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音嗯了一声,起身梳妆,只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没有佩戴任何头饰,就这样往养心殿赶去了。

养心殿外,太子与纪贵妃比她还早到,除此之外,还有候在外面的芈嫆,她穿着一身宝蓝色曳地裙,在寒风中显得楚楚可怜。

纪贵妃和太子刚从里面出来,瞧见楼音来了,如今连场面话也懒得说,冷哼一声便转身离去,反而是芈嫆忍不住回头看了楼音几眼,泛红的眼眶里神色闪闪躲躲,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纪贵妃走了。

楼音进入养心殿时,皇帝正坐着喝药,容太医垂首立在一旁,看见楼音来了率先行了个礼。

“父皇怎么样了?”

“皇上今晨气血不足,一时晕厥,如今已经缓过来了。”

楼音深深地看了容太医一眼,坐到了皇帝身旁,刚想开口,皇帝却挥挥手,让其他人退了出去。

空荡荡的养心殿内,楼音心里打着鼓,手心都出了细汗。

许久,皇帝才开口说道:“阿音,父皇怕是不成了。”

“父皇!”楼音按住他的双手,说道,“你别胡思乱想,容太医都说了您没事儿。”

父女两人此刻心思却是背道而驰,皇帝如今是真以为自己大限快到了,他倒是坦然,笑着说道:“昨晚,朕梦到你母后了,她说她一个人在皇陵很是孤单,希望朕去陪她。”

“父皇别胡说,母后希望父皇健健康康的。”楼音低着头不敢去看皇帝的双眼,“父皇还没看到阿音嫁人呢。”

皇帝笑着看着楼音,伸手去抚摸她的发丝,“阿音要嫁人了,朕也没有好好准备嫁妆,真是愧对你泉下有知的母后。”

他声音低沉而喑哑,伸手在枕边摸了摸,拿出一个锦囊来,塞到楼音手里,“这些日子,朕时常自责,多少年来只知一味的宠着你,却未给你铺上一条光明大道,如今朕老了,后悔却是来不及了,这个你拿着,若是哪一天朕突然走了,它也可护你一世安康。”

楼音拿着锦囊,捏到里面东西的形状,心里立刻有了数,一方面激动着,一方面又觉得愧对皇帝,她始终低着头不敢看皇帝,但皇帝却以为她是在难过,便强撑着体力安慰她,“阿音别难过,朕会好好看着你嫁人。朕这一辈子于你有愧,只希望最后的关头能好好补偿你。”

楼音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却哽咽着,一个字儿也吐不出去,皇帝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阿音回去吧,要嫁人的姑娘了,可不能成天到处跑了。”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让芈嫆来养心殿伺候着。”

楼音嗯了一句,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皇帝一眼,喃喃自语道:“父皇,阿音不会重蹈覆辙,您也会好好活着。”

她握紧了手里的锦囊,菱形虎符的形状在她手心里无比清晰。

一切都提前了,却按照着前世的轨迹一步步走过来,没有一点偏差,好像自己就是做了一个梦一般。

前一世也是这样,皇帝在病危之时终于决定把这江山交给自己最心爱的孩子,或许他知道这样的决定会将自己的孩子推向刀山火海,但写下圣旨的那一刻,他却有一股释然。心中纠结多年的决定,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他要在楼音大婚的那一天,将这天下作为嫁妆赠与她。可惜的是,那时的楼音还不知皇帝写下秘旨的消息已走漏到了东宫,为保住储君之位的太子不得不在圣旨传出来之前谋杀了皇帝。

想到前一世的种种,楼音觉得就像是昨日的事情一般历历在目。如今,她又走到了这一天,但是情形却完全不同了。

☆、68|第 68 章

楼音捏着锦囊,双手止不住轻颤,她站在养心殿外,目光沉静,似乎是在等人。

跨入正月里的第一天,大雪便停了,许久不见的暖阳终于开始融化地上的积雪,步行的人总是走得异常慢。

至今,楼音也不知前世是谁走漏的消息,让太子知道皇帝写了秘旨改立储君,以皇帝的性子,知道此事的人或许只有长福一人,但长福一生跟随皇帝,不可能将此事透露出去。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其他人前往养心殿,反而是得了传召的芈嫆翩然而至。

温顺如小鹿一般的芈嫆走路总是垂着眸子,直到踏上了养心殿的台阶才看到了楼音,一双灵动的眼睛转了两圈,怯怯地行了个礼。

楼音在她脸上看到了惧怕,能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产生这样的情绪,恐怕纪贵妃没在她耳边少说楼音的闲言碎语。

芈嫆低眉顺眼地站在她面前,楼音多看了她几眼,问道:“芈小姐进宫多久了?”

芈嫆没想到楼音突然问了这个,瞥了楼音一眼,说道:“半月有余了。”

楼音点头,嗯了一声。既然芈嫆在皇帝下密旨之前就被送进宫了,说明太子与纪贵妃弑君的心思早就有了,而得知密旨的消息,不过是加快了他们弑君的意图。

他们真是容不得这皇位出一点差错啊。

“父皇在里面,好生伺候着。”

说完这话,楼音便笼了笼袖子,带着自己的人离去,没有注意到芈嫆久久注视着她的背影。

引路的宫女举着黄罗伞往摘月宫走去,小太监一路扫着积雪,让楼音不用踩在正在融化的雪水上。

只是还未走到摘月宫,楼音便遇上了牵着二皇子缓缓走来的和妃。

“娘娘带着二弟去看望父皇?”楼音说道,“刚刚芈小姐已经进去了。”

和妃脸上没有丝毫的不快,她只是一笑,说道:“既然芈小姐在伺候皇上,本宫就不去打扰了。”

说完,她又看着楼音,“公主不如去我那里坐一坐?御膳房送来了野菌野鸽汤,冬日里天冷,公主喝了暖暖身子。”

楼音手里拿着锦囊,心思不在这上面,刚想拒绝,和妃又说道:“公主即将大婚,本宫准备了一份大礼,想着不好经别人的手交给公主,还是亲自送给公主放心些。”

二皇子也笑着说道:“皇姐就去陪弟弟一同尝一尝那野菌野鸽汤,否则母妃又要让我一个人尽数喝光。”

和妃的语气随平常,就像以往邀请楼音前去用膳一般,没有什么不同的,但楼音却知道她的话里有别的意思。

到了咸福宫,二皇子撒开和妃的手便蹦蹦跳跳地跑了进去,而楼音则是不急不缓地走了进去。

正厅里摆着棋盘,干干净净地一个棋子儿都没有,和妃拍拍楼音的手,说道:“公主陪玄儿下一盘棋吧,本宫换一身衣裳。”

楼音心里有疑惑,但却不好说破,便依着和妃的话坐下来陪二皇子下棋。楼音的棋艺是皇帝手把手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教的,虽算不上精湛,但对付一个十岁的孩子,且是向来不太聪颖的二皇子,倒是绰绰有余了。

但今日不知怎么了,楼音总觉得每一步都十分吃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和妃换了衣衫,笑着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侍女捧着三盅野菌野鸽汤放到了桌上。

刚好,二皇子落下最后一个子儿,彻底结束了这一局棋。

“二弟棋艺竟如此精湛。”楼音不由得多看了二皇子几眼,“姐姐平日里真是小瞧了二弟。”

二皇子娇憨地笑了,走过去捧着野菌野鸽汤仰头喝了一大口,和妃一边拿着丝帕给他擦嘴,一边说道:“公主也来尝一尝吧。”

楼音若有所思地看着二皇子,倒是不急着品尝美味,“我倒是更好奇和妃娘娘说的大礼是什么。”

和妃抚摸着二皇子的头顶,说道:“公主既然来了,不如与本宫闲聊一会儿,难得有这样的时光。”

楼音看着她不说话,眼神示意她继续。

“公主下个月便十八了吧。”和妃仰着头笑道,“真快啊,若是我的第一个孩子还活着的话,该是公主的哥哥,快满二十二了。”

这话不假,和妃入宫二十余载,膝下只有一个十岁的二皇子,但宫中的老人都知道,这大梁的皇长子原本该出自和妃的肚子,只是那小皇子不足一岁便夭折了。

楼音没有插话,等着和妃继续说下去。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若非公主的母后入宫,这皇后之位,本宫也是坐得的。”

“嗯。”楼音点了点头,她说的话一点问题也没有,和妃确实出自名门之后,当初又育有长子,让她坐上皇后之位也无可厚非,只是她倒是命运多舛,失了皇长子不说,后来母族也一蹶不振,在朝中失了势力,让她此生无缘后悔的宝座。

和妃看二皇子喝完了野菌野鸽汤,便让宫女带他出去了。

“公主刚才也看到了,其实玄儿他不仅不笨,实则天资聪颖。”

这件事,楼音刚才在与二皇子对弈时便想到了。震惊是有的,但想了想,也是常理之中。作为一个失势的后妃,生了一个太聪明的儿子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且后宫又有纪贵妃把持了,和妃让二皇子选择藏拙倒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纪贵妃强势,她的手段公主也是清楚的,本宫只想和玄儿安康地过一辈子,日后若能得一块儿封地,坐享齐人之福,本宫便别无所求了。”她说道这里时,语气倒还轻缓,看了一眼楼音后,眼眶开始泛红,“可臣妾万万没想到,我那还未满周岁的孩子竟也是死于她的毒手!”

这一下,楼音倒是说不出话来了,她怔怔地看着和妃,半晌,才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公主不必细问。”和妃擦了擦眼角,将漫延出来的眼泪拭去。此事她早已有所怀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也无力与纪氏一族对抗。

楼音沉吟,和妃若是不愿说原因,她也无法逼问,可和妃今日叫她来咸福宫就是为了说这些?

看到了楼音的疑惑,和妃起身,转身往寝殿走去。许久,她才捧着一个绿地粉彩开光青玉盒子出来。

她将这精致的盒子递到楼音面前,说道:“公主打开看看。”

带着一丝疑虑,楼音打开了那个盒子,入眼了便是明晃晃的一卷圣旨。楼音的心都快跳到喉咙了,她伸出手去拿那卷圣旨,险些抓不住,颤颤巍巍地展开一小部分,只瞥了一点内容,便知道这是那改立储君的圣旨。

皇帝竟然把这圣旨交给她了!

楼音不可置信地看着和妃,许久才缓过来。想来也是,皇帝预想改立储君之时他要确保楼音已经嫁给南阳侯,身后有世家作为支撑,到时候若太子有动作,楼音也有夫家帮忙,而如今的皇帝以为自己大限将至,怕等不到那一天,便将这密旨交给了旁人。

若他能等到楼音出嫁之时,这圣旨便由他亲自拿出来,若等不到那一天,须得有一个可靠之人替他宣读。

想来这宫中最合适的,便是和妃了。

可楼音想不通的是,既然这圣旨是握在和妃手里,那前一世,自然是她将消息透露出去的,为何这一世,她却改变了注意要告诉楼音?

此话楼音自然无法问出口,带着满腔的震惊,说道:“和妃娘娘为何要告知于我?”

和妃定了定神,说道:“东宫那边只怕已经得到了消息,公主要多加小心。”

*

看着楼音走后,和妃擦了擦眼泪,叫来了侍女,说道:“上月后宫支出的账目呢?本宫要拿去与贵妃娘娘过目。”

自皇后去世后,后宫一切事务由纪贵妃打理,和妃与淑妃协理,每月月初她都要去长春宫与纪贵妃议事。

侍女拿来了早已整理好的账目,跟在和妃身后准备出发去长春宫。而和妃却站在那道圣旨前,微微出神,嘴角似笑非笑。

她斜眼看了一下一旁放凉了的野菌野鸽汤,亲手将它放回了食盒里,然后将那道圣旨一同放了进去。

“走吧。”和妃整理整理仪容,带着人往长春宫走去。

长春宫内,纪贵妃正焦头烂额呢。这几年来她和太子都清楚皇帝心里的储君之位另有人选,真到了皇帝垂危之时,她便越来越担心皇帝会在最后关头真的下了圣旨,到时候……

纪贵妃根本不敢想到时候的下场,为了早除后患,她与太子不止一次商量过,不如先下手为强,杀了皇帝,让储君之位绝无差错。

毕竟事关皇位,他们母子二人容不得半点意外出现。

芈嫆已经送进宫了,到底要不要弑君,就查一个决定了。可此事风险极大,不到万不得已,纪贵妃与太子也没有胆量去做这样的事情。

“娘娘,和妃娘娘求见。”

一个宫女的声音响起,纪贵妃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进来。”

纪贵妃看着和妃笑盈盈地走进来,收起了自己的烦躁之色。若说在后宫这么多年,她最得意的便是将这和妃治得服服帖帖。当年大家初入宫时,她是多么得意?仗着自己美貌与家世,在后妃中出尽了风头,还怀上了皇长子,让当时还是个嫔位的纪贵妃恨得红了眼。

可到头来,她还不是要夹起尾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人吗?

纪贵妃端着一脸的威严,说道:“何事?”

和妃笑了笑,转身从侍女手中拿出了账本,递到纪贵妃面前,“这是上月的账目,请贵妃娘娘过目。”

纪贵妃眼皮都不曾抬一下,随手结果账本扔到了一边,“本宫有空再看吧。”

这些年在纪贵妃这里的冷遇受得也不少,和妃一点没有露出异样的表情,又拿过装着野菌野鸽汤和圣旨的食盒,捧到纪贵妃面前,揭开了食盒盖子,说道:“今日妹妹我还带了一盅野菌野鸽汤来,给贵妃娘娘暖暖身子。”

和妃背对着众人,食盒里的圣旨只有纪贵妃一人能看见,她的双眼一下子亮了,挺直了背想伸手去拿,可顿时有想到周围有人在,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们先出去,本宫与和妃有事要谈。”

直到所有宫人都出去了,纪贵妃却没伸手去拿那圣旨,她带着一丝戒备问道:“这是什么?”

和妃抬头,说道:“如贵妃娘娘所见,这是一道还未宣读的圣旨。”

纪贵妃双手抓紧了膝间的一群,继续问道:“什么圣旨?”

“贵妃娘娘打开看看便知道了。”

纪贵妃心里念着阿弥陀佛,希望千万不要是她想象的那道圣旨,可双手将它展开是,眼里的绝望一览无余。

但终归是盼皇位盼了十几年的女人,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料,眼里的绝望很快被一抹狠戾驱赶,她沉声说道:“这道圣旨怎么会在你这里?”

和妃慢条斯理地收回圣旨,放进了食盒,然后盖上盖子,“承蒙皇上信任,将圣旨交于了臣妾,并嘱咐臣妾,若是皇上他在公主大婚之前不幸驾崩,便由臣妾宣读此圣旨。”

纪贵妃脑海里轰地一声,差点听不清和妃在说什么。

没想到皇帝在垂危之时,还是决定将皇位传给那个女人的孩子,即便是个女儿!

心里的愤恨与绝望蔓延至全身,她冷冷开口:“你为何瞒着皇上将此事告诉本宫?不怕皇上治罪于你吗?”

和妃心里冷笑一声,但面上却诚恳得很,“太子殿下做了这么多年的储君,早已经我大梁认定的未来的天子,怎能因皇上的儿女情长毁了太子殿下多年来的地位?且公主再得宠爱,也不过是个女子,即便有圣德□□的先例在前,那也是因为圣德□□并无兄弟。而咱们太子殿下如今还好好的,这皇位哪里能由公主来坐?说出去不是让八方耻笑吗?”

见纪贵妃的脸上还有探究之色,和妃索性屈膝跪了下来,“来日太子得登大宝,只望娘娘记挂妹妹这一次小小的功劳,给玄儿一个大好前程。”

纪贵妃终于有所松动,伸手扶起了和妃,“来日太子登基,定赐给二皇子最富庶的封地。”

和妃低着头,笑得十分动容。

坐收渔翁之利,谁人不会?

☆、69|第 69 章

季翊怕水,特别是在寒冬,他不会走近任何有水的地方。

八岁那一年寒冬,他的哥哥季乾将他推进了湖里,三四个太监跳下水将他的头按在湖水里,不让他冒出来。刺骨的湖水在这寒冬偏偏像是淬了火的银针一般,扎满他的骨肉血水,每动一下,就是锥心的疼。可是他不想死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想冒出头去呼吸一口空气,可是那几个太监死死按住他,让他动一下都像在撕裂自己的五脏六腑一般。也不知挣扎了多久,季翊感觉体力与意识像流水一般被抽离自己的身体,眼前渐渐发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原来濒临死亡是这样的感觉。后来他不动了,身子慢慢轻了起来,感觉自己像置身云端一般,拼了命想抓住些什么,可四肢却动弹不得。

季乾这才收手,满意地看了看季翊漂浮着的身体,吩咐人抹去四周的痕迹,然后逃离现场。

可季翊却没死,他六十岁的师父,不顾年迈的身体跳下水将他救了起来。那是冷冻坏人骨子的湖水啊,他的师傅当时只是一个文弱的太傅,却生生将他从水里捞了起来。

后来,季翊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所有人都以为他回天乏术时,他却醒了过来。睁开眼的时候,身边没有父皇,没有太医,没有宫女太监,只有一个陪在他身边多年的老嬷嬷和师父。师父也发着高烧,六十岁的人跳下湖水,病得不比他轻,却一直在他的床边守了三天三夜。只是他刚醒来,意识都还没有完全恢复,伸出手摸了摸身下的床单,丝滑的之感传到手心,他这才确信了自己还活着。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季翊望向王太傅,漂亮的眼睛里期待着这个父亲般的人物给他一丝安慰,可他的师父却冷着脸说道:“皇上赐你名‘翊’,而大皇子却名‘乾’,你还不明白吗,皇上他原本就只属意大皇子为储君,而要你辅佐大皇子啊!”

八岁的季翊听懂了师傅的话,不管他再聪明再有天资,他的母亲也只是一个舞姬,是皇帝的玩物,连位份都没有的女人。而大皇子的母亲是名门之后,是当今皇后,两者的身份毫无可比性,

从此,周国那个天才三皇子消失了,活过来的只是一个庸庸碌碌的三皇子。

可渐渐地,季翊发现坐上丞相之位的师父早已改变了初衷。他不愿让自己安心于辅佐太子,他要季翊夺了这天下。于是近十年来,王丞相背地里花了大力气来培养季翊,培养亲信,在朝中布下了天罗地网般的势力,养军千日用在一时,只为了那一天能亲眼将季翊推上皇位。

可季乾岂能那么容易相信突然“变傻”的季翊?季翊随时都生活在季乾的监视下,如果他再敢贸动,季乾一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在他十六岁的那年,大梁军队步步紧逼周国,周国节节败退,军心涣散。季翊出使大梁,求和失败,正准备返回周国,可季乾却抓住了季翊不在周国这个机会,想要毒害他。

季乾下的毒猛烈无比,季翊几乎要死在大梁京都。楼音却来了,带着解药来救他了。但是两种解药相冲,催男女之情。楼音喂他吃了药,然后关了门。

浑身开始燥热,季翊想要推开楼音,她却说:“你是我认定的男人,我怎么可能让你和其他女人欢好?”

季翊说:“即便你救了我,我却不会反馈同样的感情给你,我会报恩。”

楼音只是笑了笑,两颊笑涡霞光荡漾,“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

一年后,周国终于战败,楼音点名要他去大梁做质子。季乾一开始不同意,他怕季翊出了他的眼皮子底下会翻出花样来,可周国是战败国,面对大梁的施压,他只能乖乖把季翊送去大梁。

即便季翊到了大梁,季乾的眼线也时刻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季翊无时无刻不在克制着自己的行为,他不敢让季乾看出端倪,在太傅为他暗中培养的势力还没有完全成熟之前,他还不能与季乾对抗。

可楼音这个霸道而又娇蛮的女人,总是毫无章法的追着他跑,闹得大梁人尽皆知,季乾自然也知晓。据郁差探得,季乾的人在宫外暗中跟踪了楼音好几次。

可即便这样,楼音的一颦一笑,像是那一晚的湖水一般,一点点浸入他的身体里,他想驱赶,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其如同□□一般蔓延自己的全身。

可他哪里敢言爱啊,他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他背负着夺位大爷,他不能有任何软肋!他亦怕楼音成为击溃他内心防线的利器,让他多年来的努力功亏一篑,他更怕季乾看出他心里有楼音,便会做出伤害楼音的事情。

只要再等一年,他就可以回国了,师父已经做了丞相,在周国培养了大批势力,到时候他定可以一举灭了季乾的势力。那时候,他便能以一国之君之位,倾举国之富,求取大梁那颗最闪亮的名珠。

可是等不到那个时候,楼音好像就变心了,她开始流连于别的男人身边。季翊看着她像亲吻自己一样去亲吻别的男人,看着她对着别的男人笑,甚至,她还说她要嫁给南阳侯,那个皇帝准备指给她做驸马的男人。

楼音说南阳侯很好,文武双全,得皇帝欢心,又袭了家族的爵位,是大梁最出色的青年,是大梁唯一配得上她的男人,她很满意,她很喜欢。

哦,原来她终究是要嫁给配得上她的男人,原来她真的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

季翊回周国那天,走得很慢,他面上冷冷的,期待着楼音能像曾经无数次出现过的景象一般,冲出来拉住他的手。可知道他走出了京都,也没等到楼音出现。在周国的侍卫催促了一遍又一遍后,他回头,看见一袭红衣的楼音站在城门楼上看着他,身后跟着秦晟。风沙很大,季翊想再看一眼楼音,可是他只看见秦晟温柔地为楼音披上了裘皮斗篷。

那一天,楼音打扮地像是出嫁的新娘子一般。

太傅派来的车马已经等候了许久,季翊背对城门,骑上了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梁。

回了周国,太傅培养的势力已经成熟,杀掉季乾,逼皇帝退位如囊中取物一般。季翊终于如愿登上了周国的皇位,王丞相也终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并得到了当今天子最多的敬重。可季翊登基的同一天,大梁太子也继位了,只是当时的大梁新君弑杀国君,又与尤家军拼杀,已经元气大伤,太傅劝他此时举兵攻打大梁,定能并吞了大梁的国土。

可是季翊不愿意,那是楼音的国啊,那是生她养她的地方,他怎么能灭了她的国?

直到他听说大梁长公主锒铛下狱,被新皇折磨地生不如死。

挥兵杀入大梁京都,季翊像个嗜血狂魔一般斩杀了大梁皇宫的所有人,他将大梁新皇五马分尸,将所有伤害过楼音的人凌迟处死。

可当他将楼音抱出牢狱时,她说她爱上别人了。

*

季翊登基以来,衰老的速度超过了常人许多。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美男子短短十年便花白了头发,双眼浑浊不堪。更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纳过一个妃子,更别说立后了。世人只知道,皇帝的后宫中关着一个瞎了眼的疯女人,双手被人砍掉了,似乎还是个哑巴一般,从来不说话。但是皇帝却每天都要去她宫里坐一坐。皇帝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个瞎女人,任那个疯女人踢他咬他,他都十年如一日地去看那个女人。

世人都说,那是皇帝养在囚笼的一个疯子。

在季翊登基第十年的一个早朝,群臣强烈要求他立后纳妃,朝臣们情绪激昂,可季翊坐在皇位上频频走神。明明才三十出头的他,却像一个七旬老人一般,一头银发如雪,眼里失了当年的流连风采。耳朵里听不见群臣的吵闹,他的双眼有些发黑,突然站了起来,徒步去了楼音的宫中。

楼音正在睡觉,她唯一温顺的时候便是此时了,像个刚出生的小鹿一般,呼吸匀静,让季翊产生了岁月静好的错觉。季翊看着静静卧在床上的女子,面容早已憔悴不堪,肤色暗沉黑黄,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只有一头青丝还如当年。

季翊将熟睡的她抱到怀里,将头埋到她的颈窝里。温暖清香,像当年她俯在自己怀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