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寻常之人说这么一句话,谁理会他,可若是你以为可以交心之人,可托付性命之人说这样一句话。那么所谓受伤,所谓背叛,更多的是来自于对自身的厌憎。

“世间曾有一人,与我相知过命,而后是背叛是诋毁,于是我憎恶自己比憎恶他更甚。”苍诘低声说着这句话,这是当年他入玄冥之时,对逆世说的话,当时逆世说“来我玄冥,我不负你”。逆世以玄冥作咒,以性命言咒,那时苍诘觉得连个魔修都来得更可靠,于是便由道入魔,在魔修的路上一去不回头。

“沈堪,又见面了。”苍诘抿嘴一笑,神色间一片淡然。若十万年过去。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就真的太愚蠢。如今有妻正长成,有女在身边逗趣,还有弟子在跟前稚言脆语,他的生涯已无需靠贱踏曾背叛诋毁之人来得到圆满,所以他很平静。

妖物进入王家后,不消片刻便仿佛被利器所伤一般。尖叫一声向外逃蹿。苍诘凝神一观,打下一枚印记,然后只待那妖物回到沈堪身边,他便可以追查到沈堪如今所在的方位。

约是一盏茶工夫,那妖物便已停下。西南角。不过是眨眼间苍诘便到那,竟是一处破败的道观,如今沧海界的天下,要找这样破败的道观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没想到这漳洲城外,还有这么一处所在。

苍诘在道观外停下。远远望去,道观外的牌匾虽积年为风雨侵蚀,但上边的字际依稀可见。是三个朱漆大字——天尊观。这沈堪果然已不怕招来雷劈,天尊那般目下无尘之辈,他竟敢躲藏于此。苍诘不急着进去,而是在外布阵。虽则他已不必践踏复仇,但遇到“故人”总该好好“谈谈”,在谈好之前,不能把人给吓走嘛。

阵布好时,有轻微的灵力波动,天尊观中的沈堪同时察觉到,但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走不脱了:“什么人。”

苍诘在进入天尊观时,已换了一张脸,这张脸是沈堪熟悉的面目。苍诘走入观中,不言不语只望像沈堪,沈堪在烛火之中,许久才如失魂一般,飘飘悠悠地吐出两个字来:“秦业。”

“是我。”苍诘走到沈堪面前,沈堪已不是他记忆中那个风采姿容与他不相上下的剑修了,苍诘交朋友,一样爱交漂亮的,长得不好有碍观瞻,容易让他心情不好:“何至如此?”

听着像是不计前嫌的关怀,但苍诘这人,向来如此,就算要掐死你,那之前也得好生温暖问候几句,要不然怎么能听到你倒你凄凉的苦水呢。那沈堪还是中了招,也是,如今的沈堪最缺的是什么,不就是雪中送炭的人:“蔼山师伯与师傅到门主处公论,虽则得以留在门中,但蔼山师伯待你亲如子,如何肯放过我。秦业,你去了何处,为何十六都的人处处找你,连人影都不曾见着。”

苍诘从无所谓外界的眼光,不过,他不能看着他师傅因他入玄冥而受牵连,因此不换脸怎么行:“有一个颇为有趣的地方。”

“呵,你也没得问鼎天道,飞升上界,看来你这些年也不怎么好过。”际遇凄凉的人似乎很愿意遇到另一个际遇也凄凉的,这样似乎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凄凉窘迫。

这种快|感,苍诘怎么会容忍有人从他身上找补到:“那就要让你失望了,非不能是不想,我在等待一个人转世,若有她世间何处不如上界,若无她纵使登天之顶也无甚趣味。”

“莺露师妹?恐怖要让你失望了,她已魂飞魄散。”其实沈堪和秦业脾气上多少有些相似之处,否则当年不会成为挚交好友。

“不,她叫乐声,至于莺露,不是死在你剑下么。当年你正是为她才诋毁于我,到得头来,你竟斩她于剑下,是求而不得么?”苍诘含笑看着沈堪,见沈堪一时无言语相回,他便笑意更甚:“养妖食孩童精魄,沈堪,你已失天道,诋毁背叛于人在先,斩心之所属在后,天道岂能容你再登仙问鼎,如此,何必再勉强。”

沈堪忽然眼利如刀地看向苍诘:“噢,你是来替天行道的。”

苍诘听不得沈堪这调调:“曾输予我的人,我从不屑动手,王家有我收的一名弟子,管你去哪吸食精魄,滚出漳洲既可。”

“你不想知道蔼山师伯的下落么,不想知道玄门上下十数万人因何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吗?”沈堪深知,就算秦业已无所谓莺露,但对他的师傅蔼山,再隔十万年,秦业也不会不在意。

“十万年来,我潜心学卦,你觉得这天下间还有几件事是我推演不到的。”苍诘说罢挥开禁制,若是沈堪拼死抵抗,或许他还会有点兴致。可沈堪如丧家之犬般,苍诘实在半点兴趣也无:“饶你个死心,师傅转世在天玄宗,玄门上下数十万人,皆毁于上古之时玄冥五祖。”

上古之时玄冥五祖其中就有苍诘和逆世,但这事跟苍诘无关,跟逆世也无关,有关的人已让苍诘给弄死了,否则另外三个怎么可能活不下来,只不过是苍诘在背后使了阴招。

转身离去,再不看沈堪一眼,他知道沈堪不可能再留下。凄凉者最不愿见的就是当年他曾经背叛过的人,沈堪其人脾性更甚,从此之后必将离漳洲千八百里,再不相近。

“沈堪,莺露从未曾心仪于我,她所属意之人从来都是——你,你如今的报应,皆源于已被妒忌迷了心窍。”苍诘完全不介意把沈堪打击得更惨一点,不要以为他放过沈堪是顾念那完全不存在的旧情,不过是怕棒打落水狗不符合大魔审美观而已。

轻轻松松走出天尊观,月华纷披银辉而下,苍诘心中诸障皆消。说不在意,那是虚的,心中若无魔障,怎会因此身入玄冥。若说在意,已近十万年过去,又有鸿影暖心,那些过往在苍诘心中如一点污渍,被雨打风吹十万年,石头上刻得都能消去,何况是心上沾染的尘污。

顿时间,苍诘忽然抬头望天,天际有银光闪烁,云层之上天籁传来,凤啸龙吟之声不绝于耳。苍诘忽然仰天大笑,伸出手冲虚空中轻轻一点,任凭那银芒有若实质一般钻入他体内。

心障已除,天道通达,圣境九重,物我两忘,便是无尘。

“吾道为何,原来如此,但,所等未至,所忧未平,是此,圣境九重,亦不相往。”苍诘说吧手掌一拍,银光收去,龙凤吟啸之声消去,天籁也停。但那若有实质的银芒却并未停止钻入苍诘体内,直到完全钻进苍诘体内后,种种异象才归于平静:“噢,对了,还有个愿厮守永世之人,是此,日后也不会去。”

夜,依旧清辉脉脉,隽永动人。

“你…你竟已至如斯境界。”沈堪讷讷低语,如何也不敢相信,自远古之后便未曾再开启过的圣境,竟为秦业而开启。

“修得大道无边,哪如相顾永世,沈堪,你所羡慕的,从来不为我所看重。”淡淡一句话,把人气个半死不活后,苍诘轻飘飘离去。

因他不接受成圣之路,于是,他依然是魔。因他只愿与鸿影永世相伴,因此,他以后也只会是魔。但魔做到身无业力,心无业障,与圣何异。俗世中人拿他当魔还是当圣,与他又有何相干:“我只要妻女相伴,便永世不渝。”

如果天道化身在此,大概已不需要苍诘动不动就说斩说砍,直接就被苍诘气死了。好端端替他安排,许他成圣的偌大机缘,他尽为只为一个鸿影便轻飘飘将这机缘拒之门外。

次日,浮苏起来,见淳一平平安安的来了,胖包子和陌尘也都正在旁边啃着王家婆子做好的早膳,便安心坐下吃面条。苍诘出来的时候,浮苏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埋头吃面条,忽然重重地连咳几声,讶然地看向苍诘:“老爹,你昨天晚上捡着什么了?”

“天道,不过为父没搭理他。”苍诘的语气,和告诉浮苏在路上看到一枚铜钱,他懒得弯腰去捡没什么区别。

嘤嘤嘤…别人说肯定是特矫情的一句话,可听苍诘说出来为什么这么霸气。浮苏欲哭无泪,别人求十万载也求不来,苍诘晚上出去随便溜个弯就捡回来了,天道真是欺负人呐!

天道君,您莫非是贱受来的…

第九十一章 要么装死,要么坦白

自从苍诘得破心中诸相后,待人更加平和,使人观之如沐春风,温煦且自然。因家中没个掌家的,浮苏看着说十八也有人信,凡世间女子若出身高门,二十才嫁也不是没有的。于是便有人动了心思要给苍诘说亲,苍诘笑眯眯,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出门,关上门就开始嘀咕那说亲的人。

好在三个小的都知道苍诘是仙道中人,家中长辈要有什么想法,三个小的都已经从淳一那里学到了怎么“委婉得体”地拒绝。浮苏时常觉得吧,淳一这个孩子,要么将来极好极好,要么极恶极恶,这孩子人情世故上的练达,让她和苍诘都有些羞愧叹不如。

不过,淳一其实是个无时不发散着善意和光圈的小孩,经过苍诘的一番悉心教导,如今淳一也学会了跟亲近的人表达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想法,而不是顾忌着别人做什么说什么。胖包子家老爹连连上门感慨,孩子自打进了秦家,学问且不说,只说平日的言行举止,端是妥当周到。苍诘毫不觉羞地接受赞美,转过脸去就让淳一继续对胖包子言传身教。

胖包子也有胖包子的苦恼,陌尘、淳一最近都长了个头,只有胖包子只长横的,不长竖的:“浮苏师姐,有没有让人变瘦的仙法呀。”

“有啊,练剑喽。”胖包子贪吃也爱动弹,可就是喝水都长肉,胖包子家里也很操心,控制他吃喝吧舍不得,不控制吧他又痴长一身肉。浮苏都有点看不过眼去。不过还真没有仙法是可以瘦身的。但筑基之时去芜存菁。身体便自然会伐去渣滓,那身肥肉倒也不是没治。

胖包子看看比他还高半个头的剑,苦恼更甚了…

苍诘却拍一把胖包子的脑袋说:“胖点就胖点,有什么不好的,别听你师姐天天喊这长肉哪长肉,你可不知道她能长点肉多欢喜。像你师姐这样天天吃那么多还哪哪都不长的,叫白吃。”

浮苏仰天一个白眼,苍诘安抚好弟子。布置下功课去,然后就冲浮苏招手:“走,为父有桩小事要找你帮忙。”

“好,去哪里?”浮苏到蛮喜欢跟苍诘出去的,跟苍诘出去,什么麻烦都会自动退散,比如——光头。

“此地往南有一处深山,山中育有一株绿蕊正好今日可以采摘,如今三娘子腹中胎已成形,始吐纳先天元气。若以那株绿蕊化入先天元气中,将来你阿娘必能早登仙问鼎。”苍诘不惧等待。但如果能早一点,自然还是早一点安心。

果然还是修二代更幸福,浮苏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好。”

虽然知道如绿蕊这样的灵药,肯定会招来不少人抢,但有苍诘在,还需要担心什么。到得深山之中,林茂遮天,连阳光也片丝透不进来,林间落叶厚得踩上去连半点脚步声都听不着。浮苏落下后便有丝警觉,这里没有人来夺宝,且极为安静,安静得连心跳声,眨眼皮子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老爹,这里很古怪呀。”浮苏小心翼翼地看向四周,颇是不安。

苍诘却跟没事人似的:“有蛟龙看守,自然鸟兽虫蚁如何敢入此中来,加之这蛟龙懂得阵法,若非当年我曾经过此地知道此处有一株绿蕊,也看不到这里有阵,更不知道阵中藏着什么。这蛟龙守在这怕得有几万年,你在外摆阵,摆好后替为父护法,莫让人进来捡现成的便宜。这蛟龙虽麻烦,但并非为父的对手。”

蛟…蛟龙,这么些年,别说龙和蛟龙,就连蛟也很少能见到,蛟龙可是神兽之下第一凶兽,杀伤力之大,寻常地仙天仙都不是对手:“老爹,你…若有什么便叫我,我虽修为境界不高,但总能帮着你的。”

摆摆手,苍诘让浮苏赶紧去摆阵。浮苏在外边按苍诘的嘱托摆可隐藏气息,隐藏周围环境的阵法,而苍诘则在里头摆用来困那蛟龙的阵法:“浮苏,为父不叫你不许进来,可听着了?”

远远听到苍诘的问话,浮苏轻声答应:“老爹,你小心些。”

待到浮苏摆好阵法,便听得里头一声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鸣叫声,震得人耳膜有些生疼。浮苏连忙施了个小法术在耳朵上,既挡去蛟龙吟啸之声,又不至于错过苍诘的动静。

密林之中,苍诘将那蛟龙仿如小蛇一般拎着尾巴,那蛟龙自然不肯,便扭动近十米长的身躯欲挣扎脱身。但苍诘早有预料,蛟龙现在唯一能动弹的也不过只有尾巴。但蛟龙不能动弹的时间只维持半刻钟,半刻钟一过,蛟龙便又重新掌控身躯,死命挣扎。

苍诘,一枚玉符敲在蛟龙脑袋上炸开,炸得蛟龙一阵天旋地转:“蛇儿,绿芯一株两朵,我只采一朵如何。要说起来,你来此地便应该已见到老夫刻下的标记,这便是老夫人东西,能容你占一朵已经相当宽容,蛇儿,你可愿意。”

蛟龙愿意才怪,这人虽听着像是在求和,但要真是求和,这人就不该唤它“蛇儿”,还唤得那般戏谑:“不愿意。”

“得,这世上总多得是傻子,那老夫便成全了你这傻子。”苍诘说完手头布满清辉的剑自右向左推移,剑身上如云如水一般的花纹美丽得不像一柄沾满鲜血的法器:“我剑,承钧。”

这蛟龙果然是上古所遗的,一听承钧便停住扭动的身躯,看向苍诘道:“你上古之时的玄门十三都中之人?”

“正是,蓼都秦业,我们认识?”苍诘怎么也不觉得自己会认识这么一只蛟龙,而他一点也不记得,况且,他的一生之中蛟与龙都常见。但也从未见过过蛟龙…活生生的一只立在眼前。

“不。我…我不认识你。”蛟龙沉默许久后。才对苍诘说:“你拿一朵绿蕊走吧,我不与你纠缠。”

蛟龙虽然说的是实话,到最后肯定苍诘赢,但苍诘却对这实话作理由很不信任:“你是何人,是谁人所夺舍,绿蕊除却化入先天胎息之中,并没有什么太用途,你又用它来作何?”

蛟龙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取下它应得的那朵绿蕊,摆着长长的身躯腾空而去。此时苍诘更加确定,看来当年的玄门还是剩下些人的,只是剩下的多半都是贪生怕死,要么本身就非什么好人。光耀旧门庭这种事,也不是人人都爱干的,苍诘自然也不爱干。

不管那蛟是谁夺舍走的,总有一日他将查出来。

撤去禁制后,苍诘也忽地疑惑起来,如果沈堪在。这蛟龙又是玄门中人夺舍而来,那么玄门是否有更多的人选择了夺舍而不是转世托生?这个问题。苍诘只一过脑海便斩时放下,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浮苏啊,可以走…这丫头跑哪儿去了,让她好好守着,有没有个谱,一下便不见人影。”苍诘苦恼地摇摇头,掐指一算,浮苏没有危险,他便捧着绿芯赶回漳洲城去。绿蕊需采下时用鲜的,效果才最好,浮苏无事,苍诘便不作耽搁。

可见,在苍诘心中,妻女妻女,妻在前女在后,倒霉的浮苏啊!

回到漳洲城中,苍诘便暗中去关照别人家的“女儿”去了,至于他自己家的女儿,却被两头妖物围追堵截着。向前有妖,向后还有妖,浮苏本想喊苍诘,可开始的时候喊并不见苍诘回应,她便只好驾法器赶紧先溜走再说。

好在左右无人,浮苏倒也不怕被人认出来,抽出流光,左右各一剑斩去,幸而是两妖将级的妖物,否则凭浮苏剑意再高妙,也无法一剑便将妖物斩去。安世莲的华光散去后,浮苏便趴在飞行法器上喘气,大有种“老了,不如从前了”的感觉。

从前就算丹田空得像被狗啃过,但身体不会像现在这样无力,浮苏方才追得急,岔了气,一时不舒服竟咳出一口血来。她自己把自己吓个半死,手忙脚乱地摸自己的脉门,发现其实没什么事,这才安下心来。

“等等,我怎么觉得这地方看着眼熟啊,流光,我们这是到哪里了?”浮苏看向四周,沧海界深山老林虽多,可架不住浮苏活得够长,所以眼熟也没多想。

“啦啦啦,啦啦啦…”当着浮苏流光就哼起歌来,还《卖报歌》的节奏:“往东行三百余里就是法叶寺啊法叶寺,噢,光头在乘云宗,你不用担心。不过,你就是从乘云宗上空掠过的,我好像看到当时光头正在剑阁之上来着,估摸着没能忽略过你去。”

“上回我耍赖不肯穿好衣服,他才没好下手的,现在我穿得齐齐整整的,他…他该不会要来揍我吧。”浮苏内视一下自己的丹田,虽比被狗啃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哪去,灵力都已不够她飞回漳洲城了。

“要不,我给你献上一计。”

“赶紧说,就快来了。”

“你不吐血了嘛,装要死呗,他肯定能被你唬弄过去。不过你想清楚了,你现在装死是逃得开去,等秋后算账肯定没你的好。”流光虽坑主,但从来不肯坑得太明显的。

“我才不要。”浮苏已经受够了“秋后算账”这个词。

“那还有一计。”

“嗯,说。”

“告诉光头你有他的小黄豆了,虽然要过十年才能呱呱落地。”无责任提供建议,流光欢快地在“坑主”路上越走越歪。

告诉景唤她怀孕了,这主意可真够臭的…

(哇哈哈,猜猜看会不会让浮苏亲口告诉光头她怀孕了。而且大家注意到没有,浮苏和流光都已经不管景唤叫“小光头”了~)

第九十二章 从此岁月将不再孤独

把流光藏好,浮苏琢磨半天,果断决定…等光头来了再说。

流云之下,一轮红日渐沉,天幕之间渐起胭脂霞光,暮色之中山间氤氲水气绕成烟带,低低伏于林间,绕在草山。寂静之中,有归鸟一声声鸣叫,仿佛在呼唤着归家的雏鸟一般。浮苏猛然间心有所感,念有所动,也不知是被哪里牵动心肠,任由水气落在眉尖成细小水珠,轻裳结带也因无灵力维系而被打湿。

她往侧一晃腰身,水气随着她着的移动而缭绕,仿若轻烟不肯去身。她再退,水气又再绕着她流动,似向她扑过来,又像是被她振飞。烟霞透过水气氤氲,如同一张渲染上佳,意境上乘的大写意山水,而浮苏便是写意山水之间唯一的灵动。

“静以忘机,动以窥道。”浮苏忽然不言不语,盘腿而坐,双手结印于胸前,轻烟自散,霞光仍留。

当景唤到山间来时,一眼便看到浮苏在浓得几乎见不到人的水气之中盘腿而坐,不需多看,景唤就知道,浮苏偶有所悟,正在静坐入定。看着境界似乎还是不怎么稳固,但至少没有下降得太厉害。

景唤自不是趁人不备要人命的,便在一旁看着,到得最后,那魔女眉心竟有一枚闪着幽光的花朵,但景唤却看不出是什么花。在那朵花消去光华后,天地之间的灵气竟疯狂地涌向那魔女体内,如一口无底枯井,源源不断地吸收着周围每一滴灵气。

“这魔女要作甚。”每一个人能吸收的天地灵气都有定数。多则爆体。少则不能达到入定行功的目的。景唤看着魔女浮苏这样下去很危险。本想去把人惊醒,但那光幕却将他阻挡在外。

流光多想冲外边的光头说一句:“魔女正在替你家小黄豆胡吃海喝,谁你光头你总也不来喂魔女肉吃。”

比起天气之间的灵气来,明显的,和光头双修来得实惠得多。可光头肉不常有,天地灵气却常有呀。

整整一夜,浮苏都不曾停下,待到她停下来时。晚霞换朝霞,山间一片晨光流转,露珠将每一片树叶和草叶都打湿,在晨光投照下仿若碧绿的琉璃世界,处处呈现喜人的碧光。

“怪不得师傅总说,向内心求法,听人传道不如自己悟到,果然只要通一星半点就能得大…”浮苏忽然住嘴,看向半空中,云海之上正是垂目望向她的景唤。浮苏咬咬唇。下边的话就有点说不下去了。

然后她感应了一下,丹田充盈。经脉中灵力也相当充沛,既然不想打,又好像没话可说,那就走吧,反正景唤也没说什么“魔女,纳命来”之类的。浮苏果断转身,祭出飞行法器,迈步登上去便驾法器一溜烟跑开去。

景唤在后边看着脸抽了几抽,然后才驾起云海追上去,他倒要看看,这魔女能跑到哪里去。

真不好意思,自从知道逃不开追杀与被追杀的命运后,咱就升级装备了。浮苏管苍诘要了个特别快的飞行法器,还能适当地遮掩些许行迹。走到半道上,浮苏发现光头没追上来,心里美滋滋的,止不住地赞美苍诘:“这样就不用再怕遇到小光头追了,不管是追杀还是追着我负责,终于可以安心了。”

“不要高兴得太早,光头遇着大麻烦喽。好像跟个正道修士在打,不过正道修士身边有妖物的气息,诶呀,不会是在漳洲城里遇上的那个吧,怎么苍诘都没收拾干净么。”这样一来,浮苏就不能去,光头是死不掉的,但浮苏要去了,肯定能死得掉。

流光的想法,只要流光愿意浮苏就能感觉得到,流光不让她去,可一想到那是宸君,就像戳中死穴一样,哪怕力所不能及,都想去看一眼才好。浮苏有种,哪怕他要死…我也要在旁边,等等,为什么是在旁边?浮苏知道自己心里对宸君有多么眷恋,若经过这么久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那她就真算白活这么多年。

“是啊,为什么是在旁边,潜意识里我是打算袖手旁观的么?”浮苏在飞行法器上琢磨许久,也没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女人果然很复杂呀,复杂到有时候自己都弄不懂自己。

“复杂什么,人生来都自私,我倒觉得你这样没错,浮苏,你要记住,再怎么掏心掏肺对别人都没关系,但不能把别人看得比你自己还重。哪怕是宸君,哪怕是你肚子里那粒小黄豆,这是沈安安劝主人门下女弟子的话,现在送给你也合适。”好不容易这么有趣,还可以随时坑一坑的主人,就算是宸君,流光也不能允许浮苏去为他做什么牺牲自我的伟大付出。

“好像明白了。”浮苏抬头看向晨光渐起的云深处,眼底忽地绽放出溢彩流光,顿时神采飞扬,眸若飞星:“唯自爱者能爱人,唯自爱者人爱之。”

把自私的话说得这么漂亮动人,也是一种能耐。

浮苏潜意识里要围观,可是见到光头和那修士打斗,光头被揍得连还手之力都没有时,浮苏还是一杖祭出,便飞身横扫过去。救人是道义,如果袖手旁观,她自己都会鄙视自己,潜意识和价值观相抵触时,很明显,她选择了不违背自己的价值观。

沈堪接下浮苏一剑时,便感觉有些不对劲,这女修身上虽有魔息,但灵力中所呈现的却是至正至纯的正道修法。而且,沈堪鼻子一吸,空气中便飘来属于秦止的气息,那股子清高风流味,他只怕永生永世都忘不掉:“你是他的女儿?”

沈堪明显还记得苍诘那句“妻女相伴便永世不渝”。

“前辈认识我爹?既然如此,为何冒然对禅门修士出手。”浮苏当然不会以为对方是魔修,明显是正道修士。和天玄宗的修法还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正道之间虽然常有龃龉。但从不这般明着来。

“看中光头了呗,如果那噬魄妖能把光头给吸干,别说飞升上界,苍诘认识的这人,就是想飞升佛门十三天,只怕都可以去得。”流光让浮苏小心注意,苍诘的旧识,估计没几个好货色。

沈堪忽然停下手。将景唤扔出老远,看向浮苏道:“这光头究竟是何人,为何他的精魄无法吸食。”

“十三天。”浮苏确定这位很有可能是苍诘为正道修士时的旧识,所以这位寿元不浅,想必手段多得很,还是给光头先保个平安为好。

听闻是十三天的人,沈堪几次欲伸手,又几次收回,终了没再动手,但看景唤却如同看一顿丰盛的美味佳肴。只是。这顿美味吃了麻烦太大,沈堪思量再三。这顿佳肴吃下去只怕要吐出更多来,于是忍着收回手道走了。只是临走时,还回望了景唤几眼,很是有些舍不得这顿饱饭。

见沈堪走远,浮苏才看向光头,光头似乎伤得很严重,在她来前,噬魄妖已经被沈堪扔到景唤脑门上,以天灵盖相触。所幸光头是十三天的人,妖物再想吸也抵不住禅宗修法,否则现在光头恐怕只能剩下个人干。

“景唤禅师,景唤禅师…”浮苏扶起光头,却不敢用灵力在他经脉中游走,只得从乾坤镯里左掏右掏,找出一枚疗伤用的丹药来,又再多给下了一枚调息用的丹药,这才把人给放开。

做完这些,浮苏左看看,右看看,她觉得自己应该可以脱身了,再不走等光头调息好又来跟她死掐活掐,她可承受不住。浮苏驾起飞行法飞出去一段时,忽然听得景唤喊她:“浮苏。”不是光头喊“魔女”的语气,也不是喊“浮苏师妹”的语气,浮苏讶然地回过头,有些怔然。

“兀自犹豫作甚,只这片刻,不是想…我么。”

浮苏傻傻地看着光头,啊…不,是宸君:“天宸。”

“你唤我之声,声声入耳,不曾错过,快来,莫耽搁。”天宸冲浮苏招手,示意她到他身边来。

“你…我…”浮苏没挪步子。

“什么都瞒不过我,你还有甚可羞怯的。”天宸冲浮苏一笑,眉目之间轻松舒缓。

“孩子?”

天宸点头说:“我知道。”

而且我才是幕后策划之人!

“修为境界?”

天宸继续点头:“来,我说予你听。”

“我的…”心思你也知道?浮苏不知道为什么,在天宸面前,总是特别扭捏。也许女人在所爱之人面前,都会这般不知如何自处,因为在意他的看法想法,所以害怕行差踏错,却越是这么想就越踟蹰不知如何前行。

天宸再次点头,笑得眉眼弯如天际方才隐去的弦月,薄云若纱,星辰隐隐:“吾知,亦懂,且重。”

还少了点什么。

“死样,还不滚过去,少你个毛线团子。宸君这是在说,他知道你的心意,也懂得你的心思,而且他同样爱重你。这都不懂吗,难道你以为禅宗大能这样的货色,会跟主人那样无耻而直白地大告三千界‘祝安安,老子爱你爱到死’,别发梦了,滚过去。”流光分外兴奋,浮苏这样的异端,能搭上宸君这条好船大船,以后的日子就舒坦了,它再也不用替这异端担心什么时候就死翘翘了!

从此岁月将不再孤独——与君共勉。

“禅宗大能这样的货色?”

咳,流光果断装作自己压根不存在。

第九十三章 既如此,便好好咬

一步步靠近,浮苏颇有近乡情愈怯的感觉,天宸不曾催促,只是目光清越地看向她。柔和之中如有柔软的声音响起,柔软的香气飘来,柔软春风吹过,从此始知,如君常伴我左右,四季只余一个春。

终于走到天宸身边,天宸张开手,浮苏羞羞地笑着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就在流光以为她要犯纠结的时候,浮苏大张双臂,如同蝴蝶一般扑进天宸怀中。始知君心似我心,原来彼此心许,是这样浑身软绵绵的感觉,只想就这么跟没骨头似地拥抱到天长地久去。

浮苏从不曾知道,她也是这样柔肠万千的人:“不过,为什么呢。”

大概来得太突然,太深重,所以无法不存疑问。

天宸没有说时间短暂,当直入正题这样不解风情的话,而是将落在她颊边的发丝抿到她耳后,才笑出声道:“于澄山之中初见时,之于重修大道,便该毙你于掌下。”

好冷,浮苏瑟瑟抖抖身子,一想到那时候她在鬼门关晃一圈回来,就觉得禅宗大能果然不是随便人吃的主:“你没有这么做。”

“原以为是为少清而不能下手,第一次如此,第二次亦如此,若有一人当杀而不忍下手,一而再再而三以少清为借口,蔫如此自欺。于是便知,是你。”第一次在澄山他静静地看着沉睡中的浮苏有近四个时辰,他是天宸,有谙世之能,只消一眼,前世今生尽得望。看过之后,心中应便有了怜惜之意,无数漫长岁月历练之后。若不明白这一点怜惜意味着什么,便是再多些年都算白活。

“你这样说,我心里好欢喜…”浮苏说着说着,眼睛都笑没了,又觉得这样笑太难看。把脸深深埋进天宸怀里都不肯再抬头。此刻,浮苏只觉得从身到心再到灵魂,都愉悦得无法再用苍白的言语来概括表述。

总之。很美很美很美…

她的欢欣,天宸自深感于心,笑意便也愈发深起来,看着怀中只见头顶青丝的小姑娘,天宸伸手揉揉她脑袋说:“终教你心里开怀了,日后莫要再事事忧心,也不需惧怕。你的宿命。轮不到任何人来安排。可懂了?”

使劲埋在天宸怀里点头。点一下觉得不够,用力地连连点头才“嗯”一声说:“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你说你也心喜于我,我便有了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

“什么力量?”

“自信。”

流光好想吐槽,可当着宸君,它不敢要。浮苏这异端真是,太不好言语了。她以前到底是多没有自信啊,居然要从宸君的喜欢里找到立足于天地之间的勇气和自信。

但男女之间,一旦心里有彼此,那就毫不讲道理,说什么都是对的、好的:“那便好,寂灭剑意在身,便应当无物不可破的自信。浮苏,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寂灭剑意,论起破坏毁灭来,世间无有能与其相比的。”

再次用力点头,心里欢喜的人,全世界的困难加诸在身上,也照样打不倒、打不死:“那…你以后经常出现吗?”

天宸摇头:“还不到时候,若非上回苍诘‘灵神一指’,我现在也无法出现。浮苏呀,你也太欺负我的下世了,竟分作魔修与道修来绕得我下世团团转,当真欠打。日后我下世若真捉起你来打,可不能与我来算,本就是你自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