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卿眼中滞了滞,似是在回想,还真同福伯有些挂像呢。

不多时,老爷子也折回了厅中。

先前的福伯去取紫砂壶了,趁着空隙,他径直去了书房,拿了幅画像来:“乖孙女,这是你奶奶年轻时候…”

原来是去拿奶奶年轻时候的画像了。

桌子不大,不够平铺的,段旻轩便上前帮衬,怕他闪了腰。

珍藏的卷轴缓缓打开,老爷子一直在渲染,连带着孟云卿都好奇得很,屏住了呼吸,她真同奶奶长得很像?

奶奶年轻时候是什么模样?

段旻轩也目不转睛看着。

等卷轴全然打开,段旻轩木讷了,悠悠转眸去看孟云卿,孟云卿的呼吸也算白屏了。

简直欲哭无泪。

许是在老爷子眼里,只要是胖一些的,都怕是一副模样吧。

段旻轩实在想笑又不能笑。

孟云卿的满心期待,就此打住。

另一头,既然要在瑄方苑待上些日子,音歌和娉婷就先由福伯领着去了姑娘的房间。

姑娘的房间南向,推开窗户就能看到后山的茶林,透气通风,空气中仿佛都能闻到茶香味。

“姑娘肯定喜欢。”音歌笑道。

娉婷也跟着点头。

孟云卿常用的衣裳和物什,例如茶具等,两人都从箱子里拿了出来。

有些衣裳要先洗了,再晒一晒。

床榻虽然是铺好的,姑娘平日里喜欢睡软一些的枕头,她们也都备着,正好趁姑娘不在换上。

“老侯爷倒是有趣得很。”娉婷感叹,和她们当初到定安侯府时大有不同。

音歌也道:“老侯爷想的周道,定是担心姑娘去了京中拘谨,才先来衢州的。”

娉婷也觉有礼。

“出来这么久,也不知侯府里如何了?”音歌一面收拾,一面道:“三小姐的婚事在四月初,都过了。四小姐的婚事也就在这几日了,今年呢,咱们侯府的喜事多,老祖宗肯定也欢喜。”

娉婷也笑眯眯道:“三小姐的婚事肯定隆重,侯府上下定是忙坏了。”

“那可不是!”音歌叠好了衣裳递给音歌,“咱们二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银子定是没少花的。”

娉婷从她手中接过衣裳,正好打开衣柜收起来,“等咱们姑娘的婚事定下来,就该盼着姑娘出嫁了。”

音歌点头赞同:“我看呀,咱们老祖宗和侯府的老侯爷都疼姑娘得很,姑娘的婚事,日后定是不用愁,一定能寻个般配的。”

第119章繁星

大夫交待过老爷子要早睡早起,山中清新之地又最适合调理,双管齐下身子骨才会硬朗。

于是吃过晚饭不久,老爷子又拉着孟云卿说了好些时候的话,灌了几壶的茶,段旻轩便赶他去休息。

老爷子不满道,今日高兴,你瞎参合什么!

段旻轩不卑不吭,你孙女在路上两个月住的都是客栈,行的都是马车,都没有好好睡过一个踏实觉,今日才到衢州,舟车劳顿的,又喝了你老人家十几壶茶,够意思了,明日在说。

他向来吃定老爷子。

孟老爷子想了想,才恋恋不舍停了下来,“乖孙女,爷爷明天带你去逛逛茶山。”

孟云卿笑着应好。

一旁的福伯也跟着笑起来。

福伯早就给孟老爷子备好了睡前喝的药,孟老爷子身上都是些经年的伤作祟,攒一处发作时要命得很,大夫说只能靠调养。福伯心细,每日都惦记着,但孟老爷子平日又是管不住性子的倔驴,有时听话得很,有时倔脾气上来谁的话都不听。

特别是嫌药难喝的时候,就说比上阵杀敌还恼火。

难得今日孟云卿和段旻轩都在,老爷子老老实实将药喝完,又乖乖回屋内休息去了。

福伯笑容可掬:“今日是托小姐和侯爷的福。”

孟云卿随意笑了笑。

福伯便又送他们二人回屋。

这座叫“瑄方苑”的茶庄不大,只有东西两个小苑子可以住人,倒是庄子后面的茶山很大。

老爷子买这处庄子是冲着茶山来的,庄子里住人的地方自然小了些,其余都用作晒茶,炒茶。

老爷子自己住东苑,段旻轩和孟云卿的住处就安排在西苑里。

福伯一边往西苑走,一边道:“老侯爷今日见着小姐和侯爷是真高兴,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好精神了。”

孟云卿想起去年端午时候,段旻轩匆匆赶回苍月。后来她才知晓是老爷子病犯了,段旻轩来不及招呼就离京,足见当时老爷子的病情严重。后来调养了一段时间,逐渐好转,段旻轩给她的信里语气也才轻松了些。方才福伯那句“许久没有这般好精神了”是轻描淡写,怕他们两人担心。

在定安侯府的时候,舅舅请了御医来给外祖母看病。

御医说老人家越是精神头足,越是要将息着,安神静气才能延年益寿。

老爷子也当好好调养。

好在一直有福伯从旁照看,老爷子总归也听福伯的话。

但福伯毕竟是外人,老爷子最想见得人是她和段旻轩,她应当多陪在老爷子身边。

如此一想,这两月多的路程也不算远。

“福伯也早休息吧。”到了西苑,段旻轩先驻足。

天色不早了,福伯张罗完了这边还有庄子里的事情要打理。福伯虽然身子骨硬朗些,却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段旻轩平日对他也如长辈一般。

福伯笑呵呵道:“那小姐和侯爷早些休息,明日早饭来东苑和老侯爷一道用吧。”

孟云卿和段旻轩都点头。

“你也早些休息。”目送福伯离开,段旻轩又同孟云卿辞别。

说是辞别,其实两人的屋子就在并排,还共用西苑的一个花苑子。

苍月地处偏南,清明节过后,四月里的春意都浓了,西苑苑子里布置得鲜活明亮,苑中有两颗杏花树,夜风里,三三两两绕指轻舞,多了几分绮丽春意。

“好。”孟云卿也不推辞。

两人先后脚回屋。

倒是音歌和娉婷正在屋内说话,听到推门声,都纷纷看了过来,起身迎她:“姑娘回来了?”

就在庄子里,还是同老侯爷和宣平侯一处,音歌和娉婷没有跟着,先回了屋里收拾,估摸着姑娘差不多该回来,洗漱和沐浴的水也准备好了。

燕韩到苍月一路,今日才算安定下来,好好洗去一身疲惫,才算是平安抵达了。

浴桶上悠然飘着热气,柔软的青丝上沾染了花瓣,有些许淡淡的香气,孟云卿伸手去捏。

水有些凉了,娉婷给她加了些热水。

音歌给她梳头:“老侯爷同侯爷可真不一样!”

她口中的侯爷指得是定安侯。

定安侯沉稳内敛,运筹帷幄,是典型的权臣。

相比之下,孟老侯爷就要随性得多。

今日才见得,就大哭大笑了好几回,像个顽童一般,若不是听人说起孟老侯爷在苍月朝中的地位同侯爷在燕韩是不分伯仲的,音歌都难以置信。

老侯爷这样的人总难和官场上的权臣联想在一起。

孟云卿便笑:“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马上定乾坤。”

舅舅是文臣,老爷子是武将,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养兵千日,用兵才一时。

大凡能安邦定国的武将,帝王是不希望对方能玩弄权术的。

所以老爷子在明帝心里头位置才如此重要。

沐浴更衣过后,孟云卿却睡意全无。

许是白日里饮多了茶,没了困意;也许是终于见到老爷子,虽然爷爷尽量少有提及爹爹,她还是想起许多旧事。总之,熄了外屋的灯,拿了本书想在内屋看看,困了便睡,结果越看越精神。

推开窗户,后山满满的泥土清香里又混合了茶叶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

西苑这屋子没有丫鬟房,音歌和娉婷睡在隔壁另一头的小屋。

夜里微寒,孟云卿批了件薄衣裳,实在睡不着,去苑里坐坐。

苑里每隔不远就点了灯盏,灯火虽然昏暗,但勉强能看清路,也不扰人清梦。

庄子外有侯府的侍从守着,很安全,苑子里就没有来来回回的人巡逻,加上老侯爷这端常年在军中,使不惯丫鬟婆子,到了夜里,苑里其实显得很冷清。

孟云卿就在苑中见到段旻轩身影。

随意坐在杏花书下的石凳上,石桌前放了杯水,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侧颜隐在昏黄的灯火中,看不真切,只是灯火剪影下的这道轮廓,精致绝伦。

许是听到身后脚步声,他转身看她:“还没睡?”

他不一样吗?

孟云卿轻声道:“睡不着。”

“音歌和娉婷呢?”

“她们收拾了一日,去睡了。”

段旻轩就笑:“那是因为她们没喝茶。”

孟云卿也笑笑,寻了他一侧的石凳落座。

“老爷子已经许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他说的是实话。

“也只是陪爷爷喝了些茶而已。”孟云卿受之有愧。

“你能陪他,他就很高兴了。”段旻轩看她。

“爷爷今天一直没有问起爹爹的事…”孟云卿迟疑了些许,还是开口道:“你当初也说,爹爹是被爷爷撵出门的,究竟是为什么?”

她想知道。

段旻轩也不瞒她:“老爷子征战沙场一辈子,就舅舅一个儿子,自然是希望舅舅日后能够从军,继承他的衣钵。舅舅却自幼不喜欢舞刀弄枪,反而喜欢看书写字下棋弄花草,老爷子心里一直有气,父子两人也一直不对付。后来有一年,老爷子外出征战,其实已经旗开得胜,圣上也让老爷子班师回朝,将好又遇到外祖母病重,想见老爷子,舅舅就给老爷子写信,让老爷子尽早回家中,谁知老爷子却一直乘胜追击到敌军深处。等到凯旋,外祖母已经去了。因为这件事,舅舅和老爷子置了很大气,一气之下留书出走,连京中也不待了。老爷子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身子骨一直不好,他性子又倔,也不肯派人去找,也不肯让人给舅舅送信。再后来,朝廷又有战事发生,让老爷子披挂上阵,其实老爷子那个时候身子一直不好,但你也知道他的性子,朝廷既然点将,他就执意要去,谁都拦不住。其实舅舅也知晓他身子不好,也回来拦过他,但那里拦得住,那天两人吵得很厉害,舅舅不要他去,他就将舅舅赶出家门,挂帅三军去了。这件事当时闹得人尽皆知,后来老爷子虽然打了胜仗回来,却拖了一身的病,连御医都说老爷子该休养了,圣上才让老爷子解甲归田。老爷子很想念舅舅,又不肯放下颜面光明正大去寻他,其实私下人让人去看过,后来舅舅离开了苍月,忽然失了踪迹,老爷子的心病就彻底犯了,四处让人去找,一找就是多少年…再后来就是后话了…”

他说得很慢,不带更多的语气,像是在说陈年旧事。

这件事里,并非老爷子一人的错,双方都有责任,解决却让人惋惜。

孟云卿感叹之余,又道:“不像爹爹的性子,我也从小没听他提起过…”

段旻轩饮了一口水,“后来发生的事,我就不知晓了…只是这些都是老爷子的心结,他若主动问起就是刮心窝子,他若不问,你全当不知晓罢了。”

孟云卿似懂非懂点头。

缄默良久,又转眸看他:“你爹娘呢?”

夜色静默,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他的语气依旧很淡:“在我小时候,他们乘车赶路,遇上了山洪,就没有回来过,我是老爷子拉扯大的。”

孟云卿也不多问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他开口:“我觉得这里的星星,看起来比燕韩京中的更亮些。”

孟云卿也顺势抬眸。

繁星若梦,有几颗竟是比眼前的灯火还要亮眼些。

孟云卿就点头:“是啊,真的要亮许多。”

“爹娘刚去世的时候,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老爷子就同我说,你看这满天的星辰里,最亮的两颗就是你爹爹和娘亲,他们在看你,你若是不开心,他们便也不开心…”

孟云卿侧眸看他,就似触及了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久久不能移目。

第120章端午

翌日清晨,福伯果然早早来了西苑。

老爷子昨夜里喝了药,一早便歇下了,第二日就也醒得早。等他一起来,在苑中转悠了两圈,就等不及唤福伯去西苑叫人来吃早饭。军中惯来有晨练的习惯,老爷子戎马一身,日日都要早起。

段旻轩又是老爷子带大的,早就习以为常。

尤其要来陪老爷子的时候,更不会赖床。

好在孟云卿也习惯早起。

福伯来唤的时候,她正好洗漱穿戴完,就让音歌和娉婷将外祖母和舅舅准备好的礼物册子带上,一同去见老爷子。从燕韩一道来的四辆马车,有两辆是她随身携带的物什,以及外祖母和舅舅给爷爷准备的礼物,今日正好给老爷子看看。

庄子里的丫鬟很少,平日只有洗衣裳和做饭的两个老妈子,其余都是些侍从和来收拾茶叶的帮工。

音歌和娉婷一来,便热闹了许多。

左一个福伯前,右一个福伯后的,福伯乐得合不拢嘴。

孟云卿和段旻轩去见老爷子,音歌就和娉婷一道,跟着福伯去看看庄子里有哪些要帮忙的,反正也要在庄子里小住一段时间,正好熟悉熟悉,也方便走动。

于是在老爷子屋内用早饭,还能听到两人叽叽喳喳同福伯说话的声音,连带着庄子里似是都多了许多生气。

段旻轩给老爷子盛粥,老爷子就不住点头道,“家里还是热闹些好。”

孟云卿便也给他添菜:“爷爷不嫌她们吵就好。”

老爷子哪里会嫌,就着她夹得菜和段旻轩盛的粥,吃得满口香甜。

老爷子的饮食比外祖母的还要清淡些,大夫说老爷子火气旺,饮食以清淡和下火为主,特别是端午将至,更要注意些,福伯吩咐厨房做的便都是些南瓜绿豆粥,金丝豆沙饼等等。

孟云卿向来不挑食,在侯府的时候又时常陪外祖母一道用早饭,习惯了老人家的饮食,吃起来也不觉得不妥。

剩了段旻轩一人在樱桃小口般得下咽。

老爷子就眼波横掠,朝段旻轩道:“看看人家云卿,再看看你。”

段旻轩瞥他,“是谁说清淡的难吃,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非要吃些油腻的,要我作陪的?”

老爷子的脸色就很挂不住,“就这么一两日贪嘴的,逮住了就天天说。”

语气埋怨得很,嘴里的菜根子使劲嚼了两口。

“小心牙。”段旻轩还得提醒。

老爷子捧了捧腮帮子,似是真嚼得重了些,有些发疼,果然又应验了。

“乌鸦嘴。”老爷子没好气。

段旻轩实在哭笑不得。

孟云卿也跟着笑起来。

这里虽然不像定安侯府,有一大家子陪着外祖母说笑逗乐,但见爷爷同段旻轩这祖孙二人的相处,却觉得分外温馨,也丝毫不觉得哪里违和,想来这便是一家人。

饭后,扶了老爷子在苑外的葡萄藤下坐会儿。

这时候的葡萄藤已经发了新芽,绕在葡萄架上很是好看,又可以遮阳,别有一番精致。

孟云卿就拿着册子给老爷子看。

论富贵,宣平侯府怕是远胜过定安侯府,定安侯府拿得出手的奇珍异宝,并未在爷爷这里就能打眼。所以外祖母和舅舅给爷爷准备的大都是些燕韩的特产。

都是侯夫人亲自精挑细选的,既拿得出手,又显得情意重。

先前时候,就让音歌和娉婷一样挑了些带过来,放在苑外的石桌上。这会儿,孟云卿就比照着册子和石桌上的特产,一一念给老爷子听,拿给老爷子看。

也算是千里迢迢从燕韩带过来的,心意拳拳。

老爷子听得也认真,许多特产都是吃食,老爷子没见过,段旻轩就在一旁补充。

说来他在燕韩也待了些时候,对燕韩国中也算熟悉。老爷子拿不准的,他就解释给老爷子听。燕韩,苍月,一北一南,南北口味相差甚远,有他给老爷子解释,老爷子还疑惑得很。

特别是甜食和咸食,非得尝一尝才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