新科进士送礼的各路人马,在秦老爷病逝后,把原本的贺礼变成了白事礼金送到了秦家。

冯氏被休回了家,韩子柳去世,秦老夫人因为丧夫,悲痛难忍,病卧在床。于是后院的事情落到了明妆头上,比她更忙的是秦家三个儿子,敏山负责操办丧事,敏湛要接待泞城大小人物,而敏忠则要联络京城的本家,顺便安慰韩子柳的娘家来人。

秦家的祖坟在京城,路途遥远,又时值入夏,尸体不易保存,所以在是运送棺椁回京还是就地入葬上,曾经产生过小小的分歧,秦老夫人主张就地入土,但是三个儿子都赞成送灵回京城,因为每个人都认为父亲内心是想回京的。

生前自己做儿子不能让他满意,那么他的身后事要尽量做到最好。

于是最后的结论是,运棺椁回京。白事随礼流水般入账,但为了保存尸体和雇佣车队送葬,银子泄洪般出账。送灵的是嫡长子敏山,敏湛碍于身份,不容于京城秦家,不能跟着去。敏忠还要留下来料理妻子的丧礼,自然也不能离开泞城。

敏山和管家及挑选出来的家丁护送灵柩踏上了北上的道路,回来时已是两个月之后了。

他一回来就发现自己的母亲病的更重了,他认定是留在家里的两个弟弟和刘明妆照顾不周,于是刚一回来就发了火,把弟弟们叫到母亲榻前训道:“你们是怎么照顾母亲的?”

敏忠暗自撇嘴,心说怎么休了那个母老虎后,恢复阳刚之气了?但嘴上喊冤:“大哥,大夫说是心病,我敢保证我和二嫂一直在尽心尽力伺候娘,绝没有慢待之处,不信你自己问母亲。”

秦夫人眼底淤黑,微闭上眼睛,极为痛苦的说道:“确实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放不下,总是梦到你爹。”

敏湛觉得刚才敏忠的话语里似乎有哪里不对头,不禁蹙眉狐疑的瞥向自己的弟弟。

这时敏忠又道:“安神的汤药也开了,可是完全不起效用。娘还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要是早知道,大哥你就该从京城访问名医,求几张方子回来。”

看来真是心病了,娘自己都承认是梦到了爹。如果是这样,那么靠药物的效用微乎其微,若是谁能够和娘聊聊心事就好了,可是原本能和自己的母亲说的上话的冯氏被休回了娘家,要是知道如此…自己是不是该…

不对,那个毒妇绝不能留。

敏山想到这里,不禁赶紧摇头,驱散脑海中的念头。那个毒妇已和自己没关系了,自己被她欺压了这么多年,决不能走回头路。

“敏山啊,别说这个了,你俩个弟弟都在,说说此行的事情吧,都还顺利吗?”

“顺利,顺利,一路上顺风顺水。”敏山道:“风水先生都说,是爹想回京城,所以送灵才会这么顺利的。棺椁入祖坟的日子,也非常好。”

秦夫人颇为埋怨的嘀咕:“都入土为安了,何必还来作我…”

那天争吵完的结果,是她没想到的,她虽然怨恨自己的丈夫,但从没想过要他死去。

这时敏忠试探着问:“咱们不如请个能‘过阴’的神婆来,问问爹是否还有夙愿未了?”

敏湛道:“怪力乱神之事,岂可轻信?”他敬天地,不信鬼神。

敏山也不信,摆摆手:“都是骗子,哪能做真。”

可是秦夫人却一改往日对这种事情的态度,问敏忠:“你从哪里知道,信的过吗?”

“应该信得过。那天我见到了王克礼,二哥也知道,原本也是诗社的一员。他亲口和我说的,说那个女人很神,请来了他死去的弟弟,他弟弟告诉他们说冷,后来重新开棺,发现是棺材进了水,果然重置了墓穴后,他就不再做噩梦了。如果实在没办法,试试也未尝不可,反正不过才十几两银子,不管用再说不管用的。”

正对秦夫人的心结。“试试也无妨。”

母亲发了话,纵然敏山和敏湛觉得简直是胡闹,也不能更改,只得认可。

敏湛当晚把这件事讲明妆听,本以为能得到妻子的支持,一并探讨这个决定的不妥。但是妻子却道:“要是我能做主,我不仅要请神婆还要请喇嘛道士来家里念佛超度,画符驱邪。你知不知道外面,都有什么样的传言了?”

敏湛对坊间流言一贯迟钝:“什么传言?”

“都说啊,秦家宅第不干净。不到半年,三人去世,大大的晦气。”明妆无奈的说:“昨天我娘让人递话过来,说给我求了一个平安符。要不要我拿给你看?”

敏湛颇为愤怒:“捕风捉影,编撰流言,图自己口舌之快,给他人增加烦恼!”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传来幽怨如女人哭泣般的风声,一时两人皆沉默。

明妆抿唇,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只是风声。”

“我知道。”敏湛腰板一挺:“你以为是…”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道亮光照进帐内,接着耳边传来响彻云霄的雷鸣,吓的没准备的敏湛抖了一下。

明妆道:“只是雷电。”

“我知道!”敏湛拉过被子盖过脸:“我明天倒要看看那个神婆是如何骗钱的!”

明妆在黑暗中露出一抹笑意后,挨着丈夫睡下了。

神婆五十岁上下,双目失明。当然失明是她自己讲的,敏湛不信,让她真开眼睛看看,于是神婆颇为不满的哼了一声,然后睁开了眼睛,露出两个仿佛盖了一层白膜的眼珠,冷笑道:“秦大人,对我这个老婆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秦夫人向他投出一记不满的眼神,敏湛知趣的退到一旁,道:“没有了。”

人死以后,只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虽然和现世不同,但是只要寻找到正确的带路人和方法便能和死去的亲人进行对话。

为了让人信服,必须先在气氛上下手,首先时辰安排在天黑之后,其次在场人员都不能随便说话,最后为了避免旁人的打扰,过阴要在密室进行。

秦家没有密室,于是关窗户关门,派丫鬟把守,不让外人进来的书房也凑合。因此秦夫人,加上三个儿子,还有明妆齐聚书房。

“五个人不行。”神婆上来就否定了人数:“必须要吉利的数字才能坐的镇,再叫一个人,最好是个女人。凑成三男三女,三阳三阴,最为安全。”

敏湛心说,难道你自己不算。

敏山想了想:“让柔珠过来吧。”

敏忠突然不悦,开始唱反调:“她有孕在身,应该算两个人。”

谁知那神婆竖起耳朵听了,乐呵呵的道:“孕妇吗?孕妇最好,一身两命最能镇的住了。”

敏忠凝眸盯着那个神婆,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继而别有深意的看向明妆,明妆坐在敏湛身后的椅子上,和他对视,风轻云淡的笑了笑。敏忠低头思忖了下,道:“自然听婆婆您的。大哥,将柔珠叫来罢。”

柔珠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大腹便便,行动不便,由丫鬟搀扶而来。秦家前一阵的丧事,唯有她没受什么影响,虽然韩子柳死的时候,她也哭天抹泪了一阵,但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坚强”的挺了过来,也为了孩子,好吃好喝的养身子。

她被这诡异的气氛吓了一跳,但既然为了老夫人,不敢不从,只得坐下了。

“人都到齐了啊。”神婆扫过一众人的面孔,以极低的声音问敏忠:“可是叫你父亲的亡灵过来?”

敏湛越来越觉得这是装神弄鬼,父亲的魂魄远在京城,快马尚且要走上十天半个月,如何一招魂,就能快速到来?

难道阎罗殿备有快马不成。

但这些话只能压在心里,他知道他要是说出来,一定会被赶出去。

“是的,我父亲…两个月前刚刚去世,我母亲想见见他…他走的突然,好些话没来及交代。”

“呵呵呵——”神婆拉长笑声:“我明白,我明白。”

“不是问银钱方面的问题。”敏忠道。

那神婆收敛起笑容:“问什么,是你们的自由。带人上来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那开始吧。”敏忠做了个‘请’的动作。

神婆将桌上的蜡烛尽数吹灭,屋内登时一片漆黑。敏湛听到神婆的嘴里振振有词的念着什么,像咒语又像是口诀,他想靠近去听,这时衣袖被人拉住,他知道是自己的妻子,于是打消了念头。

在黑暗中静静等待,可是过了很长时间,长到连他都不禁长长叹了一声,仍不见动静。

难道真是京城离的太远了吗?父亲的魂魄才迟迟不来?

秦老夫人紧张的咽了下吐沫,心中将要和丈夫说的歉辞反复念叨。她相信梅荣会知道她那日引发他去世的争吵,绝不是她有心为之的。他会原谅她,然后从她的梦中消失,让她内心重归平静,而不是现在这般每日出现在她梦中对她反复咒骂。

“…婆婆…”敏忠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话音一口,唰啦一声,桌上的蜡烛竟然亮了起来,神婆的阴郁的脸出现在烛光后面。

敏忠唬的身子向后缩了一下,然后试探着问:“父亲?”

谁知那神婆引袖遮住嘴巴,叹了声:“是我啊——”

竟是少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