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耀然他当然看不上区域性的赛事,但是这类比赛对低段棋手非常重要——你不能次次都有三国战这样的机会啊!我以为你会去,赛场上找了一圈没看到人。问主办方,说你名都没报。”

西南王赛其实我参加了。我跟着韩潜去了成都,住在离赛场很近的宾馆里。韩潜安排了一间安静的房间,对局过程是在场的记者实录后转到我电脑上的。隔着两个街区,我在房间的棋盘前帮韩潜下棋。对方落一枚子,我也在自己棋盘上落一枚子。棋还是师傅送我那副,一年四季摸在手上都是冰凉的,细腻温润,俨然上等塑料藏品。

最后二分之一赛争夺挑战权时,韩潜跟林染对局,我在背后操刀。

林染棋形虽薄,却十分坚韧,我中盘屠龙失败,198手时投子认输,痛失挑战权。

第二天林染挑战成功,我跟韩潜飞回北京。韩潜竟然没有苛责我,他只是抚摸我的头发,就像给宠物顺毛:“输棋不要紧,胜败乃兵家常事。”

我拿出摔成三节的录音笔试图拼接起来:“哦,我有事比较忙。”

林染若有所思:“韩潜有点怪,我以前不知道他这么厉害,时机算得很准。要不是我选择了长考,差点被他屠了大龙。”他斜着瞟我一眼:“哎昭昭,我怎么觉得那棋像你的风格?”

师傅训练有方,我撒谎眼皮都没跳一下:“那是必然的,我天天和他下棋。”

林染就不说话了,专心开车。我继续摆弄破录音笔,片刻车突然停住了。我惊异的抬头。

林染把车靠在路边,叹了口气,坦白道:“好吧,其实我是专程来看你,顺便确认棋圣战资格的。”

“陈耀然给我打电话,说你很突然的签了盛世后,不见他,也不接他的电话。他拜托我来看你。陈耀然那性格傲得要命,竟然肯向我低头,可见事态严重。当然咯,我很高兴你不理他,”林染笑得很愉快,笑过之后就严肃了:“但是小昭,你到底怎么了?”

“你不用清风网上马甲一号的ID了,给你留言也不回我。你签盛世的时候,一个字都没跟我商量过。韩潜给你安排的赛事规格很不入流,即使全胜都没多大意思,而且你竟然还输了两场。知道媒体怎么评论你吗?加入盛世之后,三国战的新星沈昭初段,至此陨落。我调用关系粗浅的查了韩潜的盛世围棋俱乐部,这里不适合你。与其说是下棋,不如说更多的是不干净的商业炒作。他的运作方式捧红了自己的棋手,同时打压了很多更具有潜力,不在他阵营里的新人。小昭,你要是相信我,就把你和韩潜的合同给我看,我试试能不能帮你解约。”

林染平时对什么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是这一刻我觉得他很认真。他一手扶着方向盘,回头看我,一副我不回答他不开车的架势。我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好,可是林染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盛世水很脏,我不想拉他趟这趟浑水。

“我最近对局状态不好,你知道,棋手都有低迷的时候。清风网上的ID曝光了,所以不用了。”我冲他笑笑:“谢谢你。”

骗骗韩潜很容易,低头认个错在他身边蹭蹭就可以了,骗林染很难。我们相识六年,他非常了解我。

“我看了你的棋谱,低迷也不至于大盘领先几十目的情况下投子认输,倒像是觉得对手无聊,胡乱应两手不想下了。小昭,从认识的时候开始,你就一直在骗我。从当时的马甲一号,到现在签约盛世,你一直没跟我说真话。你许诺过要给我解释,可是从来没做到。”林染的表情很是郁闷,百思不得其解:“可是我什么偏偏,偏偏就喜欢上你了呢?”

我想跟他说声对不起,话到嘴边,说不出来。

林染这个人,随便起来非常随便,可靠起来却非常可靠。那一瞬间我动摇了。我把摔成三截的录音笔给他,说:“我一定会跟你解释的。你能不能帮我,把这只录音笔修好?里面录了很重要的会议资料,能不能请人修复,把它导到电脑里?找的人要很可靠,资料内容必须绝对保密。最好,你也不要听这份录音,可以吗?”

林染很疑惑,但我没有多说,他也就没有再多问,只是从公文包里拿了张记录纸把录音笔小心包好收起来,承诺我:“我尽力,找可靠的人修,一旦好了马上给你。”

他再次发动车,一路上我都在沉默的思考林染的话。

知道媒体怎么评论你吗?加入盛世之后,三国战的新星沈昭初段,至此陨落。

林染兴致又高起来了,一边开车一边指着窗外:“小昭你看,那条路堵车堵得一眼望不到头哎!”

再一转弯,我们就上那条堵车的高架桥了,还堵在最后一个。

到棋馆的时候已经比预定时间迟到了半小时。林染送我进门,门口的招待生也懂围棋,一眼就认出了林染,激动地不知所以,浑身上下的找签名本。林染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挥挥手走了。走之前很认真的跟我说:“棋圣战的名额不要浪费了,虽然棋院是因为三国战的成绩才给你种子选手资格,但其间陈耀然做了很多工作。”他耸耸肩:“帮情敌说好话这种事情我平时是不做的就今天这一次,陈耀然你一定要好好感谢我哎呀我走了小昭再见。”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棋圣战的通知,不是打给盛世围棋,而是直接打到了我手机上。

中间,耀然做了工作。

入段以后跟之前相比,变化之一是有人开始找我下指导棋。请职业棋手下指导棋都是要出对局费的,根据棋手段位名气不同,费用有所差异。三国战刚刚结束时,请我下指导棋的人很多,价格开得都很丰厚。在韩潜背后呆久了,渐渐就被抛弃掉,很少接到对局介绍。偶尔小猫两三只,对局费都很低,盛世还要抽个提层,于是我干脆不接了。

这次答应指导,是因为对方联系盛世,指明要沈昭指导。这件事情正好落在QS手上,他习惯于推掉对于我来说不错的兼职,口气颇傲慢的报了个高价,没想到对方一口答应下来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被指导方。

进棋馆,找到QS预先联系时说的那个单间。一张棋桌,两杯冒着烟的热茶,棋桌后面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胖子,脸绷得死死的,神情严肃,背挺得笔直,像个等老师的小学生。

我犹豫的问:“李先生?我是沈昭,是您需要下指导棋?对不起来晚了,路上堵车…”

话音才落对方就跳起来了:“你就是沈昭初段?!不可能,怎么这么年轻?!”

他笑着挠挠头,和我握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在国外,买不到国内的围棋杂志,没看过您的照片。我只看过您的棋谱,一直以为沈老师和我是同龄人…三国战那三盘棋您下得真是淋漓尽致啊!”

很少被人喊“老师”,我赶忙纠正:“叫我沈昭就好了。我也是初入棋坛,喊‘老师’折杀我了。”

这盘指导棋下得很愉快。一般指导棋以次计费,既然花钱请了职业棋手,至少要事先想一点请教的问题。这位姓李的先生没有,我们单纯的下棋,复盘。平心而论他的棋艺不高,计算能力尤其显弱,可是每落一枚子都极其认真。由于长得胖,皱着眉头思考的时候就显得憨态可掬。

结束的时候他又习惯性的搔搔脑袋:“我这人比较笨,提不出很深刻的问题来请教。我是沈老师的棋迷,一直很喜欢老师的棋,晚报杯定段赛和三国战的棋谱都看过。三国战之后您的状态就一直不好,我想会不会是生病了,或者经济状态不好。哎呀今天见了就放心了,棋圣战请继续加油,我们一直支持您!…但是没想到您这么年轻啊,呵呵呵!”

这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恭敬的称作“老师”,对方还年近三十。

他走之后,我一个人在棋室里坐了很久,直到茶水完全凉了。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人喜欢我的棋。

有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拿出我下过的棋谱,往棋盘上摆,一边落子一边感叹:“这个手筋巧妙…”

有人为我赢棋高兴,有人为我输棋担心。

这是一种来之不易的幸福。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林染的电话。

他还在中国棋院,遇到几个高段对手,在对局室里杀棋杀得正起劲。

我问他:“现在棋圣战还可以报名确认吗?我想参赛。”

林染立刻从对杀中回神,他说:“小昭你等着,我开着来接你。今天是确认的最后一天,工作人员下班了,我打电话给你叫回来。”

48耀然

我下指导棋的棋馆离中国棋院很近,林染很快就开车过来了。晚上六点以后工作人员尽数下班,只有一些来京的职业棋手在围棋部的对局室里意犹未尽的杀棋。

林染打电话找了熟人,然后带我进了一楼一间棋室等。大房间,整齐的摆着七八张棋枰,不少职业棋手相对而坐。中间一张棋枰围着三五几个人,指指点点,谈笑风生,似乎在讨论林染下的那盘棋。

我听见有人说:“能和林九段下到这个份上,雅门真是才俊辈出啊!”

林染走后棋盘一方空了出来,始终没坐人,另一方坐着位独自复盘的少年。很久没见,李立峰小朋友额前那撮红毛依旧。围在四周的棋手七嘴八舌讨论下发,他只是左手紧抓着椅子扶手,右手拿着一枚白子悬在半空中,眉头锁得紧紧的,一脸输了棋的不甘。 林染把我往前一推:“你在这里等我。熟人嘛,你怎么不打个招呼?”

我站在李立峰对面,审视片刻棋局。小屁孩就是小屁孩,当年和我一起下棋时,什么没学到,就学到了一身冲动。林染开劫挑衅,明明对方劫材丰富得多,小屁孩竟然不粘上,拼着一股硬气接下来。所以不管苦撑了多久,输棋是必然的。叹气:“何不粘了,然后在这里挖断。黑棋必定只能打吃,你就可以弃一子,先手破他的眼位。”

李立峰又想了片刻,摆出我刚才说的变化图。周围的棋手有人点头,有人恍然,有人觉得不妥,到旁边的桌上去另摆变化图。

我接着说了几个后续步骤,小屁孩倒还虚心,研究了一会儿接受了。

片刻后他抬头,突然反映过来,后知后觉:“沈昭?!”

我笑眯眯的看他:“喊我师叔。”

他立刻不复盘了,噌的站起来,把我拉到走廊上。十五六岁的少年使起蛮力来很容易不分轻重,隔着厚毛衣我的手臂都抓得生痛。

他抱着手臂对我皱眉头:“听说你签盛世了?”

“是的,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