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一个人夜里悄悄地登上华拓山去,看远处微弱却炫目的烟火。

那是长宁京,当初遥不可及的长宁京…

叶瑾闭了闭眼睛,俯身吻上秋景浓直打架的眼睛,柔声道,“是,我向来,守岁。”

守着守着,就到了十五岁。

守着守着,就遇到了你。

秋景浓嘟了嘟嘴没说话,闭着眼睛往叶瑾怀里蹭了蹭,迷迷糊糊道,“那你好好守岁,我先睡会儿…”

只听见一阵轻笑,秋景浓便放心大胆地沉沉睡去了。

如果不能和至亲血脉一起共度除夕,那么,躺在最爱的人怀里安睡,想来也是一种幸福。

叶瑾慢慢躺下来,动作轻柔地将一旁堆叠整齐的被子扯过来给自己和秋景浓盖上,才专心致志地看起秋景浓熟睡的容颜来。

那人长而凌乱地睫毛铺在眼睑上,十分随性安然,神情恬淡,嘴角甚至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

多幸运,他爱她,而她刚好也是。这人就睡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就睡在她怀里。

好看的剑眉舒展开来。

请不可闻地,窗外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

叶瑾僵了片刻,终于轻轻起身,又将被角掖好,才走过去打开门。

门口垂首立着一人,黑衣墨发,正是凌飒。

“怎么?”

凌飒这才抬起头,眼神有些犹豫,道,“方才锦字姑娘传信来,说宫里…”

叶瑾闻言神色肃杀起来,问道,“可是秋后出了事?”

“锦字姑娘说,娘娘托她给您带话,说是她死后,请将她送到皓月身边。”

凌飒说完话,心里却留下了一个疑问来,皓月,是什么?

叶瑾这才敛了眉毛,点点头,吩咐道,“如此,你去安排吧。”

凌飒应声而去。

叶瑾吩咐完凌飒,负手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被烟火映红了半边的夜空,突然叹了一口气。

这个淡漠如菊的女子啊,终究还是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这一夜,究竟是什么叫她完全地心灰意冷了呢?

后来的史书上说,厉帝禧佑元年的最后一天,除夕夜里,丧钟响彻了整个长宁,甚至节日的烟火都不能阻挡。

这一天夜里,厉帝的原配皇后秋皇后,走完了她传奇的一生,病逝在了暴风雨的前夜。

叶瑾默默地数着钟声,冷不防地,自身后多出一双手来,环住了他精瘦的背。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子瑜,是裳姐姐走了么?”

叶瑾转身将她拉到身前,揽进怀中。

“她选择这个时候离开,倒是耐人寻味。”

秋景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是有些不放心,道,“接应的人可有万全的把握?”

那人只是安慰地吻了吻她莹白如玉的脸颊,道,“你放心,凌飒亲自负责此事,定不会有任何差池。”

“可…”秋景浓皱着眉犹豫道,“书逝给的药只能保证半个时辰的无心跳无呼吸,往后便只是昏睡,若是太医…”

“相信我,”叶瑾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按上秋景浓的红唇,道,“宫里自然有我们的人,不会出任何差池。”

秋景浓这才放下心来,长叹了一口气,感慨道,“她打算去哪里呢?”

天地之大,却容不下一个已死之人。

叶瑾又想起那句“皓月”来,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来,轻声道,“她的心上人身边”

那个,被她比作明月的人。

“心上人?”秋景浓睁大眼睛,讶异的神色几乎不能用单纯的吃惊来形容。

心上人?

秋景裳的豆蔻华年,果然是有那样一个少年么?

然而,即便是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叶瑾是怎样知道的?

“你该知道,阿言心心念念地为一个女子情伤吧?”叶瑾刮了刮秋景浓的鼻子,耐心地解释道,“那女子,便是你姐姐,秋景裳。”

哈?

秋景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说秋景裳的心上人是顾卿言?!那个苍白忧郁的角绝色男子?

“她们怎么会…认识?”

叶瑾摇摇头,道,“这我便不知道了,只是阿言已倾心她多年,这倒确实不假。”

“你早就知道?”秋景浓追问道,“所以你早就注意到大司马府了吗?”

当然,这个大司马府,还是当年那个姓秋的大司马府。

叶瑾摇头否认,“我只知道他有心上人,却并未问过,也是后来才知道。”

秋景浓却有种不知道该不该笑的复杂心情。她想起那时她第一次看见顾卿言的马车,身边那百姓的话来,长宁两个标致人物,一个是叶瑾,还有一个,是顾卿言。

没人想到叶瑾和顾卿言私交甚密,也没人知道最终,是她们姐妹二人觅得良人。

“喂,那以后,你岂不是要叫顾卿言‘姐夫’了?”秋景浓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脸揶揄道。

叶瑾从善如流,“姐夫便姐夫罢,谁叫我眼光差,看上了妹妹以后,再也看不见其他人了呢?”

秋景浓听他这样不正经地回答,小脸一红,粉拳朝着叶瑾的胸口便打过去,娇嗔道,“就你会说话!”

“非也。”叶瑾难得有兴致和她扯皮,不知不觉将挚友的八卦全说给自己的小妻子。

“阿言文笔极好,写给你姐姐的书信可要比我会说话一百倍。”

“啊…”秋景浓拖长了音感叹。

“怎么?”叶瑾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来,低声道,“羡慕了?后悔了?”

秋景浓作势摇摇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淡然道,“没办法,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算掉进你的陷阱里出不来了。”

话音刚落,两人便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起来。

一阵笑声过后,秋景浓低声感叹道,“只希望此去,裳姐姐能幸福安康。”

“会的。”叶瑾按住秋景浓的肩膀,他与秋景裳不熟,只觉得那人清冷如霜,却是顾卿言的天赐良缘,他们天生一对,有什么理由不幸福。

“她们一定会白头偕老,美满一生。”

就像,未来的我们…

第102章 能否重来

秋景裳醒来这天正是破五,长宁京四通八达的街道上竟然也是少见人影。

初六便是重开早朝的日子,因为秋景裳的猝然长逝,长宁京正值国丧期间,谁都摸不准慕子寒的心思,竟然将开朝之日向后延了十天。

若说伉俪情深,皇后去世给当今造成了巨大的伤痛,以至于要停上早朝,任谁都是不会信的。

更有人妄言,秋皇后就是因为慕子寒公然并立两后,气得大病,才香消玉殒,一命归西。

不过这些都已经和秋景裳无关了。

她被人从厚重的金丝楠木棺材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换出来时,尚且在昏迷,直到初五这天,才有气无力地醒过来。

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秋景浓。

“我…死了…还是没死?”秋景裳吃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她明明是吞了那毒/药,明明是…魂归离恨了…可,秋景浓怎么会在她眼前?

“裳姐姐你醒了…”秋景浓笑眯眯地说道,见秋景裳试图坐起来,连忙将她按回床上,道,“假死药有些伤身,姐姐还是休养几日再起来吧。”

假死药?!

秋景裳蓦地睁大眼睛,那一日秋景浓给她的竟是假死药么?她还以为是致命的毒/药,怪不得喝下时没有什么太大的痛苦。

“为什么?”

她若是喝下那药,必定是已经带着赴死的决心了,何必再叫她醒来。

天下之大,何处可能容她?

秋景浓像是被问住了,目光穿过秋景裳的脸,仿佛抵达了遥远的记忆彼岸。

半晌,秋景浓挽起一个璀璨夺目的笑容,道,“若是给姐姐一次重新活过的机会,姐姐难道不想去做一些之前没有做的事情么?”

秋景裳慢慢睁大眼睛。

一个念头渐渐浮现在她脑海里。

秋景浓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道,“姐姐便好好休息吧,过几日你身体缓过来些,便将你送去见他。”

秋景裳点点头,重新放松下来,心中竟是难以抑制的惊喜。

秋景浓帮忙给她掖了掖被角,便起身退出去,将房门仔细关上。

一出门,就看见青衣墨发的女子垂眸以静候的姿势站在一处。

是青流。

“怎么了?”秋景浓转过身来,皱着眉,此地是长宁远郊的一处别院,为了确保无人知晓,秋景浓来都是极其小心,只带了青流一人。

“方才府里来报,说夫人回来了。”

夫人?

秋景浓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她娘亲崔韵之回来了。

“娘亲和哥哥都在府上么?”秋景浓快走了几步上前,急切地握住了青流的手,后者甚至能够感觉出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青流使劲儿地点点头。

她知道秋景浓思念崔氏,思念秋意南,思念从前。

回到府里,秋景浓几乎是一跳下马车,就一路小跑地冲进了厅里。

彼时崔氏正坐在一旁和叶瑾说话,听见匆忙的脚步声,方才扭过头来看秋景浓。

时光和苦难似乎并没有在崔氏脸上留下什么太多的痕迹,那人还是一如从前的娴雅高贵,眉眼纤长宁静。

仿佛这么久的分别就像是一场梦,梦醒来,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一点规矩都没有。”崔氏微微绽开一个笑意,招了招手。

秋景浓眉眼带笑,偷眼看了看一旁微笑着的叶瑾,快步走到崔氏身边,拉住崔氏的手,道,“阿浓这不是太想娘亲了么!”

说着话,秋景浓朝四下一看,才发觉厅里满满当当地站满了人。

秋意南就站在一边,长高了不少,已经是一个挺拔的少年人了。

相比当年在京中时那个每日勤奋读书,规规矩矩的贵家公子,此时站在一侧风流倜傥,嘴角含笑的少年似乎更加引人注意。

那时听温绪说,崔家倒是给了秋意南不少拂照,这一番磨砺,也算是云游历练了。

视线再往后,是偏坐一隅的郑氏,身体还未痊愈,因此脸色有些苍白。

不过秋景浓却觉得郑氏整个人都和从前的她不一样了,不单单是脸色,还有神情。

从前那个眼睛里充满了戾气的女子已经消失不见,相反的,倒是目光柔和安宁,一只手支着下巴朝秋景浓微笑了一下。

秋景浓有点不敢相信,定睛仔细看了看,还是有些疑惑,扭头去看崔氏,后者只是笑着朝她点点头。

不过这样也好,最起码她们不会吵个翻天。

秋景浓带着这样的希望,目光左移,却见秋景华眼中一如既往的怨恨。

甚至较从前更加严重,当年那个名动长宁的倾城美人,如今已经红颜尽失。

佛家说,相由心生,大约是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心中耿耿于怀的怨念将她侵蚀,才导致如此面貌吧。

秋景浓目光中带了几分同情,她原本就没打算和秋景华做敌人,此时不免心生悲戚。

秋景华比她还略大些,过了年也是十七岁的老姑娘了,可惜逢着了祸事,生生错过了最美的年华。

此时容颜已逝,年纪又大了,再加上早就没了大司马府五小姐的光环,若想觅得良人,恐怕也是不易了。

只是那人眼中却依旧是满满的怨毒,四目相对,果然还瘦不肯放过一个挤兑秋景浓的机会,开口道,“浓妹妹倒是过得滋润呵,若不是当年你顶替了我嫁过去…”

眼看着秋景华越说越下道,还没等其他人开口,郑氏突然出言打断了秋景华的话,厉声制止道,“华儿!”

秋景华话说到一半,不甘心地看了郑氏一眼,冷哼了一声将头撇到一边去。

郑氏随即温声道,“华儿不懂事,还要请夫人见谅。”

夫人…

当初何曾想过,有一日身为庶民的郑婉仪,竟然要对当年“倒贴的杂种”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夫人”。

秋景浓赶忙摆摆手,道,“郑夫人可别折煞了阿浓,还是唤阿浓罢。”

郑氏也是一愣,约是没想到秋景浓不计前嫌,也就点头应下了。

她还以为秋景浓必定要借着身份地位好好打压她们母女一番。毕竟当年秋景浓冲喜出嫁时,她们非但没有丝毫同情,还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没想到秋景浓压根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想起流放期间,崔氏不计前嫌的照顾,郑氏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郁塞。

果然是什么样的娘能教出什么样的女儿么…她当年…太狭隘,才教出这样一个不能叫人宽心的女儿…

想到自己早亡的大女儿,郑氏心里又是一阵萧瑟。

她的裳儿就死在她归京之前,就差五天,竟然…便没有机会再见了。

天人永隔啊…这个她从前不喜欢,如今才觉出万般好的大女儿,却不能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