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叶瑾更像是一只被激怒了的黑豹,黑瞳里的情绪翻涌如惊涛骇浪,“什么叫重伤不治,嗯?”

顾卿言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叶瑾的肩膀,道,“约是杨扶怕你听到消息抗旨,不肯调兵北境,将大将军重伤的消息压下了。”

换来的只有一阵冷笑。

杨扶?好一个杨扶啊,好一个杨扶!

信使从没见过如此瘆人的冷笑,不禁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还没落地,就听见“咔嚓”一声巨响,竟然是叶瑾抬脚踹断了一条桌腿。

信使抬眼看了看垂眸立在一旁的顾卿言,得到后者允许后,忙不迭地撤出了主帐。

片刻的宁静。

顾卿言淡淡地开口道,“你放心,阿轩虽然别扭,却对你的世袭爵位丝毫不感兴趣。”

“你以为我担心的是这个?”叶瑾冷笑了一声,“当初拜托你照看他,无非是进一个兄长责任,绝无其他心思。”

“我知道。”顾卿言垂下眼睫。

眼前这个无处发泄怒火的男子和那人一样的别扭,明明可以好好相处,却偏偏像敌人一样泾渭分明,生分得可以。

那时叶轩出门游历,正到了华州,叶瑾还不放心,飞鸽传书叫他关照些叶轩,两人这才成了朋友。叶瑾却像是和他断了联系一般,就连他从华州回来,也不曾登门拜访。

大概是怕叶轩知道了和他生分…

“不要告诉我,你和大将军父子情深。”顾卿言一针见血,并不顾忌些什么,叶瑾自出生起就养在般若寺,这么多年下来,叶域也不曾去看过他一次,可以说是冷血至极,顾卿言并不觉得叶瑾这样天性薄凉的人会和他有多深的感情。

若说叶域在叶瑾心里还有一丝地位,也绝非是父亲的角色。

他不过是叶瑾想要打破那个莫名的谶言的见证人罢了。

顾卿言有时候甚至觉得,叶轩之所以那么厌恶自己的父亲,也和叶瑾有着极大的关系。

说叶瑾是因为叶域之死才如此难压怒火,顾卿言才不相信。

“哟,你们这是抵足谈心么?”主帐的帘子一掀,书逝闪身进来,妩媚的眼睛往缺了一条腿的桌子一扫,当即笑开了,“我说方才什么响声那么大,还当你是发了狂。”

见帐内的两个人神色都有些不对,书逝眼角眉梢的妩媚笑意才慢慢退下去,肃声问道,“怎么了?”

叶瑾闭目揉了揉额角没说话,自顾朝榻上的靠背靠过去,显得有些疲乏。

顾卿言见他不愿多言,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解释道,“方才东陲来了丧报,叶大将军重伤不治,战死沙场。”

“啪”的一声,那人手中的折扇毫无防备地掉在地上。

书逝的反应甚至大过了叶瑾,脸色煞白,连连摇头,不敢相信地问道,“你说,谁?”

顾卿言蹙了蹙眉,还没等重复,就听见叶瑾在一旁低低地开了口,“若是你想离去,我不拦你。”

书逝原本就是因着叶域早年的一个人情才搅进朝堂战场,后来虽常在叶瑾身边,可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还一个人情罢了。

如今叶域已死,书逝要回潋滟山去,自然是谁都拦不住。

只是可惜了还未曾与顾卿言医治,不知道他这副弱身子骨要在边境受多少苦。

狭长的丹凤眼斜睨了叶瑾一眼,书逝哼了一声,嗔道,“说什么呢?你当我与你奔波这些日子,就是为了还大将军一个人情?”

叶瑾,你未免太小看自己了。

第70章 改道华州

闵和元年,九月初七,柱国大将军叶域战死沙场,长子叶瑾袭雁国公爵,夫人秋景浓进位雁国夫人,次子叶轩封征东将军,出征东陲。

与叶轩同去的,还有辅国将军——太傅府的二公子谢修之。

雁国公府算是长宁城顶尖的几个世袭爵府了,此番叶域战死长子袭爵,也在平民百姓间掀起不小的波澜。

有人惋惜新皇登基后连损两员大将,自然也有人疑虑,这是慕子宸清肃军权的小动作,联想起慕子宸登基时长宁城的血雨腥风,难免叫人感慨,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雁国公府倒是还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新晋的雁国公夫人失踪了。

不过这件事,长宁城普通的布衣百姓倒是无缘得知了,甚至就连雁国公府里,也未见掀起什么浪花来。

叶夫人一早就猜到,秋景浓是去寻叶瑾了。

想起自己年轻时也做过这样千里寻夫的疯狂举动,叶夫人反而有些欣慰,秋景浓这样待叶瑾,她也算放下心来,自家儿子的一腔深情算是没有错付。

又或许秋景浓在他身边,她的瑾儿才能更沉得住气…叶家,已经无力承担更多的损失了…

年轻的帝王抬手蘸一笔朱砂,眉头紧锁,微微低着头,仔细地批阅着奏折。

眼前的灯光一暗。

慕子宸抬起头来,跳动的灯影在雕花的窗上映出一个纤弱的影子来,有点熟悉,又有点叫人难以置信。

这是…

不,怎么可能…慕子宸摇摇头,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困乏的桃花眼,大概是批得有些久了,产生了幻觉…

还没等他再次抬起头来确认,轩窗已经被推开了。

日思夜想的女子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从窗子翻了进来。

慕子宸下意识地站起身来,险些打翻案上的朱砂,一双桃花眼定定地望着女子,忽而笑起来,语气一如既往地熟稔,“我从不知道,你的轻功这样好。”

这里是皇宫大内,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看,她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秋景浓无奈地摊开手,事实上她丝毫不会武功,全凭着青流的帮忙,还有——“在宫门口碰见了玉萝锦,她带我进来的。”

那女子还是老样子,神情举止对她轻视极了,却并不耽误朝她伸出援手。

事情过去这么久,秋景浓反倒对从前玉萝锦做下的事不太在意了。爱能叫一个人发狂,那时她不懂,现在才明白。

慕子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没想到你临走前还会来见我。”

秋景浓挑挑眉毛,有些诧异,道,“你知道我要走?你…”

话说到一半又停下,他派人监视?不,他只是为了知道她还安全…秋景浓再问不出口,她明白慕子宸是个固执的人,也明白自己不该一次次地出现他面前。

“来和我告别?慕子宸却没有理会她的欲言又止,又或者手她早就伤他太深,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口无遮拦。

秋景浓点点头,“此去经年,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你要多保重。”

此去经年…

慕子宸深深地看着她,他身为天子,整日被拘在皇宫里,她在不在长宁又有什么分别?

“我会的。”

“宁王那边…你还是要多加小心,我姐姐秋景裳待我不错,她手下的锦字可用,来之前已经传信给她,若是宁王有什么异动,她派锦字来传信,你不要拦下了她不当回事…”

秋景浓一口气说到这,突然停下来,蹙着眉看慕子宸有些怔怔的神情,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你究竟有没有在听?”

慕子宸点点头,依旧不肯将目光移开,他说不清为什么,秋景浓只是去北境寻叶瑾,又不是不再回来,可他总有种预感,仿佛就要再也看她不见,如今只是见一面,少一面罢了。

秋景浓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尴尬地咳了一声,才接下去说道,“我离了长宁,雁国公府…就要拜托你照看了。”

叶轩也将带军出征,并不会在雁国公府作出什么幺蛾子来,秋景浓才敢放心离开。

话说回来,叶轩倒是三番五次地暗示她去找叶瑾,从秋景浓的角度来看,或许这兄弟二人并不是水火不相容的敌人,只是有些心结误会没有解开,两个人在闹别扭吧。

慕子宸露出一个自嘲的笑,道,“雁国公府铜墙铁壁,岂用我劳心?”

别说是人身攻击,就连前些日子谢竟之的活动,都有何煦为首的文官武将连翻上奏折替他摆平。

雁国公府在长宁的势力,说他不忌惮,那是谎话。

如今他没做出些什么削权的举动,无非是看着秋景浓罢了。

秋景浓虽然不知道雁国公府究竟怎样的地位稳固,却也不担心,只是叶瑛那孩子…

“那我便走了。”秋景浓并不想在深宫里滞留太久,确切地说,叶夫人那日给她的告诫是真的起了作用,她也许真的不该再进宫。

这两个男人,明明可以成为并肩的伙伴和挚友,就像先太子慕子宴和叶瑾,却因为她而剑拔弩张…

慕子宸张嘴想说什么,龙袍下的手却渐渐握紧,最终沉默着点了点头,目送她并不怎么灵活地翻窗而出。

或许秋景浓的离开对他来说是件好事,是给他一个放过她也放过自己的机会,也许她回来时,他已经能够忍受一个其他的女人安睡在他身边,就像他从未爱上一个人。

这样想着,慕子宸将目光投向窗外墨蓝的天空中那弯清冷凄婉的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时候慕子宸还不知道,世间万物皆有变数,唯有死亡,确凿无疑。

秋景浓刚翻出窗,就被一只手稳稳抓住,不至于摔倒。

玉萝锦面无表情地松开手,递给她一顶罩着黑纱的帽子。

是了,方才穿过一道道宫墙,玉萝锦就是给她戴着这顶帽子掩人耳目,毕竟皇宫里耳目众多,而她身份尴尬。

“你听到了?”秋景浓并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只是觉得玉萝锦接住她的时机未免太巧了些。

“听见又怎样?”玉萝锦还是那副鄙视她的模样,口气冷漠,只一味地朝前走,并不打算和秋景浓搭话。

秋景浓见她如此,也不再吭声,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出了二道宫门,身后便闪出一个矫健的人影,跟在她身后了。

是等在此处的青流。

按理说,玉萝锦将她送至青流手里便可回去了,秋景浓以为,她决计是不愿同自己多待片刻的,没想到玉萝锦脚步压根没停,一直将她送到宫外,眼见她登上青沙准备好的马车。

直到秋景浓踏上马车踏板,掀开帘子,才突然听到那女子在身后低低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秋景浓不知所以地回头去看。

玉萝锦站在宫门口,依旧是一袭黑色的衣裙勾勒出曼妙性/感的曲线,头上带着挂有黑纱的帽子,夜风吹起面纱,也吹起玉萝锦飘扬的黑发。

这个女子此时看起来并不像从前那样冷漠,甚至眼神里还蕴藏着一丝温情,见秋景浓回头看她,重复道,“谢谢你放过他。”

也放过我。

秋景浓微微怔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她说的话,继而露出一个笑容来,点点头钻进了马车里。

后来秋景浓想,或许那时候她和玉萝锦的恩怨就已经一笔勾销了。

那时候她还想不到,这将是这个倔强的女子留给她最后的印象。

从这个月夜开始,她再也没有见过玉萝锦。

青沙一直等在马车里,过了这么久,已经打了几个盹,听见响声才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弯腰钻进车来,定睛一看正是秋景浓,立刻清醒过来,道,“小姐决定启程了?”

秋景浓点点头,待青流也上了马车,才吩咐车夫掉头离开。

“小姐打算怎么走?”青沙从未出过长宁,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此时一双清秀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自然是直接朝北,去北境了。”青流快言快语地抢先答道,果不其然获得了青沙一个白眼。

秋景浓盯着马车帘子的穗子看了好一会儿,沉才若有所思地说道,“不,我们先朝南走。”

“啊?”青流和青沙面面相觑,不知道小姐干嘛要南辕北辙。

还是青沙先反应过来,瞪大眼睛说道,“莫非小姐要去…”

青流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小姐是想要先去拜访陆二小姐。”

自打大司马府出事,陈留公府被削了爵,秋景浓确实已经好久没见过陆葭伊了。

当日的三个好姐妹如今只剩下两人,想必秋景浓有许多话想要对陆葭伊说。

“嗯。”秋景浓点点头,目光有些失焦,声音压得有些低,却也没说清楚究竟是去华州干什么,只是无意义地重复着说道,“去华州。”

第71章 茶客文栩

九月中旬的华州已经草木凋敝满地落红,华州城外的一处茶寮门口停下一辆不起眼马车来。

茶寮里该喝茶的喝茶,该听书的听书,并没有谁注意到这马车。

也是,华州因着有一个响誉大兴的般若寺,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多了去,又有谁会注意到一辆连一个车铃都没有的马车呢?

那厢,打马车上跳下一个灰色衣衫的男子来,自顾自地搬了矮凳垫在车下,旋即又帘子一掀,钻出一个清秀的丫头来。

那丫头一下车,便扭身去迎车里的人,扶下一位青衣公子来。

三人皆是素衣打扮,虽然衣着考究,可实在忒素了些,突然混到人群里,反而一下子就被淹没了。

这青衣公子也不甚在意,就在一旁的角落里坐下来,叫丫头去要了碗茶水,颇有兴趣地听台上的说书先生讲书。

这一日正讲到大司马府七小姐下嫁,十里红妆却没有新郎迎亲的事来。

想当初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府,终究还是坊间流传的传奇故事。

当年荣极一时,身后落败不堪。

一门出了一位皇后,一位王妃,就连最不济嫁了残废的七小姐,如今也借着夫家的权势封了夫人。

世间恐怕再不会有一个家族,命运如此跌宕起伏,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传奇了。

那青衣公子认认真真地听了半晌,只听到“可惜了那七小姐金枝玉叶绝色美人竟嫁了一个瞎子…”之处,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周围坐着的茶客听见他笑,不禁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这公子也不困窘,坦坦荡荡地含着笑接受了一众注目,悠闲地喝了一口茶。

那边说书先生还在继续着故事,茶客也只是看看,便扭回头去认真听书了。

独独另一个角落,传来一道审视的目光,久久不肯离开。

青衣公子一哂,朝那边点点头,那人便会意直接坐了过来。

方才离得远,倒是没看出这人的样貌来,临近才见,真真是个剑眉星目,器宇不凡。

“你笑什么?”那人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道。

那青衣公子笑笑,道,“只是觉得好笑,这说书先生又没见过秋七小姐,如何知道她绝色无双?”

讲认真的,秋景浓虽有姿色,可容貌上远不及秋景华,只可惜空有一个长宁第一美人名号的秋景华如今反而没人记得了。

那人摇摇头,反驳道,“秋七小姐虽养在深闺,可同胞兄长秋六公子也是有名的美少年,既是同胞,想必姿容差不到哪去。”

青衣公子闻言挑眉,颇为玩味地看了看那人,笑道,“你倒是很了解么?”

“长宁城下,自然凡事都知道些。在下文栩,不知公子…”

青衣公子又是一哂,展开折扇,悠闲地摇着,道,“在下…崔子瑜。”

文栩微微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有些讶异道,“公子竟是清河崔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