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汶叹气:“你都看出来了?娘发现钱嫲嫲不对了。”

苏婉娘皱眉:“那钱嫲嫲察觉可怎么办?”

沈汶皱眉:“这也是我担心的,怕就怕她起什么坏心,对我娘下个毒药之类的。”

苏婉娘咬牙:“怎么能有这种背主之人?!”

沈汶又叹:“其实我倒是觉得没有什么主仆之分,大家都是人,树倒猢狲散也是应该的,人有求生的本能,谁不想要逃得性命……”

苏婉娘不高兴地看沈汶:“你怎么能这么没有准则?”

沈汶撅嘴说:“我其实很理解人了,我看不惯她的是,明明是个奸细,却表面那么亲热!说着好话,捅着刀子,这才是欺负人!”

苏婉娘摇头:“你不究根源,只看表面。若我说,只要她背叛了,不管她是不是表面装好人,这人就不能要了。难道你还指望一个奸细能实心实意地待你?能表里如一地真诚?”

沈汶想了想,小声说:“可她有罪至死吗?”

苏婉娘看沈汶:“你想杀了她?在府里?你怎么动手?”

沈汶摇头:“不是我动手,我们只要说一句话,她就活不了了。”

苏婉娘问:“什么话?”

沈汶低声说:“说她和我娘有很深的情分。”

这话由夏紫传到太子那边去,那不仅钱嫲嫲活不了,她一家都没法活。

苏婉娘在床边慢慢坐了,也有些沉重:“她死了,夫人肯定会伤心吧?这么多年在一起,你看夫人今天的样子,那么神不守舍。”

沈汶烦恼,小声说:“所以我才犯愁啊。”

两个人坐了半晌,各自掂量,最后沈汶说:“这次事情没干成,太子肯定会多疑,我们就是不说话,钱嫲嫲都会被怀疑上。等几天,只是得好好注意她,别让她怕自己被发现,就对我娘下手,你找时机去跟我大嫂说说,让她常常跟着娘,我觉得她是个懂事的人。”

苏婉娘叹气:“你真是心软,她要是这段时间害了你娘可怎么办?你还不后悔死?”

沈汶按太阳穴:“我可怎么办?杀她,我娘伤心。不杀,恐她害我娘。我不是心软,是怕如果不是罪有应得,就让她有了仇怨,这怨气会损了我们的运气。”

苏婉娘不管这些:“哪里有这些七七八八的,你看太子,杀人如麻了,也没怎么样。”

沈汶摇头:“这世上的事报应要迟些,有些要几年,有些要几十年,几百年,有的,要等上千年……”

苏婉娘诧异:“都过去千年了,哪儿还能报应?”

沈汶垂下眼帘,低声说:“有的,你相信我,有的,若是罪行深重,惹下了仇恨,过了千年,报应都会来的。”

当天,苏婉娘就去找了柳氏。

行了礼后,苏婉娘开门见山地说:“那天的事大娘子也看到了,我觉得这些日子要多看着夫人些,以防钱嫲嫲动坏心思。”

柳氏那天见到老夫人发怒,就明白了那件事的原委。自己的夫君临走时叮嘱自己要好好照顾小姑不是因为小姑柔弱,而是因小姑惹了太子,太子这么多年都不放过,总想害她。婆婆身边的钱嫲嫲,是个奸细……而原以为苏婉娘这个丫鬟是欺压小姑的人,现在看来倒是个支撑着小姑院子的人。

柳氏应了,拉了苏婉娘的手说:“我过去误解你了,却原来你是最忠心的。你放心,我给你的夏青夏蓝都是可靠的,你可以信她们。”

苏婉娘谢了柳氏,告辞出来往沈汶的院子走,沿路碰上了王志家的夏紫,算是同路,苏婉娘神色淡淡的,夏紫心里恨得要命,可面子上还是笑着说:“夏婉姐姐和钱嫲嫲很近吗?”

苏婉娘立刻警觉了,看了眼夏紫,问道:“你有什么事?”

夏紫挥了下手绢说:“也没什么事呀,就是听说当初夏婉姐姐初来,是钱嫲嫲帮着夏婉姐姐在院子里立的规矩,后来,听说钱嫲嫲还要给姐姐插簪,看来姐姐和她关系不平常。我有个亲戚,想进府,不知道姐姐能不能向钱嫲嫲说几句好话?”

苏婉娘这才体会到了沈汶心中的负担,此时此刻,一个人的生命,甚至她一家人的生命,都在自己的舌尖上,只要她说一句:“钱嫲嫲的确与我很近,我去替你说一句。”她就替侯府除掉了一个奸细。

可苏婉娘犹豫了,就是钱嫲嫲该死,她的家人也该死吗?自己若是如此毒辣,那跟太子不成了一样的人了?……

苏婉娘板了脸,没好气地说:“我可不去,我与她也没多少往来,她若是不应,让我没脸!要说你自己去说吧!”加快了脚步走开了。

夏紫慢了下来,边走边想:这很不对劲!且不说自己话中提起的那两件事,就是前两天沈汶摔跤的时候,还是钱嫲嫲陪着回的院子。想当初老夫人理事时,一边是苏婉娘,另一边就是钱嫲嫲……怎么看,苏婉娘和钱嫲嫲都是说得上话的,钱嫲嫲断不会驳了苏婉娘的请求,苏婉娘却对自己这么撇清,肯定是不想帮自己的忙,也不想让人看出来她和钱嫲嫲的交情!

这府里太子那边牵头人之一就是钱嫲嫲,钱嫲嫲曾给她传过口信。现在那边递过话来要清查有没有背叛了太子,走漏了风声的人,夏紫越看越觉得钱嫲嫲像!再说,如果钱嫲嫲被除去了,自己是不是就会在线人队伍里升一级?

夏紫回到屋里,写了一个字条封了,放在了院子里的一个树洞里,天黑后,有人取走了。

太子的东宫里,幕僚们可算找到了一个能洗刷自己嫌疑的消息——他们最重要的眼线,杨氏身边的钱嫲嫲,可能身在曹营心在汉,向侯府泄了密。

“太子殿下,这个钱嫲嫲当初是因为我们做了圈套,让她的独子欠下了巨额赌债,说不还就剁去他的双腿,她为了救子,开始给我们当线人。后来,殿下成了太子,她就死心塌地了,传来了许多消息,说来,她是吾等最得力的眼线。”

另一个人说道:“可话虽这么说,她是杨氏的乳母,杨氏对她不薄,是不是,日久天长,她心中觉得过意不去,向杨氏露出口风,不愿沈二小姐受到伤害?”

还一人分析道:“我觉得她大概是两面讨好,这边给我们递着消息,那边护着杨氏和她的孩子,也算是尽了情分。”

太子冷笑:“世上哪有两全之事?!她现在家里有什么人?”

一个人素知太子的行事风格,小心地说:“太子殿下,此人要么还是用着,要么除掉。如果只是杀了她的家人,她激愤之下,定会倒戈,毕竟,杨氏是她养大的孩子,杨氏肯定是会顾及几十年的相处,不会要她的命的。”

太子了然道:“所以她想看护杨氏和她的女儿,两边都得了人情!若是镇北侯府完了,凭着她这些年的效力,本宫就给她一条生路。若是被发现了,因她是乳母,杨氏也不会把她如何。她想得真好啊!除了她!让她死得难看些!给那些脚踩两只船的人看看,不一心一意,就没有好下场!”

一个幕僚小心地劝说道:“她在杨氏身边,能知道府中的大多事情……”

太子说道:“本宫无需知道那府中鸡毛蒜皮的事了,杨氏能说什么干什么?不就是些妇人的家长里短!”

另一个幕僚讨好地说:“太子殿下明鉴,镇北侯这两三年也不会回府,那府里发生的事无关紧要。少她一个也没什么,再说,我们在那府里还有其他人。”

可一个幕僚说:“还是留着她吧,多一些消息,只不过日后不要告诉她我们想做的事就是了。”

太子不快地挥下手,说道:“本宫是想除了她,你们想留着,就先留着用。只不过,她坏了本宫的事,日后这个人可不能让她活着!”

这事本来就这么过了,可几日后,钱嫲嫲那边传话来,说杨氏对她有了怀疑,问她能不能离开镇北侯府,回家养老。

这个消息一来,大家就知道钱嫲嫲活不成了。果然,太子狞笑:“她想全身而退了?看来那边饶了她!可本宫没那么好的心肠!对她说,给杨氏下毒!杨氏死了,她就能回去养老了!”

杨氏自从那天意识到了钱嫲嫲有意撺掇了自己让沈汶出府,就陷入了痛苦中。

钱嫲嫲险些害了沈汶,沈汶若是出了事,难逃一死。而以前那些人对沈强的谋害,钱嫲嫲肯定也脱不了干系……杨氏一想这些就气得胸中堵成一团。

杨氏尽力回想是从什么时候,钱嫲嫲有些不同了?是有时莫名的紧张?还是在自己写信时明显的殷勤?自己的信件都是由钱嫲嫲拿去分送给人,现在想来,大概都被抄送了外人!杨氏真想掐死钱嫲嫲。

可有时,又想起小的时候,钱嫲嫲多少次给她梳头,叫她“好囡囡“,给她做各色小食,给她裁剪衣裙,给她讲那些民间的传说……伴着她长大,陪着她到一个新家,在她感到孤单时,给她打气,安慰她,在她手忙脚乱时,帮助她料理事物……

她几次生产,在最脆弱的时刻,都是钱嫲嫲在她身边守着。尤其生沈强那次,她觉得自己要死了,被段增救活回来,老夫人只抱着孙子高兴,只有钱嫲嫲注意着稳婆拿出胎盘后,马上为她脱去血衣,穿上干净衣服,指挥下人更换床褥,真的是在照顾她!……

这些种种,她就又无法对钱嫲嫲破口大骂。杨氏只能回避着不看钱嫲嫲的脸。

钱嫲嫲这些日子也度日如年。

自己养大的孩子,一举一动都熟悉,杨氏一不看她,她就知道这次她竭力让沈汶出府和去法会,终于惹起了杨氏的疑心。

钱嫲嫲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杨氏,心中准备好了为自己开脱的话。可杨氏一直没有质问她,这让她心里更加不安。

如果不是因为多年前,自己唯一的儿子被人设计了,欠下了三千两的赌债和高利贷,自己也不会答应做眼线。那时,钱嫲嫲也曾想对杨氏坦白,可她帮着杨氏管家,知道三千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杨氏当时初掌侯府,总被老夫人看不起,天天被挑刺,就是想替她还钱,也无法用府中的钱来填补。杨氏的嫁妆也不丰厚,都卖了也填补不上她儿子的窟窿。也许,自己心里还是顾念杨氏,怕给她添太大的麻烦吧。对方只是要求她把听到话传一下,在当时看来,很容易。

其实后来,她也意识到这并不是好办法,若是对杨氏说了实话,杨氏把情况告诉她的夫君,她的夫君就该能摆平这事。可是自己一时糊涂,想明白时,已经传递过去了老侯爷在府里说的有关后来皇帝的一些闲话,再想反悔时,对方说只要把这事告诉了镇北侯,她就别想活了。

结果,一年一年的,把侯府里发生的事都告诉对方,真不是难事。几年前,知道那边其实是太子,钱嫲嫲就多了个心眼:那方日后弄不好是要对镇北侯府下手的,自己为那方做事,也算留下了一条生路。

钱嫲嫲心中很苦,对杨氏,她怎么能没有情?自己亲手抱着杨氏,给她喂奶,扶着她蹒跚学步,看她长大。杨氏的父亲常年在外,府中没有几个仆人,杨氏的母亲忙于各种家事,连杨氏父亲的衣服都是她母亲亲手做的,所以杨氏的母亲无暇照看杨氏,杨氏完全是她带大的。钱嫲嫲随着杨氏到侯府,真心庆幸一个中等武将家的女儿,嫁入了朝中第一武将之门。杨氏接二连三地产下了儿子,钱嫲嫲也为杨氏深感骄傲。

杨氏好了,自己一生也有靠。可杨氏如果出事,钱嫲嫲为一家老小做个打算,有什么错?

一天天的,见杨氏不看她的眼睛,钱嫲嫲也很难捱。她有时想对杨氏抱怨: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地养了你,跟着你,我头发都白了还给你端茶送水,我容易吗?就是把你们府里的事都告诉别人了,我也有我的苦衷!你怎么就不能谅解我呢?就是我不告诉,别人也会!一点都不会少!而我因此保住了我的儿子,难道不应该吗?

她总觉得,只要自己不动手伤害谁,传递下消息,没什么大错。就是让二小姐出府,三公子能不跟着吗?镇北侯府是朝中的第一武将,府里的马车如果能让别人轻易地袭击了,那不成了笑话了吗?……

想起那天在二小姐房中的对话,钱嫲嫲心里一动,二小姐和老夫人都劝自己回家养老,该不是杨氏已经告诉了她们了吧?既然这样,日后,有什么重要的事,她们肯定会瞒着自己了,自己在这里待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还不如真的回家养老,与杨氏好聚好散,不撕破脸。

可要想回去,也得向那边打个招呼。太子那边的行事狠毒,如果不讲清楚了,那边再逼着自己回来,自己做不到,也许对方会觉得自己在推脱,那可就危险了。

钱嫲嫲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的回应是让她毒死杨氏,还给了她一小包毒药。

钱嫲嫲惊慌失措。

她知道杨氏的性子,就是杨氏发现自己真的是太子的眼线,也绝不会要自己的命,顶多把自己赶到庄子上去,再不往来,算是还了养育之恩。与沈汶和苏婉娘猜测的不同,钱嫲嫲从来没有想去毒害杨氏,现在对方让她下手,钱嫲嫲也不忍。

钱嫲嫲纠结着,迟迟不能动作。看在旁人眼里,就是她与杨氏两个人都很有些古怪。

又僵持了几天,最后,是杨氏先崩溃。一天晚上,她突然拉了钱嫲嫲的手流泪了:“嫲嫲!回去养老吧!别在这里了!”

钱嫲嫲也哭了,哽咽着说:“我对不起小姐你……”杨氏已经是儿女满堂的人,钱嫲嫲却叫了她一声“小姐”,杨氏就更无法抑制悲伤,放声大哭。

两个人抱头痛哭了一场,可没有说什么。许多事,做都做了,有什么可解释的?既然能这么告别,就好好哭一场吧。

当夜,钱嫲嫲就收拾了行李,天一亮,杨氏就让人整理了马车送钱嫲嫲回了她在侯府外面的儿子家。对外说,钱嫲嫲和杨氏翻了脸,钱嫲嫲离开了侯府。

早上,杨氏和老夫人又一起来到了沈汶的屋子里,沈汶听了两眼红肿的杨氏说钱嫲嫲走了,悄悄与苏婉娘对视一眼,老夫人在旁边看到了,心中一惊。

那次沈坚用了借刀杀人之计,除掉了那些要谋害沈强的内奸,老夫人对沈坚就心有余悸。可沈坚临走时,却让自己听这个小孙女的话,沈汶与苏婉娘一对眼色,老夫人就看出她们眼里的无奈,看来钱嫲嫲是没命了。她以为这次也是故技重施,很可能沈坚上回也是听从了沈汶的计策。

老夫人感慨地看着在床上表情萎靡的沈汶,暗道自己这么大年纪了,竟然现在才看清了侯府里后辈们的心智,真是老糊涂了。

杨氏坐在沈汶床边,眼里犹有泪光,对沈汶说:“汶儿,钱嫲嫲她虽然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但她对我有恩,我……我……”我对不起你了。

沈汶有些胆怯地看了苏婉娘一眼,苏婉娘知道这是沈汶让她当这个恶人,叹口气道:“夫人,就是您念着她的恩情,不去追究她干的事,那边,能放过她吗?”

杨氏猛地抬头,忙起身喊道:“快!快去叫三公子!”

可是已经晚了,有人跑到了院子外,大声问着:“夫人!夫人在吗?钱嫲嫲出事了!”

杨氏一晃,苏婉娘忙扶了她,两个人出了沈汶的屋门。

屋子里,只余老夫人和沈汶,沈汶小心地看老夫人:“祖母,你怨我吗?”

老夫人也面露伤感,走过来坐到沈汶的身边,叹气道:“难为你了,汶儿,这个年纪,就得操心这些事情。她也是自找的,你不过是……”老夫人摇头。

沈汶说:“我其实可以救她。”

老夫人点头:“我知道,提前把她送走就是了,咱们府里还是有些人脉。可你想过没有,你送她走,这一路的人事,就等于都告诉了对方。你娘有些糊涂,总念着钱嫲嫲养了她,可钱嫲嫲若是真的对你娘实心实意,怎么能去当眼线?”

沈汶叹气:“她肯定落到对方的掌握里了,祖母,说来,她罪不至死。”在后代,钱嫲嫲就是个同谋,加上谋杀未遂,不是死罪。

老夫人拍拍沈汶的手:“你是想什么都公平无错,可现在,咱们府没那个机会。”

院子外,传来杨氏的哭声,沈汶一脸郁闷。

老夫人这么大年纪了,自己的父兄、远近的表兄弟堂兄弟、丈夫的父亲,自己的丈夫都是死在战场上。她活着的近六十年,耳濡目染多少将士血洒疆场。可就是这样,也换不来一家人的平安,她感到不公。她是一介女流,没有多想那些所谓忠君守义的教条,只想着自己该全力帮助孩子们挣出活命来。有什么天谴和责难,就让她来承担吧。

老夫人郑重地说:“你就是告诉了我,我也不会让你救她的。她在你母亲身边,这么多年了,不能这么下去。你别觉得自己没有救她就自责,你该明白,有些人,是没救的。”

沈汶向老夫人行礼,老夫人才叹息着起身走了。

到了外面就知道了事情原委:钱嫲嫲刚到家不久,就有一伙蒙面人闯入了她儿子的住宅,见人就砍,钱嫲嫲被砍得面目全非,四肢不全。她的儿子媳妇都死了,孙子和孙女都被砍成重伤。

杨氏哭着,一边让人去收殓,一边让人去请施和霖和段增去救人,说侯府出钱。人一死,她只记得对方的好处,尤其钱嫲嫲的家人死了,杨氏更感悲哀。到傍晚,说钱嫲嫲的孙女救下来了,孙子没有救活。杨氏一天下来,水米没进多少,听到这个消息就没了精神,躺倒在床,但还是不忘让柳氏为钱嫲嫲一家安排法事,把钱嫲嫲的孙女接入府中抚养。

柳氏见状赶紧让人去接施郎中和段郎中进府,为杨氏诊病。施和霖给杨氏号了脉,说是痰涌心窍,肝郁难疏,让她放宽心怀,不要多虑。

苏婉娘回到屋子里,有些提心吊胆地问沈汶:“我那天是不是还是说错了话?”断送了一家人。

沈汶无力地说:“你那么说并非害人,老夫人说,她是没救的。”

苏婉娘见沈汶情绪不高,反过来安慰她说:“她当初选了那边那个主子,就得承担后果。那边的人可不是你娘那样念情的人。说句不好听的,你娘现在难受,是因为她没看见钱嫲嫲做的事。若是日后侯府真的出事了,她亲眼看着钱嫲嫲害了侯府。那时,可真的一点情分都没有了。”

沈汶想了想,不由点头。她不知道上一世钱嫲嫲的结局,但是她可以想象,如果杨氏在侯府被抄杀时知道自己的乳母早就投了他人,会多么愤怒,足以让杨氏走了极端。

虽然这不是沈汶第一次见死不救,但这是重生后第一次,她感到了对要害她的人的怜悯,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东宫,太子觉得大爽:“这种首鼠两端之人如果让她活下去,岂不是显得本宫让她耍了?你们总算干成了一件事!”

幕僚忙迎合道:“殿下英明!杨氏对钱嫲嫲的死痛苦万分,出了钱给她的一家安葬,还让人救她的孙辈,可见钱嫲嫲向杨氏坦白了,这种人绝对不能饶了她!”

不久,侯府里的眼线都得了知会——若是有人想两边讨好,钱嫲嫲的下场就是结果!别以为当了眼线还可以安然退休,如果三心二意,只有死路一条。

有了这种奖励机制,眼线们人人勤劳,个个争先,送往东宫的消息没有减少,反而多了,完全弥补了钱嫲嫲离去后的空白。

在镇北侯府的鸡飞狗跳中,三皇子来访了。

沈卓听闻忙迎到了门外,行礼后将三皇子请入了客厅。

三皇子关切地问沈卓:“我听说你们在城外遭劫了,有人伤着了吗?”

沈卓一听这个“们”字,心里就咯噔地响了一下,再听三皇子说什么“伤着”,看向三皇子的眼光里就多了一层了然——自己完好无缺地坐在这里,肯定是没伤着,那三皇子再问谁伤着了,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沈卓忙微叹道:“我倒是没有什么,可我的大妹妹多少受了惊。她哪里见过那么多人对着她挤着冲过来?当时还以为是上了战场呢。”

三皇子脸上立刻有了怒意,咬着嘴唇,半晌后才问道:“你没有杀几个人?不能让他们这么猖狂!”

沈卓苦笑:“那些人都是流民打扮,真杀了人,大家会说镇北侯府滥杀百姓,会给我爹添麻烦的。”

三皇子握拳,嘿了一声。从腰上解下了一柄剑来,双手捧给沈卓,眼睛却没有看入沈卓的眼睛,说道:“那年我母妃过世时,我误拿了沈大小姐的佩剑,请把这柄剑给她,好用来防身。”

沈卓看这柄剑,明显是柄给女子的长剑,剑身短窄,外面的青铜剑鞘雕着精美的花朵,剑柄处镶着宝石。沈湘的剑是几个兄长小时候用的剑传递下来的,沈卓一眼就看出三皇子手里的剑不是侯府的剑,但是还是伸手接了,笑着说:“我一定交给我大妹妹。”

三皇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开了刃的,让她小心。”

沈卓心说侯府这几个孩子从小就刀枪棍棒的,还怕开了刃的?可忍着笑说:“我一定告诉她。”

送出了剑,三皇子就觉得完成了任务,起身告辞。沈卓心说一看就不是来看我的,都没有再陪着我胡言乱语几句。

沈卓把三皇子送到了门外,三皇子临走,忽然患得患失地问沈卓:“你说,那剑,她会收吗?”

沈卓差点儿笑出来,可是表面认真地考虑了一下:“那不是她自己的剑吗?怎么能不收呢?”

三皇子咬了下嘴唇,脸微红,连忙上马离开。

沈卓与三皇子这些年来情谊深厚,两个兄长都说要与三皇子交好了,如果三皇子想成为自己的妹夫的话,沈卓很赞成。至于私相传递之类的事,沈卓巴不得自己也有机会给张允锦传个东东,他真心想叛逆种种的条条框框。

他握着剑满脸笑嘻嘻地去找沈湘,可到了沈湘的习武场,却收了笑容,向沈湘招手。沈湘骑马过来,飞身下马,皱着眉头问沈卓:“你满脸贼笑干嘛?”

沈卓惊讶:“我没笑呀!”

沈湘坚定地说:“笑了!”

别人家这个年纪的兄妹早就不来往了,见面也恨不得有个屏风,可他们两个人却是经常在习武场上打来打去,沈卓无法骗过沈湘的眼力,就放弃了伪装,笑着举起手里的剑:“好吧好吧,我给你送剑来了。”

沈湘不屑道:“这是什么剑,花里胡哨的……”从沈卓手里接过来,“哗啦”一下打开,剑光寒凛如冰,沈湘微笑了:“倒是把好剑。”

沈卓心道难怪三皇子嘱咐沈湘要小心,看来剑锋锐利,表面上假装惊讶道:“这不是你的剑吗?”

沈湘愕然道:“不是呀!”

沈卓这才真的坏笑了,眼睛眯成了两条线:“可三皇子怎么说这是那年他母亲过世,他误拿了你的佩剑,现在还给你?这是怎么回事?嗯?”

沈湘脸通红,把剑插回鞘中,提着剑转身就走,沈卓对着她的背影说:“你好好看看,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可以还给他!”

沈湘上了马,一踢马肚,扬尘而去,沈卓一手扇着面前的尘土,叹息着:“女大不中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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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腊月,各家又开始忙碌过年的事。长乐侯府却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开始卖东西,并上书说准备搬到乡下去。

皇帝读了奏章,因是贾氏的兄长家,进而想起了贾氏,进而想起了……他把御林军中自己信得过的一个将领叫了来,说道:“你带着四十多人跟着谷公公进平远侯府看看,不管他是不是能干成事,出那府前一定要杀了他。”怎么能让一个可能会下毒的太监活在宫里呢?

等到那人应声退下了,皇帝忽然有些疑虑,把手边的茶又闻了闻。

这次对话,谷公公并没有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夜袭

从腊月二十五起,沈汶每夜都在平远侯府外来回逡巡。而沈卓也是天黑后就离府,到了平远侯府外一处约定的墙下,跃过墙头,被里面的人接应着,到平远侯所在的正厅与平远侯过一夜。

一连几天,包括腊月二十八日,什么事也没发生。

深夜里的皇宫内院,黑影先去了御花园,然后进入了御书房。他将细细的粉尘洒在卧榻的软枕上,又打开檀香匣子,轻掸在香饼上……这里……那里……他把手里的一包细粉都用了,才离开了御书房。

腊月二十九日晚,沈汶刚到平远侯府附近,就知道不对劲儿,忙靠在了一处墙下暗影中,不再动弹。

不久,她周围远远近近,该有四十多人,都是黑衣蒙面,悄悄地往平远侯府的院墙边摸去。

沈汶想起谷公公说皇帝口里是让他带“几个人”,心说皇帝可真不爱夸大其词。谷公公估计皇帝会派二十多人,看来还是低估了皇帝的怒气。

那些人三三两两地跃上墙头,有几个还留在外面守着,沈汶在暗影里无声移动,也接近了平远侯府。

好像只过了片刻,平远侯府平远侯和李氏所住的一侧府邸中,传来几下梆子清脆的击打声,立时,围墙里瞬息间就灯火通明。大大的火把,将墙那边照得通明,像是起了火一样。与此同时,房屋高处,箭弦砰砰作响,无数黑色箭矢从空中划过,射向院中。

沈汶打消了进院子看个分明的主意,老老实实地等在外面。

院子里,一马当先的谷公公左臂缠着红布,他身后紧跟着皇帝派给他的御林军右统领曹开。

临出宫时,谷公公告诉众人,要看准他臂上的红布,跟随他冲入平远侯府。大家都是黑布蒙了面,也的确需要一个标志来分辨谁是领头的。也许是为了怕跟错了人,曹开看着谷公公绑了红布,然后就寸步不离地盯着他,唯恐中间换了人。

一入院落,他就知道根本无法换人,别人不会有谷公公这么迅捷的动作,除了十来个人外,其他都跟不上。幸亏他们紧跟了谷公公,才侥幸地避开了最密集的箭雨,他们后面的许多人都倒在了箭矢下,有人看情形不对,赶快转身又从墙内逃出了院外,平远侯府的人也不出府追赶,只专心射杀在院内的黑衣人。

有人大喊:“有贼!”

成队的家丁从各个角落涌出,占据了不同的方位,将院落分割成了几个格局,躲过了箭雨的刺客,又多落入这些包围里,一人要与多人拼斗。家丁们有的拿棍棒,有的拿长矛,分明是兵士的身手。不多时,跟着谷公公冲到内院的,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谷公公飞身过墙,正在空中,一张大网自下而上翻卷而来,谷公公拧身躲过,可他后面的两个人就被网住,拖拉到了地上。曹开躲得快,还借机从网上越过,依然到了谷公公身后。

内院中,早已满布灯火,穿着睡衣的平远侯只胸前裹了轻甲,提着大刀站在院中。

他向谷公公举起大刀喝道:“来者何人?!”

谷公公也不说话,飞身向平远侯扑去,曹开也只好跟着他,心中多少抱怨谷公公太过拼命。此时谷公公要是转身逃跑就好了,自己也好跟着他冲出重围,临出墙时从后面刺他一剑,杀了他自己就完成任务,可以回宫了。现在倒好,人都快死光了,谷公公竟然还要打斗,自己也被陷在这里。

曹开刚想接近谷公公,一道寒光劈下,生生把他和谷公公隔开了,曹开转头,却见对手是个手持长剑头发半秃的人。虽然脑袋秃,但手下可不简单,剑光凌厉。曹开武功算是高强,此时也不得不全力以赴,与这个人打在一处。只几个回合,他就落了下风,只能勉强应付,余光里见那边谷公公也已和平远侯缠斗在了一起。

谷公公使一把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兵器,明明是剑的宽窄,但是手柄极长,还可双手握柄横劈。谷公公与平远侯的兵器叮叮咚咚地打击,有时甚至溅出火星。

突然,外面有人喊道:“外面的刺客都已击毙!”

谷公公对曹开大声道:“你快离开,我与他拼了!”说完突然加快了速度,一招招进逼平远侯。平远侯步步后退,谷公公大喝一声,右手提刀向平远侯掷出,平远侯一闪间,谷公公一掌挥出,正打在平远侯胸前,平远侯闷哼一声,身体一晃,但在后退之际,却奋力向谷公公挥出一刀。谷公公手中无刀,抬起手臂一挡,大刀正砍到了谷公公的左前臂处,一截小臂带着一串鲜血成弧形划过空中落在地上。

平远侯这才后退几步,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噗地吐出了一口血来。他身后的一个黑衣人忙上前几刀逼得谷公公步步后退。

众人惊呼,都向平远侯围来。

谷公公连点自己的左臂几处要穴,转身往外冲,路过曹开时,向正与曹开争斗的半秃剑客挥出了掌。那人看来忌讳谷公公的掌力,侧身让开,给了曹开一个机会,曹开得以脱身而退,跟着谷公公一起再次跃上墙头,逃离了内院。

整个院落里处处是人,谷公公和曹开两个人如人人喊打的老鼠一般,被人指点追逐着,只能拼命逃窜。

谷公公按照院落里漆成了红色或者黑色的树枝摆放出来的指示方向奔跑,曹开自然没有时间细看。他现在就指望着谷公公能带着他杀到围墙边,他临出府前好动手杀了谷公公。

不久,他们冲到了平远侯府后院的位置,眼看就要到外围了,谷公公看到了一个孤零零的小柴房,柴门前有两根黑色的树枝,柴门上有几道墨色划痕。谷公公突然踉跄了一下,曹开忙看谷公公,才发现谷公公的黑衣已经湿了,看来都是鲜血。

谷公公喘息着说:“我……已经走不动了,你快走吧!”

曹开暗地举剑,就要刺向谷公公,可谷公公眼望着后面蜂拥而来的家丁们,突然起步,跌跌撞撞但步伐迅速地扑入了那个小柴房中。曹开刚要跟着去,一阵箭雨射来,他腾跃躲闪,转身跃上了旁边的一段院墙。他在墙上疾走,下面的人追着射箭。他匆忙间回望,家丁们已经将那小柴房团团围住了。有人一声令下,家丁们将手中火把投向小柴房,小柴房马上燃烧起来。熊熊火焰里,谷公公没有冲出来。

曹开在院墙上一路逃一路回望,远远地,那个小柴房很快就被烧透了,屋顶坍塌下去。终于到了平远侯府的外墙处,他最后看了一眼完全被火焰吞噬了的小柴房,跳下了围墙,院子里的人就不再出来追他了,他与在院子外观望的人们一起,迅速地逃走了。

谷公公一进柴房的门,柴房里草垛后就出来了两个人,扶住谷公公,帮着他进入了地上的地道,两个人又把草垛里的尸体拖了出来,这时火把已经投到了小屋顶,小柴屋着火了。屋里两个人忙先后进入地道,将地面的铁板拖过,盖住了洞口。

谷公公艰难地在半人高的地道里爬了一会儿,地道就到了尽头,头顶一亮,有人顺下绳索,谷公公用右手拉着,借着力量爬出了地道,地点还是在后院的花园里。他们的不远处,小柴房正烧得火焰冲天,反衬得他们的所在格外黑暗。一个人过来背起谷公公快速奔跑,不久就进入了平远侯所居院落的一个房间。

夜半三更,平远侯府中人声大作,不久,前后府门中跑出许多人,去找郎中。

许多家药店都被叫开,平远侯府的人采买了大量的止血疗伤的药物。

天没亮时,四五个郎中都被带入府里。凌晨时,施和霖和段增进了府。他们后面,又有五六个郎中到了。

平远侯的卧室,重帐紧闭,帐外只有平远侯的右手,满室是浓重的血腥味儿,外间的郎中们还没有进门,就看见仆人们端着成盆的血水从里间出来,大家都面色沉重——失血如此,元气大伤,日后就是恢复过来,也不会得享天年了……再进去一号脉,更无一不说平远侯重伤失血太多,危及生命!

一进卧室,施和霖闻到血味儿,就一阵阵地作呕,勉强号了下脉,说道:“此伤甚重!失血过多,我去外面开方……”就逃出了卧室,直奔到院子里,才喘着气,缓过劲儿来。有人把他请入了客厅,他在那里开方。

卧室里,段增过来一抓脉,马上说道:“我要看看这位侯爷。”

旁边的人撩起幕帐,床上,谷公公面如金纸躺在床上。

段增看了看他包扎的一段左臂,也不多说,拿出针袋打开,在几处大穴上扎下,然后从医箱中拿出药粉,解开包扎,清理伤口,重新上药……

等到段增完了事,洗了手,拿了自己的医箱,有人领着他从另一个小门出了卧室,没有与前面等着的郎中们碰面。接着,其他郎中继续挨个进屋,号了露在外面的右腕……流水的郎中看过又退出,自始至终,没人知道谁真的出手给“平远侯”治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