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保家卫国,浴血奋战,英勇杀敌,马革裹尸。那是所有男儿胸腔中同样澎湃的热血,是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深刻呼唤。

☆、第195章 山高水远,目送君去

贺兰潜不说,贺莲房也就权当做不知道,然而她明白,这一切都是暂时的,贺兰潜早晚都会来找她。

果然,秋闱的前一天,贺兰潜便出现在了青王府。他是一个人来的,神情凝重而严肃,一点都不像是平日的他。贺莲房神情神情略微有些恍惚地凝视着面前站着的俊俏少年。比起四年前,他长高了许多,也稳重了许多,眼中也再没有愤世嫉俗与不甘忿恨了,他比以前更懂事、更努力、更刻苦,随着时间的流逝,曾经围在她身边要她注意的弟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了影子挺拔的儿郎。

“你想跟我谈条件?”贺莲房问。

“不是条件,大姐,我只是……。”贺兰潜咬着嘴唇,这样孩子气的动作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我只是……”

“若拔得头筹,便要与你姐夫一同赶赴边疆,征战沙场,若是名落孙山,便安安分分留在家中当你的大少爷,以后再也不想了,是这个意思吗?”

贺兰潜郑重地点头。

贺莲房的笑容说不上是什么样的,她意味深长地望着贺兰潜,问:“你为何非要从军做武将,非要弃文从武呢?昔日张仪游说六国抗秦,后有诸葛孔明舌战群儒,骂死王朗,这些大豪杰,哪个不是坐于帐中,便能决胜于千里之外?他们都是文官,可动辄便是百万人的性命,难道不比临阵的武将更可贵吗?”

少年攥起拳头,坚定地道:“我就是想从军!男人就应该在马背上打天下!”热血沸腾,激情澎湃,对这片山河的热爱,促使着他们梦想跨上马背,刀头舔血,马革裹尸!

闻言,贺莲房垂下眼睑,“你可与爹爹说过?”

贺兰潜摇摇头:“尚未。”语毕,他急切地道:“可是,大姐,只要你答应了,爹爹就一定也会答应的!”

“我是我,爹爹是爹爹,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贺莲房叹了口气。“你这火一样的性格,近年来,我当你好不容易收敛了些,没想到反而是愈发变本加厉了。”尤其是那死心眼儿的犟脾气,真是一点都没得变。

决不卑躬屈膝,谄媚逢迎,这是贺家人的风骨。就如同上一世,即使身处不堪,理想破灭,贺兰潜也从不低头服输。他倔强的像是杂草,任你火烧水淹,我自岿然不动,待到春风化雨,就再度铿锵站起。

想起上一世满腔抱负却无从施展便早早离开人世的贺兰潜,贺莲房的心不由得一软。她伸手对着弟弟招了招,示意他过去。待到他走到自己面前,贺莲房仰着脖子:“潜儿是真的长大了。”

贺兰潜俯下身,半跪在地上,脑袋青王搁在贺莲房的腿上,喃喃地说:“可我还是离不开大姐,我不想让大姐失望,我想闯出一番天地来,好让大姐为我骄傲!”

“傻孩子……”贺莲房温柔地抚摸着弟弟柔软的黑发。“你要去,那便去吧。”

“真的吗?!”贺兰潜瞬间激动了起来,他喜形于色地抬起头,紧紧地盯着贺莲房看,似乎是想要看进她的眼眸深处,看看那究竟是真还是假。“大姐,你、你同意我去了?!”

“我怎么会骗你呢。”贺兰潜越是高兴,贺莲房便越是心酸。上一世她没能尽到做长姐的责任,这一世,便让她纵容他这一回吧!“好男儿志在四方,若是一直把你留在燕凉,让你在我的羽翼下生活,你怕是永远都长不大了。大姐也希望,有朝一日,能骄傲地告诉世人,那鼎鼎大名的少年将军贺兰潜,是我的亲弟弟,而别人提起我,都会说,啊,那是贺将军的大姐。”

贺兰潜太高兴了,他忍不住傻笑起来:“大姐,你放心吧!以后都不用你来保护我了,我会变强,来保护你跟二姐的!”

“大姐等着。”贺莲房微微一笑,“不管你离开多久,大姐都会等你回来的。”

贺兰潜猛地抱住了贺莲房,把脸埋在她颈窝好一会儿,贺莲房隐隐感到肩膀的衣衫被浸湿了。好一会儿,贺兰潜才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会让大姐失望的!”

“刀剑无眼,我只盼你能够平安。不会的地方一定要多问,更是不可有一日懒惰,必须勤练武艺,熟读兵书,做事更要瞻前顾后,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贺兰潜仍旧抱着她,嘿嘿笑了两声:“若是大姐也是男儿身,必定比我厉害的多了。”

贺莲房拍拍他,示意他将她放开:“说什么傻话呢。”

贺兰潜太高兴了,不管贺莲房怎么说,他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贺莲房见他这样高兴,又叮嘱道:“此事你不可只与我说,外祖那边,爹爹那边,你都要去请示。无论如何,不能寒了长辈们的心。若他们知道你就只问了我一个,心中未免不虞。”

不管贺莲房叮嘱什么,贺兰潜都一个劲儿地点头。贺莲房瞧他那傻乎乎的模样,心里又是欣慰又是不舍。送走了贺兰潜后,她走到院子中央,望着天空,沉默不语。

娘,若是你还在世,应该也会这样做的吧?一直让他栖息在我的保护伞中,他永远都不会长大的。然而他小小年纪,便让他上战场,我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担忧,求娘在天之灵保佑潜儿与夙郎,此番开战,旗开得胜,所向披靡。

对于贺兰潜决心参军一事,男眷和女眷产生了巨大的分歧。靖国公、贺励、青王及几位表哥都觉得少年儿郎上战场好好历练一番没有坏处,只会加快他的成长,而女眷,如老太君、蓝夫人、贺茉回……等都表示反对。她们怎么舍得贺兰潜不及弱冠之年,便要上战场?自古以来,沙场点兵之人,能有多少凯旋而归?即便是百战百胜的青王,也有过无数次濒临死亡的经历,更何况是贺兰潜呢?他还这么小,功夫都没练到家,只凭这个,拿什么去打仗?还不如就此留在燕凉,日后谋个文官做,以贺兰潜的资质,一品大员那也不是问题,何必要去军营吃苦?有个公主姐姐,王爷姐夫,什么都不必他担心!

所以,贺蓝两家产生了巨大的分歧,这导致了很长一段时间内,老太君对靖国公视而不见,靖国公以近古稀高龄,又体验了一把睡书房的滋味。不过他很坚持,他们蓝家的子孙,必须上战场磨练!即便是那几个弃武从文从商的孙子,他都硬是拎到军营磨了两年,贺兰潜是他独生爱女的儿子,靖国公更是希望他成才!

成才,就必须要吃苦,必须要从最底层开始,这样,他才能够明白百姓的苦痛与艰难,日后才能心怀大爱,公正廉洁。因此,即便老太君再生气,靖国公也决不松口。

贺励的态度跟靖国公是一样的,贺茉回却不愿意,她原本想着,十六皇子素来鬼主意多,他一定能帮她想个法子阻止潜儿从军,谁知道,她的话还没说完,十六皇子就以异常严肃和认真的眼神看着她,道:“回儿,我也会随同十三皇叔与潜儿一同出发。”

贺茉回如遭雷击!她瞠目结舌的瞪着十六皇子,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认为我是个没用的纨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文不成武不就的,谁都瞧不上我,但因为我的身份,他们又必须讨好我、谄媚我,你一开始是很讨厌我的。可是……我不能一辈子都这样下去,如果我想娶你,我就必须做出个成绩来,昭告世人,你我二人,是天作之合,并非是一朵茉莉插在牛粪上。……我也不想做那牛粪。”

贺茉回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她怔怔地盯着十六皇子看,没有哪一刻,这个少年像此刻这般真诚、坦白、坚定。

“你会等我的,对吧?回儿。”

好一会儿,贺茉回才反应过来,她低下头,淡淡地说:“我可没答应要嫁给你。”

“晚了晚了,你已经被我亲过了,你不嫁我要嫁谁?!”十六皇子收起正经的表情,怪叫道:“你必须得跟我在一起,那必须的呀!到时候,我会让你比皇婶婶还气派的出嫁的!”

贺茉回却不再理他,任他如何逗弄,都不肯再开口了。

奈何已经做好的决定,无论是谁都无法更改的。

贺兰潜取得文武双状元一事,在贺莲房意料之中,没人知道她的潜儿,为了那个理想,有多么勤奋刻苦。贺兰潜所得到的,与他付出的成正比。她也知道,她必须放手让他离去。

文武百官还没来得及登门祝贺贺励之子高中文武双状元,便得到了这新科状元会立刻随军出征的消息。甚至,那个不着调的、没出息的、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十六皇子也要一同前去!

这新科状元去,还情有可原,毕竟人家是文武双全,有真材实料的。可那十六皇子……他去,那不纯属捣乱吗?到了边疆,十六皇子不给人添麻烦就已经是烧高香了,谁还期盼他能上阵杀敌啊?!

同样的,众人也都看得明白。这回与大元开战,有青王领兵,那么必当大获全胜。那新科状元贺兰潜是谁?青王的小舅子呀!也就是说,只要这回凯旋,那么贺兰潜,必将成为皇上眼前的大红人!

一个不过弱冠的少年,为何圣上与青王殿下都如此看重?除了身份之外,怕是也与未来的储君有联系吧?每一位帝王都会为新帝打下基础,他所培养出来的一批新臣子,不效忠于任何人——只效忠于新帝。

贺家出了个异姓公主,又出了个文武双状元,看样子,贺世家很快就要取代赵世家,成为这燕凉的第一大家了呀!

最最美妙的是,贺兰潜还未有婚约!

这么大块的肥肉,谁不想咬一口?待到打完仗,贺兰潜必定水涨船高,所以,不少高门都盼着能在贺兰潜离京前定下来。有个这样出息的女婿,至少能保数十年的富贵!

可惜贺家人油盐不进,任谁上门,祝贺可以,礼物也收,可只要你一提贺兰潜的婚事……那么青王就出来了,用那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你看,上门话也不说,可就是没人敢提。

次数一多,众人也就明白了,人贺世家这是委婉的拒绝呢!不过没关系,没答应自己家,不也没答应别人家么?待到王师凯旋回京,他们有的是机会!

贺兰潜、青王,这是贺莲房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然而此刻,他们都要离她远去。

“大姐……”贺兰潜眨巴着凤眼看着她,好像他还是昨日那会哭鼻子,拽着她裙角不肯松手的奶娃娃。他身穿一袭银色铠甲,显得格外英姿挺拔,玉树临风,那书中所言的翩翩少年郎,大抵也就是如此了。“你就等着我衣锦还乡吧!”

“衣锦还乡可不是这么用的。”贺莲房捏了捏他的鼻子。“万事小心,要听你姐夫的话,记住没有?”

贺兰潜乖乖点头。

贺莲房又将亲手绣制的荷包塞进青王怀里,荷包上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莲花旁边有三个秀气的小字:盼君归。而后低声道:“你可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会带我看遍大颂美好河山的。”

青王温柔地凝视着她:“阿房,有你在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这边缱绻温馨,那边十六皇子却一个人耷拉着耳朵,从贺莲房出现的那一刻,他便开始翘首盼望,可现在贺莲房都跟贺兰潜还有青王说过话了,他最想见的那个人也没来。

难道她真的生气了么?十六皇子很心塞,她真不怕他就一去不复返,交代在战场上?就当是看最后一面,她也不能缺席呀!

眼看就要出发了,可贺茉回还是没有出现。

十六皇子彻底泄了气,他整个人都怏怏的,显得非常不快活。

贺莲房远远看见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由得抿嘴一笑,走过去。十六皇子还以为是贺茉回来了,激动的一抬头——然后瞬间露出沮丧的表情:“是你呀,皇婶婶。”

“给你。”

看见贺莲房递过来的一只锦囊,十六皇子懒洋洋地道:“干啥,为啥给我?皇婶婶不是应该给十三皇叔跟兰潜的吗?”

贺兰潜微微一笑,却并不收回手:“有人害怕分离,所以不敢来看,特意托我转交几样东西给某人,既然某人不想要,我便带回去,还给有人就是了。”说着作势要收回。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颓唐不已的十六皇子仿佛打了鸡血一样激动,迅速抢过贺莲房手中锦囊,激动的语无伦次:“真、真的吗?这、这是回儿给我的?真的?真的?真的?”一连问了三个真的,果然是很激动。

“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说完,贺莲房转身就走。

十六皇子站在原地不住地傻笑,他看了那锦囊一样,傻笑一声,再看一眼,再傻笑一声……那模样简直蠢到了家。

待到号角吹响,战鼓齐鸣,十六皇子翻身上马,悄悄将锦囊打开。里头是用红线细细扎起的一绺青丝,还有一张写着娟秀字迹的纸条:你若不回来,我便寻个如意郎君,自己嫁了!

这、这是回儿给的定情信物呀!!!!

十六皇子幸福的快要死掉,他宝贝至极地将锦囊贴身放好——即使前面有刀山火海,他也不会害怕的!

娘啊,下辈子我指定听您的话,韬光养晦,装成个不着调的,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平平安安过一生。但这一世……您看在儿子有了心仪的姑娘的份儿上,便给儿子通融通融,让儿子好好表现,回来好风风光光的娶她过门吧!

大军走后,贺莲房转过城墙,在城门后把贺茉回给拎了出来,见她哭得稀里哗啦的,不由得叹道:“叫你上去跟他说句话,你不肯,如今又在这里哭得这样可怜,他也看不见了呀!”

贺茉回抽噎道:“我、我看见他的时候,总、总是说不出好话的……”

贺莲房笑:“你呀,看似你把十六吃的死死的,实际上,十六才是那个把你吃死的人哪!”

一听这话,贺茉回不乐意了,不顾鼻头还是红彤彤的,她强词夺理道:“才不是!我、我是因为潜儿哭的,又不是他!而且,谁说他把我吃死了呀?我叫他往东他都不敢往西的!他特别怕我!”

贺莲房止不住脸上的笑容,似乎离愁都因为这对小儿女的情意淡薄了许多:“那你看,这是什么?”她摊开手掌,手心处赫然躺着一张折的非常整齐的信笺。

“???”

“方才,我把锦囊给十六的时候,他趁机塞到我手中的。”将信笺交到贺茉回手上,贺莲房颇觉有趣:“他早就知道你在这儿躲着了。所以,虽然你们没说话,但事实上都见了面了。你躲在门后瞧他,他在马背上觑你。”

贺茉回有点傻眼:“可、可是他应该瞧不见我的……”

“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话你没听过么?”

“谁跟他心有灵犀了?!”

贺莲房但笑不语,直接在天璇的伺候下上了马车,徒留贺茉回一人通红着小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幸好今日她没有跟大姐坐同一辆马车……当只剩下自己一人后,贺茉回悄悄将那信笺拿出来,也不知十六皇子是怎么叠的,厚厚的一张纸,他叠好后,竟然变成了一朵茉莉花的形状,而且娇小玲珑,十分可人。贺茉回瞧着,都舍不得将其打开了。

可她实在是想知道十六皇子在里头写了什么,于是,犹豫了片刻,还是打开了。花瓣被一片片摊开,露出里头龙飞凤舞的一手好字。贺茉回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十六皇子还写得这样一手好书法。上面没有别的,只是以女子的口吻写了一首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落款画了十六个一,然后写上了大名:祁匪琢。

末了,不忘调侃自己一番,说当年幸亏母妃给他取名叫做祁匪琢,否则,叫做祁匪切、祁匪磋或者祁匪磨的话……都很难听。也幸亏当年母妃遇见父皇的时候,心头涌起的赞叹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若是反过来,由父皇给取名,那必定是参差荇菜左右行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了。能成功避开祁参菜和祁差行甚至是祁窈窕祁淑女这样的名字,十六皇子表现自己也是挺不容易的。

贺茉回看得笑出声来,这人,当真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耍一番嘴皮子。

祁匪琢、祁匪琢、匪琢、匪琢……日后她该怎么叫他?好像从认识到现在,她不是唤他十六皇子,便是唤十六,再不然就是喂、那个谁……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

皇室中人的名字,素来是要忌讳的,前朝有位大才子,名列殿试榜首,结果因为其父名字有个字与皇帝相同,便被贬了下去,别说七品官,就连状元的头衔都没能保得住。

好像……平日里她的确是对他挺凶的,仔细想想看,贺茉回的脸又悄悄地红了,她可是经过严格教导的最最标准的大家闺秀呀!可每每跟十六皇子在一起的时候,不是生气就是发怒,声音和表情都没想着控制……肯定很难看。可就这样,他还夸她漂亮呢!

嗯……待到下次他回来,她便好好弥补弥补他吧,跟他说几句好听话,对他好一点,也不跟他吵架了——当然,前提是他绝不故意惹她生气。不知道是不是贺茉回的错觉,她总觉得十六皇子似乎特别喜欢逗她,叫她发怒——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生气时候的她生机勃勃,跟平时那个冷冰冰又面无表情的贺二小姐完全不一样。这个暴躁的一面,是只有十六皇子才能看见的。

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按照原来的样子重新叠回去,贺茉回将它揣在心口,甜蜜的笑了。

☆、第196章 放虎归山,虎患人患

青王离去的第一个夜晚,贺莲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原本两人共眠的时候,她总觉得床似乎有些小,然而青王不在,她才发觉原来这张床有这么大。锦被怎么也掩不住冷意,贺莲房睁开双眼望着屋顶,毫无睡意。

她试着把锦被朝上拉,直到盖过脸庞,然而即使被面的布料再柔软,也不是青王火热强壮的胸膛。加上上一世,她一个人睡的时间都已经有三十年了,然而和青王成亲也不过短短一年,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她竟然就已经无比眷恋他了。

她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即使没有睡意,她也必须睡了。

青王离开后,贺莲房总算是明白了一个词的意思:度日如年。她不敢再在青王府住下去,而是暂时搬回了平原公主府。青王府载满了她对青王的记忆,那里远比平原公主府要让她动情的多。等到他什么时候回来了,她再搬回去吧。

既然回到了公主府,地牢里头的那两个人,她自然也得想办法给解决了。关在那儿又没什么用,还浪费米粮。尤其是祁玉河那个疯子,成日大喊大叫的胡乱发疯,留下来也是无用。

有玄衣卫把守公主府,贺莲房也就不必担心还有宵小能够闯入。他们将公主府防守的滴水不漏,即便是信阳候想进来也得费一番功夫,若是不被人发现悄悄潜入,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天枢将聂芒与祁玉河带到的时候,两人都已经瘦的不成样子,面对光线温和的烛光都受不了,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叫嚷着疼。他们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了,所以已经开始恐惧光明。聂芒还有点聂家人的骨气,即使疼的打哆嗦,也跪在地上不肯动,祁玉河就没那样的志气了,又是哭喊又是尖叫的,活像个被人非礼的小姑娘。

距离上次见到他们,应该也快半年了吧?那个时候,祁玉河的精神状态就不怎么好,这么久了,想必应该更差了。贺莲房柔声问:“你莫要怕,你且抬头瞧瞧,可否认得我是谁?”

祁玉河哪里肯抬头,他自顾自叫嚣着光线刺眼,那身夜行衣已经破烂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伤口疮疤,溃烂流脓,地牢阴冷潮湿,只有爬虫,对那些虫子来说,人类无疑是食物。就像那甜美的蜜糖一样诱惑着它们,而被爬虫叮咬过后,自然是没有清水来清洗伤口的,更别提是抹药了,于是这伤口日复一日,旧伤还未养成,新伤又已经出现,疤落疤,一层一层下来,已是没有了人样。祁玉河是谁?那是从小泡在蜜罐子里长大,什么苦都没吃过,横行燕凉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小霸王!别说是被关起来了,就连不小心自己把自己绊倒,都要把为他做鞋子的绣娘毒打一顿,心理本来就脆弱的可以,再加上他昧着良心到殿前作证撇开了自己,却将祁怀旭送上了断头台,只要他一睁眼,似乎就能看到祁怀旭站在他面前招手,叫他一起过去玩。种种刺激,加上环境恶劣,终于彻底击溃了他的神智。

“王妃,鲁世子已然是疯了。”天枢抱拳恭敬道。

贺莲房微微一笑,神色不见丝毫怜悯,她看了天璇一眼,天璇会意,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瓶身上绘着庄生梦蝶的典故。她倒出一颗药丸,强硬地塞进了祁玉河的嘴里。

祁玉河本想挣扎,可一咂嘴,发觉那药是甜的,便不挣扎了,还喜滋滋的多嚼了两口咽下肚去,然后一手捂着眼,一手伸出来,意思是还想要。天璇从善如流地又给了一颗,祁玉河再度嘎嘣嚼碎咽下去。他觉得这个比他每天吃的那些好吃多了,要是每天都吃这个该有多好呀!可无论他再怎么伸手,对方也不给了,祁玉河不由得失落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捂眼的手想去看看,那有着甜甜糖果的人是谁。可没待他睁眼,便觉得眼眶酸疼不已,于是又赶紧捂住,不敢再去看了。

贺莲房的笑容愈发显得意味深长:“看样子,世子这疯病,怕是治不好了。聂将军,你说……我是将他重新关进地牢,还是把他丢出府去,任他自生自灭呢?”

聂芒捂着眼,声音透出几分虚弱:“你要杀要剐,动手便是了,何必如此折磨于我!”

贺莲房笑:“这怎么能说是折磨呢?难道,是我请聂将军来公主府做客的么?既然聂将军不请自来,那也就不怪我这个做主人的热情好客,不舍得聂将军离去了。”

“你!贺莲房!你、你好得很,你好得很!”聂芒恨得咬牙切齿,无论他心中曾对贺莲房这个女人有过怎样的绮念,在这一刻,他只想掐死贺莲房,生吞她的肉,喝她的血!

聂芒从来都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会恨一个女人恨到这个地步,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折辱至此。他那凌云壮志的豪气,恢弘磅礴的理想……在这么久的囚禁中,早已化为乌有。支撑他活下来的,就只有仇恨!只有想要杀死贺莲房的渴望!若是有一日他得以脱线,侥幸不死,聂芒发誓,定屠她贺氏满门!叫她整个家族,毁灭殆尽!

聂芒越恨,贺莲房就越是快活。她用带着惋惜的语气说:“这一回,我怕是要辜负你了,聂将军。既然你精神这么好,那便仍旧回到地牢里去。哑叔一个人久了,你在那儿,虽然没什么用途,但至少也算是个活物,陪着哑叔去吧。”

这番话听得聂芒恨毒了她,他堂堂正二品将军,上阵杀敌英勇无比,结果她却要他去做一个又聋又哑的老男人的伴儿?!“贺莲房!你这个心狠手辣的贱人!老子不会放过你的!老子会带领十万精兵,将你贺家所有女眷,先奸后杀,再将你满门男丁,剥皮拆骨,千刀万剐!你这个贱人!贱人!我倒要看看你能嚣张多久!”

“你在说什么呢,聂将军。”贺莲房的声音温柔的像是能溺死人。她看着破口大骂的聂芒,笑容没有丝毫松动:“我是不会被你惹怒的,你若是想叫我给你个痛快,还是别想了。我会留着你,让你看到聂家倾倒的那天。”

“聂家不会倒!你一个贱人,若非得了太后的眼,你以为你有多大本事?!想撼动聂家,也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聂芒狂笑不已。“我等着看,等着看你死在我聂家人手中,等着你来求我,求我帮你说情,饶你一条生路!”

出乎聂芒意料的是,贺莲房仍然沉静如水,似乎她根本就不会被他的言语所干扰。无论他怎样出言刺激或是挑衅,她都是那样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聂芒宁可她下令狠狠打他几十个板子,至少那样的话,他可以证明贺莲房并非无动于衷,她也是会生气、会不安、会害怕的!

“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手中有几颗棋子。”对于聂芒可笑至极的激将法,贺莲房仍旧岿然不动。“你只要在你的地牢里好好待着就可以了。不过,就目前来看,似乎每日一餐,你的体力也仍然很好,既然这样的话,我便吩咐哑叔,日后每三日给你送一次饭好了。”说完,挥手示意天枢将人带下去。

武功被废,琵琶骨被穿的聂芒在天枢手中就如同一只垂死的小鸡仔,完全无法反抗。他临了被拎走,口中仍然咒骂不绝,听得天枢心烦,随手抓了块抹布塞了嘴里去,聂芒就只剩下呜呜呜的声音了。

从带聂芒出来,到送聂芒回去,似乎贺莲房就是在玩一场简简单单的游戏,纯粹只是为了跟他说说话,别无所图。

她走下台阶,在距离祁玉河三步之遥时微微弯下腰:“好孩子,你还想吃糖么?姐姐这里有很多很甜的糖,你若是听话,姐姐就给你吃。”

祁玉河从指缝里偷偷瞄了她一眼,见她眉目如画,眼角眉梢都是似水温柔,才讷讷道:“那、那我得要很多颗才行。”

“只要你听话,要再多都可以。”贺莲房扬起唇角。“姐姐问你,你还想回那个黑漆漆的地方么?”

“不!不!不不不!我不要、我不要!”祁玉河慌乱的大声叫嚷起来,他这下也不顾眼睛疼了,直接伸手去拉贺莲房的袖子,天璇本要出手,却在贺莲房的示意下按捺不动,只是一双眼睛仍旧死死盯着祁玉河,只要他有一点不安分,便用软剑割开他的喉咙。“我、我不要回那里去了!那里好黑!那里好黑!好可怕!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光!光!好多的光!不要光!不要光!”

贺莲房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即使他的头发很久没洗干枯焦躁如同稻草:“只要你乖乖地听姐姐的话,姐姐自然不会把你送回去。摇光,去将烛火掐灭。”

待到屋内只剩下一根昏黄的蜡烛,祁玉河终于平静了许多。他眨巴着一双黑漆漆的燕家望着贺莲房:“我听话、我听话!”

“好,那你告诉姐姐,你可知道贺莲房是谁?”

祁玉河歪着脑袋想了想,半晌,摇摇头。

贺莲房笑意更深:“那么现在,你就要记住了,姐姐就是贺莲房,姐姐是这世上待你最好的人,你说是不是?”说着,将一颗糖果剥开送到祁玉河嘴里。那甜蜜的滋味儿一散开,祁玉河便满足地眯起了眼:“甜!姐姐好!”

“你怕光,姐姐就把蜡烛掐灭,你不想回那黑漆漆的地方去,姐姐就不送你回去,姐姐还给你糖吃,你说,这世上谁待你最好呀?”

祁玉河理所当然地回答:“姐姐!”

“真聪明。”贺莲房揉了揉他的脑袋,祁玉河顿时咧嘴傻笑。

贺莲房起身,笑意依旧,吩咐道:“去命人准备干净衣物与熏香,将鲁世子好好打理一番。”

两个时辰后,祁玉河身着一袭雪白锦袍坐在桌边吃东西,他狼吞虎咽,像是下一秒这些好吃的就会不见似的。虽然消瘦了许多,可他一如贺莲房初见他时那样的英俊逼人。祁氏一族个个都生得一副好皮囊,。然而这皮囊下面藏着怎样一副灵魂,谁都不知道。就像是眼前这位翩翩美少年,谁人知道真正的他其实是个男女不拘又无情无义的男人呢?

“来人,去鲁王府送个口信,就说失踪已经的鲁王世子此刻正在平原公主府做客。”

闻言,天璇一愣:“可是王妃,现在已是酉时……”

“这个时辰,才比较令人信服,不是么?”贺莲房意味深长的道。

天璇立刻明白了,“奴婢马上就着人前去。”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鲁王府的马车便停在了平原公主府门前。贺莲房亲自站在门口迎接,只见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抓住马车门框,如今是秋日,都说秋老虎秋老虎,其实还没那么冷,但此人已披上了厚厚的大氅,而且还是止不住地咳嗽。

“皇兄,您来啦?”

贺莲房见过鲁王的次数,无根手指头就能数的出来。似乎在祁氏皇族中,只有鲁王是个极其独特的存在。皇族集会,他不出现;庆功宴,他也不出现,任何官员的拜帖,他更是不接,甚至有几年连太后的寿辰都未曾进宫!

一切都源于他极差的身体。所以皇上免了他下跪行礼的节数,给他不必搭理任何人的特权,似乎一阵寒风都能让这个身体极弱的男子灰飞烟灭。

然而他生得又是这样好看。

贺莲房平生见过无数英俊男子,青王与十六皇子都是其中的佼佼者,女扮男装的燕云旗更是雌雄莫辨,极其俊美。可鲁王和他们的俊都不一样。若说之前那几名男子是俊的话,那鲁王,应该只能用一个“透”字来形容了。他的容貌在祁氏一族中只能说是中上,然而他身上有一种气质——就是那种虚无缥缈,但是又确实存在的东西。叫人看了他,心底便隐隐要升出“绝色”这两个字来。

细细一看,他眉毛太淡,鼻子太挺,嘴唇太薄,皮肤太过苍白……然而这一切的缺点融合到一人身上时,就延伸出了这种叫做“气质”的东西。若说贺莲房给人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谪仙之感,那么鲁王,大概就是那传说中脱离人世而存在的精怪了。他离你那么近,偏又叫你觉得这么远。当你们离得远了,你又觉得他近在咫尺了。

贺莲房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尤其是在夜晚,凉风吹拂的时候,鲁王更是有一种随时会化为轻烟消散的感觉。

“多谢弟妹,不知玉河现在可安好?”鲁王似乎很关心祁玉河这个儿子,第一时间就先问他的下落。

贺莲房担忧道:“此刻正在公主府养伤,我也是方才从宫里回来,突然想吃天然居的杏花糕,便让下人调头的,没想到世子竟会打斜里冲出来,幸好没受伤,否则我可担待不起呀。”

鲁王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弟妹费心了。”

“皇兄无须客气,你我都是一家人,这是我应当做的。”贺莲房回以微笑。

祁玉河自然不记得这个自称是他父王的人,他死活赖在平原公主府不肯离去,最后还是鲁王发了火,命令侍卫将人给绑成了柱子带走的。临走前祁玉河哭得梨花带雨稀里哗啦,不住地叫贺莲房等他等他,说他一定会再回来找她玩的等等等等……

鲁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似乎并不想在平原公主府待久。他的身体不好,最好是不要吹风,若非是得知了消失已久的祁玉河的消息,否则就算是天塌了下来,他也不会离开鲁王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