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刘铁嘴说你克父克母克夫克子,谁娶了你都是家破人亡的命数!”

“我不是!我不是!你乱说!你乱说!”

“不是这样为什么你娘生你差点送了命?你爹为什么进京赶考没了消息?你爷爷为什么骑马从马上摔下来死了?你的奶娘为什么得了绞肠痧也死了?”这个小姑娘说的事,当时的吕春英还有些似懂非懂,只是隐约觉得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事,立时就哭了。

也是那个时候她的境况第一次有了不同,舅妈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吕春英吓得一直向后躲,往日她若是得罪了表姐肯定要吃舅妈的一顿排头,这次舅妈的怒火却不是对着她发的,而是一巴掌打在表姐的脸上,“你这个不懂事的小蹄子!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让你让着妹妹哄着妹妹,每日却只知道拨尖耍横!”表姐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母亲,捂着脸眼泪围着眼圈之转,却连哭都不敢哭。

舅妈骂完了表姐,转过脸对着她笑,“春英啊,过来让舅妈看看?这小手怎么没一会儿的工夫就脏成这样了?奶娘没给你洗手?这帮老货真的是越来越懒了——”

从没见过这样的舅妈的吕春英吓得愈发得往后缩了,舅妈却走了过来,一把把她搂住了,“瞧这姑娘俊得啊…”

吕春英瞧着舅妈的表情,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眼里瞧见别人的喜爱和谄媚,她还是她,可有什么事不同了呢?

“快跟舅妈回屋去洗脸换衣裳,今个儿晌午啊,你娘就来接你了,你爹高中头名状元了!”

吕春英懵懵懂懂地跟着舅妈向外走,几个时辰后吃了饱饱的午饭和晚饭,被陌生却美丽的母亲抱到精致异常的马车上时,吕春英这才明白权势、富贵、官位的重要,你有了这些人人都要敬着你,谁都不敢欺负你。

那一年她四周岁。

又是一年牡丹花开的时节,吕春英穿着母亲花了重金替她置办的衣裳去平西郡王府上的牡丹花会,她的衣裳果然是最美的,首饰果然是最精致的,整个花会的姑娘都被她比了下去,花会上的姑娘们也都围着她转,问她衣裳是哪里做的,首饰是哪里打的——

就在她最得意的时候,远远的飘过来一阵香风,围着她的姑娘们全都往那香风所在的地方跑去了,远远的来了两三个姑娘,正是当年京中最有名的三位美女,一位是平西郡王府的县主,一个是首辅安大人的长孙女,第三位则是武大将军的女儿武七娘。

她们来了,所有人都围着她们转,吕春英却没有动,她在等着她们三个发现她有多么美,跟她结成手帕交,由京城三美变成京城四美——

可过了约一柱香的时辰,安姑娘才像是刚发现她似的,“哟,这是谁家的妹妹,长得倒是挺俊的只是眼生得很。”

“这是刚回京述职的两湖学政吕大人家里的千金。”立刻就有围着她们转的姑娘报出吕春英父亲的官职。

“难怪这般土气,模样还算中等,只是打扮落了下成,她这裙子的花色若是早半个月穿还是时兴的,如今嘛早过时了!”武七娘斜睨了她一眼说道,原本还围着吕春英转的姑娘们,都用帕子捂了嘴,笑了起来。

吕春英脸红得跟红布一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别跟她们一般见识,你若也是一品大员家的千金,就算是穿去年的旧裙子出来,也没人敢说你什么。”另一位远远地坐在桌子的另一端,自从到了花会就没有说话的姑娘说道。

吕春英站了起来,拂袖而走,比起嘲笑她的人,她更恨那个一针见血的姑娘,花色不时兴她还可以怪裁缝,父亲的官职不够大被人瞧不起她又能如何?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她要爬到最高,比所有人都高!

那一年吕春英十二岁。

她现在在一艘船上,船随着水流缓缓起伏,她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远远的传来一声水声,那个乡下黄脸婆想必是被解决了,蒋至先年少英俊最重要的是年轻有为,父亲在信里点评本科的进士时曾言道,蒋至先的文章立意深远不落俗套,又写得一手好字,御前奏对也得体老练,圣上极是喜爱,曾说他有宰辅之才。

如今在路上偶遇,却比父亲在信里说得还要好,有妻有子又如何?他那妻子可配坐在府院正堂之上?

那一年吕春英十六岁。

以后的时光似流水一般从眼前匆匆而过,就算是自己的二儿媳妇上吊之前的含恨回眸也只不过让她稍稍停驻了一小会儿,真是个傻女子啊,真以为丈夫是自己一辈子的依靠,有了儿女在婆家就真正站住了脚,婆婆对自己和颜悦色就是真心对她好——

还有在自己面前一天一天越长越大越来越能干的蒋佑明——自己费尽心机与蒋至先一起拼杀到今日,不是为了让别的女人的儿子享用的,她不后悔!她一点都不后悔!

在蒋佑明的丧礼上,她忽然看见了六儿媳闵四娘在无人注意时含恨的眼神,她在恨谁?这眼神…这眼神…好熟悉…她是谁?她到底是…

蒋吕氏忽然想通了一切,她看见了闵四娘身上那浓浓的黑气,黑气慢慢凝结成了一张脸——陈雨霖的脸!

陈雨霖忽然也似是看见了她,双手张开猛地向她冲了过来,牢牢地掐着她的脖子不肯松手,她拼命喊叫着挣扎着,可满屋子的人都似变了脸一般,蒋佑明一家四口、被她害死的姨娘们、陈氏夫妻、她的双生孙儿、孙女、薛静安、张月娘这些人通通向她围了过来,伸出了手,她被这些人撕扯着往地下拖去,她不停地挣扎挣扎…忽然看见穿着布衣的小女孩,远远的站在屋子的一角,吮着食指对着她一边笑一边挥手…

银玲扶着闵四娘进了屋,见蒋吕氏果然醒了,正由小丫鬟扶着,彩蝶坐在床边一小口一小口地给她喂着水。

见她们进屋了,原本低头喝水的蒋吕氏甜甜地笑了,“姨姨们好漂漂,你们是我娘派来看我的吗?”

蒋佑方神色有些尴尬地抽出了被母亲拽得死紧的衣袖,“哥哥!哥哥!大哥哥!你陪我玩啊!”蒋吕氏又拽住了他的另一个衣袖。

“胡闹!”蒋至先大声斥责道。

蒋吕氏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又瞧着蒋至先笑了,“爷爷!爷爷!讲故事!讲故事!”

闵四娘远远地瞧着这一幕一幕的闹剧,那个人人畏惧的蒋吕氏,竟然一夜之间变成了孩童!

她也曾想过是不是蒋吕氏在做戏,可以蒋吕氏的性子,她宁死也不会搂着自己儿子的脖子撒娇,扯着蒋至先的胡子喊爷爷——

银玲递给闵四娘一杯茶,茶杯盖上写着四个字:返老还童。

闵四娘一惊,瞧着银玲,银玲点了点头,返老还童丹原只是个故事,据说前朝有个道士,一心想要长生不老、返老还童,偏又是个奇材,所炼制的药物都是延年益寿的至宝,他靠着这些药一直活到了两百多岁,后来终于炼成了返老还童的丹药,却没想吃下去之后,人没变样,心智却如幼童一般,他没过几日变衰老而死,此药的方子也不知所踪。

却没想到此事竟是真的!此等怪药竟落到了蒋至先的手里——闵四娘瞧着蒋至先,他明面上是烦闷忧愁,眼睛里却是掩不住的放心之色。

是啊,蒋家要退守老家,若是蒋吕氏这个搅家精还在,不定弄出什么妖蛾子呢,更不用说蒋吕氏害死蒋佑明一家这样的深仇大恨了,蒋至先未把事情做绝,怕是不想蒋家丧事连连…

不管之前蒋吕氏手里有蒋至先的什么把柄,蒋至先自知命不久长,蒋吕氏手里有什么把柄都白费了,更不用说以蒋吕氏的性子,她手里既然有保命的东西,就必不会被第二个人知道那东西的所在。

闵四娘这么想着,忽然蒋至先开了口,“老三媳妇啊,你是个稳重的,如今你婆婆病成这样,你二嫂子一时一刻回不来,你就专心伺候婆婆吧,老六媳妇啊,这个家算来算去,也只有交给你管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太差,这一章连改了好几次,总算改到现在这种可以见人的程度了。

蒋至先

一场突出其来的暴雪之后,蒋府上下素白一片,如同给这个灾难深重的家族穿上了素服一般,满府上下凄凄惶惶人人皆茫然不知所措,闵四娘推开窗望向窗外,如今一场大雪,倒显得蒋家干净了,再无那些乌烟瘴气,说起来她做过的事都只不过悄悄推了那些欲壑难填的人一把,那些人却如同见到腐肉的秃鹫一样扑了上去,自杀自灭,如今偌大的蒋家只得以退为进离开京城——

蒋至先以为只要蒋家这座青山在,蒋家就不怕没有柴烧,可是啊——

“六奶奶,这帐…”锦环踌躇道。

“继续拢。”闵四娘关上了窗,她原就知道蒋家富足,却没想到这般富足,难怪蒋至先底气十足,这还是原先蒋吕氏掌的内帐就已然拢出了百万家私,若是加上蒋至先和蒋吕氏以及众人手里的私房,至少有四、五百万两,这还不算古董、字画、珍玩、首饰等等。

难怪蒋至先不敢让秦玉珠沾手,将这事交托给了她这个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六奶奶,外面的事全交给了踏实的蒋六爷,如今这偌大的蒋家,竟是他们这一对不满二十的夫妻掌家。

“六奶奶,蒋总管来了。”

“请他进来。”蒋家内宅是裴家和牛家的天下,外宅则是得了蒋至先赐姓的“蒋家”天下,蒋总管名唤多福,据说是在江西就跟随着蒋至先的忠仆。

蒋多福身量不高,精瘦精瘦的,生得一张忠厚老实的脸,进屋时在门边就跪地磕了个头,“小的给六奶奶请安。”

“福伯您快起来吧,说起来您是长辈,可不兴在我跟前做这个,您这是折我的福。”别说是闵四娘,就算是蒋佑明还活着,也要叫他一声福伯。

“这是小的应该的。”蒋多福谦让了一下,这才起来,低头只看自己的脚面,不肯有一丝逾越。

“这些日子家里的事多,辛苦您了。”

“不敢称辛苦二字,老奴只是…”蒋多福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了,他似也知道自己越矩,很快止住了泪,“这是六奶奶要的花名册,满府上下人等全在上面了。”

闵四娘示意金玲接过那帐簿,一看那厚厚的册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唉,咱们家在京里二十几年就攒下这些人口,真不知那些世家大族要有多少人丁了。”她又瞧着蒋多福笑了,“瞧我,光顾着说话竟望了请您坐下歇歇,来人,看坐上茶。”

立刻就有小丫鬟端了个梅花型的杌子上来,又有人端了杯热茶给蒋多福,蒋多福搭了个边坐了,低头喝茶。

蒋多福这个人,无论对上还是对下,话都不多,办事稳妥异常,轻易不为难属下,有什么好处也是紧着底下的人,在蒋家的仆众中声望极高,最厉害的是他就算是爬到今日的位子,依旧“奴才气”十足,别说是在闵四娘面前,就算是在不得宠的庶出子女面前,都是毕恭毕敬。

闵四娘坐下来略翻了一下花名册,就把花名册合上了,“福伯您也知道,我是初次掌家,两眼一摸黑就遇上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该去问谁,只有把这事儿交托给您了,外院的男仆中您想要留什么人总拟出来个名册就成了,余下的按等级、年限、家中人口等等发还了身契和安家费用,让他们各自远远的散了吧,就算是您打算要留下的人里有想要走的,您也尽管让他们走,蒋家不留不忠心的下仆。”

闵四娘这话,就是不预备像别的人家把仆从贱卖给人伢子,把他们远远的卖了,让他们不能言说主人家的事。

“六奶奶果然是仁善的。”

“蒋家之事无不可对人言,正是需积福之时,多攒些福报总是好事。”

蒋多福又拿出了几大册子的田产帐等等,闵四娘不肯收,让他直接交给蒋佑方,“这是些爷们儿的事,我这个内宅妇人不插手了。”

蒋多福这边刚走,内管家彩蝶就到了,她原本是蒋吕氏提拨起来接裴大贵家的那一摊子事的,却没想到屁股还没坐热呢,就有了这许多的事,如今也不过是把裴大贵家的留下的几大本子帐转交给了闵四娘的样子。

“太太身子还好吗?”

“太太的身子好,今个儿晌午还吃了两碗饭呢。”彩蝶笑道,“如今想想太太这个样子倒是个有福的。”

“可不是。”闵四娘也叹了口气,“彩蝶啊,原本呢这内院该谁留谁走,都是看各院的主子的意思,只是太太如今是这样,这事儿也只有你做主了,我们这些小辈就算是吃糠咽菜也不能让太太受苦,你只需把家在京城,不肯和咱们一起回江西老家的人拟出个名册来就成了,就算是全都想要留下,我也都养着。”

“是。”彩蝶福了一福。

“还有你家的那一大家子人,如今蒋家如今这个样子…”闵四娘说着拿出了一个事先包好的纸包,“这是你们全家的放身契和一百亩田产的地契…”

彩蝶立刻跪了下来,“六奶奶,我婆婆已然派人捎了信儿到京里,我们一家子生是蒋家的奴,死是蒋家的鬼,万没有主子落难的时候自己享福的道理,我婆婆已然收拾了家中细软,要跟着主子同进退。”

闵四娘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都说她能演戏,这牛家的人比她会演戏,“既是如此…你就先回去吧。”

彩蝶站起来施了一礼…正这个时候银玲有些慌乱地进了屋,“六奶奶!四爷和五爷…”

“怎么了?”闵四娘站了起来,蒋吕氏得了“失心疯”,蒋至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蒋佑荣和蒋佑伍给放了。

“四爷他出来的第一宗事就是去找二爷的麻烦,二爷身边的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拉开,四爷生了气和五爷一起留书出走了!老爷又晕过去了,二爷他…他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内伤,见老爷晕过去了就吐了血…”

蒋佑昌自从被绑去通天观之后,回到家里就被蒋至先以侍奉的名义拘在了身边,这次终于发病了…闵四娘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脚软的站不住。

金玲向前一步扶住了她 ,“六奶奶…”

闵四娘抚了抚额头,“走,备轿。”

别人都当她是被接二连三的事打击得手脚发抖,却不知道她此时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知是何种滋味,她已然报了仇了…她报了仇了…心里却不似原先想的那般痛快,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起了一般。

蒋佑昌也毒发了…

她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呢?

亲人早就没了,最后的仇人都只剩下半条命了,她还有什么呢?

蒋佑方刚送走大夫,就见闵四娘到了,见闵四娘脸色惨白,也心酸了起来,握着闵四娘冰凉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好,“唉…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六爷辛苦。”闵四娘摇了摇头,却看见了在屋里站着的涤尘…脚下又是一软,差点栽倒,是啊,她穿着毒衣服,也有一个月了…平常无病之人三个月必死,她这样的半死之人…撑到现在已属不易了,以后的事自有涤尘来安排…

闵四娘只觉得万斤的重担都将要被卸下一样,她好辛苦,活着辛苦,死了辛苦,复活了更辛苦…

她马上就要不辛苦了…她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就在此时,另一支手扶住了她的脉门,一股暖流缓缓流遍她的全身,“六奶奶这是辛劳过度,只需慢慢调养既可,贫道正有几道养生的方子,六爷若是信得过贫道…”闵四娘睁开眼,见自己在劝勤堂的耳房,约么是自己晕了之后被扶进来的,坐在床边的是蒋佑方,坐在椅子上替她号脉的是涤尘。

“涤尘仙师法力深厚,连圣上都交口称赞,拙荆若能得仙师的调养方子…”

涤尘已然是仙师了?闵四娘睁开了眼与涤尘目光相交,涤尘还是那个涤尘,有着一张对于男子来讲过于俊秀的脸,眼睛乍看起来黑白分明直白纯善,细看起来却深不见底仿若深渊。

涤尘先垂下了眼睑,“既如此请六爷去取纸笔。”

屋里的人此时有四个,蒋佑方、涤尘、银玲、闵四娘,按理应该遣银玲,可涤尘却说请六爷,他身为外男不与女眷相交也不是什么失礼之事,蒋佑方再让银玲去也就罢了,可蒋佑方粗枝大叶的,并未深想,就亲自出了耳房。

“你是仙师了。”从上人到仙师,涤尘爬得好快啊,通天观里除了观主只有他了。

“不过是个名号。”涤尘说道,“你想死?”

“我是活不成了。”闵四娘惨笑。

“你若死了,二十年后就是蒋家东山再起之时。”

“那又如何?”

“你们陈家死的可不只是你父亲和哥哥…”

“蒋家死的也不止是蒋佑方、蒋吕氏、蒋至先、薛静安…”

“蒋家还有万贯家财,蒋家还有蒋佑临、蒋佑方,你别以为蒋佑方此时是个傻子,他再历练几年又是一个蒋至先…”

“我累了…”闵四娘看着涤尘,“如今蒋家风雨飘摇,你只需伸手一推自然就倒了…怕是不用你推,严家就急急忙忙的想推这一把…”

“当年陈大人手里还有蒋至先的把柄,他怕放在家里会出事,特意将那把柄交给了严政文,严政文为了保他的荣华富贵,转手就交给了蒋至先…”

闵四娘与涤尘对视半晌闭上了眼,“总之你不让我死。”严家虽是墙头草,如今为了得圣宠也要站到昏君、三皇子一边,跟太后、皇后、太子对着干,她早算到涤尘是太后的人,涤尘有法子除掉昏君,到时候严家必倒…严家说到底没有蒋至先的本事和十几年的经营,天下能压住蒋至先的只有今上,蒋家若还是原来的蒋家,今上一死,谁上位都是蒋家的傀儡,如今蒋家倒了,严家手下空有几十个只会骂人的“清流”,做上首辅又如何?今上若是倒了,还不是任人宰割的货色!

涤尘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说:“我答应过你父亲,拼尽全力也要保你不死,别让我再失信于他。”涤尘将一个药丸塞到了闵四娘的手里,“除恶务尽!想看蒋家彻底倒掉,严家遭报应就吃下去。”

蒋佑方取了纸笔回来的时候,银玲正在替闵四娘掖被子,涤尘站在窗边推开窗望着窗外出神。

“仙师,我父亲醒了,仙师有什么话尽可以对他说。”

“贫道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想告诉他常安宁如今已经是俗家弟子中的得力人物,观主派他去江南办差,若是办得好还有重赏。”

蒋佑方愣了愣,不过细想也算不差,常安宁的底细涤尘略知一二也不是什么坏事,如今他在通天观混出了名堂,父亲连番听闻噩号,常安宁在通天观里混得好,约么是“蒋家”唯一的喜事了。

天光微微放亮之时,蒋至先睁开了眼,见蒋佑方趴在自己的床边睡着,蒋佑临趴卧在自己的脚边,想想留书而走的两个儿子,心中还是隐隐做痛,走吧,走吧,走了就互不牵连了…“咳咳…”

“父亲!”蒋佑方本就未睡实,听见蒋至先咳嗽立刻醒了,扶起蒋至先,“父亲可是要喝水?”

蒋至先摇了摇头,伸手比了个二字。

“大夫说二哥他是郁结于心…这才…”

蒋至先心中叹了口气,是他思虑不周,让没调教好的蒋佑昌独挡一面,又有蒋吕氏暗中搅和,再加上仇家暗箭伤人,这才有了蒋家的劫数,如今他已然想通暗中下手的是薛家,薛家…若是他不病,蒋薛两家先倒的还不一定是谁呢,他手里又不是没人薛家的把柄。

只是如今蒋家只能示弱,他有的那些把柄…他看了眼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醒了,正无声无息地站起来替他倒热茶的蒋佑临,心里对自己的这个三儿子琢磨不透,对自己的六儿子又琢磨得太透了。

他如今纵有千条妙计,也恨后继无人,他原想自己还有二、三十年的寿数,自有法子慢慢调教好儿子们,如今病骨支离命悬一线,竟不知该把蒋家交托给谁,还有那个不肯露面的内奸…能是谁呢?

蒋佑方见蒋至先如此,如同吃了黄莲般的苦,面上却不敢露出让,让父亲更难过,只得挑些好听的话,“父亲,您还记得常安宁吧?”

蒋至先点了点头,他当然记得自己这个见不得光的儿子。

“他如今倒是有出息了,不知走了何种门路,成了通天观的俗家弟子,如今又被委了重任去江南办差,说是回来还有…”

蒋至先听到常安宁入一通天观脸色就是一变,又听说常安宁被委了重任去江南,脸立刻涨得通红,蒋佑方见他脸色如此难看,赶紧住了嘴,扶住蒋至先,蒋佑临一把推开蒋佑方,“你这个直性子!你真的是要了老爷的命了!”

蒋佑临话音未落,蒋至先张嘴吐出一口紫黑紫黑的血…直挺挺地向后躺倒…

紫河车

七日前

涤尘将药篓里的药放在药钵中,细细地研磨着,专注得好似天地间只有这一件事一般,连道童站在门外躬身等他,都似看不见。

一直到药被磨成细粉,他将药粉倒进青瓷瓶中,这才抬眼看道童,“原来是贞儿,不知观主遣你来有何事?”

“观主说蒋家的人来了,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就走了,据说是蒋至先呈表乞休,圣上已然准了,一并准了蒋家诸子随父回乡侍奉左右。”

涤尘笑了笑,蒋家如此巨奸下场竟是全家衣锦还乡——

“圣上见蒋大人病体沉重,还赐了三瓶紫金丹。”

“烦请告诉观主,我知道了。”

不管观主怎么知道他“关心”蒋家的事,这份情他领了。

紫金丹,圣上果然赐了紫金丹——“那紫金丹炼制不易,如今圣上一下子赐了三瓶给蒋大人,看来那批紫河车得提前取了。”

“观主也是这个意思。”

“常安宁是个稳妥的,这事儿就交给他办吧。”

“小的立刻回了观主。”

紫河车——血河车吧。

普通紫河车是健康产妇产子之后所遗胎盘,通天观用的却不是,天昭帝不知道自哪本书里看来的法门,庖制极品“紫河车”,反正宫中年长未被临幸的宫女多,通天观俗家弟子多,胎儿满五个月长全了手脚,被硬生生打掉,取了胎儿与胎盘入药,常安宁就是最“得力”的俗家弟子,蒋至先对此事早就知情,却睁一眼闭一眼,更有甚者,后来天昭帝觉得年老的宫女不够“好”,年少的他又舍不得,蒋至先为君为分忧,派人到民间收购豆蔻年华的少女,送到通天观,如今所食之药,正是由他的“孙儿”炼成,岂非报应?

当然了,他是会让蒋至先知道此事的,七日之后就是个好日子。

如今

涤尘将马车停在玉水桥头,听着道僮的回报,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就是所谓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蒋至先做下那许多的恶事,如今恶事报到自己头上,不知道那些吃下去的紫金丹能不能吐出来,这次他若是熬不过这一关,阎罗殿上如何偿这自食骨血之恶。

玉水桥下一艘客船慢悠悠驶离了京城,涤尘掀开帘子,看着那船顶这两人以为弃荣华富贵,一身青衣远走就走得了吗?蒋家这个姓氏,如同符咒一般,躲不开丢不下,无论你逃多久都会找到你,更不用说蒋佑荣家中还有幼子了,他此刻放下了,早晚还会自投罗网,不过看他们如今四散奔逃如漏网之鱼,也实在有趣。

当年他也是站在这桥头,听见他请托去打听陈雨霖下落的人回报说陈雨霖已然被逼投缳自尽,他当年不过是观主座下普通弟子,连陈雨霖的尸身都抢不回来,独自站在桥头望着滚滚水流,前无去路后无援兵,行尸走肉一般,除替恩人报仇之心再无别的念想。

人就是如此,什么都放下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他一步一步的爬到今天,凭的就是他不拿自己当活人…

涤尘从怀中掏出青瓷瓶,既是如此,他还纠缠那许多做甚?陈大人若是在他面前,怕也会让他放手一搏,昏君如此不顾社稷,难道他要养虎遗患,让严家成为第二个蒋家?让蒋家修养生息东山再起?

涤尘抬头看看天,心中已然一片清明。

回到道观的涤尘拿出青瓷瓶细细地将药粉撒在刚刚炼成的丹丸之上,原本暗淡无光的丹丸在阳光下竟像是被撒满了金粉一般…

“仙师,这次的紫金丹竟比往日的更好了。”道僮拍手笑道。

牛惠心低着头随着银玲往六奶奶的屋子里走,如今六奶奶总揽了蒋府上下的事,虽说还是平常的样子,可浑身的威仪却总有些不同,惠心瞧着她难免有些惧意,想着祖母对自己的嘱咐心里更是像是揣了几十只小耗子般的百爪挠心。

晓春和采莲走在后面瞧着她的背影互视一笑,自从上一回六奶奶被太太责罚不许出院子,银玲借由子狠狠整治了惠心一番,她俩就知道了惠心是个吃里扒外的,如今惠心的堂嫂掌了内宅的大权,惠心刚高兴没两天六奶奶就成了真正管事的了,果然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只是——

晓春自从裴大贵家的去世就未曾展眉,采莲心里面也多了些心事,如今六奶奶叫她们三个一起去见她,不知道又有何事。

闵四娘在一个名册上拿着细羊毫圈点着,这府里啊,本来有些家底想趁机脱了奴藉的不少,想做“忠仆”等蒋家东山再起再捞好处的也有,也有无处可去的…

这大树将倒不光是猢狲四散,依在树上的虫蛇鼠蚁也要各自思量前程啊。

银玲福了一福,“六奶奶,我把她们三个叫来了。”

闵四娘放下笔,这三个小姑娘眼神都有些怯怯的,如今这境况她们也是各有思量了吧,只是万般事皆由不得她们,她们已然比那些被人伢子卖来,不知父母家乡何在的强不知道多少倍了。

“金玲。”闵四娘一个眼神,金玲拿了三个荷包出来。

“你们三个入府的时日也不短了,也都是世仆人家出身,咱们说是主仆一场,我也算痴长你们一辈,说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也差不多,如今蒋家如此,我也不留你们了,荷包里是些首饰你们留着当嫁妆也成,换银子傍身也可,拿了荷包回去收拾东西,晚上我就让银玲送你们走。”旁人她可以让锦环她们打发了,这三个小丫头她得见一面,不管怎么样,要演演全本,戏还得做足。

旁人也倒罢了,惠心咬了咬牙,像足了彩蝶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六奶奶,奴婢来的时候祖母就交待过,牛家上上下下只有蒋家的奴才再没有其他,六奶奶若是不要奴婢了,奴婢也没地方去了…”惠心说着说着泪如雨下一般,晓春和采莲见她这样,也跟着哭了起来,却不知该说什么,裴家和江家早打定了主意要走了,她们两个自生下来就只知道自己家是蒋家的奴才,凭着蒋家的护佑才有荣华富贵,如今…

“晓春、采莲,你们俩个呢?”

晓春和采莲互视了一眼,“奴婢谢六奶奶大恩大德,奴婢今日虽离了蒋府,他日六奶奶若有能用得着奴婢的,奴婢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有这句话就行了,你们也是万般皆不由自身,尤其是你晓春,你祖母没了,却连一天孝都没守,这回回家,好好的尽孝吧。”闵四娘说道。

蒋佑方回来的时候正见到三个小丫头抹着眼泪出去了,见闵四娘也有凄色不由得叹息,“如今莫说是她们,就算是我奶娘也说要回去养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