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增先用银针扎住后背几个穴位,然后拿起一把小钳子,又从医箱里拿出了一块洁白的手巾,折成了四方块,递给四皇子说:“我一拔箭,你就堵住伤口。”

四皇子颤抖着手,接过巾子,只能点头,段增对季文昭说:“你按住他的身体,别让他动弹!”季文昭点头,用手按住了伤者的肩膀。

段增皱着眉头用钳子钳住了箭头,然后闭上了眼睛,开始慢慢地将箭从前胸处往外拔。他拔得很轻,有时会停住,将箭些微扭动。季文昭和四皇子看得心惊胆战:哪里有这么闭着眼睛拔箭的?那个黑衣人握紧了刀,张允铮也将剑微提了一下。

箭杆下,原来凝固的血液往外涌出,四皇子怕干扰了段增的手,不敢动,只紧张地瞪着伤口处。终于,段增将箭杆拔了出来。箭杆一离开身体,一股鲜血也喷薄而出,四皇子慌忙将手巾捂上去,可片刻后,手巾就湿透了,鲜血染红了四皇子的手。四皇子吓得大叫:“怎么办呀!这么多血!快上止血的药啊!”

段增睁开眼,说着:“别慌别慌!捂住就行!”他放下残箭和钳子,又拿起银针,一个个穴位地扎,连扎了十几处后,才拿出一小瓶药来,对四皇子说:“拿开我看看。”

四皇子挪开手,见一处伤口绽裂,可血流的速度慢多了。段增带着得意地说:“看看,不怎么出血了吧?现在才能上药,不然上了药也被血冲没了……”说着,把药粉小心地倒在胸前和背后的伤口处。四皇子这时才看伤者的脸,虽然有了稀稀拉拉连鬓的胡子,可该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闭着眼睛,脸上满是尘土又被虚汗弄得一片泥泞,鼻翼动也不动……

段增正回身去把药瓶放到药箱里时,盯着伤者看的四皇子说:“我看这个人好像没气儿了……”

段增说:“怎么会?那支箭从他心脏旁边过去了,只擦伤了点儿肺……”一回头一看,那个人的脸真的变灰了,段增抓起他的手腕一号脉,大叫了一声:“混蛋!”

他一手拿起针袋,一针赶一针往那个人的胸前背后加上脑袋上扎进去,一边扎一边说:“你这个蠢物!竟敢败坏我的名声?!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吃了那么多干不呲咧的饼子,过了食人区,冻得跟孙子一样,用了大半瓶我好不容易配出来的止血药,就是为了让你死在我手里的吗?!……”

张允铮火上浇油地说:“你看看,那些人就要冲过来和我们玩命了!让你别托大,你还不信,把人治死了,这下我们可都被连累了!”

季文昭对张允铮说:“你就别捅他心窝了。”

段增气急,对躺着的人大骂:“你是不是跟那个混蛋是一伙儿的?!他早就说你会死,你竟然听他的?!”

旁边的那个年轻人也跪倒在地,拉了躺着的人一支手,用北戎语哭着叫嚷,段增把最后一针扎入那个人的心脏附近,两手空空了,愤怒地狠狠拍着那个人的脸说:“醒过来!你给我醒过来!你这个厚脸皮的!少跟我玩这套!不然我扎死你!”

沈汶不回头,闭上了眼睛,用意识力按摩那个人的心脏。

那个人终于咳嗽了一下,吐出了一口血来,段增又拍了拍他的脸说:“这才好!”长长地出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四皇子也一身虚汗,浑身哆嗦。他看这个人的衣服都是大洞,颤抖着说道:“还是赶快……快包扎上吧,怪冷的。”

段增再跪坐起来,又看了看胸口和后背的伤口,慢慢地把针一根根地拔下。见伤口没有涌出鲜血,确定他的药生了效,他从医箱里拿出了新的白巾和一条白绢,示意四皇子和季文昭把这人搀着半坐起来,这时才把破烂的衣服脱了,然后将巾子垫在伤口处又用白绢缠了胸膛,旁边等待的人拿着一件皮衣走过来,黑衣人接过来,给了段增。段增示意季文昭和四皇子帮着穿衣服,

四皇子大概这次出行才学会了自己穿衣脱衣,现在要给别人做事,很笨拙。对方看着是快醒了,他们碰到了对方伤处,他还吭哧了一声。四皇子吓得忙道歉,可想到对方听不懂,只能把他学会的唯一一句北戎话:祝你健康,反复说了几遍,让旁边的黑衣人侧目而视。

最后,段增用多余的白绢在衣服外面又围扎了两圈,算是保暖,才把伤者放平了,让人半躺在黑衣人腿上。

沈毅带着齐从林走过来,问沈汶道:“我们那边该怎么办?”

沈汶问张允铮:“他穿上衣服了吗?”

张允铮点头说:“算是穿上了吧。”

沈汶扭回脸,正赶上那个伤者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眼神痴痴地看向沈汶。

太阳刚落山,天空上一轮新月,大地暮色方兴,沈汶的面容在柔和的光中平静如水。

岱钦可汗一生都记得这一刻:上天降下了神女,对他温存一顾。

前一刻,他还竭力保持清醒,督促自己的人逃走,让自己死在这里,然后听说有人过来要给他治伤,他心里一松,就昏了过去……再醒来,天空的新月下,他看到了如此安详的容颜,她穿戴破旧,他却觉得这是他所见的最美丽的女子……

他问过远嫁海外自己心爱的妹妹塔娜公主有关这事的始末,知道这位女子是北戎的大敌镇北侯的次女,那时名声不佳的沈二小姐。她表面在庙中祈福,但却辗转到了边关,再引兵奔骑千里而来,救了他们的性命。如果这不算是神遣,他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称为是奇迹。

可惜,等到他知道她的身份时,他已经没有了接近她的可能。终其一生,他再也无缘见她。这短短一面,让他铭记至死。耄耋之年,他心中的沈二小姐依然正值青春,在新月下眼含慈悲地看着他……

沈汶却完全没有领会到伤者的激情澎湃,她看了看这人有些呆滞的目光,叹了口气对季文昭说:“我看他稀里糊涂的样子,大概脑子被撞了。你先问问他,那些追他们的人怎么办?我们并不想杀人。”

人的语言不行时,就容易用手势,季文昭唧唧哇哇说了一通,连比划带指点,特别激动的样子,说完,他死盯着那个受伤的人,那个伤者慢慢地出了一口气,段增赶紧去抓了他的手腕号脉,然后松口气说:“吓了我一跳,我当他是又要没气儿了!”

沈汶怀疑地看季文昭:“你真会说北戎话吗?不是在蒙我们吧?”

季文昭怒看沈汶:“你自己不懂不要就以为别人也不懂好不好?!这样很容易得罪人的!”

沈毅皱着眉:“那他怎么不回答你呢?”

那个伤者有气无力半闭着眼睛地对身边的黑衣人说了几句,那个黑衣人向那边站着的人喊了好几句,那些人答应了几声,向与沈毅的兵士对峙着的追兵们走过去。

沈汶张允铮沈毅四皇子都看季文昭,季文昭紧皱着眉:“他说……那个,如果投降就不杀了他们,绑起来带走当苦力。要是想逃跑,就杀了。”

沈毅转身离开,边走边对身边的齐从林说:“传下话去,只要别让人跑了,其他的,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沈汶说道:“看来他还没糊涂,那你再对他说,今年的冬天不算,从现在起的第三个冬天到来时,边境会起战火,吐谷可汗将聚集五十万人众,全力攻打南朝。你对他说清楚,他若是想趁火打劫,必须在硝烟起后两个月才能动手,一定要强调这一点,战事开始的两个月内,绝对不要去攻打吐谷可汗的后方!”

季文昭慢慢地说了半天,用手指比划了好几次,躺着的人从眼皮下看着他,终于眨了下眼睛。

山坡上,人们大声吆喝,这边的人用绳子在捆绑敌人,有时也有人逃跑,可都被沈毅的兵士射倒,有人就会上前再补上一刀。

沈汶看了看天色,对季文昭说:“你跟他说,我们会给他们留下些干粮,但是我们会带走一些马匹,反正他们翻山也用不上多少马。我们两边谁也不欠谁,祝他们好运。”

季文昭又说了,受伤的人疲惫地闭了下眼。

季文昭对沈汶说:“你看他们如此彪悍,日后若是真的代替了吐谷可汗,会不会忘恩负义来打我们?”

沈汶皱着细眉想了片刻,说道:“人心叵测,可是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能袭后方,取吐谷可汗的老巢。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够得北疆的控制权。如果这些他们都做到了,我们才能谈是否能两国交好。和平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可若是我们真的没救了好人,那日后就再打一场吧。”

季文昭生气地说:“你说的倒是轻巧!又不是你来打!”

沈汶一笑说:“你放心,我肯定会帮忙的。” 说完就与张允铮离开,去与正在坡边指挥的沈毅会合。

张允铮边走边对沈汶说:“那时你都多大了?就别管了,告诉我怎么办,我来对他们说,让他们自己打就是了……”

季文昭看着他们的背影不满地说:“看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时她大概带着沈家军跑到岛上去了,怎么来帮忙?”

四皇子皱着眉说:“我会去劝三……四皇子,让他对三皇子说,怎么也要留下几个沈家的人。”

季文昭点头说:“就是,你都看出来了吧?那个女子就关心自己的家人,真是头发长心眼短!边境上如果留了沈家的人,她才会来……”

段增打断说:“你们别总把人想得那么坏,说来说去的,就好像我们是东郭先生,已经救了个白眼狼似的。我医治了那么多人,可以跟你们说,绝大多数是好人。被救的人,多少都会心存感激的。因为人都有良心,昧了良心的感觉会很痛苦。”

四皇子连忙点头说:“这是真的!我就……被郎中帮助过,不会忘了的。”

季文昭说:“你们都是好人,自然不会忘……”

段增将那小瓶药递给守在身边的黑衣人,示意季文昭说:“你跟他说,如果流血了,就再上一些。”

季文昭比划着说了,段增又拿出了一小包药丸,说道:“这是清毒补血的,一天一丸就行了。他现在躺着休息,不要轻易动气。他们要做个担架抬着他,别让他走路。等半年后,就该能下地走了。如果他能平心静气地生活,活到七老八十没问题。平时少吃油腻,多吃青菜,清心寡欲……”

季文昭不耐烦地说:“你有完没完?这些都很难翻译的你知不知道?”

段增生气:“你算什么天才?这么平常的话还不能翻译?我还没说什么‘营卫气血’或者‘滋阴熄风’之类的话呢!”

那个在一边扶着伤者的黑衣人突然慢慢地将伤者放在了地上,跪在地上向段增施了个大礼,说道:“多谢郎中救命之恩!”

段增季文昭和四皇子都大惊,异口同声地说:“你会说汉语?!”

黑衣人板着脸说:“我母妃会汉语,教会了我。”三个人面面相觑,都张口结舌。

黑衣人又说了一句:“我的兄长也会说汉语。”

三个人又同时看躺着的青年,那个人闭了下眼睛。

黑衣人有些咬牙切齿,狠狠地盯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兄长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我们也是好人!”

季文昭方才当着人家的面就说了人家的坏话,脸上有点挂不住,很愤怒地说:“你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这不是耍我吗?!”起身拂袖而去,算是溜掉了。

段增说:“那你们都听懂了我说的话了吧?就照着那么保养吧。”开始收拾衣箱,准备走。四皇子手里还拿着块被血浸湿的手巾,迟疑着问段增:“你还要吗?”

段增摇头:“我要它干吗?”

四皇子又递向身边的黑衣人:“这个,你洗洗,还能用。”

黑衣人双手接了过来,四皇子见他虽然满面尘灰,可是还看得出来眉黑目秀,顶多不过十七八岁,心说北戎人也有长得不难看的,不都是像火罗那样青面獠牙……

段增提了医箱就要起身,拿着血帕的黑衣人开口道:“郎中请留步。”

段增见对方完全是北戎的衣着发式,却说着流利的汉语,觉得十分怪异,皱眉看去,黑衣人直愣愣地看着段增说:“请问郎中尊姓大名,我说过,我日后必听郎中差遣。”

段增摆手道:“我差遣你干嘛?算啦!我没听见你说了什么,刚才的文小哥不是说了吗,我们要牵走些马匹,那就顶了诊费,我们该是赚了吧?”他看四皇子。

四皇子边起身边摇头说:“不知道,我们这一路来往一个来月,这么多人的开销,但是马匹很贵,还买不到,很难说谁赚了……”

段增说:“那就告诉那个张小哥,多牵几匹呗。”

他们说着就要一起走,地上的人艰难地开口说道:“等……等……”

黑衣人忙从地上慢慢地扶起了兄长,受伤的人艰难地看着四皇子说:“你去……告诉那个……女子……若我能得……北疆汗位……决不与南朝交战……”

四皇子微笑地点头说:“好好,我去告诉她。那就祝你成功吧!”习惯地行礼告别,与段增一起往山窝中走。

他们的身后那个黑衣人大声说:“我会去找你的!”

段增看四皇子,四皇子赶紧摇头说:“他找我干嘛?我又没救人。”

段增回头说:“你别找我!救你们是方才那个女子安排的仙人跳,我让她骗了进来,是被迫的!”

四皇子低头笑,两个人聊着天走回马群处。山坡那边收拾完了,兵士们陆续地回来,有的歇息,有的在整装。这次出来他们没有伤亡,就是躲在一边射了一通暗箭,现在干完了事,大家情绪都很好。

又半个时辰,所有的兵士都回来了,还带回来了追兵的马匹,大家都上了马,准备返程。

季文昭气愤地问沈汶:“你怎么不知道他们会讲汉语?我们还当着他们的面说了那些话?!”

沈汶委屈道:“史书上对吐谷可汗的这个异母弟弟记载很少,谁会知道他的孩子讲汉语?”

现在大家对沈汶说的古怪的话都见怪不怪了,觉得她能通晓古今,自然会读到日后的史书。现下的情况是知道他们救的北戎人会讲汉语,大家都有些讪讪的,不想回去见面尴尬,就让沈毅出面将一些干粮给他们留了下来。交接完毕后,沈汶带着队伍启程,马队轰然而去。

北戎那十几个人站在山坡上,看着他们走远了,才强迫着俘虏挖坑掩埋了死尸,毁去了战场的痕迹。然后绑了担架,将受伤的人扶到了担架上,盖上了从死人身上扒下的衣服,一行人翻山越岭,消失在了山峦的另一边。

沈汶带着队伍又用了十来天赶回了沈家军所驻的边境地带,偷偷过境,与在燕城外村里等待他们的苏婉娘和施和霖会合。他们受到了苏婉娘和施和霖的热烈欢迎,苏婉娘还激动得哭了,可是回到燕城的沈毅和季文昭却碰上了正在大为光火的镇北侯。

朝廷削减兵力的旨意经过仅存的驿站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了燕城。

镇北侯看着脸上都是冻疮的沈毅和季文昭两个人,挥着手中的纸:“你们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回来?!看看这个!”

沈毅接过来,读后带了丝冷笑,转给了季文昭。

镇北侯紧锁眉头:“这是怎么了?!我军并没有得到朝廷军饷,完全是自给自足,怎么还要以为朝廷节省之名减兵?难道是皇上对我有了猜忌之心?想试探一下?”

沈毅一扯嘴角:“皇上何时没有猜忌之心了?”

镇北侯怒对沈毅:“都是你干的好事!当初在京城接近三皇子!……”

季文昭飞速读了,扭动面部,想尽量露出从容的表情,对镇北侯说:“侯爷,我们这次带着兵士们在野地里演习了一个月,他们吃了许多苦,受了很多累,但是侯爷,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我们如果与北戎大量骑兵野战,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转移了话题。

镇北侯忿然道:“那就更不能减兵!”

季文昭摇头说:“侯爷,如果日后是攻坚战,兵力就不必以数量为主,若是有人协助民众转移,不入燕城,于我方反是有利。”城里可能没有足够的粮食。

镇北侯皱眉思索:“你是说裁去弱兵,散于民间?”

季文昭点头。

镇北侯又与季文昭好好谈了半夜,终于决定调整沈家军兵力,裁军两成。

回持的信件由沈坚起草,写得忠心耿耿,表示坚决听从朝廷的指示,马上裁减兵力,还把裁军的时间表列出,另外向户部索要给退伍之兵发放的抚恤。日后户部若是无钱可发,那些退伍之兵滞留边关也是情理可原了。

信送出去后,因为沈毅了解沈家军的兵将详情,镇北侯就让他与沈坚和季文昭开始逐营逐队地重组兵将。

沈汶将弯刀和三箭弓箭的设计给了张允铮,张允铮画了详图,给了常常溜出城来的严氏。

本来该做的都做了,他们就要启程南归,可是四皇子病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离边

四皇子这一病,十分凶恶,一日就高烧得糊涂了,嘴唇裂开,满脸通红,还不出汗。

这一路他一直没有拖大家的后腿,平时也笨手笨脚地帮忙,脾气温和,得到了大家的喜爱。现在他倒下了,大家都非常担心。众人围在床边,看段增皱着眉头号脉。段增放开手,说道:“积食不消,加上劳累不堪,寒气入体,倒不是什么奇难怪症。”

施和霖不解:“积食不消?我们没吃油腻的呀。”

段增不看施和霖:“额,我们前段时间在野外跑的时候,常常吃些兔子麋鹿什么的……”

施和霖瞪眼:“怎么也不给我带回来些?”

段增说:“油乎乎的,怎么带?”

施和霖对着四皇子摇头:“若是油蒙了心窍又受了寒,会死人的……”

苏婉娘哭了。

段增挥手说:“没事!我给他下猛药!”

施和霖皱眉:“虎狼之药伤其根本……”两个人讨论着写了方子,苏婉娘一个劲儿地流泪,沈汶小声安慰她:“肯定没事的!真的!”她知道苏婉娘很负疚,如果四皇子不跟着她出来,就不会病成这样。

张允铮在一边说:“不就是吃得油腻了吗?我小时候过年的时候经常吃多了,给他开黄连!”

段增怒斥张允铮:“不懂医的别在这里指手划脚!小心我给你来副药!”

张允铮不屑:“懂医怎么了?人也不差点死手里……”

段增刚要接着争吵,施和霖忙把药方塞在张允铮手里:“劳小哥去抓药吧!”

张允铮看手里药方:“看!这不有黄连吗?才这么点儿?我过去吃的比这多,是不是该多加几钱?”

施和霖吓得说:“不敢随便加呀!”

段增说:“我得跟他一起去!不然他给我胡来,出什么事算我头上!”

张允铮说:“切!不识好人心!”临走对沈汶使了个眼色:别在这里了!

两个人一起去抓药,施和霖守在屋里,沈汶拉苏婉娘,苏婉娘摇头不走,沈汶只好自己离开了。

药抓来了,苏婉娘去熬药,段增给四皇子扎针,等到药煎好了,给四皇子灌下去。段增施和霖与苏婉娘守了一夜又一天,次日下午,四皇子终于出了汗,烧退了大半,段增号了号脉说:“该是见好了。”

大家听了才放下心来,入夜,苏婉娘说她会守着,段增和施和霖睡在了外间,算是照应。

四皇子在高烧中觉得很难受,胸中塞满棉絮,喉咙火烧火燎,头痛连带着眼睛都像是要爆开一样。他脑子里全是光怪陆离的画面,一会儿是蒋淑妃抱着他给他唱歌谣,一会儿是路边暴露的死尸;一会儿是丁内侍和他一起搭积木,一会儿是黑暗中干涸的田野……

他仿佛又在棺柩边哭得昏了过去,难受得不想活了……隐约里,他感觉到有人给他擦脸擦手,低声对他说:“你会好起来的,没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知道这是苏婉娘,竟然觉得好受了些。他想到人的痛苦真的只属于自己,谁也不能替他这么难受。人既然要承担自己全部的痛苦,也证实了本质中的孤独。如果自己现在死了,日月山河依旧,也许他认识的人们会难过一段时间,可他终将只是大多人命里的过客。真的要为他伤心一辈子的,大概只有丁内侍和苏婉娘。他这辈子,不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只望不负这两个人……

四皇子醒过来,睁眼先看到了农家简陋的屋梁,梁间挂着蜘蛛网,墙壁上落了积年的灰尘。他转眼旁顾,那边桌上有一盏油灯,苏婉娘坐在桌边正低头缝着一块布料。

刚过了高烧,四皇子的嘴唇都烧掉了一层皮,他勉强出声说:“别……做了……费眼睛……”

苏婉娘忙抬头,见四皇子醒来,眼睛又湿了。起身从炭盆上拿了水壶,往杯子里倒了热水,坐到了床边。四皇子支起身体,就着苏婉娘的手中杯子喝了几口水,又躺下。苏婉娘低声问:“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我去叫郎中?”

四皇子轻摇头:“没事,就是嗓子疼……”

苏婉娘要哭了:“吓死了我,你出事了可怎么办?”

四皇子艰难发声说:“把我的尸首运回皇陵……冬天坏不了……就说我是在那里死的……”

苏婉娘一下子哭出来:“你胡说什么呀?!你这么年轻,怎么能死呢?!”

四皇子出不来声音了:“别哭……别哭……”

苏婉娘抹了下眼泪:“那你别胡说!说你不死了……”

四皇子闭上眼睛:“好……不胡说……不死了……”

等四皇子再醒来,已经是下午了。屋外有人们的切切私语,段增正坐在一边举着一本书看。见四皇子醒了,起来说:“我就说你该醒了!来喝药吧!是苏娘子给你煎的,汶小哥逼着她去睡觉了,说你没事,就是装病赚她眼泪呢。”

四皇子苦笑,段增把温在水里的药碗端出来,说道:“刚刚好。”过来一把扶起四皇子,四皇子接过碗,一口气把药喝了,虽然苦得让人想吐,可此时却觉得有种很合适的感觉,把咽喉处的火燥全都浇灭了。他缓缓地出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哑着声音说:“我这么一病,是不是就耽误事儿了?”

段增小声说:“我看倒是没有。今天那位严大舅来了,听说我们不走,特别高兴,要和文小哥好好说说事儿。你安心养几天,你这是伤风,别再受寒,转成伤寒就不好了。”

四皇子点头,段增把一床备用的被子叠了叠,给四皇子垫在背后,让他坐稳了,说道:“我去给你端些稀粥来,你两天没吃东西了。你这身子骨,日后顶多吃几个鸡翅膀,什么鹿肉之类的,真得少吃,你克化不了。”

段增刚一出去,施和霖就进来了,笑着过来把了下脉,点头说:“年轻就是好,发通烧就去了寒。”

四皇子只觉得格外疲惫,浑身散了架一样,坐都累,半躺下虚弱地问:“我多少天才会好?”

施和霖说:“二十来天就该都好了,你可不能急,去了根儿才成。”

四皇子心中很惶恐,深觉自己惹了麻烦,低声对施和霖说:“你去跟文小哥说,你们可以先走。”

施和霖笑了:“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大家一起出来,自然要一起回去。”

段增端着一碗粥进来,听见施和霖这话,借着话茬说:“哦,那个,我不和你们回去了。”

施和霖睁大了眼睛,惊慌地说:“为什么?!”

段增尽量表现得无关紧要,将粥碗递给四皇子,很随意地说:“三年后大战难免,我得在这里做些准备。我跟季军师说了,他给我几个人,在这里建个医馆。那个……文小哥也说,要教出一队医护兵士,好到战场上救治伤兵。”

施和霖笑容完全没了,一副要哭的样子:“你怎么这么狠心?这里这么冷,我快被冻死了……”

段增很不买账地说:“你干吗要留下?你得回去照顾苏小弟才成,他身边得有人,我这么大了,不用你照顾了!”

施和霖带着哭腔说:“你听听,我才认你当了儿子!你就赶我走了。”

段增要抓狂的样子:“什么叫才认了儿子就赶你?我一直在你身边好不好?你教我治病救人,这里不正用上我吗?”

施和霖一副神思无措的样子坐到了四皇子的床边,有些呜咽:“我都跟着你来了,可你不跟我回去……”

段增一跺脚说:“谁让你跟着来啦?!我又没说我不回去了!你到京城里等着我不就成了?!我三年后肯定回去的!真是!”开门出去了。

四皇子端着粥碗有些不知所措,施和霖从四皇子手上接过碗,拿了里面的勺就给四皇子喂粥,一边喂一边流着泪说:“我刚把他捡回来的时候,就是这么天天喂他来着,那时候,如果我不喂他,他就不吃东西……”

四皇子被当成了一个小孩子,大为窘迫,可是见施和霖样子可怜,只好张嘴喝下粥去,施和霖唠叨着:“你可得对你父母好,人老了,心就软了,就想让孩子守在身边……”他在难过中完全忘了四皇子是身份,忘记了四皇子的母亲已经死了,父亲是皇帝。

四皇子蓦然涌起一阵伤感,子欲养而亲不在,母亲在梦里都没见到,而父亲,即使活着,却也是不能相见的……一时也眼睛红了。正当两个都倍觉伤感时,张允铮开门进来了。他一见施和霖在喂四皇子粥,大为惊讶地说:“怎么?!你病成这样了?!刚才段郎中还说你没事了。”

四皇子很不好意思地从施和霖手中把粥碗接过来,说道:“我自己来吧。”

施和霖找到了一个新的倾诉对象,对着张允铮抹眼泪说:“我儿说不和我回去了……”自从认了段增为义子,他有时就把“我儿”挂在嘴上了。

张允铮没心没肺地一挥手说:“这几年我都没在我父母身边过几天,我父母要是像你这么难受,那还不哭坏了眼睛?可我每次回去看他们,他们都还没瞎……”

施和霖气道:“你这个不孝子!近朱者赤,我儿跟你们混怎么能有好?!”话这么说,可他倒不流泪了。

“哦!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难受了!”张允铮拍了一下手,施和霖正疑惑间,张允铮凑过来说:“你该娶个夫人!”

施和霖瞪眼骂道:“你小子才多大?!毛长齐了吗?!自己的亲事都没影儿呢就敢来对我说这混话!”

四皇子想笑,可一下咳起来,施和霖转身给他拍后背,张允铮抬起下巴说:“有理不在年高!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施和霖摇头说:“我一直不娶妻,就是怕娶来的妇人对我儿不好,人们都说后妈狠毒,在你背后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张允铮不解道:“段郎中比我都大吧?谁能把他怎么样?”

施和霖说:“可我还有个苏小弟要照顾呀。”

张允铮望天:“那我就没办法了。”

四皇子叹息道:“郎中真是菩萨心肠。”

施和霖忙摆手,“千万莫要亵渎神明!我不过是个有私心的人。我跟你说,我给我儿攒下了许多钱财,日后好给他娶门好亲事。我若娶个女子,论情分,怎么也多不过我从小养大的孩子,我自然会想把钱多留给我儿,但那女子可会甘心?我这么多年行医,看得最多的就家人间因财反目,想夺产的,想图人嫁妆的,想谋害亲人的……都是为了一个钱字。我儿天性大方,不在意钱财,可我却不能让我儿日后受这个委屈。”

张允铮说:“也许你会有自己的孩子呢?”

施和霖摇头说:“我年纪大了,若是想要孩子,就得娶年轻的女子,可那样,不糟蹋了人家?谁想和个半大老头子过日子?万一我已无力生子,不耽误了她一辈子?这都是造孽呀!”

四皇子看看施和霖,觉得他不比自己的父皇年长,想到后宫里那上千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女子,忽然为自己的血脉承继感到羞愧。

张允铮也没辙了:“你就算是为了下辈子修行吧。”

施和霖苦笑:“也许是我上辈子欠了我儿的,这辈子是来还他呢。”他长叹道:“还就还吧,我心甘情愿。”

张允铮出主意:“你给他的比你要还的还多才行,让他欠了你,下辈子他好来还债呀,要不债清了,不就见不着了?”

施和霖点头:“对呀对呀!”

张允铮很得意地说:“我可知道有人欠了我,已经把多少辈子都押给我了!”

施和霖终于呵呵笑了:“你小子,也不是那么傻呀!”

四皇子虽然没说出来,心中也是这么想的:若是苏婉娘欠了他,他们就能下辈子也在一起了,可接着又发愁:他能给苏婉娘什么呢?让她几辈子也还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