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太子将正式介入朝政,旁听大臣的启奏,阅读奏折,有时会在皇帝的监督下对政事做出决定。日后还可以监国、领兵、代替皇帝巡查外省等等,可以说是江山之主的正式继承人,只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大皇子如何能心情不爽?

皇太子的妻妾也如皇帝的妃嫔一样,有正式的封号,太子新婚正妻将被封为太子妃,另外还会册封太子侧妃、贵妃、太子嫔、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孺人等。

虽然在众臣面前,正式册封太子的典礼还没有举行,但旨意已下,大皇子成为太子是板上钉钉了,整个大皇子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可本来该充满欣喜的大皇子,却在为几件很小的事情而心烦:

那个博弈国手季文昭到了京城后,大皇子的人几次招揽,对方都装聋作哑,没有回应。

四皇子微服出了宫,有一天不明去向,很晚才回来,而且十分疲惫。那天正是镇北侯的子女在郊外踏青的时期,但是镇北侯府的眼线并没有见到四皇子。应该只是巧合。

还有,侯府的长女在游玩中突然腹痛难忍,于是长子沈毅带着人提前一天回了府。侯府那夜巡查得很严,里面的人根本不知道这边有什么安排,就没赶着出来报信,觉得次日再报也没什么,所以己方的人没及时得到消息,而郊外留下的卫队里面的人也不可能回城送信。结果,次日侯府卫队回来时,己方按照原来的安排依然拿女子的名声去找麻烦,卫队里根本没有女的,众目睽睽之下,谎言被揭穿了,自然都没成事。

那些安排的人,男的被打得半死,几个青楼女子被带到了衙门。因那几个男的说出是受人指使,怕被侯府追究,就都已经灭了口。至于那些女子,她们只是万花楼里过气的-妓-女,这次只是给了银子,让她们去闹闹,也没告诉她们是谁的主意,所以倒也不怕她们乱说。已经让人告诉府衙从宽处理,关几天教训几句就让她们回去,免得她们说出受人指使这种话。

大皇子觉得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按理说这样大喜的日子,这些小小的不如意,应该完全被忽略,可他就是不舒服,脸色阴着,不说话。

此时,能在屋中的都是心腹幕僚,他们都很快会有官衔,心里正高兴,看见大皇子这般表情,面面相觑,有些不解太子的阴郁。

一个幕僚小心地说:“殿下,季文昭之事,等到太子册封大典后,东宫正式配备官职,吾等再以高位官职相邀,大概就行了。”

大皇子依然没有舒缓表情,另一个幕僚揣测着大皇子的心思,试探着说:“侯府那件事不足为道,日后我们再安排就是了。况且,镇北侯之幼女现在才七岁,等她成年后,再毁她声誉,不是更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殿下可以等一等。”

大皇子缓缓地出了一口气,那个幕僚也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是猜对了。可心里有些纳闷:不就拌了两句嘴吗?这算得了什么仇呢?大皇子怎么把这件事看得这么重?该是季文昭那件事才更重要。

大皇子心中也有些困惑:他想毁掉那个长相愚蠢的女孩子的心怎么就这么急切呢?如果不是镇北侯的军威在那里摆着,他真想让人把那个女孩子杀了,这种怒火是从何而来?

大皇子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告诉我们在侯府的人,勤快些,事无巨细都要及时上报,别再出这种漏洞!不然,让他们小心点!”

众人都点头称是。一个幕僚心中一个闪念:是不是侯府有了戒备,才会让大皇子的安排落空了?那个大小姐的病是不是借口?……

可看了看大皇子松弛下来的表情,还是没开口:侯府是不是戒备,都改变不了大皇子成为太子的事实,那个幼女的声誉更不是什么当务之急的事,不必因此再惹大皇子生气了。

当夜,沈汶梳了丫鬟简单的发髻,穿了暗色的丫鬟短服,又用香灰抹了脸。苏婉娘一边帮她准备,一边细细地反复说几个一般客人们会经过的地点。沈汶半听不听地,并没有告诉她自己已经选择好了地点——净房!只有在那里,人们才无法在听到了声音后,立即去看个究竟。

沈汶怕告诉了苏婉娘,苏婉娘大概又会掐她的脸。

子时前,沈汶到了万花楼,她先在花园里折了两枝树枝,选择了净房后,就在附近的屋顶上坐下,等着她要传话的对象。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大伯被两个丫鬟扶着过去,这个人大概都听不清别人说话了,沈汶没动。一个醉得七倒八歪的醉汉被小厮拖拉着,沈汶也放过去了。接着的几批人都是连着来的,沈汶没冒险。

两个青年人一边说笑边走过来,旁边没有仆人:“方才那个芳儿很有味道……”

“你别说,她唱那个曲儿的时候……”两个人进了净房。

沈汶感觉了下周围,发现近处没有其他人,就跳下了屋顶,放重了脚步,一步步向净房边走过去,同时将两手里的树枝配合着脚步轮流一下下地打在地上,模仿另一人的脚步声。

她先用尖细的声音带着焦灼的情绪问道:“……你说呀,那些被抓到衙门里的姐姐们会有事吗?她们拦的可是镇北侯府的车队呀!”她调动了意识力,加强了自己声波的振动频率,明明不太响的声音,穿到人们的耳中,却清晰可闻。

净房里两个人隐约的谈笑停了。

沈汶又放粗了声音,带了轻蔑的语气:“怎么会有事?你不知道是谁让她们去干这事的?”她早已成人,用成熟些的语气说话,就是嗓音有些单薄,也与前面的声音有明显不同。

沈汶用细嗓子问:“谁呀?谁敢找镇北侯府的麻烦呀?”

沈汶粗着声音说:“镇北侯府?大得过大皇子吗?”

细嗓子再问:“大皇子?大皇子为何要整治镇北侯府的小姐呢?”

沈汶粗了嗓子低咳一声道:“跟你说了,你可别乱说去,正月里,大皇子的妹妹四公主和镇北侯的小女儿吵了一架,这事谁不知道?大皇子就不喜欢镇北侯府啦。趁着她出门,就找了咱们楼的姐姐们去闹闹,让那个和他妹妹吵了架的小姐难堪呗。可谁知,那个府里的小姐不在车上,咱们姐姐们就被抓了。没事,过两天她们就会回来,你等着吧。大皇子可厉害了!”

细嗓子高兴地说:“这太好了!”

沈汶已经走过了净房,粗着嗓子说:“当然啦!送信来的人是我家的亲戚,大皇子想要干的事,没有不成的。算那个侯府小姐倒霉,谁让她和四公主吵架的?早晚会被搞得臭名远扬……”

远离了净房,沈汶扔了树枝,蹿上屋脊,几个跳跃又回到了净房附近。

过了片刻,那两个人走出了净房,周围看看,才低声谈论道:

“这是真的吗?大皇子出手整治镇北侯府?就是因为有个女孩子和四公主吵架了?”

“其实这事我早就听说了,可不仅是跟四公主,当时大皇子也在场。据说那个女孩子又蠢又笨,说话不管不顾的,一点教养也没有。”

“她多大岁数?”

“应该是七岁吧。”

“七岁?!七岁懂什么?大皇子也太……”

“嘘,你可别瞎说什么,这位眼看着就要成为太子了。”

“这不就咱们两个人私下聊聊吗?你相信大皇子借了万花楼的手去败坏那女孩子的声誉?”

“我听说这万花楼的老-妓-女到街上拦了镇北侯府的车队无理取闹,被送官衙了。你想一想,如果大皇子没出手,镇北侯府是什么地位?京城衙门怎么也得给侯府一个面子,治那几个女子个轻罪,至少打几下板子。可如果大皇子真的是在这事的后面,那几个妓-女就会毫发无损地回来。这就是告诉大家,她们拦着车队说的那些混话是真的。”

“哦!是这样的安排!真是高明啊!只可惜,用在了一个女童身上……”

“你喝醉了吧?不长记性?”

“该打该打,我这嘴!我只是觉得……”

两个人走远了,沈汶也起身离开了万花楼,奔回了侯府。

过了三天,那几个万花楼闹市拦车的女子果然被放了回来,官府说她们的确认识侯府里的丫鬟,只是记错了相会的时间,算是误会,并未犯下什么罪行。

许多人都因此知道了侯府小姐用人不慎,贴身丫鬟竟然是个青楼老-妓的手帕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想而知她的人品如何了。

但也有传言说,这是大皇子报复与他吵架的侯府幼女的手段,不然以侯府之威,如何无法奈何几个闹市挑衅、毁人声誉的青楼女子?可见万花楼后台之硬。恰在此时,大皇子被册封太子的消息公布于众,大家更相信能公然羞辱镇北侯府的非太子莫属了。

了悟之余,众人心中都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虽然侯府的幼女也许真的蠢笨无礼,可毕竟那才是个七岁的孩子。况且,镇北侯三代忠良,前面的老侯爷都是死在战场,现在的镇北侯带着二十万沈家军守着北疆,一直是朝中的英雄人物。太子这番作为,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而起因不过是孩童间的吵闹,这人的心胸……品德……仁慈……

幕僚们多少听到了这些谈论,有好几个人曾想与大皇子谈谈有关侯府的民议。大皇子刚刚被皇帝立为太子,正是该赢得大臣和民众的首肯,以示皇帝选择无误的时候。可大皇子却公开与一个小女孩斗法,就是赢了,那个小女孩被毁了名誉,大皇子的名声也受了损。那个女孩子顶多嫁不了一个好人家,可这边大皇子却会因此失去太子的德名,谁轻谁重,难道不一目了然?

可大家也都看得出来,大皇子一触及有关镇北侯府和那个幼女的事,就容易变得焦躁不快。此时又进入了夏季,天气渐热,大皇子的脾气更不好。众人谁都没有勇气提这个话题。

礼部已经将册封大典定在了金秋九月,正是天高气爽之际。算来只有不足三个月的准备时间,许多人事的安排,东宫的布置,与朝臣的沟通诸等杂事,尚未解决。此时一个幼女所引起的议论,就不要提到议程上了。

大家都默契地齐心协力,要以完成庆典,落实官位为主要目的,其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侯府这边也十分忙乱。侯府和柳家已经走了定亲的过场,给长子定下了次年三月迎娶的日子。

长子成亲是件很隆重的事。侯府中单拨出了院落,觉得屋宇不够宽敞,还在原来的房舍边又建了几间。把旧的房屋粉刷修缮,屋顶置瓦,门窗换新,院子里再铺路修坪,种花种树,很费时费力。

苏婉娘苦口婆心,说服了沈湘此时不是行动的时候。大皇子刚刚被指为太子,侯府这时任何行动,都会被人曲解为对太子、对皇上决策的不满。沈湘再去与兄长们商量,也都明白现在不可多事,先忍耐一下。秋天时,太子册封大典时,侯爷也要回来,到时候看看侯爷的意思是什么再说。

几个孩子既然决定了不去给行将成为太子的大皇子捣乱,心里都不舒服。沈毅就建议去野外游玩,这次沈汶坚决地被留在了家里。

沈湘在春天踏青回来,就选了□□作为武器,马术自然也说得过去,他们几个就都骑了马,一辆马车都没有,带了卫队出城,走了半个多月才回来。

他们回来后沈汶才知道,在出城路上他们遇见了也去郊外骑马的三皇子,既然都是去游玩,两处人马就汇在了一起,一同在百里外的山林丘陵地带过了这段时间。三皇子与侯府几个孩子日日在林间或草地上呼啸驰骋,夜晚则点起篝火,谈笑烤肉,过得很畅意。

沈汶记得前世没她这档子的事时,沈毅和沈坚就与三皇子经常一起出去骑马,但好像没有像这次游玩得这么久,这么明显地交好。

沈汶不知道这次沈毅是与三皇子有约在先还是偶然相遇,但是她可以猜测从行将成为太子的大皇子的角度看,沈毅等人与三皇子的这次同行,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必将进一步加深他对侯府的憎恶。

如果说花会是冲突隐蔽的开场,那么沈汶元宵佳节与大皇子四公主的吵闹,就是让原来隐约的不和提早暴露了出来,这次与三皇子的出游,就把侯府的立场完全明朗化了。

一方面,沈汶后悔自己行动太早,过快地引起了对方的注意。而且,在对方前来探听虚实时,自己没有压住气,本意是想给大皇子留下一个愚蠢的印象,但因为不愿被羞辱,结果阴了大皇子一下。从大皇子对他们回城的行动来看,自己低估了大皇子的愤怒。

环环相扣,沈毅反击了,公开地与三皇子站在了一起。

沈汶开始担心从此后,大皇子会加快事件的进程,提前对侯府下手,而自己还太小,有太多事情没有准备。

可另一方面,沈汶知道也不能再等待。她不能让太子得到季文昭这个最得力的羽翼,可如果想阻止季文昭,她就得借助帮手,而最合适的就是苏婉娘。救出苏婉娘,就惊动了对方……

沈汶纠结了许久,最后想到,前世此时,大皇子得了季文昭,后面两年干的都是励精图治的事。没记得有什么针对侯府的事。现在季文昭并没有投靠太子,该是对方一大损失,算是减缓了对方的力量。下面只能尽力破坏对方的势力,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让对方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很快整治侯府。

沈汶猜得一点也不错。大皇子得到沈毅等与三皇子出游半月这个消息时,半日阴着脸不怎么说话。周围的幕僚用各种方式旁敲侧击地开导他都无济于事。这日下午,大皇子派人给皇后递了信,要求参见母后。皇后马上让人请大皇子前来共用晚餐。

皇后这年不过三十四岁,依然是个容光焕发的妇人,柳叶眉碧色莹润,丹凤眼神光外露,只是眉眼间已经没有了任何温情,嘴角微微向内,似乎总在不快之中。可见到了从宫门处走进来的大皇子,皇后贾氏还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见礼后,皇后笑着说:“这几日不见,皇儿看着像是瘦了。”

大皇子微叹道:“诸事繁忙,无暇休息。有时我真羡慕三皇弟,前一阵子,和镇北侯的公子们去出游半月,玩得很开心。”

皇后脸上的肌肉似乎没有变,可笑意却消失了,语气含了教训的口吻说:“我何尝不羡慕陈贵妃,天天只侍候着皇上,开开心心的,后宫的杂事都不用管。人的命不同,皇儿身为长子,很快就成太子,这可是谁都比不上的。你不该总拿着自己的不满之处去比对方的得意之处,我曾多次告诉你,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你若是也到处去玩,可还想当太子吗?人若是没有凌云之志,自然是会甘于平庸。他玩了两天你就羡慕他,他若当了太子,你又当如何?!”

大皇子慌忙点头说道:“母后说的是,孩儿不该说羡慕三皇弟,该庆幸自己能得到父皇的首肯。”

皇后点头道:“这才是懂事的孩子。况且,月有圆缺,人有祸福,他玩来玩去,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平时我儿只要专心为皇上做事,其他的就不必放在心上。”

大皇子低头说:“谢谢母后,听了母后的指点,孩儿才觉得心安。”

皇后微笑:“何需客气?来,好好与我用顿晚饭,知道你会来,我让他们准备了糖醋鲤鱼……”

用过了晚餐,大皇子告退,皇后处理了些宫中杂务,从侍寝记录上就知道了皇上今夜又宿在了陈贵妃的□□殿中。

皇后情绪恶劣,旁边的宫人动作缓慢,皇后不由得斥责了几句。众人见皇后放下了书册,就忙上前为她就寝进行准备。有人帮着卸去钗环,有人扶着皇后更衣沐浴。

宫人太监将烛火一一熄灭,皇后的寝室中只余床下和门边的烛火。三个宫女服侍了皇后上床,只有一个留下,为皇后做最后的打理。

屋中黑暗,孤独的烛火把皇后的脸映得有些狰狞。

皇后似是在自言自语:“那个贱人是不能留着了。她这么张狂,她的孩子就敢给皇儿添堵……”

她身边的宫女只“嗯”了一声。皇后躺下,宫女放下了绣着丹凤朝阳的轻帐,熄灭了床下的烛火,留了门口处的小灯,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皇帝夜宿的□□殿内外,也同样一片漆黑。

晚宴后,陈贵妃让人在院落里搭了纱帐,熄了周围的灯火,在远处轻吹笛箫,自己则与皇帝躺在长椅上,遥望着夏夜的璀璨星空,轻言慢语地聊天。

陈贵妃虽然二十七岁了,可那说话中的曼妙声调还宛如一个待字闺中的羞涩少女。

似是无意中,皇帝问道:“我听说三郎最近与镇北侯的孩子走得很近?”

陈贵妃慢慢地叹了口气,微带了悲伤的语气说:“孩子大了,就喜欢到外面去骑马,总说日后想为国家去守着边关。这城里最厉害的武将就是镇北侯了,他总想起去和人家的孩子一较上下。回来还向我吹他比那个府里的什么大公子骑马还快。一点也不知道羞!我说怕是人家在让着他,他却说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人家才不会让着他,是他自己赢的,得意得很。陛下,你有时间就敲打他几句吧,别让他总这么骄傲,他现在总觉的我这个为娘的没有见识,陛下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皇帝笑起来:“他还是个少年人呀,倒是该有这种狂性子才好。能胜了镇北侯的孩子也是该高兴,朕的孩子应该高人一头,别让他说自己‘不是人物’这种话,日后他可是要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

陈贵妃“嘤”声一笑:“陛下总是这么宠他,如果陛下不喜他与镇北侯府有什么接触,就告诉他!让他别跟人家争了。陛下,可别惯着他,最好抓个机会打他几下子,看他还敢不敢到我面前来吹嘘他又胜了什么之类的……”

皇帝哈哈笑:“争就争呗!赢了别到你这里吹,到朕那里去说,我有彩头赏他!”

陈贵妃带笑轻叹:“皇上呀,我先替他谢恩了。您对他可真太好了,他日后真得成个大将军才行了,不然怎么对得起皇上这样的栽培。”

皇帝笑着说:“那是以后的事啦,现在,爱妃,倒是该想想如何对得起朕……”

夏虫鸣响,暖风阵阵,纱帐中一片朦胧。

作者有话要说:

☆、傲气

沈毅与三皇子一同游玩了半月这事,老夫人和杨氏也觉得有些不妥,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女人们平时的话题不过是名声家世外加收入和礼物之类的,很少有朝政方面的讨论。

将身边的下人支开后,老夫人不无忧虑地对杨氏说:“你还是得和毅儿他们说说,平时不要和三皇子过密往来。这一下子出去一同玩了半月,谁不知道?朝廷可不愿皇子与文臣武将有过多交往。”

杨氏也叹气道:“我也对毅儿说了,因为侯爷以前也叮嘱过,不要与皇家的人深交。可毅儿说以前他们也一起玩过,这次路上碰见了,三皇子开了口,就没法说不成。因为那年花会,三皇子也曾来过府上。那时没把人赶出去,现在大皇子就要册封为太子了,就拒绝人家,显得咱们侯府太没骨气了。可我也觉得,毅儿他们觉得大皇子不地道,与三皇子一起,也算表示下不快吧。”

老夫人摇头说:“孩子家不知轻重啊!大皇子为了汶儿的事都计较成那个样子,毅儿他们这么干,他还能不放在心上?你一定找机会好好对他们说说,千万不能再这么着了!”

老夫人刚撂下了话,杨氏还没有找到机会与沈毅私下好好说说,几日后,她就接到了五公主的帖子,说要来给沈湘过生日。拿着这拜帖,杨氏简直像捧着火,马上就去见老夫人。

“母亲!”杨氏现在也不嫌老夫人对她挑刺儿了,有个家里老人能商量商量是好事。丈夫不在,娘家没什么人,孩子们要么是明显不听话了,要么是不懂事,自己这些年一心掌着侯府,也没有过心的闺蜜,她除了婆婆还能找谁去?

杨氏叹息:“这五公主要来,三皇子肯定是送她来,这不又得和毅儿他们搅在一起了吗?”

老夫人拿着帖子仔细看,疑惑地问:“五公主怎么会想到来给湘儿过生日?”

杨氏有些不好意思:“早年间,我生湘儿,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女儿,咱府里不是给湘儿大办了次百日吗?陈贵妃和我家转弯有点儿亲,为凑个热闹,就给她送过帖子。她当然没有来,可还派人送了礼来,很有人情。这些年,五公主也就来了次花会什么的,别的没什么往来。这次是她头一次要来给湘儿过生日,也许因为湘儿今年是个整日子,十岁了。”

老夫人皱眉半晌,慢慢地叹气道:“若说避,也不是没有法子。”

杨氏急忙问道:“该如何做?”

老夫人眼望着窗口轻声说:“到那天,找个事儿,把毅儿他们支出去,等五公主他们走了,再让毅儿他们回来;或者,我在那前日,突然病了,这样,湘儿就过不了生日;再或者,让湘儿装病,给五公主报信儿……这法子,多着呢。”

杨氏犹豫着:“那娘说,我们用哪个法儿?”

老夫人慢慢地转了目光,看着杨氏说:“你看着办。”

杨氏皱眉:“娘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微微摇了下头:“我老了,想不开了,什么都不想干,就想堂堂正正地活着。”

杨氏没想明白,告辞了出来,偷偷叫来了自己的陪房钱氏,把事情讲了一遍,问道:“母亲给了主意,可又说不想用,让我看着办,这是什么意思?”

钱氏深叹了口气:“夫人,老夫人这是气不过呀。您还记得当初苏婉娘那丫鬟要寻死,老夫人说的话了吗?”

杨氏想起来,点头。

钱氏继续说:“老夫人心里傲气呀,镇北侯府的今天是老侯爷和将士们用命换来的,如果咱们府连来给小姐过生日的客人都不敢接待,非让自己的孩子避出去或者主人装病,这活得多憋屈呀。当初那些人死了就为了今天咱们这么活着吗?所以老夫人说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她不想低头呀。可咱府里有孩子,她让夫人来拿主意。”

杨氏眼睛红了,拉了钱氏的手说:“嫲嫲,我也想堂堂正正的活着,当初我爹总说,人如果对得起良心,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是我怎么能不担心?正月里,汶儿就是和大皇子四公主拌了几句嘴,你看看这后面的事儿,他就能那么不要脸!”

钱氏吓得忙捂嘴,左右看看,小声说:“夫人,您也不是不知道,这府里人多杂,这话可不敢乱说!”

杨氏低声说:“既然这府里人杂,就不能弄那些装病的事儿,万一传出去,咱们府为了躲着不见三皇子竟然让小姐装病,连生日都过不成,那咱们府的脸就丢尽了!我去问问毅儿吧,他如果愿意,就让他带着二郎一起出去,只留三郎接待三皇子。三郎才十三岁,就是真见了三皇子,也该不算是什么结交吧。”

钱氏“哎呦”了一声:“那三皇子也不过十五岁,与咱们府的二公子,平远侯的大公子差不了一岁半岁的,你看三公子和二公子还有张大公子处得多好,总要和他们下棋,哪里显得他小了?真要是他留下来了,弄不好和三皇子下一天棋,让三皇子留的时间更长呢。”

杨氏皱眉道:“那看来真得都支出去才行啊。可侯府三个男孩子都不在,还偏偏是大小姐的生日,这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钱氏叹道:“这不就是自欺欺人嘛,大家谁会看不出来?这就是表示侯府不想让三皇子和公子们交好了,也给大皇子递个和好的意思,表示咱们府和他是一起的。”

杨氏火儿了:“凭什么?!”

钱氏“嘘”了一声:“夫人啊,这可不是小事呀。这大皇子就要成太子了,日后可是皇帝。咱们府是臣子,怎么能不听皇上的?”

杨氏气愤地说:“可他现在还不是!”

钱氏无奈了:“老夫人让夫人‘看着办’就是这个意思,最后还是得夫人拿主意。”

杨氏在愤怒、不甘和对孩子的担心中,左右摇摆,游移不定,最后还是决定和大儿子谈谈,又想说服他带着弟弟们出府,又想听听他有什么不同的建议。沈毅毕竟是十七岁的大人了,明年就要成婚,平时总自己拿主意。

沈毅对杨氏让他出去的建议断然拒绝:“母亲,此事不可。我带了弟弟们在大妹妹的生日时离府,五公主又正好由三皇子陪着来给大妹妹祝寿,谁看不出来是为了何事?镇北侯府如果如此行事,日后我们怎么能在人前直腰?”

杨氏心说这倒是与老夫人同出一辙,自己虽然同意这种观点,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还是违心地问:“我儿能不能想出即能保住侯府的脸面,又能不与三皇子交厚的方法?”

沈毅闷闷地说:“母亲容我再想想,现在还没有。”可听那个意思,他根本就没打算想。

知道了公主要来,府里怎么也得准备一下。向几个平常还算说得上话的人家发了帖子,定了宴席,雇了管弦。正是七月盛夏,在小湖边的凉亭摆放了席子和竹椅,给女孩子们布置了换衣更衣或者休息的小偏厅。

到了沈湘生日那天,沈毅的方法也没拿出来。而前几日,杨氏委婉地问沈湘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个生日就别过了,也让沈湘拒绝了,还一个劲儿地问杨氏怎么了。

杨氏从早上一起来,就觉得心口发闷,有种喘不过来气的感觉。可是想到要到大厅里去见来请安的孩子们,只得强打了精神梳洗装扮。她现在就是真的不舒服也不能说出来,免得侯府上下老老小小的都会觉得她在装病,日后谁都看不起她。

夏日的早上,空气里已经有了一丝热意。

杨氏走入大厅,步履沉重,后背有点出汗。屋子里,几个孩子站起来,对她行礼。沈毅穿了一身白色夏衫,腰扎了一条浅绿色玉带,显得挺拔英俊,毫无畏惧。这是她为之骄傲的长子,杨氏鼻子一酸,忙抿了嘴角,做出笑脸,转眼看沈湘。沈湘就是生日这天,也是一身短打扮,她喜欢的淡红色衣裤,头上插了支雕着莲花的金钗。

杨氏笑着说:“今天是湘儿的生日,大家都好好玩玩。”说完,竟然想不起还该讲什么。门外老夫人走了进来,众人都道了早安。

老夫人看着却是情绪很高的样子,坐下后说:“我可一直等着个热闹事儿呢,听说请的那些管弦,在京城里是很好的。”

杨氏忙说:“是,我给了她们单子,她们说随时都可以点,娘有什么要听的曲儿,让人告诉她们就行。”

老夫人挥手道:“只要是喜庆的,都好听。”

杨氏嗔道:“喜庆的都是敲锣打鼓的,这大夏天的,娘也不嫌吵。”

老夫人笑着说:“我老了,听不清了,吵也是吵你们。”

大家都笑了,杨氏让人上了早饭,与孩子们一起吃饭。

沈汶记得前世此时五公主也来给沈湘过生日了,而三皇子自然也一起来,还和几个哥哥在习武场里比划了几下。可那时自己正在跟母亲闹别扭,因为自己的生日就在一个多月之后,但母亲却说自己还小,不给自己过了。那时自己根本不知道侯府是否对自身的危机有过感觉,是不是有意接待了五公主和三皇子,可这次她清楚地知道老夫人和杨氏以及沈毅都是有意选择了骄傲,而不是妥协。

早饭中,老夫人如往常一样高兴,坐在沈汶一边,总给沈汶夹吃的,告诉沈汶多吃点,而杨氏的脸色时常露出忧虑。沈毅板着脸,沉默不语,沈坚笑咪咪地,沈卓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沈湘也许有些激动,脸红红的,吃的不多。

饭后,杨氏又嘱咐了几句,声音有些哑,像是没力气。沈汶闭眼,在意识里看杨氏不过是肝气郁结,大概是这些日子焦虑过度。借着告别,就跑上去,缩在杨氏的怀里,对她一通揉搓,暗地里用意识力为她梳理了下过中焦的经脉,然后才笑着与沈湘走了。

杨氏长出了口气,觉得心头大爽,不禁笑着对老夫人说:“汶儿这么一闹,我倒是舒服很多。”

老夫人也笑着说:“汶儿是个贴心的孩子,又温顺,又懂事,日后不知道谁会得了这个福气。”

杨氏刚好了的心绪又黯淡下来,低声说:“她的生日就是一个月之后了,这次肯定没法办。”万一来的人说什么,不更堵气?

老夫人叹气:“好好地给她做几件衣服,打几件好首饰,告诉她等她长大些,我们再好好给她过生日。”

杨氏点头,马上就支人出去找时兴的首饰样纸去了。

五公主的车马在下午申时到的,三皇子陪着五公主在前院下了车,杨氏迎出来,双方行礼之后,平远侯的车队也正好到了门外。

这边杨氏刚刚完了礼数离开,留着几个孩子与五公主和三皇子说话,那边平远侯的长子张允铭也陪着张允锦和以前来过的张二小姐过来了。

张允铭远远地看见了三皇子和五公主,就想先到别处等等,与他们错开,可沈卓已经看见了他们,一个劲儿地向他们招手。

张允铭只好带着两个女孩子走过去,正看见五公主给了沈湘一把外面镶了宝石的短剑,又拿了颗缀在金线编成的络子下的硕大珍珠递给沈汶。沈汶摇头,扭脸看沈湘。

沈湘皱眉道:“这么大的珠子,太珍贵了,不能给她。”

五公主笑着说:“这是第三次见到妹妹了,珠子要比以前更大些才送得出手。”

三皇子对沈毅说道:“快让你妹妹拿着吧,这么举着不好看。”

沈毅只好向沈汶点头。沈汶接了,行了个礼,笑咪了眼睛说:“多谢五公主。”

沈湘对沈汶笑着说:“你下回就别跟着我过来见五公主了。”

五公主也掩面笑:“别怕,我如果没有更大的珠子了,就再送你两个小的。”

沈汶笑得两眼快闭上了,一个劲儿点头。

沈湘一拉她:“别这么明显呀!”

张允铭等人到了旁边,一一行礼后,张允锦给了沈湘一根金柄马鞭,张二小姐给了一个绣得精美的荷包。

三皇子笑着对张允铭说:“恭喜你得中了秀才,听说你今年要下乡试?”

张允铭回答道:“就是去练练手,我父亲说我的秀才是蒙上的,得再考个举人让他看看。”

大家都笑了。

三皇子对沈毅说:“好不容易见到你们,咱们去习武场走几下吧。在宫中没有人练手,实在难受。”

五公主笑着责备道:“还以为你是陪着我来的,却原来是借机来找沈家哥哥们练手的,也不问问人家想不想陪你玩。”语气宛转,似嗔非嗔。

沈汶觉得五公主对陈贵妃的模仿渐得真谛,越来越自然了。

三皇子忙说:“倒是我唐突了,请问你们今日有时间吗?”

话说到这里,沈毅就不能推脱了,只好说:“天热,你就等着出汗吧。”

三皇子无所谓地说:“那没什么,我有换洗的。”他转脸对张允铭说:“你也来?”

张允铭忙摇头道:“不了不了,我这手,写字写得发酸,现在摇扇子都觉得累。”

众人又笑了,沈卓忙说:“那我正好与你下盘棋!”拉着张允铭就往藏书阁那边去了。

沈湘带着五公主和张家姐妹往湖边去,那边管乐悠扬,有几家平时与侯府有些关系的中等武将家里的女孩子们。除了五公主和张家姐妹,没有一家显贵之女。

五公主倒是没显出什么不满,见礼后,与到她面前的女孩子都说笑了几句,与坐在她身边的沈湘更是笑谈甚欢的样子。张家二小姐坐在离五公主不远的地方,有时也探身来凑几句,但在沈汶身边的张允锦却只是笑着,不怎么说话。

沈汶凑到她耳边悄声问:“你的大姐姐怎么样啦?现在是夏天,‘她’可是好些了?”

张允锦端坐着,只微侧脸小声说:“听我父母讲,还是不好。平时院子门都出不来。”

沈汶点点头,又小声问:“她喜欢吃什么?一会儿你带点走?”

张允锦终于笑了:“你就知道吃,怎么每次来都说要给她吃的?”

沈汶对着张允锦瞪大眼:“难道有比吃的更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