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道:“而你在这里住得自在,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是不想回去了。”

清沅低声道:“是。”

他心中一阵莫名的窃喜,在这天气里立刻就化成躁动。他压抑住这不合时宜的激动,淡淡道:“也好。”

清沅又看他一眼,实在不明白他这“也好”是从而来,又好在何处。

她委婉问起燕王有什么事。

燕王道:“我大体知道你想在这里做什么,我可以先告诉你,我并不在乎。也是想你省些力气,免得将来觉得做了无用功又后悔。”

清沅说:“我知道殿下看我,也许就像看飞蛾扑火一般…但我在这里不管做了什么,至少是帮了人的,尤其是许多穷苦孩子。”

两个人像打哑谜一样。燕王几乎要忍不住伸手去握住她的指尖,他其实已经明白了她。

她现在,至少从诚国公府逃了出来,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自由自在。

只是她还不明白他。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近人情,又残酷蛮横?”他问清沅。

清沅一下子就想到三月初三那天,燕王捏住她的下巴吻她。她一直想忘掉这个吻。

但是有许多事情总会令她想起,就像此刻。他本人就在她面前,她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只能看向不远处葳蕤的草木,道:“我怎么看殿下并不紧要,朝中怎么看殿下,天下人怎么看殿下,才该是殿下关心的。”

燕王笑了,说:“顾清沅,你该痛痛快快说话。”

清沅忍不住笑了,她明明不该笑的。

她终于好好看向他的脸。

暮春初夏时候好像是他气色最好的时候,看起来更让人放心。

“殿下是想说自己所做的一切,哪怕再残酷,都是迫不得已么?”她真想好好与他说一说了。

燕王说:“若我说是,你相信么?”

清沅摇摇头:“人总有私心,或多或少罢了。”燕王道:“你说的对。”

清沅终于放软了声音,道:“所以,殿下…我想请殿下多为皇帝想想。让皇帝见见太后吧。他才六岁,殿下不觉得他太可怜了么?”

燕王没有回答,只问:“你还想进宫教皇帝么?”

清沅说:“我很想皇帝。只是暂时恐怕不合适。”

清沅喝着茶,她见燕王坐了半天,茶却一口没动,不由笑道:“殿下夜访,看似亲切,但还是信不过我啊。”

燕王很谨慎,不碰她入口的东西。听到清沅这么说,他犹豫了一下,握住了茶盏。

清沅看他喝一口茶都这么挣扎,心里说不上的滋味,只能面上开玩笑道:“殿下是不该喝我的茶,毕竟我可恨殿下了。”

燕王看向她,说:“因为我抄了诚国公府。”

清沅淡淡道:“钱财还罢了。只是家父的遗物都找不回了,这是最可惜的。”

她像是太过伤心又自言自语安慰自己:“不过这些东西,只有我和大弟还会珍视了。等到了大弟的孩子当家,还是不会当一回事的。早晚要丢的,让我提前看到了罢了…”

燕王终于伸出手,他一碰到她纤巧的指尖,她就立刻缩了回去。他不放弃,还是用力握住她的手。

清沅挣脱不开他的手,低声哽咽道:“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燕王握着她的手,他说:“我知道。”

第246章 外传第二十四章

燕王来过夕露巷第二日, 就有几个侍卫模样的人搬来了私塾隔壁。他们每日一早就在院子里练功,呼呼喝喝。清泠很快就发现了他们。

“这些人一定是燕王派来的, ”清泠告诉姐姐,“他们有宁州口音。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清沅淡淡道:“来监视的。他们不来扰我们,你也不用去管他们。”

清泠因为看灯的事对燕王有一丝好感,经过这段时日这么多事情, 她对燕王又警觉起来。昨天晚上燕王过来, 和清沅在院子里说了半天话。天色昏黑,她在屋内只能看到两个人的模糊背影, 一点都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只能干着急。

听清沅这么说, 清泠不由有些生气:“我还以为…”

清沅看她, 清泠把话吞了下去, 她本来还以为燕王是悄悄来道歉的。看来她还是把燕王往好处想了。

“他既然要监视姐姐, 何必自己来一趟?”清泠又说。

清沅只是低头看着学生的功课,没有吭声。自从清沅回来之后,清泠就没有问过她有关燕王的事情。她明白了姐姐说的,就算喜欢又能有什么用呢?她不想去戳姐姐的痛处。

“我是不明白了…”清泠摇摇头。

过了几日, 清泠才渐渐放心。就像清沅说的, 这些侍卫从不上门来, 没有扰过她们。只是有一天赵逊又来,这几个侍卫在巷子里的空地上练拳脚, 立刻把赵逊吓住了。

正好遇上清泠出门回来, 赵逊就拉住清泠。

他问清泠:“外面这些舞刀弄枪的是做什么的?”

清泠道:“不知道, 应该是燕王派来监视姐姐的。有名有姓的,谁来过了,都会被记下名字,报给燕王。来一个记一个,一个都不放过!”

赵逊在门口就有些踌躇,清泠道:“国公爷请回吧,姐姐是不会见你的。”

赵逊还想在门口徘徊,立刻就有两个侍卫拥上来,把他架出了夕露巷。赵逊上了马车还有些腿软。

清泠看到这一幕乐不可支。

回去之后她立刻就告诉了清沅:“看来这些人还能派上些用处。”

清泠又一想,来她们这里的客人不少,受这待遇的唯独赵逊一人。显然是他们之前就得了命令了。

她又看清沅脸色,说:“姐姐莫不是之前就知道了?”

清沅点点头,道:“总之,你还是和之前一样。他们一半保护一半监视,不妨碍我们做事就行。”

那晚燕王走的时候,对她说了一句:“有关诚国公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清沅怕他对赵逊做什么,只道:“诚国公并没有强迫我回去。殿下不必…”

燕王说:“我有分寸。”

第二天那些侍卫一来,清沅就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只是这种保护也是另一种监守。她谈不上高兴。

清泠道:“其他都好说,只是他们能不能换一个头领?那个领队的嗓门太大,一早上就吵得我睡不着——我已经醒得够早了!”

清沅道:“这些人是来监视你的,别挑三拣四了。”

她又叮嘱一句:“你不许戏弄别人。”

清沅这话一出,清泠就起了坏心思。当天就让婆子给隔壁送了一篮子吃的,回头又看见那个领头的侍卫,清泠就笑问:“烧肉可还好吃?”

侍卫整日见到这姐妹两个进进出出,但从未与她们说过话,见得妹妹主动与他说话,还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谢过姑娘了!”

清泠道:“是我姐姐想谢谢你们帮了忙,就送些吃的。”

她又与侍卫说了两句话,才走开了。

第二日,这些话就一字不漏传到燕王耳中。

“…说是顾夫人为了谢谢他们帮忙,所以送了一篮子烧肉。”

燕王没想到清沅会有谢意,还会送烧肉。但想想宁州人确实爱大块吃肉,似乎不出奇。

“顾夫人还说,从未见过他如此体格强壮相貌堂堂的汉子。”

燕王正在喝茶,差点被呛住,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传话的内侍忙又说了一遍:“小顾姑娘说,顾夫人对她说,她从未见过李侍卫如此体格强壮,相貌堂堂的汉子。”

燕王一听就知道这是小姑娘在信口胡诌,清沅绝对不会这么说话。他当时就一笑置之。

但过了半天他冷不丁就想,一个小姑娘怎么会编出这种话来?难道清沅私下里会和妹妹说些体己话?若是这样,小姑娘怎么能大大咧咧就这么告诉外面的男子。

他怎么想怎么不舒服,他是当局者迷了。

隔了一日,夕露巷的侍卫就换了一批,这次来的几个人都相貌平平,神色严肃。

清泠心里忍笑,忍得都要岔气了。吃过饭休息时候,她装作不经意一般,问一旁伺候的眠竹:“咦,我们隔壁的侍卫怎么好像换了一批人。”

眠竹道:“是的,今早刚换了。”

清沅道:“他们肯定是要轮换的。估计十几二十天就要换一次。”

清泠故意道:“唉,虽然他们刚来的时候我觉得很讨厌,可做了这一段时日的邻居,觉得人还不错。都要像我们自家的护院了。”

眠竹笑道:“比国公府的护院还精神呢,外面哪能找到这样的护院。”

清沅虽有些奇怪,还是提点了她们两句,不要真把别人当护院使了,毕竟是燕王派来监视她们的。

过了两日,传话的人向燕王禀告:“听到小顾姑娘和下人说,不许和侍卫说话。顾夫人说了,这些都是监视她们来的,一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看得人心慌。”

过了不到十日,这批侍卫又轮换了。

这一次换的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不难看也不英俊,不热情也不严肃。清泠真要佩服了,她总不能说这批人太无聊吧!

她终于消停了下来。

夕露巷这边的动静,燕王随时都掌握着,他心里有数,并一直容许。

这天封海平特意说了有关夕露巷顾夫人的事情。

封海平取了一张笺纸给燕王看了,道:“殿下有没有读过这首诗?近来京中很多人都在背。”

诗是一位有名的诗人所作,写的是一位后宫中身份高贵的母亲对孩子的思念,因为丈夫去世,而她又见不到自己的孩子,只能日夜流泪,伤心欲绝。

诗中写了“昭阳殿”,显然就是影射住在两仪宫的吴太后。京中人最喜欢议论宫中的故事,这诗一出,京中到处传唱,说的都是摄政王把持朝政,使太后和皇帝母子分离。

“这诗…恐怕是有人有心炮制出来的,就是针对殿下。”封海平最不希望燕王声望受损。

燕王看着那张笺纸,道:“这首诗,我已经看到了。”

封海平道:“殿下,顾夫人从大理寺出来之后,就在夕露巷设私塾。明面上是救济穷苦,实际上是为她的名声。从前她是孝女,才女,如今还有个为护卫太后顶撞了摄政的美名,连她被囚禁在大理寺都成了文人间的美谈了。她这一煽动,文人最厉害的笔一写…”

他摇摇头:“吴太后,顾夫人,布的这条线真厉害。这下京中传什么的都有。”

燕王长叹一口气,道:“她算是殚精竭虑了。”

清沅在夕露巷住下之后不久,他一直在注意她的一举一动,起初还没看明白,但等这诗一出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正月十五赏灯那一天,她其实已经提前告诉他了。

“…等时间久了,你就会知道,京中人并不是真的那么喜爱你。他们只是喜欢热闹,一时新鲜。他们永远不会像宁州人,是真心诚意地爱戴你。”

“请殿下小心。”

她一步一步都计算好了。

她知道三月初三时候,她咬死不说真相,一定会触怒他。

她拼着自己伤,甚至自己死,也要毁他的名声。

如果她死了,就是明嘉皇帝亲批的孝女为了护卫太后而死,民间到时候会如何怜爱她称颂她,他完全能想到。

她没有死,但甘受贫苦,住在穷街陋巷,还在为太后伤心。这样的故事,文人怎么会不爱写?

封海平看燕王出神,他唤道:“殿下?”

燕王看向他,说:“夕露巷…”

封海平道:“殿下要再抄一次顾夫人么?再抄一次,她就再没力气折腾了。”

燕王抖了抖那张纸:“这首诗虽有夸大,但说错了么?”

他确实阻拦了太后与皇帝相见。

封海平一时无语,他想了想说:“可是殿下这么做都是有道理的。”

他毫无道理地站在燕王这一边。

燕王道:“随他们去。总得让他们发泄发泄。我岂会恐惧被天下人议论。”

封海平没想到燕王竟然就这么轻轻放过了夕露巷,他又想是不是燕王还有更长远的打算。

“看来我也得去夕露巷看一看了,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竟能搅出这样的风波。”

燕王道:“不许胡来。”

封海平见燕王神色严肃,立刻笑道:“我只是想知己知彼,绝不会轻举妄动。”

封海平走后,燕王又看了一遍那首诗。等皇帝来了,燕王亲自检查了一遍他的功课。

看到他练的字的时候,燕王问:“贤儿,你想顾先生么?”

皇帝立刻说:“想!我想她回来教我。”

如今教皇帝书法的是一位老先生,上课很严肃,当然不如清沅那般温柔细腻。

皇帝好似看到了一丝希望似的,对燕王撒娇道:“皇叔,你能让沅姑姑回来吗?”

燕王只说:“你要再用功些,顾先生也许就会回来。”

皇帝虽然才六岁,但已经能分辨哪些是可以实现的承诺,哪些是说了敷衍他的。他不再追问,只答应说好。

燕王翻着他的本子,又淡淡问:“贤儿,你想你的母后么?”

皇帝迟疑了一下,小声说:“不想。”

燕王看着他,问:“为何?你有段日子没见到她了。”

皇帝垂着头,有些别扭,但燕王还在看着他,他不敢不说。

“因为…母后又不来看我。是她不来的。他们骗我说母后病了,其实母后根本没有生病。她不要我了。”

燕王手一顿,他说:“谁告诉你的?”

他要宫人一律对皇帝说,吴太后要养病,需要静养,所以不能与他相见。等吴太后“病”好了,就会见他。

“谁说太后不要你了?”燕王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