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折枝一福身,倒了两杯酒奉与二人,默不作声地躬身退下。

这次是苏妤先饮尽了杯中酒,带着些许迷离笑道:“臣妾只是觉得这酒甜甜的合口味,不知陛下也喜欢。若早知道,就该多温一些来。”

温酒入腹,掀起一阵说不清的感触。一点点从心底涌动起来,撩起她许久不曾有过的渴求。她仰望着他,目光慢慢地划过他眉宇间的一分一毫,那感觉便越来越强烈了。

好奇怪的感觉…

苏妤觉得不舒服,而皇帝的神色亦有些异样。他觉得心速莫名地快了,眼前女子的面容倏尔间变得陌生而熟悉。他不自觉地吻了下去,一触到她额上的肌肤便再也移不开,一分一分地继续吻下去。

她的脸,好烫…

“陛下…”一声软糯的轻唤,皇帝下意识地离开了两寸扫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她面上不正常的潮红上,霎时有了三分的清醒。

难不成…

他按捺着心底的涌动双手猛然握住她的双肩,蓦地将她隔远了些。理智与心底的渴望似乎扭打在一起似的,弄得他一阵气闷。

“来人…!”终于喝了出来,声音竟已沉得有些发哑。折枝的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未待她福身见礼,他便喝道,“去端凉水来!”

“…诺!”折枝有一愣,立即去了。

他犹自撑着她的肩膀,却不敢再回过头去看她,这般强撑着实在难过不已。苏妤心底的不适愈烈,好像是不受控制地想要凑近他,却敌不过他的力气。

而她也分明地看出,他的眼底…意乱情迷!

折枝带着另一宫娥一同端了凉水进来,皇帝松开苏妤眉头紧蹙地吩咐了一句:“给她洗脸。”自己则快步走了过去,弯下腰撩起凉水就泼在脸上。

一阵清爽,他定了神。那酒有问题…

苏妤亦在折枝的服侍下用凉水静下神来,喘了许久才平复了呼吸。也立即猜到了是哪里不对,惶然抬头望向他,恰巧被他厉然一扫,冷冽的神色让她一僵。

片刻恍惚,苏妤慌乱不已地跪了下去,语带惊惧:“陛下…臣妾没有…”

了事

皇帝漠然静坐,似乎仍在缓着,少顷他才又抬起头看过去过去。不远处那个身影跪在地上发着抖,连头也不敢抬下,如几个月前他刚刚回到此时见到,那样恐慌。

那药劲力很大,方才他虽是反应过来及时制止了,目下却仍有些回不过神来。沉了沉气,他站起身走向,在面前默了瞬,伸手挑起下颌。

苏妤在他冷峻目光下神思分分地清明,抬眼对上他眼睛,紊乱心跳分明地提醒着自己有多怕,却又同时生了另个念头…

他对好了五个月,若是今日因为此事再度翻脸,不该是狼狈。

“陛下。”苏妤低垂下眉眼开了口,是他数日不曾再听过冷漠口吻,“臣妾绝没有。”

总共七个字。如从前他待不好时样,只会给他个言简意赅答案,是或不是、有或没有,其他解释,半个字也懒得多说。

因为他不会听、更不会信。

“起来。”他声短叹扶起了,继而便松了手,道了句,“朕去侧殿歇着。”

方才事难免尴尬,何况药力颇强,他不愿会儿再有个什么意外——这些日子下来,他看得出苏妤明摆着不愿意,若是这样“成了事”,只怕从此再也不能挽回了。

皇帝转身离去。苏妤只觉身上阵发虚,折枝连忙过来扶住了。挥手让另个宫娥退下,苏妤蓦地紧攥了折枝胳膊,声如冷刃:“折枝,怎么回事?”

“…娘娘?”折枝怔了怔,眉头浅蹙道,“奴婢也不知道,那酒…”

“那酒方才只有动过!”苏妤厉色凛然,“旁人自可在事前动手,却又如何知道陛下今日会来、今日会用那酒!”

只有刚才直在身边折枝有机会。

折枝僵住。苏妤凝视着,眼底是深深不可置信:“在宫里只能信,怎么能…”

“娘娘,奴婢…”折枝神色张惶,踟蹰瞬猛地在面前跪下身去,“娘娘恕罪…奴婢也是为娘娘好…”

“还敢说是为好!”苏妤气笑,折枝叩首哽咽道:“娘娘,您总这样不是个法子…纪夫人也是想帮您…”

“姑母?!”苏妤大惊,把拉了起来,急问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纪夫人回去几天后就送了药来…”折枝低着头喃喃解释道,“说那药效极强,旦成了,也觉不出别异样来…可谁知陛下…”

是父亲…

苏妤瞬间便想明白了。如此急着成事,只能是父亲。父亲曾经度行事稳重,却在屡屡碰壁后愈发急躁。如今苏家几近倾覆,就如同姑母说得样…他不甘心!

可是,他又怎么能…

他有没有想过,旦有半分纰漏,就会万劫不复!

且…就这么出了纰漏。

苏妤感觉自己仿佛跌入了冰湖中,冷得彻骨,眸中神色蓦地被抽空了般,浑身无力地向后跌了下去。折枝赶忙扶住了,惊慌不已:“娘娘?”

“折枝。”凝视着地衣上花纹静下神,“记着…万不能让陛下知道是谁送药来。”

“可是娘娘…”折枝错愕。如是事成,翌日醒来谁也不会觉得有异,自是不会牵扯上什么人;可目下…皇帝已然觉出了不对,那酒也端了出去,必是要有个说法。若是不把真相道出来,这罪名岂不是要自己担着?

“没有可是。”苏妤紧紧抿了抿嘴唇,弄得唇瓣阵发白,“再惨还能有多惨?他要罚就罚吧,可是苏家…”侧过头望着折枝,目光空洞,“若是再让他抓住这样把柄…”

必定在劫难逃。

折枝登时后背沁出层冷汗。扶着苏妤到榻边坐下,二人各自静默了许久,思索着出路。须臾,折枝看了看面色苍白苏妤,静静跪了下去:“娘娘,您罚奴婢吧。”

苏妤心中烦着,全然没有心思多怪:“事已至此,罢了。”

折枝却望着平静道:“娘娘…您在宫里苦了两年,不能再为这事和陛下翻脸…”

“是说…”苏妤微有惊,随即摇了头,“不行,就算是做,说到底不还是只能是意思?又何必。”

“如是说奴婢心中着急,便私自做了这事想助娘娘呢…”折枝思量着道,“陛下会信吧…”

“不行!”苏妤断然摇头,听也不愿多听半句地皱眉道,“怎么能把推出去…”

那些日子,直是折枝陪着。

“娘娘…”折枝狠咬唇膝行上前,抬头望着道,“娘娘…您得分得清轻重啊!您想想那两年日子,谁都能踩您脚…如今好不容易好些了、陛下肯待您好了,您不能…”

“折枝!”苏妤喝断话,凝神思忖着叹道,“不管如何,这事不能怪到头上。陛下他…在眼里本也无关紧要了,他肯待好便受着,不好也就罢了。”苏妤微笑,“他不值得推出去受罪。”

折枝微有愕。还以为,这些日子下来,苏妤多少是动了心,怎么竟是说出这样句话…

“陛下他…也许值得为了自己去争,却不值得搭上身边人去争。”苏妤咬咬嘴唇,叹道,“时候不早了,去睡吧。”

“那苏家呢?”折枝话让正回身去拽被子苏妤身形陡然顿住,重新扭过头来,折枝苦笑道,“娘娘您知道…这事陛下如若想查,总能查到。奴婢知道娘娘狠不下心、想护着奴婢,但是…若是没有人把罪名担了让陛下释疑,只怕…”抬眸与苏妤视线触,折枝噤了声,默了默,又道,“娘娘三思。”

有那么闪念,苏妤想走进侧殿告诉皇帝,切都是个人意思,跟苏家没有关系、跟折枝也没有关系。可是很快便清醒了,不可能。是苏家人,担了这罪名,苏家也决计躲不掉。

见久久沉默,折枝勉强哂道:“娘娘,是您罚…还是奴婢自己到宫正司去?”

就这样被远在宫外父亲逼到了死角。罚折枝…就算在最不顺两年里也没有过。那两年事事要看人脸色,们始终互相护着。如今境遇好了些,反倒…

苏妤被心中情绪迫得笑,直不知自己到底图个什么。

但…折枝话却是对,事已至此,只有有人顶了罪名让皇帝释疑,才能到此为止。

“来人。”苏妤颤声唤,两名宦官很快出现在了殿门口听命。苏妤拢在袖中手狠掐了胳膊才忍住了心中情绪,竭力平静道,“拖出去…杖责四十。”

侧殿里,贺兰子珩神色凝重。他知道必定不是苏妤所为——自己近来见不少,只是因为不愿意才不曾动过,何须使这样手段?

 

但他今日来德容殿颇为突然,没有人提前知道,包括苏妤。是以那酒中药不可能是在他来前提前下好。

他进殿时,殿中只有两个人——苏妤和折枝。如若不是苏妤,就只能是折枝了;可折枝对苏妤最是忠心,做事,还不只能是循苏妤意思?

思忖许久,直至思绪被声声压抑着低呼打断,他蹙眉叫来了徐幽,徐幽禀道:“婕妤娘娘旨意…杖责折枝。”

折枝?!

皇帝明显愣。心知折枝和苏妤是怎样亲近,略踌躇,起身回了寝殿去。

苏妤坐在案边望着烛火出神,搁在桌上手却随着外面传来叫声紧、又紧…

皇帝驻足在门口片刻,仍旧未有察觉。他喟,吩咐旁宦官道:“别打了,去带折枝进来。”

苏妤听到这话才陡然回神,忙不迭地站起身迎了过去。皇帝未待见礼便直接拉着进了屋,凝视少顷,低笑:“明明不忍心,何必这么为难自己?”

“陛下…是折枝…”苏妤说得艰难,声音低若蚊蝇,“知道臣妾直…所以替臣妾着急…”

皇帝了然地“哦”了声,浅淡道:“那赐死吧。”

“陛下!”苏妤大惊,抬头却对上了双笑眼。皇帝低眉看着,笑意殷殷道:“根本就舍不得,也别拿什么赏罚分明话来搪塞朕。”语中顿,他又续道,“亦不必为了做个样子给朕看就委屈自己。”

种被掌握生死人看穿心思恐惧涌上心头,苏妤微有悚,急道:“陛下,臣妾没…”

“行了。”皇帝笑而截断话,“没有怪意思。方才事…朕信不是,”殿门口有响动,皇帝扭头瞥了眼被扶回来折枝,转回脸来,便见同样望过去苏妤眉目间尽是担忧。略有笑,他道,“徐幽,去传御医来。”

“…谢陛下。”苏妤惊魂未定地端然福,便听他又道:“不早了,朕还是回成舒殿吧。”

“恭送陛下。”苏妤再福身,又有些犹豫道,“那事…”

皇帝轻有笑:“不提了。”

存亡

皇帝离开了德容殿,苏妤赶忙命人扶折枝去侧殿歇着,自己亦随了过去。虽是并未打完,折枝还是伤得不轻。整个人都虚弱了,面色苍白,鬓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苏妤叫人端了清水来,沾湿帕子给她擦汗,却是被她一把攥住:“娘娘…您跟陛下说什么了?”

适才疼痛中忽然被人拦了下来,她听到宦官说“陛下吩咐带她进去”。原以为是还要问罪,进殿不一会儿皇帝却走了,还传了御医。心觉只能是苏妤心软说了实情或是求情了,不禁忐忑不已。

苏妤却是一叹:“我什么都没说…原还是照你的意思说的。”

折枝讶然,挪了挪身子看向她:“那怎么回事?”

“陛下看出我不忍心罚你。”苏妤犹蹙着眉头,唇畔却淡有一笑,“罢了,既然他拦了下来,就过去了,再烦心也没用。”

折枝想了想又道:“那…陛下可还疑娘娘么?”

“他说他信我。”苏妤轻哂道,“看着也像真的。若不然,哪有这么容易就过去了?”

折枝犹是不放心,只觉得皇帝的这般宽容也太反常,略一思忖又道:“那娘娘看陛下可有什么不快么?可别是…秋后算账。”

“不像。”苏妤摇头,“方才你也听见了,他说不提了。如若出尔反尔地秋后算账,未免太小人。”

贺兰子珩斟酌了一路,方在回到成舒殿后吩咐徐幽知会宫正司去查绮黎宫的物品出入记录与掖庭的人员进出记录。然则徐幽领了命,刚要退下去办,皇帝却又改了口:“慢着。”他忖度一番,“去直接取来,朕自己看。”

他相信不是苏妤的意思,但苏妤的那番解释他却不信。折枝行事是有分寸的,不该做如此冲动的事。除非…是受人指使。

有人要害苏妤,这是他心底的猜测。

故而不能让宫正司去查,能少一个人知道就要少一个人知道。

两年下来,苏妤显已是惊弓之鸟,方才又是吓得不轻,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了。

如果当真是折枝…

皇帝叹息沉缓,不知要怎么让苏妤接受

宫正司很快送了他要的东西来。厚厚的两册放在桌上,他先拿了记录绮黎宫物品出入的那一本。一页页翻下去,没有看到任何相关的记录。

那么多多少少和折枝这个掌事女官有关。

再去看另一本。

首先让他注意到的是佳瑜夫人窦绾的母亲窦樊氏近来进宫了两次,继而又看到章悦夫人叶景秋的妹妹来见过长姐一次。其他似乎没什么了,直到折枝的名字出现。

她在宫门处见了纪苏氏差来的人?皇帝摇了摇头,纪苏氏待苏妤素来很好,再者…又哪有做姑姑的给侄女下催情药的?

阖上册子,皇帝思量了一会儿吩咐道:“明日下朝,传沈晔来见。”

倒是要看看,他的后宫里究竟是谁胆子这么大,为了除苏妤连这样的法子也用了。

徐幽静默地应了一声“诺”,垂首沉吟片刻,终是躬身禀道:“陛下恕臣多一句嘴,这事不管是谁做的,陛下您…”

皇帝瞟了他一眼:“怎么?”

“您近来也除了对婕妤娘娘好,召别的嫔妃实在少了些。”徐幽坦然道。

皇帝面色一沉。沉思片刻,却觉并非为此。这些日子来虽是让后宫转了风向,他也掌握着分寸并未宠苏妤太过,怕的就是给她招惹麻烦。

是以他虽是鲜少再召见那些与苏妤不和的嫔妃,但见无权的低位宫嫔并不算少。至于长秋宫和蕙息宫…他亦是长去的,虽则每次都是看折子看到半夜然后倒头就睡,可也不至于逼得两位夫人直接怪到苏妤头上、甚至用上了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重重一叹,皇帝摇了摇头:“明日见了沈晔再说。”

次日早朝后召见沈晔,摒去旁人,强自平静地和沈晔说这事,分明地看出沈晔眉宇间的两分不自然。

皇帝在后宫被人下了催情药…

沈晔几乎觉得,等查完这事,皇帝必定杀他灭口。

皇帝说完后长舒了口气,沉沉道:“你该有分寸。”

“…是。”沈晔硬着头皮抱拳应下,不知该欣慰一句皇帝对自己信任有加还是该腹诽一句流年不利——虽则禁军都尉府常查一些不可为旁人所知的事,但这些日子,他接到旨意委实一个比一个让他发怵。

窦家和叶家,两个背景雄厚的世家。让他禁军都尉府去查并不难,大世家和皇族素来互相牵制,各自都有把柄握着。何况他也不是查什么大事,不过是要把这些日子两家进宫的人员和物品查个明白,算得什么难事?

却是毫无结果。

最后,他同样把目光落在了纪苏氏三个字上,同样也是因为折枝。

“去纪府,把那天纪夫人差进宫送东西的那人给我带回来。”直截了当的吩咐。这也算是禁军都尉府的一项便利,去查什么人不用太多周折,直接带来问话谁都不敢拦着。

手下的力士听命却是有些犹豫:“沈大人…那纪苏氏…是苏婕妤的姑母啊…”

沈晔闻言目光一冷:“我只管查是谁往宫里递了东西,不管谁是谁的姑母。”

听闻姑母急着入宫求见的苏妤心下一凉,猜着大抵是出事了。细一问,竟是禁军都尉府直接查到了家里去。

纪苏氏焦急道:“那人不是纪府的人…是苏府的人!”

完了,竟是和苏家这样直接的关系。禁军都尉府的人不傻,查不到纪家就难免要查苏家。苏妤压制着心惊,笑意凉凉地道:“现在姑母知道怕了?还是父亲他知道怕了?怎么不早想一想…这事一旦出了纰漏就是灭顶之灾。”

那是压抑许久的不快。皇帝待她不好是一回事,家中把她推在前面却不顾她的死活是另一回事。父亲大约还不知道,当皇帝冷涔涔地对她说休想再和苏家有任何联系的时候,她是怎样松了一口气。

那样的日子,太累。

也正因如此,她的生辰时,皇帝问她想要什么,她也只说了要见姑母,没有提父亲半个字。

不是不想念,是想念不起。

但却没有想到,父亲会通过姑母来做这件事。

“什么样的父亲会给女儿用催情药?”苏妤冷笑着直言问纪苏氏,“父亲一意孤行,姑母来找我又有什么用?”

纪苏氏心焦又无奈,急道:“可你这么跟陛下不亲不近的到底不是个法子,你父亲也是为你好…”

“让我嫁给陛下时你们也说是为我好。”苏妤笑出了声,“可后来呢?父亲一步步逼得陛下容不下苏家,又有哪一步是为我好了?他该知道我在宫里,苏家做了什么错事头一个要被怪罪的就是我。”苏妤深深吸了口气,强忍住了几乎就要涌出来的泪水,“每一次…我都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问罪。这次更好了,我境遇刚好一点他就坐不住了…一旦事情查明,日后六宫上下怎么看我?陛下如何还能容得下我?父亲这是逼着我去求陛下赐我白绫三尺!”

苏妤说得激动,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分。她过得确实不易——其实世家送进宫来的贵女大抵都是这般,总要担着家族的兴衰。

只是,她被逼得太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