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一思忖,顾咏没再犹豫,朝玉珠道:“街上到处都是积水,你不识路,还是我陪你一起去。若是寻不到孙大夫,我们便去找林尚书,左右总能找到上奏人。”便是实在不行,他就只有去求崔氏进宫找太后说话了。

秦铮原本以为顾咏会帮着劝人,没想到他竟然还在一旁加油添醋,恨得牙痒痒,却又实在没法,只得朝他威胁道:“你路上好好照顾我姐,若是她伤到了哪里,我定要你好看。”

顾咏自然不会和他认真,候着玉珠换了衣服鞋子后,就拉着她一同出了门。

大街上一片萧条,路上到处都是泥沙洗过痕迹,还有各种各样动物尸体,因刚刚被水泡过,又被太阳一照,很快就腐烂变质发出阵阵恶臭。有些地势较低水井渗进了脏水,可附近居民却完全不顾忌,打上水后也懒得烧,径直就灌进肚子里。玉珠一路上瞧着,只觉心惊胆战,好几次都忍不住冲上前想要说服他们将水烧开了再喝,人家却丝毫不理会。

“也怪不得他们,”顾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几日接连着下雨,哪里还有干柴,能做饭已是不易,谁还会舍得烧水喝。”

玉珠听罢了,更感无力。

他们两个绕了好几条街,才好不容易赶到了孙大夫家门口,敲开了门,才知道孙大夫大早上就进了宫。二人又急急忙忙地去太医院寻人,一进太医院大门,就发现里头气氛有些不对劲。

太医院里难得这般肃穆,大门口往里全站着御林军侍卫,个个面色肃穆。玉珠心中忐忑,和顾咏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看,轻手轻脚地进了前院。

院子里站着一群御医,张胜也在里头,玉珠赶紧上前拍拍他肩,轻声问道:“这又是出什么事了?”

张胜皱着眉回头,见是她,轻轻摇头,小声道:“我也是方才刚到,听说是孙大夫跟太子殿下上了折子,说洪灾之后并有大疫,特奏请太子殿下下旨防备。可这事儿,实在难为。”他朝顾咏瞧了一眼,顾咏亦理解地朝他点了点头。

京城局势,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暗地里却还是风起云涌。瘟疫之事,最易与天命之说联系在一起。若贸然下旨,只怕有人借机发挥,造谣生事说太子无德,天降奇祸。

“那就不作任何防备么?”玉珠急道:“若果真闹出瘟疫来——”她话未说完,就见正厅大门陡然打开,一会儿,太子与孙大夫等几位德高望重老太医走了出来。太子一脸严肃,没说什么就走了。

待他走后,孙大夫才缓缓道:“太子下令,全城戒严,预防瘟疫。”

玉珠总算松了一口气。

天降奇祸(二)[VIP]

玉珠并没有处理瘟疫经验,所能做也不过是与诸位太医们一起依照孙大夫吩咐到京城各位官宦府里安排防备瘟疫事宜。当然她也贡献了一些以前在书中所看到记录,用醋和石灰消毒,以及用大黄和苍术泡水作茶饮。

官宦人家对饮食和卫生素来都比较讲究,最难办其实还是南城贫民区,那里人蛇混杂,常年藏污纳垢,哪是一两天能清理得干净。虽说朝廷有旨意下来,但这对平日里连饭都填不饱肚子贫民百姓来说,根本没人把它当回事。

过了两日,太阳愈加毒辣,气温猝升,很快就从南城传来了有人病倒消息,腹泻呕,、继而高烧,昏迷不醒,没两日就断了气。这分明就是瘟疫症状,太医院顿时忙成一团糟。京城里也渐渐传出了各种谣言,自然免不了要将太子一番责难,更多却是一窝蜂地涌向城门,想要出京。

京兆尹衙门早接到旨意,城门紧闭,除非有太子亲旨,否则绝不开门。自然免不了有些权贵依仗着身份尊贵想要硬闯,被杀鸡儆猴地斩杀了几个人后,又都老实下来。但京城却是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京里大夫们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玉珠自然也不例外,除了每日去各府上巡视外,她还和顾家商量后,让同仁堂熬制了免费汤药供百姓服用,为免多生事端,自然是以朝廷名义来做。旁药铺见此,也多纷纷效仿,虽费些银钱,却能得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尽管如此,京城里瘟疫还是迅速蔓延,不过十日,就有数百人身亡,且不仅仅是南城区,东西两城也都陆续有人感染,就连皇城中也出现了感染征兆。京城里气氛愈加恐怖,大街上几乎瞧不见行人,空气中只偶尔有呜咽哭泣声音,仿佛一夜之间,这里就变成了一座死城。

大朝如今早已停了,但太医院还是每日都准时点卯,玉珠整日早出晚归,没几日就瘦了一圈,下巴都尖削了,看得顾咏极是心疼,却又无能为力,只得每日让于婶子煲些汤水,亲眼瞧着她喝下了才放心。

依照朝廷旨意,但凡是府上发现有感染瘟疫,需整府封闭,不得进出。皇城中那些达官贵人们都吓得不敢作声,便是府里有人感染,也都偷偷地禁了言,结果居然闹出了一件大事,有个四品官员因封锁消息竟导致阖府悉数感染,府中上下死了大半。

此事一出,太子震怒,立刻将那官员革了职,且下了明令,若有再犯者,永不叙用。此令一出,京中权贵才算消停了些。可难免还是有些人心存侥幸,私下里寻大夫就诊,而不肯宣扬。

这日晚上,玉珠睡得正沉,依稀听到外头喧闹声,方才起身,就听到门口有人敲门,低声地问道:“姐,你醒着么?”

玉珠赶紧披了衣服起床,点上灯,揉着眼睛打开门,只见一脸惊慌卢挚赫然站在院子里,一瞧见玉珠,他就像溺水之人见了救命稻草似扑过来,颤着声音道:“秦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妹子。”

他这番话说得不清不楚,玉珠也听不懂,只得赶紧示意秦铮将他扶进屋,柔声细语地问到底出了何事。卢挚哭哭啼啼,好一阵才将事情给说清楚,原来是卢挚妹妹,卢府三小姐今儿却是出现了瘟疫症状,大早上就头晕眼花,中午时开始腹泻呕吐,到了晚上,赫然发起烧来。

玉珠听罢,不由得大惊道:“既然如此,就该早早地报往京兆尹衙门,若果真感染了瘟疫,得尽快隔离,否则要出大事。”

卢挚眼睛里包着一汪泪,却是一脸坚决,“小妹院子已经围起来了,除了伺候下人再无人进出。若果真报去京兆尹衙门,只怕家里头都要受牵连,祖母已八十高龄,实不忍再让其受罪。这才想着来寻秦大夫,求你去给小妹看看,我听说太医院有医治瘟疫方子,虽不能确保无碍,但总聊胜于无。”

他话一说完,一旁秦铮早已气得发抖,拽着他衣领抡起胳膊给他一肘子,怒道:“你妹子命就是条命,我姐就活该被传染了。姓卢,平日里没瞧出来,你竟然这般自私自利。赶紧从这里给我滚出去,再别让我瞧见,要不然,我见一回打一回。”

说着,拽着卢挚胳膊就要把他往外推。玉珠到底是大夫,医者父母心,虽说卢挚此举未免过分,但她又哪有见死不救道理,略一沉吟,便起身将秦铮喝住,咬咬唇,应道:“我随你去就是。”

秦铮大惊,回头拉住玉珠袖子着急道:“姐,你别乱来。若是你也感染了,我要怎么办?”

玉珠挥挥手止住他继续往下说,沉声道:“既然做了大夫这一行,便要有这一行自觉,没有说有危险便不做道理。”若是政治斗争,她还能勉强说服自己不去理会,可如今却是病人在眼前,让她如何视而不见。

秦铮知她最是倔强,若是下定了主意,便是无论如何也劝不下来,只恨顾咏怎么不在,若不然好歹也能帮忙说几句。玉珠也没时间再劝他,拍了拍他肩膀,便折身去房里换了衣服,拎上药箱,随卢挚去了卢府。

待秦铮反应过来,他也赶紧去屋里换了衣服,跟在了他们身后。

卢府在距离秦家不远另一条巷子里,大晚上,却有下人提着灯笼在门口候着,见卢挚请了大夫过来,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迎上前。

卢家三小姐绣楼在西边靠池塘小院里,院子里灯火通明,却瞧不见人,下人们都在院外坪里候着,卢老爷和夫人在外头正房大厅里候着,客客气气地跟玉珠打招呼,语气中带着祈求意味。

玉珠却懒得和他们寒暄,径直去了绣楼,嘱咐下人们在院子四周撒上石灰,又让人煮了开水,撒上盐,先给卢小姐补充水分。

太医院里有不少太医都总结过瘟疫方子,毫不藏私地奉献了出来,玉珠便根据卢小姐症状,挑选了其中一个。这瘟疫说起来可怕,其实在于其传播和发病速度,若是发病时能得到及时治疗,挨过了最艰难头两天,便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卢小姐原本身体还算康健,加上染疫时间不算长,故很有生还可能。玉珠给她开药她也都喝了,虽然很快又呕出来,但总比不进汤药强。一晚上,卢小姐又呕了好几次,天亮时便直接晕了过去。好在玉珠一直守着,一边用银针刺穴,一边辅以汤药,那卢小姐才算吊着一口气。

天亮之后玉珠才小寐了一会儿,但很快又被人给唤醒了,说是卢小姐又醒了,烧得厉害。玉珠赶紧又冲过去,诊过脉后让下人准备冰来降温,好歹才算是将她体温给降了下去。

一会儿顾咏也闻讯赶到了卢府,二人隔着院子栅栏两两相望,眸中柔情似水,心意相通,最后玉珠朝他安慰地笑笑,转身进了屋。

如此折腾了两日,卢小姐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虽说尚未好转,但依玉珠诊断,也不至再恶化,留下了这几日汤药后,她才告辞回家。

路上她便发现有些不对劲了,脑子晕晕乎乎,手脚有些不听使唤,甚至开始打起了摆子。起初还以为是这两日没休息好,但很快她就确定了自己异样,果断地撕下袍子下摆将口鼻捂住,又将一旁秦铮和顾咏推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自己房里。

顾咏和秦铮先是一愣,尔后很快反应过来,一时心神俱震,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快步追上前去,但已经晚了一步,玉珠房门早已死死抵住,无论他二人如何叫唤她也不肯开门。

虽说自己是大夫,早见惯了生死,但这事儿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又另当别论。有那么一瞬间,玉珠脑子里空落落,一时又暗恨自己为何要逞强,竟闹得要赔上自己性命,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落下泪来,靠在门后狠狠哭了一场。

顾咏二人就在门外,听着她抽抽噎噎哭泣声,心如刀绞,偏又不知说什么来安慰,二人一时静默无言,唯有心痛。

玉珠哭了一阵,心里郁愤都发泄了出来,脑子里总算清醒下来,瘫着身子靠着门,低声朝门外二人道:“我这是感染了时疫,好在如今症状初现,不甚严重,若是你二人依照我吩咐去做,我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但切记不可进门,若是再将你们俩也染上了,我…我死不瞑目…”说着话,嗓子就噎住,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秦铮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倒是顾咏还冷静些,竭力镇定了心神,低声向玉珠一一问清了治病要领,默默地用心记下,待都背下了,才赶紧让秦铮去库房取药,又唤来于婶子去厨房烧水…正说着话,忽听到门后一阵声响,仔细一听,却是玉珠竭力压抑呕吐声。顾咏身子一晃,脚上踉跄,险险地扶住墙壁才没倒下。

正文 各分东西

顾咏依照玉珠吩咐,用生石灰将院子洒了个遍,又用白醋将她院子里凡是到过地方都悉数擦了一遍,秦铮也将药熬好了,小心翼翼端到门后,小声地哄玉珠开门。玉珠却不理,非要他和顾咏走得远了,才谨慎地开了一个小缝,将汤药和水取进屋,同时将秽物清理出来,让秦铮深埋进土里。

顾咏和秦铮原本还打算趁机破门而入,这会儿亦是无奈,只得在门外候着,侧起耳朵仔细听玉珠还有什么吩咐。但她哪里还有力气说话,喝过了药,就径直躺回了床上,浑身发起烧来,脑子迷迷糊糊,一会儿就昏睡过去。

半睡半醒间,听到身边有说话声音,她顿时着急起来,甚不安稳地想要睁开眼睛,眼皮上却似有千斤重,身畔那人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柔声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却莫名地觉得安心,一时睡意涌上,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接下来她都一直昏睡着,浑然不知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却不时地闪过些乱七八糟画面,一会儿是在现代时被父亲逼着背诵医术场景,一会儿又是幼时垫着小板凳给秦铮做饭画面,年少时梦想,可望而不得期望…

那些早已过去了许多年事情,不知为何忽然清晰起来,一一地在脑海里演过,仿佛一切都还在昨日。可玉珠脑子里却又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已过去。而她现在,她现在在做什么呢?身畔有人在温柔地呼唤她名字,一声又一声,这让玉珠觉得身边一切忽然真实起来。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吃力地睁开眼时,外头一片漆黑,屋里点着蜡烛,昏暗灯光下,依稀可以看清床边靠着人侧脸,挺直鼻梁下有模糊胡渣子,她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却抬不起手。

才稍稍一动,床边人就惊醒了,霍地睁开眼,瞧见玉珠,脸上顿时显出惊喜交加神情,“玉珠,玉珠——”他颤着手轻抚上她脸颊,不敢置信地说道:“玉珠,你醒了吗?”

玉珠虚弱地朝他勾了勾嘴角,吃力地伸手去握住他,张张嘴,却发不出声。

“水,对了,孙大夫叮嘱说你得多喝水。”顾咏这才想起孙大夫叮嘱过话,顾不上和玉珠说话,赶紧转身去给玉珠倒水。

玉珠精神并不好,喝过了水,眼睛又开始一开一合,不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顾咏却是放下心来,睁眼仔细看了她半晌,才握住她手靠着床边闭一会儿眼睛,不知不觉间,嘴角已经翘起。

玉珠再一次醒来是第二日中午,一旁候着不是顾咏,而是秦铮。见她醒来,秦铮也显得有些激动,一个没忍住,眼泪就掉了下来,偏又不想让玉珠看到,赶紧别过脸去胡乱抹了两把,又挤出笑脸朝她道:“姐,你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厨房里煮了粥,我让于婶子盛些过来。”

说罢,也不待玉珠应不应,转身去唤于婶子。

清清淡淡白粥,什么也没有加,但玉珠还是吃得极欢。她睡了两日,胃里只有药汁,虽说白粥也不饱肚子,但吃了总比没有强。吃过后又歇了一会儿,玉珠精神好了些,才缓缓问起顾咏去了哪里。

秦铮回道:“早上才起来就去了衙门,他一连告了两日假,林尚书有些不快。今儿见你醒了,这才去了衙门。”

玉珠听罢了,心疼道:“他这两日一直都守着么,身子怎么受得了。”顿了顿,忽又恼道:“说了让你们在门外别进来,谁让你们守着。若是也染了瘟疫,这可怎么得了。”

秦铮顿时哭起来,抽抽噎噎道:“你就想着你自己,有没有想过我们。你若是果真这么去了,剩我一个人怎么活得下去。娘亲也走了,然后是阿爹,现在连你也这样,我…我…”他说到此处早已泣不成声。

玉珠听着,亦是满心愧疚。她固然要遵守从医之德,却忘了家里还有幼弟,还有亲人。再回想起这么多年,父母双逝,她一个外来人固然能承受,可那毕竟是秦铮生身父母,她从来没有想过,他小小年纪却是怎么熬过来。

见玉珠眼中也渗出泪来,秦铮却是慌了,赶紧擦干了泪,紧张兮兮地过来哄道:“姐,你别哭啊,我又没怪你。你要是伤心了,一会儿又睡过去了怎么办?这两天可把我和顾大哥吓死了,守在床边半步也不敢离开,生怕一走开,你就…你就…”他嘴一瘪,使劲地忍住了没再哭出来。

玉珠眼睛也发酸,艰难地伸出手去握住秦铮,低声道:“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她精神到底不好,情绪又激动,说了几句话后,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秦铮生怕她醒不过来,一直在旁边陪着,直到晚上她又醒来,喝了些稀粥后,又睡着了。

到底是元气大伤,虽说保住了一条命,玉珠却还是在床上躺了有大半个月才渐渐好转。京城里瘟疫也开始得到了抑制,听顾咏说是孙大夫和几位太医集体研制新方子取得了奇效,具体是什么,顾咏却是说不清楚。

玉珠身体好转后没有再去太医院,倒是孙大夫抽空过来瞧过她两回,聊了几句后,玉珠才终于吞吞吐吐地说起想要辞官话。这场瘟疫,除了南城百姓外,死得最多却是城里大夫,孙大夫想着顾咏和秦铮,也没为难她,只让她身子好些后再将金鱼袋还回去。

如此一来,玉珠才算是真正地又成了个平头百姓。秦铮却是欢喜得很,这样一来,玉珠便不必再每日大清早就起来,每日奔波于宫廷和权贵府中,落不得好还是小事,最怕是连小命都随时保不住。

到七月底,终于没有再有因感染瘟疫而猝死病人了,朝廷亦宣布取消京城戒严,百姓一时欢呼不已。玉珠身体已然好转,但顾咏和秦铮依旧看着紧,轻易不让她出门,只在晚上稍稍凉快些了,才一齐在附近走走。

八月初,郑览离京。顾咏亲自去送,因天热酷暑,秦铮不肯让玉珠出门,她便只好托顾咏送了些温补药材过去。

郑家祖籍在西北七星县,离京城有数千里,如此一离去,只怕今生也难得再见。顾咏一路沉默地送到城外长亭,好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与郑览少时相交,志同道合,从未想过有几日竟会相对无语。虽也知道这一切缘起,可顾咏并不后悔。

郑父一死,郑家便日渐衰微,朝廷本就不满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对付不了崔家,应付旁家族却是绰绰有余。自郑侯爷过世后,郑家大少爷郑广继承爵位旨意便迟迟不下,京中有眼力便开始刻意疏远,郑府在京里处境变得十分微妙。

连郑广尚且如此,更勿论连爵位都没得继承二少郑览,故得知他选择回祖籍守孝时,顾咏反倒放下心来。七星县到底是边疆僻壤,郑览又曾在京中任职,想来不会有人胆敢随意欺压,起码,不必再看京城诸位嘴脸,也是好事。

长亭外到处都是送别人们,有吟诗作赋以送别,也有盘坐于地,嬉笑饮酒道别,也有拉着袖子依依不舍泪湿衣襟,唯有顾咏与郑览二人面色如常,在长亭外互道珍重后,郑览朝他笑笑,转身就上了马车。

鸿雁高飞,一缕黄尘。

马车渐渐消失在路尽头,顾咏看得眼睛有些发涩。直到身后元武低声催促了两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低头用袖口蹭了蹭眼角,转身上马。

正文 绣楼再见

自从太医院辞官后,玉珠在家里歇了几日,没多久便有些熬不住,跟顾咏商量着去同仁堂坐堂。

顾咏自然毫无异义,于是第二日,玉珠便成了同仁堂坐堂大夫。

这半年来同仁堂发展迅速,除了原来铺子外,又在西城开了一间,生意颇是兴旺。得知玉珠要来同仁堂,钱掌柜欢喜得不得了,虽说同仁堂这半年多来生意还不错,但总归是以成药闻名,撑场面大夫却是敌不过保和堂等其他大药铺,如今玉珠肯来,不说当初开膛破肚名气,单是宫中御医这个名号就足够以唬人了。

钱掌柜最是精明,玉珠来店这一日他特特地请了人来舞狮子,又噼里啪啦地放了半天鞭炮,大肆宣扬,整条街都晓得同仁堂来了个厉害得不得了年轻御医,看热闹都挤满了铺子,瞧见玉珠这般年轻,纷纷咋舌,却是无人敢质疑她年纪和医术。

玉珠老熟人张大夫却早在年后就去了西城铺子,如今在店里坐堂,是两位中年大夫,一个长着两撇山羊胡瘦高个,姓方,善儿科,另一位却是大腹便便矮个子,姓项,善治跌撒损伤。玉珠与他二人一一见礼,二人连道“久仰”。

因钱掌柜宣传,来铺子里寻玉珠看病排了长队,但钱掌柜得了顾咏吩咐,生怕累着她,故只挑了十个病人,其余都分到了旁大夫手里。因顾虑到她是个女儿家,钱掌柜特特给她设了个加了帘子小间,病人依照号牌一一就诊,过时不候。说来也怪,越是这般拿乔,那些病人们越是趋之若鹜,每日排队等号牌都有好几十个。

玉珠模样好,说话又温柔,也不似旁大夫那般喜欢装高深,与铺子里伙计们都相处得极好。

秦铮这两个月却像是长大了好几岁,忽然就成熟起来,每日都亲自送玉珠去铺子里,晚上又定时过来接,体贴得连顾咏都自愧不如。倒是玉珠有些不习惯,总是提醒他秋闱临近,赶紧温书备考。

九月秋闱,故才八月中旬,京里就热闹起来,满街都是赴考生员,客栈里多住满了人,有些囊中羞涩则在城郊寻些干净幽静寺观住下。这番场景让玉珠不由得想到了去年年初她和秦铮来赴考时场景,一时感慨颇多。

因秦铮早在顾咏引荐下给子监几位大人们都投过卷,且颇得好评,故虽临近科考,秦铮却并不紧张,倒是玉珠紧张得很,每日里总免不了啰啰嗦嗦地问几句,又怕给秦铮添加压力,总是开了口又后悔,十分地纠结。

开门做生意,难免遇到无赖泼皮,药铺自然也不例外。玉珠才来了几日,就亲眼瞧见有人上门捣乱,却没曾想,竟然还是位熟人。

这日大早上,玉珠方才到了铺子,连茶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听得外头厅堂里一阵喧闹。她心中好奇,正要掀帘子出门一探究竟,那帘子倒先开了,探进店里学徒小唐脑袋。小唐朝她嘻嘻一笑,道:“秦大夫不必出来,店里总有些泼皮无赖要捣乱,钱掌柜自会处理。”

玉珠闻言心定,点点头,自己煮了茶,一边品茗一边侧起耳朵听外头动静。没想到,外头喧闹声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愈加激烈,不时地传来歇斯底里嚎叫声,那嗓音听着,却是有几分耳熟。

玉珠歪起脑袋想了半天,却实在想不起究竟在哪里听到过,琢磨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住,悄悄掀起帘子往外头瞅了瞅。厅堂里都是人,从玉珠角度只瞧见一堆脑袋和屁股,她张望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来。

外头声音愈发地大了,夹杂着哭喊声,因又哭又嚎,玉珠竖起耳朵听了半晌,总算听清了两句话,“老子是举人,你们这群刁民胆敢碰我…”

玉珠顿时打了个寒颤,这声音,这腔调,可不正是当初在医馆时要纳他做妾那个极品邓举人么?一想到此人,玉珠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赶紧放下帘子躲进里屋去,生怕被这个极品纠缠上,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正当她往回缩脑袋时,挡在前头伙计忽然侧了下身子,邓举人狰狞脸陡然暴露在玉珠面前。

那邓举人是何等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玉珠,顿时像着了魔似激动起来,一蹦而起朝玉珠方向扑过来,口中还大声嚎叫道:“秦家妹子,你可不能这么无情,看在我们往日情分上,你——”他话尚未说完,一旁钱掌柜已经怒不可遏地一拳头打了上去,将他未说出口腌臜话打回了肚子。

玉珠闻言也气得直发抖,外头这么多人瞧着,那极品说出这般无耻又暧昧话来,难保没有人胡思乱想到时候传出些乱七八糟谣言来,他一个极品不顾名声,玉珠可还是要脸。

但玉珠也没失去理智,做出冲出房来与他对骂举动来,只在屋里冷笑回道:“邓举人说是什么话,您在青竹巷住了才半个月,与小女子见了不过两三回,何故动不动就攀谈旧情。您名声在外,在董家住了不到一月就被赶了出去,青竹巷人人皆知,至于什么缘由,小女子面薄,可说不出口。不过在场诸位若是有心想知道,随处打听便知。这般恬不知耻有辱斯文败类,早该送去衙门问责,怎好放出来四处乱咬人。”

她这番话不带一个脏字,却将这邓举人骂得够呛,众人原本见他撒泼,心中就极厌恶,如今听玉珠话里话外意思,此人似忽还有不可告人之处,一时议论纷纷,更有些好事,忍不住四处打探,问起周围有没有青竹巷人。

那邓举人原本想着好不容易才遇到玉珠,念着她当初不大说话,瞧着是个极好欺负,没想到她嘴巴竟如此利落不饶人,见四周众人看向自己眼神已是一片鄙夷,一时又惊又怒,愤然道:“你…你血口喷人,我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说罢,奋力甩开众人,扯着袖子捂着脸,狼狈落荒而逃。

邓举人一走,铺子里看热闹也都慢慢散去,钱掌柜着人将厅堂收拾了一下,一会儿,又特特地过来向玉珠告罪。玉珠哪里会怪他,只暗叹自己倒霉,如何会识得邓举人那样极品。罢了又问起那邓举人如何会来寻铺子不是。

钱掌柜苦笑道:“秦大夫您却是不晓得,但凡开铺子做生意,没有不被这些流氓纠缠过,且我们药铺做是成药生意,卖荣养丸又极惹人眼红,那些泼皮无赖也就更多。年初时候还有人来讹诈,非诬陷说我们荣养丸吃死了人,还逼着我们拿方子出来比对,这明摆着是旁铺子捣鬼,眼红我们生意好,想来分一杯羹。也亏得后来东家府里得了势,这几个月来渐渐好些。像今天这样事儿,倒是有些日子没发生过了。”

玉珠闻言更感做生意不容易,想想自己进京后顺风顺水日子,越来越觉得并非自己运气好,而是顾咏他们一直护着缘故,心中未免又生出几分感动来。

晚上顾咏放衙早,便和秦铮一道儿过来接玉珠,不免又提起邓举人事儿。秦铮一听说是那个龌龊人,顿作厌恶之色,道:“真真地倒霉,怎么就遇见了这么个恶心人物,一听着就让人吃不下饭。也亏得他居然能中举,若是明年再被他考中了进士,补了缺去做官,那地方百姓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邓举人在青竹巷闹笑话时顾咏正巧去了河南府,故未曾亲见此等“妙人儿”,之后秦铮和玉珠也甚少提及,如今见秦铮这般说话,方知当日还有未曾听闻故事,不免疑惑地问上几句。秦铮也不瞒他,便将当时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待顾咏听到那邓举人竟然妄图纳玉珠为妾时,气得直咬牙,恨不得立马去寻了那邓举人好生揍一顿。

因天色尚早,三人便步行回家。经过一家绣楼时,玉珠忽一时兴起想要进去逛一逛。她其实也不缺什么,就是瞧着那些精美绝伦绣品眼热得很,自个儿又绣不来,便只好费些银钱买几幅,徒做观赏之用。

顾咏素来对穿戴不甚在意,除了官袍上图案,平日里衣服上极少有花纹,也不爱戴香囊,故对玉珠手艺也不作要求。但既然是玉珠喜欢,他也就陪着,东看看,西看看,偶尔还出声评点两句。

这家绣楼生意极好,店里伙计却十分殷勤周到,一路跟着玉珠前前后后地热情介绍,又将各地绣品点评了一番。玉珠看了一阵,目光被架子上一幅绣屏给吸引住了。那是一幅双面绣,一面是狮子滚绣球,另一面是海棠□,虽说都是极常见花色,可那狮子却比旁人家要更憨态可掬,海棠花也没那么多艳丽颜色,只用深深浅浅红和粉勾勒出层次感来,玉珠一眼就喜欢上了。

那伙计是个极有眼力,一瞧见玉珠盯着那副绣屏看,就猜到了她心思,赶紧笑着介绍道:“姑娘真是好眼力,这副苏式双面绣功底极深,您瞧瞧这针脚,这颜色,没个十年绣工可做不来。看姑娘您是头一回来我们铺子,小自作主张给您个优惠价,这个数,你拿去,就当交个朋友,姑娘日后常来照顾生意。”

那伙计伸出五个手指头摇了摇,玉珠却是看不懂,求助地向顾咏看过去。顾咏又哪里晓得,迎着头皮道:“贵了,再少一成我们就买。”

那伙计笑道:“这位公子,我们店里做生意最是公道,这样绣活儿,五两银子已是最便宜不过。您瞧瞧——”他随便指着旁边一副百牡丹图道:“这副色天香瞧着热闹富贵,其实绣工差了许多,就这样我们平日里也卖五两银子呢。这双面绣最是繁复,京里极少有擅此针法,我们也是凑巧才遇到位官宦小姐,因家里遭了难,才绣了东西出来卖。要不,还真寻不到这样绣品。”

玉珠被他这么一说,愈发地觉得这副与众不同,也不再还价,爽快地付了银子,看得一旁顾咏和秦铮直想笑。

那伙计见玉珠难得地爽快,也甚是热情,又道:“姑娘若是喜欢这样绣品,不如随我进里面再挑几幅,都是方才送到,还没来得及装裱。”

玉珠听了,顿时来了兴趣,便跟着那伙计一道儿去了里屋。顾咏和秦铮心中好笑,但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绣楼后面有个小院子,四面都修着围墙,院子里种了些花花草草,正值盛夏,长得枝繁叶茂。伙计在前头带路,先跟玉珠告了声罪,进了东边厢房,一会儿又出来了,笑道:“姑娘来真是巧,正好绣娘又来送绣品了。”

玉珠大喜,赶紧进屋。一进房门,瞧见屋里人,她顿时呆了呆,端坐窗前一身素装年轻女子竟然是当初在京中赫赫有名孝女江素娥。

顾咏也紧随其后进了屋,瞧见江素娥,也俱是一愣。秦铮虽不认得她,但见玉珠两人面色有异,便猜到有些不对劲,也不说话,一会儿看看玉珠,一会儿又看看顾咏,满脸疑惑。

江素娥也没料到会在这样地方遇到顾咏,窘得满脸通红,站起身后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口中喃喃道:“顾大…顾大人,是您啊。”

顾咏朝她颔首示意,唤了一声“江小姐”。玉珠也挤出笑来,朝她点点头。

江素娥脸上一僵,但还是勉强挤出笑容,又唤了一声,“秦大夫,您也在。”

顾咏道:“我陪玉珠来买绣品,店里伙计说这里有双面绣——”他话未说完,忽觉不对,这屋里起先只有江素娥一人,那伙计口中所说绣娘,可不就是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倒是江素娥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总算恢复了常态,笑笑道:“可不正是我绣,秦大夫快过来挑一挑,若是有喜欢,我送你。”说着,就过来拉玉珠手。

玉珠也释然,面色如常地和她说笑,只是她不收钱,玉珠不好多挑,最后也就选了方鹅黄色绣梅花帕子,临走前,还特意郑重地谢了她。

出了绣楼门,顾咏一直心中惴惴,生怕玉珠因此生他气,说话中都透了一股子小心翼翼。秦铮在一旁瞧着,连连摇头直笑。

三人一路回了秦家院子,到门口时,顾咏忽然一回头,一脸警觉。玉珠和秦铮不解其意,也跟着转身朝四周瞧了瞧,却无异样。

“怎么了?”玉珠问道。

顾咏缓缓转过身,冷峻脸又迅速堆上笑容,道:“无事,只是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后头有人跟着。”说罢,又朝四周看了一会儿,确定实在无人跟踪,才和玉珠一道儿进了门。

秦铮下场

顾咏一贯地蹭了晚饭才走,出门时不放心地在四周查探了一番,回府后依旧不放心,请了府里两个护卫过来守着。 这两个护卫是兄弟俩,姓曹,平日里顾咏都唤他们曹大哥和曹二哥。这二位都是崔家老人,当年崔氏嫁进顾府时候一道儿带进来,虽说年岁已不轻,一身功夫却是没落下。

曹家兄弟看着顾咏长大,虽说是主仆身份,但心里头待他犹如子侄一般,难得他心里有了中意人,他们自然也当她如未来少夫人,丝毫不敢怠慢。

不过他二人暗中跟了两日,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加上秦铮每日早晚接送,二人心里便渐渐松懈了下来。

京里刚经历了瘟疫,这会儿方才安定了些,不想又有消息从西北传来,说是北边戎族趁朝廷不稳,借机犯边,如今已在西北打了好几仗。虽说各有胜负,但京里百姓还是议论纷纷,难免有些异动。

玉珠原本还担心此事会影响秋闱,但朝廷旨意很快就打消了她顾虑,九月初三,秋闱如期而至。

一家人天不亮就起了,因一会儿进贡院需得搜身,秦铮只穿了两件单衣。笔墨用具是顾咏送,还是当年他参加科考时旧物,算是图个好兆头。食物是于婶子事先备好,因贡院检查得仔细,不好备其他,便煮了许多鸡蛋,又包了一大包卤肉,都切成了细片,还用小瓷罐装了酱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