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翎视线在身后的卫臻身上, 片刻后,又将目光投向前方,往全面两个婢女身上扫了两眼, 顿了顿, 大概是前面那两位婢女举止有些异样,走在主子跟前不说, 且面带焦急, 走着走着忽然间停下不动了, 双双低着头,行为举止间略有些紧张的意味, 尤其是那个圆脸的婢女, 身子还在隐隐颤动。

元翎生在东宫, 见惯了这样的画面, 他眼皮子一掀,便知道有什么猫腻, 不由微微挑眉,将那二人细细瞧了又瞧。

身旁的卫绾见到卫臻, 只不漏痕迹的跟元翎拉开了半步的距离, 正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 方才他们二人之间的举止太过亲密些了, 她生怕卫臻撞见误会了,她乃是卫家嫡女,跟底下几个妹妹不同,她的言行举止应该是朝着大姐姐看齐的, 与府里的庶出娘子不能同日而语。

分开后,卫绾迅速的调整了下神色,只神色如常的笑了笑,看着卫臻道:“咦,七妹妹方才不还在前院么,怎么这么快来了这儿,妹妹这是打哪儿去?”

边说着,边一脸和善的冲卫臻笑了笑。

话音一落,只见身旁的令羽哥哥迈着步子,朝着七妹妹她们方向走了去,走到那两位婢女跟前忽然停了下来,只双目直直的盯着其中那个年纪稍长的婢女瞧着,卫绾的目光也随着瞧了去,不由微愣,只见对方不过十二三岁左右,身子纤细弱小,身着淡紫色衣裳,纵使淡衣素饰,纵使低头都不清具体面相,依稀可从那迤逦的身姿窥探出几分曼妙婀娜,不似是她这等七八岁的小女娃身上能够拥有的。

卫绾微微抿嘴,看了看对方,不由又偏头看向身侧的令羽哥哥,看着他发直的双目,卫绾双目微微捏了捏帕子,头一次恼恨自己年纪太小,眼前这两人的年纪才分明相配,卫绾抿嘴沉默了一阵,随即便又缓缓开口道:“咦,这是妹妹院子里新来的丫头么,瞧着有几分眼生。”

顿了顿,又忽然一脸羡慕道:“妹妹院子里的丫头果然跟妹妹一样,各个都是伶俐,祖母挑的人果然一个赛一个的好。”

同样的话,这话若是从卫绾嘴里说出来,定是嫉妒恼恨的,可是从卫绾嘴里说出来,却是听不出半分意味,嘴上说羡慕,话里话外也带着羡慕的意味,可语气却是真心夸赞,反倒是令人怜惜。

卫臻一直看着卫绾,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她身边的元翎,见那元翎眉头轻轻蹙起,似乎发现了一些异样,又朝着蛇蝎美人走了半步,正要出声示意对方抬头时,卫臻立马一个箭步上前,直接挡在了元翎的跟前,奶声奶气的冲着他身旁的卫绾道:“六姐姐院子里的丫头各个皆是姨娘手把手挨个挑的,各个聪慧伶俐,哪里是妹妹院子里的笨丫头及得上的。”

说着扭头看向身后两个丫头道:“紫屏姐姐,冬儿,还不赶紧将大姐姐要的蜂蜜给送过去,大姐姐一会儿要给咱们煮柑橘茶吃,正等着要派上用场的,快些给她送过去,省得一会儿等得着急。”

说完,不漏痕迹的冲身后二人使了个手势。

蛇蝎美人与冬儿二人立马福了福身子,一路小跑,匆匆往前跑去。

元翎皱眉,正要跟着上前查探,这时,卫臻立马飞快的从卫绾的碟子里捏了颗樱桃塞入小嘴,元翎从她身边绕过去时好巧不巧,正好撞了下她的小胳膊,手里的樱桃一股脑的从小嘴滑进喉咙,卫臻立马脸色一变,紧紧捂着自己的脖子,胀得小脸通红,咳得翻天覆地了起来,边咳边往下地跌去。

卫绾见了大吃一惊,忙道:“七妹妹,你···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被呛到了。”

说着,忙急急过来扶她,却见卫臻小脸胀红得发紫了,卫绾神色一慌,忙冲着卫臻身后的元翎道:“令羽哥哥,七妹妹被果子核呛住了,你···你快来救救她。”

元翎脚步一顿,低头看了跌倒在他脚边的女娃娃一眼,又抬眼往前面那两道身影上瞧了一眼,眼瞅着卫家这个七娘子被呛得面目狰狞,只拼命掐着自己的脖子,出气长进气短,眼看着性命不保。

元翎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脚下的小女娃娃一把拎了起来,由后抱着她,用力的挤压着她的胸腹,将她整个小身板不断往上颠簸,来回数下,卫臻只觉得喉咙一松,卡在喉咙处的硬核终于被一口吐了出来。

卫臻全身瘫软在地,整个人犹如有一条缺水的鱼儿,只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双目呆愣,整个人隐隐有些缓不过神来。

只觉得这代价委实太大了,差点儿要了她的命。

她发誓,她虽然有故意的成分,却不过是想要佯装被呛,没想真的寻死来着。

待反应过来后,眼瞅着脚边那个条长腿立马要迈开,卫臻心里一急,忙双手抱了上去,紧紧抱着对方的腿,假装要攀附着他的腿爬起来,不过爬到一半又给滑了下去,只紧紧抱着不松手。

元翎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脚,就跟陷入泥地里去了似的,怎么都拔不出来,又见脚下的小奶娃娃拼命的扯着他的裤腿裤袍,衣袍不断往下坠,元翎眉头皱得更紧,良久,低低咳了一声,见卫臻挣扎得厉害,只弯腰一把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抬眼看向卫绾道:“六娘子,七娘子受惊了,她的院子就在前头吧?”

卫绾愣了愣道:“是的,令羽哥哥,七妹妹就住在前头。”

顿了顿,又道:“令羽哥哥且随我来。”

说完,看了看令羽,又看了看他怀里的卫臻,只微微抿了抿嘴,在前头领路。

元翎便抱着卫臻一步一步朝着她的屋子走去。

少年的力气还不够大,虽抱着六岁的卫臻不费多大力气,却隐隐有些喘,不如成年后那样孔武有力。

元翎出自宫中,尽管他一身淡衣素服,依然遮不住身子上散发的那股淡淡的香味,那是皇室深庭的储君身上特有的香味,皇上身上有,太子身上亦有,他们的衣饰是由浣衣居浆洗,再由人熏上特有的龙涎香,卫臻鼻子尖,这种味道,卫臻万分熟悉。

少年的臂膀还不够结实有力,有些单薄,有些清瘦,可熟悉的香味,熟悉的气息却不由令卫臻微微恍惚,前世,元翎极少这样亲昵的抱过自己,他抱得最多的是前世的卫绾,每每卫绾被她欺凌,被她羞辱,亦或是被她杖责罚跪到奄奄一息之际,太子元翎总是会及时的从天而降,一脸厌恶嫌弃的看着她,随即就像现在抱着她这样抱着卫绾疾步而去,那个时候的卫臻看着那样的背影,又气又恨。

六年的时间里,他只抱过她一回儿,那是在卫绾刚入太子府不久,她失足从台阶下滚落意外小产之际,恰好滚落到太子脚边,彼时血流成河,映照在太子眼里一片血色,只觉得他双目都赤红了。

那是他第一次抱她,急急往他的正屋送,怒发冲冠的冲一众太医道:“救不了我的皇儿,我要你们的狗命!”

那是他第一次抱她,第一次为她发了怒,第一次动怒责罚杖毙了一干人等,尽管,卫臻知道他其实不过是为了那个短命的皇儿罢了。

如今,再一次回到这个怀里,卫臻双目依旧湿润了,只不过,这一刻,她的心脏不再加速快跳,不再涟漪起伏,她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090

却说这日前院人多, 冬儿领着那人经过时并无多少人注意, 唯有眼瞧着快要踏出院子时忽然被九娘子卫姮给拦住了, 卫姮喝斥一声:“站住!”

说完,几步走上来,一把挡在二人跟前,围着二人转了一圈,随即微微眯着眼道:“瞧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卫臻又在命你们二人打什么坏主意?”

卫姮远远地便瞧见二人慌慌张张而来,冬儿这小胖丫头可是卫臻的心腹,往日里去哪儿都是贴身带着,今儿个一整日都未曾瞅见人影, 如今这番行径又委实可疑的紧,卫姮素来喜欢挑卫臻的岔子, 无论她干什么,卫姮都忍不住插上一脚。

冬儿一见到卫姮,顿时暗道了一声“不好”,眼瞅着临门一脚, 便要大功告成, 要是被九娘子乱敲一竿子,岂不得不偿失,她心里不由有些紧张,面上倒还算镇定, 只依着卫臻率先给她做的演示, 一字一句缓缓回道:“回九娘子, 姨娘嗓子有些不好,咱们小娘子命咱们给姨娘送些蜂蜜过去润润喉。”

卫姮听了仰着小下巴,挑眉哼了一声道:“卫臻人呢,大姐姐屋子里都忙翻了,她倒好,不上去帮忙便罢了,不知又跑到哪里躲懒去了,亏得大姐姐往日里待她那样好,一到要紧时候便掉链子,当真遇到事情才能够见到真正的人品,往日里大姐姐真真白疼她了。”

卫姮插着小腰在她的婢女跟前将卫臻好是一通数落。

冬儿气红了脸,又不敢顶嘴,只气呼呼的忍着气道:“咱们家娘子才没有躲懒,咱们家娘子是…是身子不舒服,回…回屋子歇着了。”

之前听到自家主子咳成那副模样,瞧着不像是装出来的,冬儿心里本就担心得要命,若非之前主子提前叮嘱,无论发生何事,她都不能插手,她唯一的任务就是将人顺利送出去,不然冬儿早就懒得理会眼前这九娘子了。

卫姮听闻卫臻身子不舒服,顿时瘪了瘪嘴,道:“她那病猫似的身子可真真娇贵,风一吹便要倒罢?”

说着,嗤笑了一声,懒得搭理她们,转身便要走,可是刚走了两步,忽而又回过头来,扭头看了看冬儿身前的那个紫衣婢女,挑眉道:“你…是新来的?本娘子怎么瞅着如此眼生,抬起头来让本娘子瞅瞅,看看卫臻院子里新来的丫头是不是都跟她一个德行?”

卫姮一脸飞扬跋扈的嘴脸。

然而话音才刚落,卫姮身子忽然一软,竟直接软倒在地。

冬儿见了吓了一大跳,一个大步上前,只见身前的人缓缓收手,随即,一个弯腰,直接将倒在地上的九娘子拖到绿色植被身后挡着,冬儿脸色一白,只气急败坏道:“你…你这是作甚?这…这可是咱们府的九娘子,你若伤了她,回头回头受累的可是咱们家主子!”

前面那人双眼一扫,只冷冷道:“死不了。”

说完,直接一脚踏出了院子。

冬儿咬了咬唇,一路将人领着去了隔壁卫庆的院子,那里,表公子跟前的闰裕早早在候着了。

闰裕身着一身青色长衫,脸跟衣裳一样黑,面上无甚表情,见了冬儿及她身边那人,只细细看了一阵,什么也没多问,直截了当道:“跟我来吧?”

冬儿忙道:“娘子…娘子让你多加小心,亲自将人送出城外。”

闰裕听了脚步一顿,少顷,难得冲冬儿缓缓点了点头。

却说闰裕熟门熟路,直接领着身后那人从西门口出,他乃表公子苏万里跟前的随从,往日里表公子用不惯府里的吃穿用度,每日总会派人出府觅食,偶尔自己亲自前往,这道门苏万里跟前的人是走惯了的,又加之闰裕目不斜视,脸上无半点慌乱异常,因此一路上纵使遇到了不少人,也并无任何人察觉,直到出府时,守院的婆子瞧了瞧他身后的那位婢女,有些狐疑道:“这位姑娘是哪个院子的?”

闰裕神色如常道:“这是太太给咱们公子新挑的丫头,咱们公子不喜,让我打发了去,烦请妈妈给个方便。”

说完,抓了一把钱递到了婆子手中。

婆子见了一喜,这表公子跟前的荒唐事儿可谓是千奇百怪,便说这打发丫头小厮也是常有的事儿,婆子听了不算稀奇,遂立马收了钱,开了侧门,将人放了出去。

府外,早早便候着一辆青篷马车,闰裕亲自驾车,将人送出了城。

临行前,马车里头的人掀开帘子,朝着卫府侧门细细瞧了一阵,方缓缓落下了帘子。

却说冬儿这一趟总算是有惊无险。

而秋水筑里,紫屏受卫臻的吩咐前去伺候姨娘,去时,整个秋水筑静悄悄地,不知是不是紫屏的错觉,只觉得比往日里愈加清净,与玉漱楼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紫屏去时,是由笑橘接待的,被告之姨娘已经歇下了,她便在次厅坐了一阵,见屋子里悄无声息的,除了笑橘,竟无一人伺候,一问,才知原来这日雯烟告了假回家了,至于方才还在的彩晴一时不知去了哪儿,就连院子里守院的妈妈也不见人影,紫屏皱眉,只觉得这秋水筑委实太没规矩了,雯烟姐姐一走,整个院子里的人便开始原形毕露了。

紫屏坐了一阵,没多久,笑橘忽而来了,冲着紫屏言笑晏晏道:“紫屏姐姐,姨娘往日醒后都要吃上一碗云吞面,如今我走不开,可否劳烦姐姐替妹妹往厨房跑上一趟?”

顿了顿,又笑着道:“姐姐去时,只管与厨房的王婆子说上一声便是,她素来晓得咱们姨娘的口味。”

紫屏听了未做它想,只抬眼往里头主卧瞧了一眼,方压低了声音道:“成,我去去便来。”

说着,跟笑橘寒暄两句,只缓缓出了院子。

出了院子后,紫屏微微蹙了蹙眉,只觉得这日的秋水筑委实有几分怪异,具体哪里怪异她也说不上来,只立在原地细细琢磨了一阵,方想了起来,原来每日上午,若是天气好的话,隔壁谭氏总会领着十二娘子起来在院子里走走晒晒太阳,十二娘子胆小怕事儿,极少出过院子,可到底是小孩心性,偶尔会隔着镂空的窗子,趴在窗子边上巴巴朝着阮姨娘院子这边瞅着,阮姨娘见了,总是会亲自拿着点心从镂空的窗子眼里递过去,温柔的将十二娘子逗弄几番。

如今,谭姨娘那西厢房亦是大门紧闭,里面无一丝声响。

紫屏扭头细细瞅着一阵,正欲提着步子往厨房走去,却不料,方出了院子,忽而冷不丁瞧见林子那边有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一晃而过,那方向,瞧着像是朝着秋水筑后门而去的,一道是个老婆子的身影,另外一道瞧着身形魁梧,有些像是个粗鄙男子的身影?

紫屏见了心里一突,只捏着拳头绕过林子缓缓跟了上去。

091

紫屏小心翼翼的跟到后门一瞧,她果然没瞧错, 远远只见一个五十左右的婆子鬼鬼祟祟的将一个三十岁左右满身粗布麻衣的大汉领进了后门院子, 进去后, 那婆子还转过身来, 蹑手蹑脚的朝着院子外四处瞧了瞧, 生怕被人撞见了似的, 见四下无人, 那婆子赶紧将门一关,整个后院瞬间恢复宁静,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再无任何动静了。

那婆子转过身来时, 紫屏见了整个人开始打颤,那人正是阮姨娘院子里守院的张妈妈。

一个女主子的院子里,怎能随意混入外男, 并且这外男还是由人偷偷摸摸领进去的, 联想到今日姨娘院子里的异样, 紫屏浑身血液开始倒流,她有十三四岁了, 已是半个大人了,不像七娘子跟前的冬儿、双灵,还是个小丫头, 还什么都不懂,倘若没有发卖进府,要不了多久, 她都可以嫁人了,对于这世间的许多勾当,她看得比旁人多,也比不少人知事不少,一瞧见到这样的画面,压根不用细想,她就隐隐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紫屏腿肚子不由有些发软,卫家乃簪缨大家,在元陵城算是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宅子外头的所有人无不羡慕这宅子里头的主子,羡慕这宅门里头的主子们日日吃香的喝辣的,竟不知当家主子竟然也会遭到这样的迫害。

紫屏连想也不敢多想,丝毫不敢耽误功夫,只拼命跑去侧门砸门,门内无任何动静,她又转身急急忙忙的往回跑,中间一度不小心跌倒在地,被林子里的枯枝败叶扎破了手心,却压根顾不得处理,拼命跑到了院子口,却心下一凉,院子正门不知何时被堵得死死的,无论紫屏如何喊叫,如何踹门,里头静悄悄地,无任何动静,好像绝了户一样。

紫屏又继而跑到隔壁西厢房唤人,整个西厢房里头竟然无一人回应。

紫屏全身打了个寒颤,脸色发白,不知这究竟是巧合,还是背后有什么勾当,她刚入府不久,对府里还不大熟悉,且这样的事儿丝毫不敢四处张扬,只得连滚带爬的匆匆往玉漱楼赶,好回去禀告七娘子搬救兵。

却说这会儿玉漱楼的后院。

元翎将卫臻送回了屋子。

卫臻装模作样的歪在软榻上,倒头不起,心里却寻思着冬儿这会该将人顺利送走了罢,不知到了哪儿,出府了不曾,想到那张妖媚的脸,在府中行走的话,怕是想让人不注意都难,只盼着半路莫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正愣神间,只见卫绾往她屋子里头四下转了转,卫绾这还是打头一回来卫臻的住处,原先来过几回,都是在大姐姐那儿,原本想过来瞅瞅的,可是卫臻一直未曾相邀,她也便一直未曾来过,眼下,不动声色的往屋子里打量了几番。

只见这屋子里的装饰设计简直比自家姨娘的屋子里要豪华富丽几分,纵使此处乃是后院,比之大姐姐的屋子亦是不遑多让,卫绾自小锦衣玉食从未短缺,冉氏乃是五老爷最为宠爱的女人,染云居无论吃穿还是用度皆乃上乘,染云居那小院里简直比吃斋念佛的澜清阁还要轩丽几分,卫绾的屋子自然也是锦衣玉食堆砌,却不料跟卫臻这屋子比起来,却是九牛一毛。

别的不说,就说眼前七妹妹身下躺着的这张软榻,乃是用珍稀的小叶紫檀精制而成,其设计古色古雅,木质光滑细腻,色彩透亮纯净,比她屋子里那张梨花木软榻不知华贵了多少,更甭提远处那张寝榻,那张梳妆台了,就连地上铺的地毯,都是上等的羊毛地毯,踩在脚下只觉得踩在了云端上似的,一阵飘飘然。

这是卫绾第一次深刻的认识到祖母对卫臻的喜爱,不由想起半年前那个怯懦胆小的七妹妹,记忆中那个时候的七妹妹简直比十二妹妹还要胆小惧事,跟只老鼠似的,见了人只会往后躲,嘴也笨,爹爹问个话,磕磕碰碰的连一句话也说不顺,关键是又矮又胖,胖得如一个肉球,全身上下的肉直往下掉,却不想,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眼前这个犹如菩萨座下的小金童般的人儿。

卫绾心下不由有些复杂,只觉得五房这几姐妹中唯有五妹妹的运道是最好的,简直比她这个嫡女还要有做派,在屋子里转了几转后,卫绾缓缓收回了视线,打从八仙桌上翻开了两个杯子,分别泡了两杯茶,一杯给令羽哥哥奉上,一杯递给了卫臻,只笑着道:“七妹妹屋子里这会儿缘何连一个伺候的也没有,也太不着调了。”

卫臻只一脸虚弱的歪在软榻上,有气无力道:“都去大姐姐屋子帮衬了,不打紧,一会儿双灵就回来了。”

说着,微微抬眼,只见元翎打从进屋起就围着整个屋子转悠,好像正在不漏痕迹的窥探什么似的,忽然,见他转悠到耳房的方向步子微微停住,片刻后,只见对方缓缓蹲下,伸着指尖往地上探了探。

卫绾见了,缓缓走了过去,言笑晏晏道:“令羽哥哥,你在瞧什么?”

卫臻垂了垂眼,不知对方发现了什么,前世的元翎素来是个心细如尘之人,即便他当真在她的屋子里发现了什么可疑线索,卫臻也丝毫不觉得诧异,正在卫臻愣神间,只见对方淡淡道:“没什么,好像发现了一只耗子。”

说罢,直接起身毫不犹豫的便往耳房方位走去。

卫臻捏紧了手里头的杯子,心微微提了提,不过眨眼之间,便见元翎去而复返,片刻后,走到卫臻跟前,微微眯着眼冲着卫臻道:“鄙人在七娘子屋子里发现了一个耗子窝,不知近来七娘子夜里可听到了什么动静不曾?”

元翎双目如炬,只一动不动的盯着卫臻瞧着。

卫臻睫毛轻轻闪了闪,微微发憷,一脸惧怕道:“耗子窝?呜呜,臻儿最怕那劳什子吓人的玩意儿了?”

说罢,掀开被子一把从软榻上跳了下来,只用力的抱着软枕一溜烟爬上了床榻,缩进了床榻的角落里,嘤嘤道:“别过来,六姐姐,莫要让耗子过来咬我。”

卫绾心里也有些发憷,一脸狐疑的看向元翎道:“当真有耗子窝?”顿了顿,又道:“令羽哥哥,现在里头···就有耗子吗?多不多?大不大?会不会咬人啊?”说着,心里头也有些发憷,不由看向卫臻道:“七妹妹屋子里的婢女一直未曾发觉么?”

卫臻一脸迷茫的摇了摇头。

元翎一动不动的盯着卫臻,眼神犀利,没有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神色。

卫绾似乎察觉到事情有异,顿时止住了话语,看了看卫臻,又瞧了瞧一旁的元翎,面上带着打量及狐疑。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

元翎忽而将手指放到唇边,吹了个嘹亮的口哨,顷刻间,不知从哪里蹦出个黑衣人,跪在他身边,道:“参见主子。”

元翎毫不避讳,直接微微眯着眼问道:“人找到没?”

黑衣人抱拳磕头道:“属下该死。”说完,犹豫了片刻,忽然起身凑到元翎耳边细细耳语了一阵,道:“禀主子,奴才们将整个院子彻底翻了个遍,没发现半个身影,就连每间屋子都挨个搜查了,依然一无所获。”

元翎听了脸色微冷,只面无表情道:“今日进出这间屋子里的人可有异样?”

黑衣人恭恭敬敬禀道:“并无任何异样,今日这间屋子进进出出的人不少,都是些婢女婆子。”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上什么,忽然道:“倒是方才奴才们无意间发现九娘子不知何故忽然晕倒在了门口,她眼下无事了,醒来后一直吵着要来寻七娘子报仇,说定要将七娘子身边的一个新来的婢女大卸八块,眼下还早在前院闹腾,如今被大娘子安抚住了。”

“新来的婢女?”元翎忽而眯了眯眼,不由想起了方才来时,在院子里碰到的那两个丫头,及六娘子问话时说的那番话,顿时脸色微变,只嗖地一下抬眼看向黑衣人道:“一个穿淡紫色衣裳的,一个圆脸的,将整个卫府翻过来,也势必要将人寻到!”

元翎忽而厉声道。

说着,扭头,双目微寒的朝着床榻上的卫臻看去。

黑衣人顷刻间消失在了眼前。

屋子里,卫臻与卫绾面面相觑,正当一脸阴沉的元翎踏着步子朝着卫臻走去时,外头紫屏忽而一脸慌张失措的跑了进来,一阵心急如焚道:“主子,出事了,姨娘···姨娘出事了。”

卫臻听到这话心下微微一窒,连装模作样都装不下去了,立马扔了手里的抱枕,冷着脸从床榻上下来,一抬眼,只见紫屏因跑得太快,被门槛绊倒,狠狠摔了一跤,却压根顾不得什么,只连爬带滚的,便是屋子有外人,也依然不管不顾了,只带着哭腔冲卫臻道:“七娘子快去···快去救姨娘!”

卫臻见紫屏这幅模样,当即惊得浑身打了个颤,连扶也忘了将人扶起,连出什么事儿了也压根来不及多问,甚至连鞋子都未曾来得及穿稳,只拖着鞋子就急急往外赶,却未曾在门口处被元翎一把拦下,元翎紧紧钳着卫臻的手腕,少顷,手下一顿,只将卫臻的手腕缓缓举起,盯着缠在她手腕上的那根黑绳及黑珠,一字一句道:“这颗珠子哪里来的?”

092

元翎紧紧捏着卫臻的手, 整个人挡在卫臻跟前, 大有她不如实回答便绝不罢休的意味,卫臻却心急如焚, 压根无心与之纠缠, 只咬牙看向对方,一字一句道:“让开。”

卫臻在此刻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不再软糯,不再呆愣, 不再天真,不再幼稚。

她今日心慌了一整日, 一直有些坐立难安, 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可她今天只将所有的重心及注意力全部都放到了助那个人逃跑一事上,纵使这天的阮氏略有些奇怪, 纵使说要寻她说话, 她也并未曾完全重视。

阮氏这样单纯,如果连她遇到了憋不住的事儿,那么一定是顶顶要紧之事儿。

何况, 其实自打开年以来,卫臻心里一直隐隐有些担忧,那股担忧让她说不清道不明, 好像总担心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似的,因此,这些日子卫臻日日让紫屏往秋水筑跑, 据她观察紫屏虽话不多,但处事稳重,遇事不慌,行事有条不紊,她原是想等到紫屏适应了府里的日子,再寻个时机将紫屏送到秋水筑,送到姨娘身边伺候的,回头好将那个跳脱、乖张的笑橘换过来,却未料,还未曾来得及行动,事情竟然早一步发生了。

卫臻心中悔不当初。

上辈子,阮氏活得窝囊可怜,可悲可叹,她错失了与阮氏的母女情,这辈子人生才刚刚开始,她还没来得及让她享福来着,倘若阮氏又半点三长两短,她该怎么办?

这般想着,卫臻双眼不由发红了,只恶狠狠地盯着挡在她跟前的元翎,拼命扯着自己的手腕,想要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