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娘一把拉住杨氏:“母亲!先莫急!”她对此时早就有准备,沈汶脱身后甚至在夜里潜回来了一次,告诉她御林军很快就该动手了。她扶着杨氏坐下,劝慰杨氏说:“母亲!侯爷的品德,世人皆知。这里面肯定有奸人捣鬼。老关会守着院子,四弟也在外面,他们正好用上了给义兵送来的弓++弩,该是能抵抗住御林军。我们顶住一段时间,也许会有人为侯爷鸣冤呢。” 她用巾子扎了头发,穿着沈湘的一套窄袖短衫,显得特别利索,加上她语气冷静,让人心生信服。

老夫人睁眼对杨氏说:“你就听这孩子的吧。”

杨氏呼吸了好久,平静了些,忽然恍惚道:“幸亏汶儿去祈福了,不在府中,不然也逃不过……”

苏婉娘断然道:“母亲!不会有事的!外面有护卫,祖母母亲和大嫂孩子,就在屋里待着,千万别出去就行了。” 这屋子里只有夏青和柳氏的一个贴身丫鬟,都是可靠的,其他丫鬟婆子们都在侧房,只要在屋里待一天不出去,该不会有危险。

杨氏有些无措地点头,屋子里一片寂静。窗外,传来一声声御林军的喝骂,还是那些套话,什么镇北侯父子通敌谋反,勾结北戎,引狼入室,不思抵抗,什么辜负皇恩,祸害百姓,什么皇上下旨抄斩,其他人都不可相助叛国之贼!否则与之同罪!……

杨氏听着气得发抖,几次起身,都被苏婉娘连扯带扶地又按回到了椅子上,不让她出去。

好久,在一阵阵的谩骂中,老夫人终于起身,走到了墙上挂的乌木弓下。那时各家往她这里搬细软,老夫人要人将第一代老镇北侯的乌木弓拿来,挂在了主厅的墙上。老夫人抬手抚摸着乌木弓说:“我沈家自从起家,一直秉承忠义,为国守土,为民效力,到如今,却遭人如此诋毁。我不能上朝堂讨回公道,可怎么也不能让他们这么毁我沈家的颜面。”

苏婉娘忙过来,扶了老夫人的胳膊说:“祖母,现在先忍一忍,不要出去。”

老夫人摇头:“我要出去,对他们说几句话。”

苏婉娘吓得摇头:“不成不成!外面不安全!”她手里加大了力量。

老夫人扭头看着苏婉娘,摇头说:“孩子,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已经不怕死了。”

苏婉娘急了:“老夫人!不行啊!小姐……小妹说……祖母该好好歇着,别劳累。我扶您去躺躺吧?”

老夫人不再理会苏婉娘,往门口走,苏婉娘使劲拉着老夫人的袖子,噗通地跪下了:“老夫人!祖母!您不能出去!出个万一,我对不起我的恩人啊!”人们以为她在说杨氏和老夫人,苏婉娘是怕出事,她对不起沈汶。

老夫人将苏婉娘的手掰开,苏婉娘还存着对长辈的恭敬,不敢与老夫人犯倔,只能放手。

老夫人含泪说道:“我若容他们这么侮辱沈家的名声,就对不起死去的侯爷,对不起死去的那些将士!”她往门口走去,苏婉娘站起来,过去扶着老夫人,扭头对跟上来的杨氏和柳氏说:“母亲,大嫂,求您们了,守在屋中吧,我随祖母去。”杨氏摇头说:“我也得去骂骂他们!”她对柳氏说:“你带着孩子,那是我们沈家的根苗,不要出去。”柳氏哭着留在了屋里。

临出院门,苏婉娘匆忙从怀中扯出块面纱遮了半个脸,她过去是个丫鬟,天天在院子里抛头露面,可是现在是侯府义女,怎么也得注意点儿。

苏婉娘与杨氏扶着老夫人走出了内院,老关一见,大吃一惊,从墙上跳下来说:“老夫人,夫人,您们怎么出来了?!快回内院!”

沈强啊啊地笑着跑过来,挥着棍子将一支箭矢打落了,对着老夫人啊啊叫了两声,也指了指后面的院子门。

老夫人勉强笑着看沈强,说道:“宝贝儿,背祖母上墙去,我想说几句话。”沈强对老夫人的话言听计从,马上躬身,让老夫人伏在他的背上。沈强已经长得人高马大,老夫人近年背驼腰弯,没多重,被沈强很轻易地背起,然后沈强踏上了个板凳,又踩上了个红木桌子,将老夫人放下。老夫人面向墙外,露出半身,她张口说道:“老身顾氏,是老镇北侯之妻……”外面的人还在骂骂咧咧,根本没有人听她说什么,沈强啊啊地叫了两声,伸手从身边的护卫手中夺过了弓箭,弯弓射去,那边一个正在叫骂的人哎呀一声倒下,发髻里插了一支箭,沈强对老夫人啊啊了两声,很讨好地咧嘴笑。

那边杨氏在苏婉娘的搀扶下也登上了桌子,在老夫人身边扶了老夫人的胳膊。苏婉娘在桌子旁对沈强喊:“四弟,要护着祖母和母亲呀!”

沈强笑呵呵地点头,又从旁边人的弓袋里抽出一支箭,顺手射去,嗖地一声,那边又一个人咚地坐倒在地,头发上插了根箭。

墙外安静了,老夫人竭力说道:“老身是老侯爷之妻顾氏,我沈家几代侯爷都死在疆场,儿郎们精忠报国……”

有人在人群后打断道:“叛国之眷有何颜面示人?!还不快快接旨受拿?!”

沈强对着墙外大叫了一声,老夫人开始发抖,眼睛里含了眼泪说:“若只是我一人,我不惜一死以示清白!可现在我孩儿孙儿还在北方苦苦御敌,他们的孩孙都是年少之人,我若不护下他们,怎么对得起那些在前方的人?”

有人说:“住口!镇北侯引北戎入境……”

老夫人厉声道:“你才住口!我沈家军这么多年守着北疆,洒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若是想引北戎入境,何须固守百年?!”

那边人说:“射死她!这个老乞婆!”

一声弓箭声,几只箭射来,沈强几下挥手就弹开了,老夫人指着墙外说:“你们无凭无据,就这么血口喷人!”

那边人回答:“什么无凭无据,沈家二小姐献出了父兄通敌的书信,铁证如山!”

杨氏听见了,一声尖叫:“你们害了我的女儿?!你们这些天杀的!是不是害了我的女儿?!你们谁在边关守着?谁去拼杀过北戎?!一个个在这里就知道对妇孺下手,一群混账!什么通敌什么勾结,我夫君多少年在边关守卫,现在凶多吉少,我的孩子们长大都去了战场,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你们却在这里放屁!我咒你们断手断脚,都下地狱!……”她嘶声大骂,摇摇欲坠,苏婉娘忙搬了凳子,踩上扶着杨氏往下走:“母亲,别理他们了!”

杨氏哭着随苏婉娘下了桌子,捂着脸哭了:“我那女儿!她一定是被害!不然怎么能被他们当了凭证!”苏婉娘惊讶一向没有心机的杨氏竟然有这样的敏锐,忙说:“母亲,也许不是,小妹只是在庙里。”强搀着杨氏往内院走。

墙上,沈强对着脸色不好的老夫人,啊啊叫着比划,让她下去。老夫人对墙外说:“我家根本没有什么通敌的书信,我孙女更不会做这样的事,这是有人血口喷人,没安好心。各位将士,请你们扪心想想,我家代代有人浴血北疆,千万沈家军将士埋在了那边。我们死了那么多人!怎么会通敌……”

御林军方面有人放下了刀枪,被太子叮嘱过的人见状大喊起来:“别废话了,冲上去!他们抗旨不从,一律处斩!有杀镇北侯家眷者,重赏黄金百两!”

这话一出,就有人奋勇上前冲,沈强看人们过来了,忙拉着老夫人的手,示意她再趴到自己的背上。老夫人无力与沈强较劲,她也知自己要离开,好让护卫们战斗,就再爬到了沈强背上。沈强轻功不行,只能从桌子上往下面的椅子上落脚,他一腿在空中,正准备踩上椅子再踏到地上,余光里忽然见一道黑影向他头顶挥来,隐隐带着风声,他背着老夫人,又正在半空,不能躲闪,就挺了脖子,准备挨这一下子,可是他背上的老夫人突然扶着他的肩头一挺身,喊道:“强儿!”用自己的脑袋挡住了击向沈强的一根棍棒!

沈强只觉脸边一热,老夫人的头已经耷拉在他的肩头,沈强的脚正落在椅子上,他大喝一声,椅子哗啦被踏得粉碎,沈强却稳稳地站在了地上,他都没有放下老夫人,一抬脚,就踹在了旁边再次举起棍棒的人的当胸!这一脚过去,咔嚓一声响,那人举着棒子连连后退,等到跌倒在地时,胸膛凹陷,已经没了气。

老关见机大喝:“有背主者,就是如此下场!快射箭!”

大家原来看沈强就是个笑呵呵的小孩,长得高大,只在一边舞着棍子来回走,没真动过手,射箭射得准,但也没射死人,该是碰巧,武功不会强到哪里去。那个人听外面说有赏,就动了心思,以为一棒就能料理了他,为了保险还专门选了他背着老夫人从桌子上下来的瞬间。可谁能想到沈强竟然如此大力,一脚就把人踢死了?一时,无人再敢尝试。

沈强急着要看老夫人的情形,马上把老夫人往地上放。已经走到了内院门口的杨氏和苏婉娘扭头见了,惊慌地回来,从沈强身上扶下老夫人,连声叫着:“祖母!祖母!……”“母亲!”

沈强也大声啊啊叫。

老夫人浑身瘫软,躺在了沈强的胳膊上,一边脑袋已经鲜血淋漓,她大睁了眼睛,想透过血污看清沈强,嘴里说:“强儿……强儿……你没事吧……”

杨氏哭着说:“没事!母亲!强儿没事!”

沈强开始啊啊地哭起来,拉了老夫人的手摇动。

老夫人像是笑了:“没事就好……强儿,我的宝贝儿……没事就……好……”她闭上了眼睛。

苏婉娘哭叫:“祖母!祖母!”

杨氏放声哭:“母亲!你别走啊!这可怎么办?!我可怎么办?!我怎么对侯爷说啊?!……”

沈强突然不哭叫了,使劲眨了眨眼,看清了老夫人被血掩盖的脸,用手摸了摸,突然凑上去亲了一下。见老夫人没有反应,就又拉了拉老夫人已经开始僵硬的手,最后小心地摇了摇老夫人,老夫人还是没有睁眼,他愣在了那里。

墙头上,御林军已经搭着梯子爬上来了,有护卫丢了刀投降,也有人继续搏斗,但是墙上接二连三地有御林军跳了下来。

老关大喊:“四公子!快来帮忙啊!”

苏婉娘回头看,见此情景,拉沈强的胳膊:“四弟!你醒醒啊!快把他们打出去!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啊!”

听见苏婉娘的声音,沈强的眼睛动了一下,柳氏在内院听到哭声,实在忍不住了,带着沈玮和沈瑜也从院子里出来了,见老夫人满头鲜血躺在沈强臂中,也扑了过来,大哭,两个孩子慌了,拉着柳氏的胳膊也哭了,院落里一片哭声。

院门砰地一声大响,倒在了地上,一群御林军冲了进来,刀枪齐上,对着这群人就过来了。

柳氏一把将两个儿子拉到自己身边,护在身后,杨氏哭中抬头大骂道:“你们这些蒙了心的!你们来吧!我正想死呢!”说着就要一头撞过去,苏婉娘顾不得沈强了,双手死拉住杨氏:“母亲!不要……”她匆忙间回头看沈强,想再叫沈强帮忙,突然发现沈强的双眼竟然变得血红,正诧异间,只见沈强对着天,大叫了一声:“啊——!”这声长啸让人耳中嗡嗡鸣响,心头震颤,有人手一软,刀都掉在了地上。

沈强慢慢地把老夫人放在了地上,站了起来,一转身就赤手空拳地走入了御林军的兵士中。苏婉娘惊呼:“四弟,小心哪!”沈强抬手只一拳,一个人的五官都被打扁了,再一脚,一个人就被踢出去十几步,一肘,一人的当胸盔甲就向内断裂,陷入了胸中,又一掌切去,一个人的喉结就碎了……人人都是当场毙命。

攻入院子里的人一时都懵了,连原来哭泣的人都停止了哭声,抬头看沈强。

御林军们反应过来,就大喊着:“先杀了他!”一齐挥刀向沈强砍去。离沈强最近的人的刀才举到半空,沈强的手已经握在了那人的手腕上,只听得一声脆响,沈强生生把那人的胳膊从肘处掰断了,这把刀就落在了沈强手里。刀光几闪,原来围住了沈强的刀阵就变成了断臂丛生的林子,声声惨叫中,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冲入了院门的御林军无一人生还,沈强没有停步,接着往门外走去。

守院的护卫们都看得半张了嘴,苏婉娘杨氏等人同样被惊呆了,等沈强出了院门,苏婉娘才急忙说:“四弟!回来!别往外面去,他们人多!”

杨氏也喊:“强儿!回来呀!”

可是沈强像是没有听见,提着刀,像个傻子一样愣愣地走入了正在围攻的御林军队伍中……

不久,墙外就一片惊呼声,有人大喊:“撤!撤啊!”听声音像是方才与老夫人对话的,沈强许是也听出来了,片刻间,那个声音发出了一声惨叫。

院墙外面的脚步声嘈杂地远去,苏婉娘怕沈强再接着追他们,就跑出院门找沈强,只见沈强站在一片尸首中间,皱着眉,歪着脑袋。手里的刀已经有些卷刃了,刀刃上全是红红白白的污渍。

苏婉娘小心地拉了下沈强的袖子,对沈强说:“四弟,回来吧,娘担心你。”

已经远远退开了的御林军有人喊:“射!”

一团箭雨向他们射来,苏婉娘大惊,可沈强只是挥了几下刀,就把箭全都打落在了地上。然后他扔了刀,弯腰从一具死尸边拿起了一张弓,捡起一只箭,搭箭一射,那边一声叫,一个人前额中箭,倒了下去。人们一见,都赶快后退,或者躲在屋子的拐角后。沈强再捡了一支箭,搭在弓上,一拉,只听乓地一声,弓弦崩断。他扔了弓,再捡起一只,再拉,又断了。

苏婉娘又劝沈强:“四弟,进院子吧!祖母还在地上躺着呢。”

沈强手里的弓砰地落在了地上,他突然往院子里跑,苏婉娘忙追着他进了院,老关忙让人把倒地的院门扶起,再立到门框处。

沈强跑到老夫人的身边,一下子跪地,叫了一声:“祖母!”然后就嘶哑着哭起来。

杨氏在哭泣中抬头:“儿啊!你说话了?!”

沈强没理杨氏,只一连声叫:“祖母!祖母!……”可惜他叫了半天,老夫人也听不见了。

几个人放声哭,苏婉娘忍着悲伤,说道:“快,把老夫人抬进屋去吧。”

有人抬过来墙下的一条长凳,沈强抬了一边,帮着把老夫人抬入了内室。放下老夫人,杨氏和柳氏又是一阵痛哭,苏婉娘忍着眼泪,忙让人找白色衣服,时不常地还要看看沈强。

沈强守在老夫人身边,瞪着眼睛,可是眼泪却如珠子般串串滚落。他这么呆坐了一个时辰,苏婉娘终于见看他眼泪少了,过去小声问:“四弟,你还好吗?”

沈强缓缓扭头,对苏婉娘说:“义姐,我像做了一梦,刚刚醒过来,可是梦里的事,我都记得。祖母对我好……”他停了片刻,压下哽咽,沉声问:“你告诉我,是谁派了这些人来害我们?”

苏婉娘见惯了沈强傻呵呵的样子,猛看到一个面带稚气的孩子这么正经地问问题,反应不过来,张口结舌地说:“你还小,现在护住这个院子就行了。”

沈强眼睛红红地盯着苏婉娘,眸光锃亮,苏婉娘忽觉后背发寒,可是她过去带过沈强,对沈强总存着一份关爱的心,想起沈汶说的老道士指沈强是煞星,突然难受地对沈强说:“四弟,四弟,祖母最爱你,你千万,千万,别,别失了……”

还没说完,外面老公喊:“四公子,来帮忙啊!他们人多了,又往这边来了!”

沈强一抬头,看到了墙上的乌木弓,起身过去,将弓摘了下来,往外走去。杨氏已经哭得筋疲力尽,只在老夫人身边垂着头落泪,柳氏要看护两个孩子,苏婉娘见无人阻拦沈强,怕沈强又要出院落,就追了出去。

------------------

叶中书一大早就得到了皇帝下旨抄杀两府的消息,他早饭都没有吃,就让人传话下去:让满城的人如前段时间那样,大唱镇北侯沈家军的英雄事迹,大力讴歌平远侯三皇子举义兵抗敌的壮举!不仅是那些优伶说客,门人学子都要出门活动!还叫那些清流官员在宫门外会合,一起抗议,要求复审此案。人应了就要走,叶中书又说:“虽然柳老官人、简老夫子和严老夫子那边的人早就通过气儿,但为免贻误,还是让人去告知他们一声,他们的人应该也往宫里去了。”

柳老官人已然久不涉朝政了,可是他的孙女是镇北侯府长媳,怎么能见死不救?三皇子是简老夫子的学生,被牵扯在里面,作为老师怎么能不管?至于严敬那个老狐狸,他的孙女可是镇北侯府二儿媳,自然也不该旁观,此时都要拉上才好。

吩咐完毕,叶中书才用了早餐,整顿了衣装,让人带上干粮和水,准备去宫门带着清流死磕到底。

其实,根本用不着叶中书去报信儿,柳老官人早就让自己的大儿子到处去联络门下的文官,让他们提高警惕,防止奸人诬陷忠良。简老夫子也谆谆告诫了自己的门生,要给武将一个稳定的后方。此时间人心惶惶,国难当头,如果有人想向正在抵抗北戎的武将之家动手,就不能坐视,否则日后何人还去打仗?半壁江山已然危险了,难道还要亡国亡土?

至于严敬那边,早已经布置了人。严大官人听了消息,连道自己的父亲料事如神——这不是救人吗?救自己弟弟的女儿,严五小姐!他赶快让所带的三十多书院学子到街头巷尾,大力呼吁皇帝细察,不要造成冤假错案。

四皇子听丁内侍说有人在门口给他传了口信,说今天有事了,就忙准备进宫。他一连住了这么多天,此时只匆忙向蒋老官人告了下别,就急急地上了马车,带着丁内侍和三四个守陵的军士往皇城赶。

过闹市,从车窗中,他听到街上人声鼎沸,大家都在议论皇帝抄杀镇北侯府和平远侯府的事。楼上,有人弹着牙板,大声唱着:“沈家儿郎百战死,血染江山万古垂……”

百姓中有人大声说:“我才不信什么镇北侯投敌了,燕城还没有陷落!沈家军还在坚守!现在怎么能抄杀镇北侯府?!这是奸人在自毁江山!”下面一片声援:“正是!正事!我家兄长就是随着平远侯去抗敌的,他是铁正的君子,平远侯起义兵抗敌怎么是谋反了?!”……

有马匹飞骑入内,来人大喊着:“急报!急报!东北路北戎被打败了!沈二公子当领头功!”百姓们哗然!“真的吗?!真的吗?!”……

四皇子在车内一提嘴角:当然是真的,只是这个时间却不是真的。

四皇子猜得很对,东北方面,北戎的几千人烧了村庄,杀了人,倒是激励了农人们的斗志。义兵们都是周围城镇的人,如果不抵抗,难免哪天自己的村庄也完了。何况北戎也是一群人,没多少骑兵,所以再接战,逃的人就少了。农人们越打越勇敢,加上还有更多的人加入了义兵,士气高了。那些伤兵们有弓++弩,能掩护着义兵们接近北戎,近身搏斗。最后的一次交战,义兵十几个人打北戎一个,就是北戎人身手再矫健,也挡不住七八把锄头同时打来。几千北戎人或死或伤,余下的带着抢的粮食逃回了北戎。

怕地方官员的奏章太慢,严氏书院的书生们按照严氏的嘱咐,写了战报,派人送往京城。信中虽然没有细讲沈坚如何退的北戎大军,但报告了沈督事带人击溃了北戎东北路的侵犯,现在所余的敌人也被清除了。

此时的驿站早就瘫痪,京城外百里的主要道路上都是平远侯布置下的哨卡,以义兵的名义检查来往信函。得知了来人的任务,义兵们热情地收了战报,承诺送往京城。送信的也不是专门的信使,这战报也不是正式文件,他就是传递个消息,见有义兵接手,自然高兴,将战报交给了义兵,自己回去了。

这份战报在京城外等了几天,等城里来人给了信儿,才有人拿了战报,进了城,一路大声宣告,送往皇城。

四皇子的马车快到宫门口时,坐在车外的丁内侍按照四皇子预先的叮咛,让车夫放缓了速度。四皇子正担心自己是不是来得早了,需不需要找个地方停一会儿,就听一个女子哭喊着:“冤枉!冤枉啊!”

马车边的军士们马上拦住她,刚要喝止,四皇子在车里听出了是沈二小姐的声音,忙说:“让她过来,我听听她有什么冤枉?”他没来早,想来沈二小姐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丁内侍让车停了,大声道:“让她过来!”

沈汶戴着面纱哭着走过来,行礼后说道:“请问这位贵人可是要进宫?”

四皇子半撩开车帘,说道:“也许吧,如果他们放我进去我就可以进去。”

马车边有个喊冤的女子,人们围拢过来,想看个究竟。

沈汶深施一礼,大声说道:“请贵人带小女子进宫,或者替小女子给圣上带个口信——小女子是镇北侯次女,现在听说朝廷下旨,指我献出了我父兄通敌的书信,我真的没有啊!小女子一直在庙中为父兄祈福,哪里献出过书信?!现如今,御林军正在抄杀我府,请贵人帮我,小女子想要声达天庭,为父兄喊冤!”她这些话说得语气真挚,字字动人。

周围的人们听了都一惊,四皇子做出为难的样子,停了自以为足够的时间,说道:“额,这个,你在这里稍等,容我先进去禀告,听听圣上的意思。”

沈汶又行深礼:“多谢贵人!”

听见了沈汶说的话的人们开始议论纷纷:“哎,这沈二小姐说她没有献出书信呀!”“那旨意上怎么说她做了呢?”……

如果一系列证据中,有一个是假的,那么人们会对其他证据都产生疑问。

“沈二小姐没有献书,她原本在庙中祈福,不知是谁竟然敢用她的名义陷害她的父兄,她现在从庙里出来了,要讨个公平,正在皇宫口为父兄喊冤呢!”这个消息,被有心和无心的人们口口相传,火速在京城蔓延开了,许多人涌向皇宫,想看看沈二小姐,更多的民众开始相信两府是冤枉的。

太子暴打了太子妃,又接着处理后面的零碎事情,耽误了不少功夫。等到他到了朝堂,见来上朝的朝官寥寥无几,想来是太子妃的事泄露了,吕氏官员罢朝了。太子冷哼:反正现在也快迁都了,上不上朝有什么要紧?他遣散了朝官,刚出了大殿,就得到了御林军的回报,说在平远侯府和镇北侯府都遇到了抵抗,太子听,不忧反喜:这就坐实了两府造反的说法!在京城公然抗旨拒捕,这本身就是罪证啊!

他刚要去找皇帝,又有人来报,说宫外有了战报,太子忙让人递进来,他一读才知,东北路北戎被沈二公子领兵打败了!太子心中一沉,自然压下了这个战报,准备只告诉皇帝两府反抗御林军的事儿。他叫来了收容王志夫妇的幕僚,将战报递给了他。幕僚一看,吓得一身冷汗,结巴着说:“这,这是真的吗?”

太子说道:“无论真假,好好拷问一下那个送消息的人!别让他死得太轻易,问问他是不是有人指使!”

幕僚连连点头,带人回府就把王志抓了起来,反复拷打,王志受不过,只好说他没看见沈坚死,可是当时北戎十几万,沈坚只有千人,根本没法赢。幕僚还不死心,接着用刑,逼王志说出是谁教他说了谎。可怜王志只做了几天升官的梦,就被活活打死了,至死也不明白重伤的沈坚怎么能还活着。王志的老婆夏紫,坚称自己根本不知道王志的事,她诓骗出了沈二小姐,是有功的人,幕僚就先把她关了,想问一下太子再说。

皇帝正翻看着孙公公递上的迁都单子,准备后日就启程迁都了,有太监来报皇帝说:“四皇子到了宫门,说奉旨回京了。”

皇帝迟疑了一下:这个儿子这三年在皇陵,连弱冠礼都没有举行,他对四皇子真的不在意,可现在四皇子回来了,怎么都得见一面,就说道:“让他来见朕吧。”

过了一会儿,四皇子在门外下了宫辇,由丁内侍扶着,进门向皇帝行拜见之礼。

皇帝惊讶地发现四皇子在这三四年的守陵中,没有变得憔悴,反而肩平背直,神态平静,如果不是行走不便,也是一表人才。

心中多少有些肯定,皇帝带着屈尊纡贵的口气说道:“现在正准备迁都,你回来就跟着走吧。”

四皇子摇头说:“父皇,孩儿不想离开京城,愿与京城共存亡。”

皇帝皱眉道:“难道你也想要兵权,说什么要守护京城之类的?”一个“也”字,说出了皇帝深深的不满。

四皇子又摇头,“我没有带兵的经验,只是不想南迁。”迁什么迁?这就是一个局!我还想给自己留点儿面子!

皇帝很不快!你这么英雄主义是想显得朕不够勇敢吗?刚回来就跟朕对着干!皇帝方才涌起的些微好感马上没了。他冷淡了脸色说:“随你吧!”挥手让四皇子退下。

四皇子刚要走,好像才想起了什么似地随意地说:“方才在宫外,孩儿碰到了一个女子大声喊冤,说她是镇北侯次女沈二小姐,根本没有献出父兄通敌的书信。孩儿见她对四方民众诉说,就让军士们和她留在宫外,听凭父皇处理。”四皇子根本没有说要引见沈汶什么,直接就把这事儿交给了皇帝,表示自己与此无关。

皇帝一愣,对镇北侯府,乃至平远侯府的定罪,这个沈二小姐献出的通敌书信可是至关重要的一个证据,现在有这么一位在外面说自己是沈二小姐,没献书信,这不是一下就把给两府定的通敌之罪给推翻了吗?

皇帝问道:“会不会是冒充的?”

四皇子带着不关心的口吻说:“百姓看来不觉得她的冒充的。”这是说如果她的话在市井间流传了,人们信以为真,哪怕她是冒充的,也同样把案子翻了。日后什么野史轶闻之类的,都会记录下这有损皇家声誉的流言。

皇帝想了想,最好的办法,就是见一下这个女子,然后马上说她是假冒的,让人把她杀了!这样,大家就会看出来皇帝十分重视真凭实据,竟然亲见了她,可是这个案子铁证如山,实在没办法。当然,不见她杀了她也可以,但是皇帝多少有点好奇,想看看这个这么多年让太子吃瘪的女子是什么样子。

皇帝说道:“那就带她进来,让朕见见。”然后马上拉出去杖毙!

旁边的太监马上应了。四皇子真想留下来,可是不能露出这种企图,只好行礼往外走,皇帝却说道:“你在一边看看什么叫骗子,下次也多些见识!”

四皇子一喜,表面可没露什么,一低头默默地在旁边站了:什么叫骗子?那位的确是个骗子!只不过你不见得能玩过她……

作者有话要说:

☆、面圣

太监传出话去,还得等一等人才能进来,皇帝就不理四皇子了,接着和孙公公指点迁都中的注意事项等等。四皇子在一边站得腿都僵了,可也不能动一动。心中想起人说的“落架凤凰不如鸡”,自己这个皇子当得真不如外公家的那些表兄弟舒服……

过了半个时辰,外面才有了太监的声报:“陛下,沈二小姐到了。”

皇帝哼了一声:“宣。”

一个女子跟着太监走进了御书房,太监喝道:“还不参见陛下?!”

那个女子猛一抬头,皇帝见这个女子脸形圆长,细眉下一双笑眼,圆鼻头,桃花般的嘴唇,长得也算是顺眼,但他阅了无数美女,绝对不会觉得她艳冠群芳什么的……死了真是一点都不可惜!皇帝面带了鄙夷,可是这个女子见了自己,双目一睁,像是万般惊讶,嘴唇微开,哆嗦起来,眼睛里含了眼泪。皇帝觉得她肯定就会开始喊冤了,正准备说:大胆,还不拉出去……

沈汶一副悲伤神色地行了一礼说:“请……请陛下开恩!让民女参见太子殿下!”

皇帝愣了,他登基几十年,这是头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不说山呼万岁,反而要求见太子!

四皇子微微低头,眼睛看着地上,心中暗叹:这哪里是来喊冤的?!这是来挑拨父子关系的!是要踩死太子啊……

皇帝知道沈汶过去怎么把太子弄得狼狈不堪,一眼就看出了这是赤0裸0裸的阳谋,可是心里就是不舒服!怎么也无法立即就让人杀了沈汶,非常想得到沈汶的认可后再要她的命,忍不住地说:“为何要求见太子?!”有什么事不能对皇帝说?!

沈汶似是万般悲哀地说:“民女是镇北侯次女,民女要向太子为我父兄求情,人说我献出了什么他们通敌的书信,我根本没有!我想请太子好好查查,那些书信是怎么来的。”

皇帝心说,就是太子拿出的书信,你真是蠢到家了!可同时,他心底燃起一股邪火,这个女子如果向他申诉,他早就骂她是骗子了,可是现在她竟然没对他喊冤,他是谁?!他是皇帝!

皇帝说:“朕怎知你不是个骗子?!”他把“朕”字咬得清晰,点出自己的地位!

沈汶规规矩矩地回答:“太子殿下与民女过去见过几次面,他认识民女,知道民女不是冒充的。”还是没理皇帝的茬儿。

皇帝觉得胸中憋闷,问道:“你怎知太子能帮你详查?”他就是在后面算计你们家的!

沈汶瞪大眼睛很天真地说:“他是要成皇帝的呀,他难道不想查明冤案,给自己留个好名声,让人说他是明君吗?”

朕还在位子上呢!这话说得像是太子已经登基了!皇帝刚要发怒,可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个女子在用心计!也许是在用这话激他给她家伸冤平反?耍小聪明的女子!足不出户,能有什么见识?!皇帝掩饰不住轻蔑地说:“你可是想说朕如果想留个好名声,成明君就得帮你查查此案?”

沈汶急忙使劲摇头,旁边有人喊道:“大胆!”沈汶马上面露胆怯,不敢摇头了。

皇帝终于生气了,危险地半眯了眼睛问道:“你不想让朕帮你查明这事?”

沈汶迟疑着说:“民女原来倒有这个想法,可是……”她低下了头。

皇帝含了怒意地问:“可是什么?”

沈汶怯懦地说:“民女不敢讲!”

皇帝觉得沈汶欲擒故纵,不耐烦地说:“恕你无罪,讲吧。”

沈汶还是使劲摇头:“不……陛下,还是让民女去见太子吧!”

突然,这句话在前后承启间,有了很明显的含义——我不告诉你,我要去见太子,是因为,你没用了!

想起沈汶刚见自己后的惊讶神情,皇帝心中愤怒,带着寒意道:“去叫太子来,朕倒是要看看你如何求太子帮你!”

沈汶像是吓得瑟瑟发抖,可是在一边的四皇子却觉得她是在笑,欣喜若狂吧?她就是等着这个能让太子和皇帝一起在的机会吧?

太子本来就要见皇帝说说两府抵抗御林军的事,正在路上,就有人跑来,说沈二小姐现在皇帝面前,要请他帮忙查查自己家的冤案!皇帝让他快去!

太子一听浑身发冷,双拳快要握碎了才忍住了要发疯的冲动——沈二小姐?!她竟然没有死?!

借着短暂的余途,太子紧张地思考对策,沈二小姐这么一出现,什么献出父兄通敌的信就子虚乌有了,这个通敌案根本就不成立,再查什么谁弄出了这些事……现今只有一个出路了,就是一口咬定这个沈二小姐是假的!

太子脚步匆匆地进门,先向皇帝行了礼,皇帝一抬下巴,点了下在一边的沈汶:“这位镇北侯次女想让你帮着查查她家的案子……”

太子看向沈汶立刻说道:“父皇,孩儿根本不认识她!”

沈汶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话都背下来了,立刻张嘴巴巴地说:“殿下!您怎么忘了?!那时在建宁公府的花会,您对我低语说皇上龙体欠安,不久您就是朝中做主的人了……”

太子大吼:“住口!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他转脸对皇帝:“父皇!这是个奸佞之人!根本不是什么沈二小姐!”

沈汶叫起来:“我就是沈二小姐呀!殿下!现在民女明白了!您才是最厉害的人啊!掌着生杀大权啊!当初在灯市上,我错了呀!太子殿下!您方才不在时,我一直向皇上要求见您!没有让皇上帮忙啊!殿下,上次民女糊涂,没答应殿下让我对父亲说要借兵的事,对不起啊!殿下,当时民女不知道皇上病得这么厉害了……”

几个人同时怒吼道:“大胆!”

太子叫着:“拖出去杖毙!”

沈汶大哭起来:“太子殿下!民女真懂了!太子恕罪……”

太子真颤抖了,大声说:“堵上她的嘴,乱杖打死!”

有太监过来拉沈汶,沈汶手乱摆,那些太监竟然怎么都控制不了沈汶,沈汶继续哭着说:“太子殿下,民女哪里说错了?京城谁不知道太子殿下管着朝事?人说户部都是殿下的人,要想做官的人,连个县令都得是太子殿下那边的人……”

皇帝出声道:“且慢。”方才沈汶那一席话里信息量太多了!他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什么?!“病得这么厉害”?!朕是不舒服,可是怎么成了病得厉害……

太子一听皇帝说“且慢”,就急忙说:“父皇!此时镇北侯府被御林军团团围困,镇北侯次女怎么可能出府?此女是冒充的!她竟敢入皇宫行骗,居心险恶,罪大恶极!”

沈汶忙说:“太子殿下,民女早就出了镇北侯府,在城中一处庙宇为父兄祈福。平素不出庙门,今日听到人们议论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跑出庙来想为我家伸冤,怎么能说民女是假冒的呢?”

太子质问道:“你去何庙宇?谁人能给你作证?!”

沈汶说:“民女所去之庙为钟鼓寺,我的丫鬟说是一位郑官人推荐的,他还传话说,进去后就潜心祈福,不要轻易出来……”

太子的心突然沉到了海底——郑谦原来是对方的人!给自己布了个圈套!让自己以为沈二小姐已死,用沈二小姐的名义呈出书信,对方反手一击,把自己置于陷害忠臣的位置上……

太子连声说:“打死她!快!打死她!”

沈汶哭泣:“太子殿下,民女真后悔当初得罪了你!您是天下最尊贵最厉害的人,一点都不该被人冒犯哪!求您开恩,还我家清白……”

这些都是服软的话,可是当着皇帝的面儿说出来,太子只觉得全身发冷。他对着几个看着手脚笨拙,怎么也无法制住沈汶的太监大吼:“你们在干什么?!快把她拖下去!”

沈汶捂脸呜咽,周围的人连手都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汶继续说道:“殿下!我父亲一心效力皇上,我沈家世代精忠报国,请您别因为我对您的不敬,要我全家的性命……”

这话说得像是太子因为沈家效忠皇帝,才要除去沈家,太子声嘶力竭地喊:“你根本就不是沈二小姐!”

在一边的四皇子咳了一声,轻声但是清晰地说:“这个,太子殿下,她的确是沈二小姐。”

太子愤怒地扭头,见是四皇子,怒骂道:“你怎么回来了?吃里扒外的混账!” 这个人可不是个好东西!

四皇子心说我吃了什么了?他对皇帝躬身行礼:“父皇,此女说的事情,孩子不明底细。可是许多年前在冬狩时,孩儿见过沈二小姐,现在细看,此女的确是她,望父皇明察。”那时沈二小姐被四公主抓到面前挡箭,自然被周围的人看到了。

皇帝现在对这个女子是不是沈二小姐并不那么在意了,他只觉得这个女子的话格外刺耳!他也知道这个女子在离间,可此时此地,如果让太子出言成令了,不就坐实了方才这个女子所说太子掌权的话了吗?而且,太子怎么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可见他真没有尊敬自己!皇帝对沈汶厉声道:“你冒犯天颜,诅咒天子,你知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