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皇后的神色很平静,但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看向皇帝的脸。皇帝就知道了,她已经知道了。

他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伸手去捉住皇后的手。皇后轻轻挣扎了一下,但没有甩开皇帝的手,只是任她握着。

“陛下…”她有些伤感地说,“她们都是与我有亲缘的女孩子,论辈分都该叫我一声姑姑。我召她们进宫来,除了给安平做伴读,还存了一些别的心思。陛下应当知道。”

皇帝有些想为自己辩解。他想说他不会让任何人越过皇后,这么多年都是如此,皇后应该明白。过去不会有,将来也不会有。

但是皇后的眼泪已经滚落了。他很多年没有看到顾娘的眼泪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辩解,他只能说:“你何苦…为这事情难过?”

皇后缓缓道:“陛下有没有想过,若叶棠婳是我相中的太子妃,这事情该如何收场?”

皇帝终于淡淡笑了:“可她是么?我知道她不是。”

皇后终于用力想甩开他的手。皇帝不仅握得更紧还揽住她的肩,道:“好了,我知道你在乎旁人怎么看你。在乎宗室的目光…这些我都知道。”

他心中还是有些不舍得叶棠婳。毕竟是个难得的美人,又十分年轻。但顾皇后这样伤心,他没有料到。

他只觉得这个难题,十分难解。自从厨娘之后,他对宫中美人兴致缺缺,好不容易又遇上一个,就此放弃又十分可惜。

他说不出放弃的话。

他这样的态度终于激恼了顾皇后。她泪痕未干,淡淡道:“你以为这事情我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原本没想这个问题,他以为又是那个宫人来和皇后告密的。这事情本来就不可能一直瞒着。但顾皇后这么问,似乎这次有些不同。

“谁告诉你的?”他问。

顾皇后道:“是叶棠婳自己来说的!陪着她来的是顾清沅!”

她把棠婳怎么自己招供,清沅怎么陪她来都一气说了出来。

这确实出乎皇帝预料。他没想到叶棠婳竟然投了皇后,更意外的是未来的燕王妃也参与其中。

“哦…”他在心中想着这两个少女的样子。棠婳他是知道的,他其实已经快得手了。他有些意外,顾清沅竟然对顾皇后这么死心塌地,怂恿着棠婳向皇后坦诚。

他觉得这事情有点意思。

他忽然转变了态度,道:“既然叶棠婳是自己来向你求救了…”

他将求救两个字说得有些讽刺。

“那就按你说的处置吧。将她送出宫去。另外,你将她发配远点,朕不想在京中再看见她。”他要皇后立刻给叶棠婳指一门婚事,变相流放出京中。

第117章

清沅在家中又等了一天。燕王派人送了东西并传了消息过来,说叶姑娘的病好转了,这天早晨在懿光园露面了,安平公主还见了她。

清沅暂时放心,皇后将棠婳放回到懿光园,仍让她靠近公主,就说明仍想掩住这件事情,不欲使外人知。这样将事情抹过去,最最紧要的就是保住了皇后的颜面,棠婳能平安度过这一关对顾皇后而言是顺带一笔,对棠婳却是天大的好事。

虽然来人只说了个大概情形,但清沅能推断出棠婳这两天的经历——先是被皇后审问,然后被皇后藏在宫中一处没人知道的地方。等皇后与皇帝交涉一番,商议定了之后,才将棠婳放了出来。

但看这情形棠婳也不会在宫中再留很久了。清沅按捺着紧张,告诉自己耐心等。

宫中这边,叶棠婳这两天仿佛去了地狱一趟回来,回到懿光园的头一晚,她噩梦连连。白天醒来之后神色郁郁,沉默寡言。安平公主一看就知道她受了一番磋磨,再加上棠婳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公主对棠婳也就淡了,只说棠婳病虽然好了,但精神不佳,只要她在自己房中休息,不用到她面前伺候了。

如此一来,玉苓竟成了安平公主身边唯一一个能用的伴读了。

玉苓小聪明有几分,她也看出来棠婳这事情不简单,并不像表面上说的只是病了两天那么简单。棠婳回来之后,玉苓没有去看她,只是打发了一个宫女去送了一包茶叶。

宫女回来之后说棠婳气色不佳,也没说话,无精打采的样子。玉苓心中就更确定了,棠婳这是真一蹶不振了。

眼看着棠婳在公主面前失宠,玉苓心中暗喜,对她来说这说不定是件好事。她暗暗告诫自己可不能得意忘形,多嘴打探,万一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把棠婳的祸事引到自己身上,那就得不偿失了。

玉苓盘算着这段时间她只要把公主黏好了,再没有人挡着她的光彩,皇后一定能看到她——她不像清沅那么轻浮,被燕王轻易得手。她也不像棠婳,长得那么妖娆,结果在宫里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遮遮掩掩见不得人。

她安静,乖巧,不张扬,但宫里时兴的装扮在她身上也很妥帖,她一开始不是最亮眼的那个,但她运气好,到了最后就剩她了。皇后也会欣赏她这份福运的。

怀着这份心思,玉苓这两日神采越发好了,她小心翼翼陪在安平身边,只觉得安平对她似乎也比以往更亲热。

这天皇后召了安平公主去两仪宫,有事要与安平单独说。

玉苓就在隔壁和几个女官玩,她们正在为重阳过节做准备。重阳之后,听说皇帝还会安排狩猎,宫中忙不完的事情。玉苓就一边闲话一边帮她们誊写些东西。

正写着,太子过来了。一众人忙放下手中事情,都围着太子照顾了。太子面带微笑,与旁人调笑了几句,才看到玉苓也在。

他像是有些意外,又见玉苓微微颔首,虽不如先头离开宫中的清沅大方,但总有几分娇羞情致,他看着也微觉可爱。

他把玉苓叫到一边说话,问道:“这几日你是不是担心了?”

玉苓一时没明白,然后才想起来,太子一定说的是棠婳的事情。她点头道:“桐儿近来一直不舒爽,叶姐姐又出事,我心中愁得很。”

太子轻声道:“别怕。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玉苓觉得太子这话说得颇是亲热,又这样温柔劝慰她,听起来似乎是说她与棠婳是不同的。

玉苓柔声道:“我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太子就笑:“这话不错。”玉苓一见他笑,心也酥了,又道:“我是个笨人,一心就知道陪伴公主。不像旁人,在宫中没几日,就得了好姻缘;或是又有些旁的心思。我只想好好当值。”

太子仍是笑,他又想起来了,玉苓到底有些小气。清沅都已经出宫了,她还要编排几句。

他本来是想让玉苓放宽心,但看来她其实不需要他宽慰。反而是不该给她太多希望。

太子没再与玉苓说下去,就离开了。

又过了片刻,安平公主那边就传话过来,说今晚留在两仪宫,让玉苓等人先回懿光园。

太子与安平公主一起陪顾皇后用了晚膳。

叶棠婳的事情,顾皇后已经都告诉他们了。太子是昨天知道的,顾皇后今天又告诉了安平。

顾皇后将安平召来就是说这事情的,她告诉安平要将剩下的三个伴读都送回去。安平立刻就问:“为什么?凭什么?”

顾皇后被她气笑了,她说:“凭我是你母亲!”

安平仍是一脸不服气,她坚持要顾皇后告诉她为什么。若桐儿是因为久病,那棠婳到底是怎么了。

顾皇后叹了一口气,她淡淡道:“我本不想告诉你…你听了之后,要答应我,不要怨你父皇。”

她这话一出,安平已经明白了大半。

顾皇后把事情大概说了说,只说要趁还没出大事,将棠婳送出宫。既然桐儿和棠婳都要出宫,单留下一个玉苓又挺显眼。干脆就一起送出去,这批伴读的使命就算完成了。过段时间或再重选几个。

安平没了声音。她虽然时时反抗顾皇后。但一旦涉及皇帝的新欢,她总是天然站在顾皇后一边。何况这次还事关她的伴读。若是真的东窗事发,不仅顾皇后丢脸,连她的颜面也会丢光了。

太子与安平陪顾皇后晚膳的时候,顾皇后心中已经平静了。皇帝信守了他的承诺,他没有再去找过叶棠婳,将叶棠婳交给她处置了。但这两天皇帝都没有再来两仪宫。

他得不到满足,也会有些脾气。

每当这时候,她都会想,这次裂缝是有惊无险度过了,她费心维护了这么多年,所得到的一切就是永远战战兢兢等待,等待不知道哪一天他们之间的缝隙彻底崩裂无可挽回吗?

她又想到静珑真人,说她总是心不静,心难定。她总想着这些,心怎么定?

所幸她还有两个孩子,朝臣都是站在太子这一边的。吕后请出四贤的故事她读了无数遍。她只要牢牢掌控住太子就足够了。

两仪宫晚膳的时候,玉苓在懿光园独自用了饭。之后她一个人又觉得无聊,可去桐儿屋里,她怕染了病气,去棠婳那里,她也觉得晦气。她只能孤零零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书,最终还是忍不住好奇,领着宫女走去逛倚梅馆的小院子。

从院子里可以看到当初清沅住的西厢已经空了。棠婳还住在东厢,可从窗户看也是一片黑暗,只有窗下留了一盏小灯,看起来死气沉沉。

玉苓心中莫名害怕起来,不敢进去与棠婳说话,匆匆离开了。她心中暗暗嘀咕,棠婳莫不会是疯了吧。

等到第二天一早,安平公主就将棠婳和玉苓都召到面前说话。

玉苓白天一见棠婳,只见棠婳似乎消瘦了些,但神色不像刚回来的时候那么萎靡了,十分平静的样子,并没有疯像。

玉苓略有尴尬地向棠婳打招呼,棠婳也是淡淡的,与从前似乎没有两样。

到了公主面前,安平让她们坐下,然后开门见山道:“这件事情本该同你们三个人说的,但桐儿身体不好,我就派人去和她说了。这事情就是皇后说了,你们本非宫女女官,是我的伴读,长久让你们留在宫中,与家人分离,有违人伦。正好重阳快到了,你们正好可回去与家人团聚。”

安平说完这话只是看着棠婳。棠婳眼中已经慢慢漾出泪光,她一脸解脱。她向安平端端正正行了礼,轻声道:“谢皇后恩典,谢公主恩典。”

玉苓还有些迷惑,棠婳一行礼,她也跟着行了礼谢恩。然后她忍不住问:“那过完节,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安平公主这才看向玉苓,淡淡道:“不用回来了。”

她点点头,立刻有宫女端上两盘赏赐,都是些精美饰物,金啊玉的,宫中所造,十分华丽。安平说是赏赐给她们,作为这段时间的答谢。

玉苓如遭雷击,她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但她不敢违抗,嘴唇颤动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默默领赏。回去之后宫女就开始手脚麻利为她收拾行装了。

很快燕王的人又去了一趟顾家,清沅收到了好消息。至少她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对棠婳和桐儿都算是好消息。

两天之后,宫中的三位伴读都回到了家中。叶家派人上门来送了东西,说棠婳回到家中,不日将会来拜访。

很快,清沅与棠婳就见了一面,她们在观云坊附近的寺中匆匆见了一面。两人都换了家中的衣服,不复在宫中的装扮,只觉恍若隔世。

棠婳话不多,她告诉清沅,皇后派人来说了婚事。清沅吃惊:“这么快?”

棠婳怅然道:“是啊。这么快。”

清沅有些担心,不知道皇后给她指的这个人如何,只知道远离京中,地方又远,远嫁异地,家中难以照顾,全要仰仗婆家与丈夫了。

她有些欲言又止,棠婳仿佛看出了清沅想说什么,她说:“你想劝我?想问我后不后悔?我不知道,十年后的事情,我怎会知道。但我至少此刻十分轻松。”

她微笑了,这是她唯一一次微笑:“清沅,你知道么。你拖着我去对顾皇后坦白的时候,把所有话对顾皇后说出口的时候,是我这辈子最痛快的时候。我怕的要命,但又异常痛快。”

清沅忽然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棠婳温顺的性子里那股满不在乎的莽与傲都在。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好,总有一刻,她会让这些都爆发,然后将之归结为命运。

她喜忧俱在,轻轻伸手,抚了抚棠婳的脸,指尖顺着棠婳秀美的眉梢滑落,说:“答应我…好好过日子…好好活下去…”

棠婳含着泪,点点头。

送走了棠婳,清沅就耐心等待婚期。叶家在匆忙为棠婳准备嫁妆,她定的迟,婚期却比清沅还早,还要送嫁去外地,因此异常忙乱。

至于玉苓那边,只有家中长辈来往了一次。之后就没了动静。清沅估摸着玉苓心中不会好受,但这也不是清沅所关心或在乎的事情了。

她数着日子,绣好了好几件新裳,婚期就越发近了。

第118章

重阳节前后,正是秋色最好时候,顾宅又是人来人往,访客络绎不绝。

过节时候,宫中赏赐了许多时令之物,又给老太太送了许多极品人参燕窝,可见顾皇后恩宠。知道的人都说从前顾皇后照拂西顾是因为老太太,如今照拂西顾,看重的是顾清沅。

清沅对顾皇后的一切赏赐当然都不能拒绝,不止不能拒绝,还要表现得欣喜。幸好如今是在家中,她只需要在宫人来送赏赐的时候装一装就好了。

把门一关,不见外人时候,她满心想的都是婚期。她与燕王的婚期定在了正月二十。一完婚,她就会和燕王离京,这时候要尽量多做准备。

这些细微之处的喜与忧,只有柳氏看得最清楚。她最近都在为清沅的婚事准备,陪在清沅身边,女儿的心思藏得再好,她也能看出来。

柳氏原来担心燕王对清沅不够好,但这段时日看下来,已经知道燕王对清沅十分上心。她还担心过清沅只是因为迫于指婚,清沅还没有做好做王妃的准备,如今这个忧虑也打消了。

清沅做事有条不紊,甚至盼着婚期,没有丝毫焦躁不安。

柳氏看着女儿亲手绣着连理枝,那模样好,神色更惹人爱。柳氏就含着笑,心中暗道,这该是她女儿的富贵,命中注定的要做王妃,嫁入帝王家。

如今她唯一的担心就是燕王的封地。只是这事情,是她忧虑也没用的。顾泽行也劝她放宽心,封去哪里燕王都是燕王,清沅都是燕王妃,有封地,食俸禄,断不会短他们什么,顶多就是离得远了些。

等院子中的银杏树叶叶金黄的时候,宫中安排了出游狩猎。这一次太子与燕王都会伴驾。有传闻说等这次狩猎回来之后,皇帝就会公布燕王的封地。

宫中也在忙着燕王的婚事。正月二十,燕王会在宫中与顾清沅完婚,之后在宫中住几日,就会离开京中,去往封地。

按理说,时间只有三个月左右了,封地地方也需要做准备迎接燕王,不能再拖下去了。

皇帝出行秋猎,本就是为了散心。前段时间跑了叶棠婳,他有些不快,与皇后有几日没说话,后来又宠幸了一个新人,很快就没了兴致,想与皇后和好,又觉得有些讪讪的。

重阳过节时候,两人还没全好。这次出来游玩散心,两个人都松快些,把之前的那些事都淡了些,才算真正和好了。

皇帝心情一好,对太子不必说,连对燕王的关心都多了点。

这日皇帝在猎场周围散步时候,就叫上燕王,与他长谈一番。

皇帝与太子常常长谈,与萧广逸推心置腹长谈却很少,实属难得。但萧广逸并没有受宠若惊之感。皇帝为人父,不常关心他;他为人子,却十分了解皇帝。何况他还活了两辈子,已经深知自己的父亲。

父亲对他的关心,没有变多,也没有变少,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多。并不会因为长谈一次,就突然改变。所以萧广逸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

萧广逸记得上辈子成婚前,皇帝与他也有过一次长谈。也许皇帝觉得婚姻终究是大事,去往封地之后,父子见面的机会就越发少了。所以还是有必要说道一番。

无非是叮嘱他该如何治家,如何自律,不要以为去了封地就可以为所欲为。在封地好好打理王府,与王妃互相爱敬。诸如此类的话。

萧广逸面色沉静,跟在皇帝身边,落后父亲一两步。父子两人不急不缓地在山间散步。一抬头就能看见远处山头的红枫。

皇帝侧过脸,看了看萧广逸,道:“你这性子到底像谁呢?”他笑着说。

萧广逸这才有些惊讶,他不记得上辈子父皇这么问过他。

皇帝开玩笑似的说:“又冷淡,又固执,又谨慎——谨慎这点该是像你亲娘。可你瞧瞧宫中其他人,哪个不是爱说爱笑的。只有你…”

萧广逸说:“父皇…”

皇帝摆摆手:“我倒不是在说你的不好。和宗室里其他一些扶不上墙的的比起来,你算懂事的了。与太子也好。只是你这性子,全不像我。”

皇帝又道:“就是因为你这性子。我才有些为难。”

萧广逸道:“儿臣不明白。”

皇帝站定,他走到高处,看着山间景色,萧广逸跟在他身后。再往他身后是跟随的侍从和内侍。

皇帝道:“我在为难该把你放到哪里去。”他看了一眼萧广逸,又道:“你母后想让你去西境,宁州。”

萧广逸心中一跳,他说:“我听父皇与母后的安排。”

皇帝笑道:“你啊…”

皇帝不再封地的话,只说些闲话。还说到燕王小时候也颇机灵聪明。说着说着,他就开始叮嘱燕王到了封地,要好好守住家,治理家业。

“你的王妃,”皇帝忽然提了一句,“你是认定她了?这辈子非她莫属了?”

萧广逸记得上辈子,父皇与他长谈时候,也问过这个问题。

他上辈子有些疑惑父皇为何要这么问,但还是回答了。

这辈子他没有丝毫犹豫,只说:“儿臣非她不娶。”

皇帝道:“你没有选错人。”

萧广逸一怔。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一次没有选错人。只是上辈子时候,皇帝没有说这句话。

皇帝又道:“她是你母后族人,好好待她。必定是你的贤内助。”

萧广逸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