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道:“那把衡南扶正,何必麻烦。”

“你这孩子今日怎么了?”薛氏大怒,“我同你讲表妹的事,你非绕到别处去,满口胡言!婚事已经定了,就在九月,你表妹心悦于你,现在你是娶还是不娶?”

“我不娶。”

薛氏急了:“为什么?”

盛君殊实在想走:“我连她面也未见过。母亲已经替我做主了一个,现在又要做主一个,我要这些做什么?您说表妹喜欢我,小时候见那一面,我都记不起来,她能喜欢什么?怕是表舅的托词,趁早回了,也好让表妹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薛氏见他罕见的轴劲上来了,忙拉住衣角:“好孩子,那个是娘的不对,娘也后悔得不轻,你不满意,休了她就是。这次是正事,娘和祖母为了你好,可一定要听话,啊。”

盛君殊停了停,忧虑地看她:“娘说怕人耻笑盛家,儿子理解。人非得有一妻,会试前把衡南扶正,省得您操心奔波。”

“你!”薛氏险些给他气哭。

衡南没回,就站在不远处柱子外徘徊,她不知道公子那娘跟他说什么,时而用指甲狠狠掐柱子,时而猫在栏杆下抱成一团惴惴,半晌,薛雪荣出来,她连忙站起,一双瞳很黑。

“我真的不知该说你什么好了。”薛雪荣看了她一眼,话很轻缓,嘴角的笑里全是讥讽,“听说你吞了药,还硬挺一天一夜,公子怎么问,你只是个哭。”她站住,“我活了这么久都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说你——到底在那儿造作什么哪?”

衡南只看着脚尖,不回话。

“一件小事,从冬天拖到春天,我也真是……我服了。”薛雪荣闭着眼睛,很虚弱似的,无力道,“回头想一想,我是让你那好母亲激着了,就知烟花巷地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活生生骗得我盛家纳了一门妾,可好,把她女儿送进高门里,锦衣玉食地养着。”

“我一万两银子买个什么样的不好,丫鬟都买多少打了,早知道童女这么难办,那几个清妓我随便挑一个,现在孩子都生出来了吧。”薛雪荣似乎想到什么,睁开眼睛,锐色猛现,“说,是不是你母亲教的,是不是?”

衡南摇头,眼梢带着点决绝的红:“夫人,我会引着公子的。”

“你会,你会,说得好听,你做了吗!”你现在是干什么?跟哥儿谈情说爱啊?叫哥儿带着你玩,伺候你,哄你高兴?”薛氏越想越气,“觉得进了我们家的门,为所欲为了是吗?你算个什么东西!”

薛雪荣骂得累了,别过头,自语道,“也是我贱,找个起子非得找个金的。我何必要个金的,用不趁手,我还用你?”

衡南脸上一层惊红,瞬间睁大眼睛。

门内,盛君殊坐在案前,安静调墨,越想方才那对话,越不是滋味,问丫鬟:“衡南人呢?走的比我早,怎么还回来的比我慢。”

“夫人和衡南姑娘外面说话。”

盛君殊一顿:“说什么了?”

“离得远,不清楚。”

“去听。”

丫鬟愕然,愣在原地。

盛君殊的笔尖蘸了蘸墨,抬眼,“回来原样说给我。”

第106章 【番外篇:平行世界】清平乐(六)

“夫人说, 要不是公子不通□□, 她就没必要去勾栏走一遭。公子从小什么都是最好的, 从勾栏里抬一门妾, 本就是委屈了公子,回来还被老爷、老太太责骂,她是里外不讨好。早知衡南姑娘面皮这么薄,来了只管吃喝,正事硬拖着,就没必要花大价钱赎买她回来。”

盛君殊呼吸渐沉, 静静看着写了一半的字。

“衡南姑娘说,她的脸面早就没了, 但公子心思透净,都在诗书上,硬逼着他, 就是侮辱他。她不做。日后有了机会, 定然报答夫人相救之恩。”

“话说得硬了些,夫人便大怒, 男女之事人之常情,哪个男人都爱的事, 怎让你说的如同受刑一般?我儿正常得很, 你若只能硬逼着他, 说明是你没本事。你要没这本事, 趁早换了别人, 还比你清白。”

“衡南姑娘跪下求夫人, 求了好一会儿,夫人方才息怒,只给她七天时间,届时她还不动,就把她退回勾栏去,左右立妾文书还没写……啊!”丫鬟惊退了一步。

盛君殊抿着唇,猝然将笔掷在桌子上,骨碌碌滚到墙边,飞墨四溅。

晌午,衡南拖着裙角回东院,还饿着,睁着眼睛蜷着在硬板床上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又起身。坐在镜子前梳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肘架在桌上,扬起下巴,闭起眼睛匀胭脂,手腕忽然让人握住。

衡南睁眼,吃了一惊,公子立在她身侧,脸上没什么表情,正把她往起拽,“吃饭了?”

他的掌心极热,包裹着她冰凉的手腕,胃里正抽搐,“……还没。”

“饭没吃化什么妆。”盛君殊拉住她不放,掉头就走,“去我屋里吃饭。”

衡南叫他拉到屋里,饭摆了一桌,极其丰盛,大约是等的久了,已没什么热气。她在琉璃碗里净了手,水是热的,饭菜香味一飘出来,她慌张地端起碗,狼吞虎咽地把米饭往嘴里塞。

盛君殊只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吃了满碗:“还要吗?”

衡南一顿,见大半菜都下了自己的肚,赶紧含糊道:“不要了。”

“没吃饱就再吃一碗。”盛君殊平和地看她一眼,拿起碗去给她添饭,平举起来看看,小小的红梅瓷碗,吃得干干净净的,小猫舔过一样。

“以后你用这个。”

衡南错愕看着眼前装满饭的大瓷碗:“我……”

早上在太阳底下跑了那么久,身上出了一层汗。衡南在屏风后面洗了澡,裹着衣服,滚落水珠的小腿跨出浴桶,踩在地上的锦缎上,蹭了蹭雪白的脚背。小间里云雾缭绕,她一边系腰带一边探头喊了一句:“公子,我洗好了。”

以往都是她先洗,洗热了立马叫盛君殊来,这份伺候男人的体贴,盛君殊一开始不习惯,推三阻四,后来被她拉的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目不斜视地往进钻。

“你出来吧,我洗过了。”

“洗过了?”衡南疑惑嘟囔,捋一把眉毛上的水珠,穿好衣裳出来,屋里一个丫鬟也没有,越发显得空荡且昏暗——昏暗,是因为窗前的竹帘全都拉下来,白亮的日光笼罩在清薄竹帘背后,鼓涨涨的,光亮从四边渗出来。

“你难道要睡午觉么?”衡南问他。

盛君殊正坐在椅子上,扭过来看她,半天没答话,空气便沉下来。盛君殊斟酌了许久,在她奇怪的视线中道:“我们……圆房吧。”

衡南看了他好半天,拧眉“啊”了一声,椅子一响,盛君殊站起来,嘴立马让人捂住,公子竟然紧张出一额头冷汗:“听懂就行,别喊。”

“这是什么?”她怔怔看他手里的东西,盛君殊利落地拧开盖子给她看,“问人要的软膏,听说能少受些罪。”

她当然知道这什么东西,她问出口,只是惊异于事情突然的翻转,一时没回过神来。

“试试好不好。”盛君殊见她没反应,急得捏住衡南肩膀,“若不这样,母亲就要你走。你难道想走?”

衡南看了他一眼,顺从地爬上了床,盛君殊把那一摞“界碑”搬开,放下帐子,里面更是朦胧昏暗。盛君殊把她抱在膝上,二人宽了衣裳,敛声闭气地,探寻地摸索过去。

衡南的气息很冷,碰到腰,她打了个激灵,寒冷得像蛇一样的吐气吁在他耳边,盛君殊竟也起了,睫毛眨着,耳根通红。衡南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他失态的眉眼,“你难道想走”,那是不是说,有一个人舍不得她走,急了,慌了,什么都很愿意做。

全部的技巧,便都成了造作,只环着他的脖子,看着他满头大汗尝试,半天连位置也找不着。

“以前有人躺在这张床上吧,你怎么不都碰。”

“没这个需求。”

“书中自有颜如玉么?”衡南讥诮,才开了头,“啊”了一下,眉头都皱在一起。

“弄疼你了?”盛君殊紧张地抬眼。

“没有。”她仔细地凝视他,竟笑了。

“都哭了还没有。”盛君殊敛眉,擦了擦她脸蛋上的连缀而下的泪珠,越擦越多,心里一紧,断然起身,“不弄了,想别办法算了。”

衡南伸手一拽,盛君殊没有防备,转瞬让她按在下面,翻个身骑在身上:“你——”

他双手捉住她,衡南的眼睛通红,冰凉的手卡住他的脖子,按住他跳动的血管,他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带着铁锈味的缠绵鼻息,像是血的味道,也是雨的味道。

衡南的眼睛大而漆黑,像某种凶兽,探头过来,闻嗅猎物。盛君殊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凶兽未来会蚕食他,吞得骨头都不剩。

可是睁眼,朦胧中见那一小团纤细的影子,不带血色的脸,他垂下整齐的睫毛,任她撕咬在唇上:“公子,你看好。你要这样待我,这样待我才是对的。”

……

“你说公子是不是和夫人杠上了?夫人看不上衡南姑娘,专给安排到东院,他就把人日日养在自己屋里不让回去,听说东院的梳妆台上,灰都有一指厚。”

“这些日子吃喝用度,可不和公子平分,谁敢少了这屋里的炭火?公子也就是看着话少,较真起来,真让人没办法。知道夫人不好说话,那立妾文书都绕开她,专门问老爷讨了来,听说连‘曾子杀猪’都用上了,臊得老爷跟夫人大吵了一架,怪她不守信用,没主母气度,夫人就哭了,连老太太都惊动了。”

“哪里是公子跟夫人杠上,我看是衡南姑娘和夫人杠上了。”另一人道,“听说夫人给了七天期限,才第一日就把公子拿住了,缠得夜夜**,公子给她当刀当枪,这不是给夫人一个下马威。”

衡南眯了一觉,从桌上爬起来,声儿立马没了,原来盛君殊把窗户关上:“听什么听。”

他在桌案前坐下,把笔记摊开,纸上批注记得密密麻麻,大活页夹着小活页,收得很整齐,瘦长的指头从上面掠过,看她一眼:“昨天早上教的,我考考你。”

衡南探头,盛君殊立即拿手挡着,不让她看见。问了几个问题,衡南答了,答不上的,她就慢慢从座椅扶手上滑下去,脸埋在他颈上,嗅他领子里整洁的的松香,弄得他耳根发红,才干脆道:“我不会。”

盛君殊推着她的脑门:“坐直。你记忆力这样好,倘若有我当年半分认真,早就不得了了。”

“有什么稀罕。”衡南垂着眼,不屑地理着头发,“我又不考功名。”

“你不是自己要学诗书的吗?”盛君殊道,“人又不是为了功名才读书,顺着心意就好。”

衡南想了想:“我要事事顺着心意,世上就大乱了。”

“胡说。”盛君殊翻书,“我讲今天的了。”

衡南还玩着头发发呆,眼梢带着一点不自知的慵懒。

“别玩了。”盛君殊叫了三四遍不应,把她的脸猛扭过来,在嘴上亲了一下,衡南眼睛睁大,他垂眼,脸红心跳地捏紧了书,“我开始讲了。”

转眼到了会试的日子,盛君殊要坐车赴京。薛雪荣在屋中置气,也就气了几天,毕竟是从小疼到大的儿子,离家十天半个月的,总是不放心,临行一早跨出门坎去送。

大门外站了好些人,盛琨也在里面,背手立着,马车停在外边。盛君殊正着人把钉好的木箱一个一个搬上车,箱子里装些必要的书籍和衣物。

薛雪荣一看,这出去就是活受罪:“怎么就一个车,够吗?”

盛琨道:“他是去考试,又不是去摆场。咱们家在金陵摆场也就算了,天子脚下,皇城根前,行事收敛些。再说了,你就是让他带那一串过去,他也分不出区别,都是浪费。”

薛雪荣只得点头,见盛君殊最后伸掌,将衡南扶在马上,那瘦马一身榴红裙子,养得白里透红,长开了些许,越发明艳,不禁大怒,“你还带她干什么?”

盛琨也怒道:“你不要喊来喊去。君殊就这么一房妾室,她不陪着去谁陪着去?让她去照顾君殊食宿,好让他安心考试,就这么定了,有什么事情回来再说。”

薛雪荣心想,哪是这么一回事?不就是怕把衡南留在家里,让她偷着收拾了吗。

她怎么也是个大家闺秀,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怪道烟花女子都是祸水,这么一个瘦马来了家里,就闹得母子离心,眼见马车远得就剩个影子,不由得落下泪来。

盛琨道:“你哭什么?我也不是有意吼你。”

薛雪荣背过身去揩泪。

盛琨叹了口气:“我们的孩子讲理。你若是忧心哥儿婚事,跟他好好说,切不可违他意愿,武断安排,那婚期,我先看推一推比较好。”

“不是我不推,咱们先定下的婚事,我表哥次次提着礼物来拜访,咱们却一推再推。人家是女孩家,三天两头上赶着找咱们,外头早有闲言碎语,说小雁倒贴。幸好是我表哥,要是别人,早就受不了了。”

“唉,这事的确是咱们家不对。”盛琨想了一想,“不若这样,趁着哥儿不在,把薛雁接过来住一段,对外就说到姑姑家来过暑,让她先熟悉熟悉家里环境,也让老太太跟她培养感情。哥儿孝顺,一向最听奶奶的话,到时见了面,让老太太从中说和,想必他会同意。”

薛雪荣踌躇:“他能同意吗?”

盛琨道:“他不同意,是因为没见过面。当时那瘦马直接关在他屋里,他现在不也接受了吗?他能接受一个瘦马,受不了一个知书达理的闺秀?我不信。”

第107章 【番外篇:平行世界】清平乐(七)

京都一连十几天, 都是阴雨。衡南就住在客栈, 房间比盛家的条件差得多,木头发出一股朽味, 但很热闹, 从二层窗户往外面看是大街,牵骡子牵马的人来来往往,衡南就端着碗坐在窗边,推开窗, 边看边吃。

盛君殊清早走,夜晚归,回得悄无声息, 走得轻手轻脚,连杯水都自给自足,所以她在这屋子里也无聊, 除了定点备好吃食,打好水,洗好衣裳,就是白天睡,晚上睡, 趴在案上睡, 靠在椅子上睡, 还睡得腰酸背痛。

衡南想, 盛君殊可真惨。在金陵参加乡试, 盛家还能多少动用关系, 安排个舒服点的试场,到了京都,就真跟全国的学子一视同仁——一起受苦。

会试一考三场,地点在郊区夫子庙,一人一个“单间”,这单间说来好听,其实就是个长五尺、宽四尺的小牢房,按公子的话来说:

“那种装鸡的笼子见过没有?先搜身,然后给三根蜡,把我往鸡笼里一塞,门一锁,就开始答题,写完没写完,都得在里面待一宿。”

难怪他一回来,就平心静气地在床上躺平了。

“里面就一个桌子,一个椅子?”

盛君殊闭着眼睛,心平气和地说:“没桌子,就两块木板。”

衡南震惊,想了半晌,想不出公子窝在两块木板前的画面,“狗皇帝,连个桌子也舍不得买,那你夜里怎么睡觉?”

“嘘。”盛君殊赶紧捂她的嘴,“紧赶着写,还怕蜡烛烧光了,顾不得睡觉,每每都是后半夜才睡下。”

盛君殊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状况。

先让人浑身上下摸一遍,只许手上提个篮子,篮子里装笔墨纸砚和食物。笔墨倒是没多少,吃的就他拿的最多。这是因为走之前,衡南非拆了一整盒她精挑细选的糕点给他装上,他推辞,衡南便炸毛,他只得拎着那一篮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食物进场,得了许多笑声。

他平时于吃穿用度不怎么在意,一心只扑在考题上,在那昏暗逼仄的笼子里捱了两三日,也都有些受不住了,其他的不说,他想洗澡,他做梦都在洗澡。旁边的号子里已经有人扑通昏过去,幸而他体质不错,昏过去未免太丢人,于是咬牙坚持着。

但又过了两日,吃的竟然见了底,想来是因为用脑过度,所以饿得更快,幸好还剩下衡南装的糕点。

一盏细烛如豆,他靠在墙上安静地看了半晌,捻起一枚吃。文章具体如何写的,他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那一点细柔的酥皮玫瑰饼的甜味,还有隔壁饿昏过去的人被抬走的响动。

衡南趴在他耳边说:“公子睡木板腰疼不疼,翻过来我帮你按按。”

盛君殊面色微红,攥住她的手拉下来:“不用,睡觉。”

衡南一手撑着脑袋,幽幽道:“带我出来,婆母本就不高兴,何况这段时间你吃穿一切都是我负责,你回去要是腰疼了背疼了,落下一丁点毛病,我死不足惜,死了也得被拉出来鞭尸。”

话音未落,盛君殊一言不发地坐起来,趴在床上,斥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衡南按在他肩膀上,按了还不要紧,她把手从他领口钻进去,冰凉的手摸到脖子上,惊得他伸手压住:“怎么还要脱衣裳。”

衡南满脸理所应当:“当然要脱,我们这边都是脱的。”

盛君殊没犹豫太久,自己把上衣脱了,放在一旁,又趴回去,睫毛一下一下眨着。

衡南知道自己手凉,去床头柜捧了一会儿茶盏,捂热了才开始按。

盛君殊没想到她真有些章法,肩颈马上松弛下来,美中不足的是力道不够,反而按得人有些发痒。但是她的手很柔软,只要不那么凉,摸在后背上确实舒服,虽然是让人有些负罪感的舒服。

盛君殊也是累了,在这种温柔的对待下,渐渐眼皮发沉。

衡南按得很专注,按了一会儿,好奇地问:“你们在单间里,要是想尿尿怎么办?”

盛君殊正钝着,一时间没响应,又听得她道:“你们不会就在那房……”

“没有。”盛君殊骤然清醒过来,只觉得身上沉,呼吸不畅。回过头问,“你们都是骑在人腰上给人按肩膀的?”

衡南低头一看,原来她老跨过来够茶杯,次数多了累,顺势坐下来。想着只坐一会儿,未料忘了下来,真是僭越惯了……她心跳砰砰,面不改色地把盛君殊的头扭回去:“都这样的,你不懂不要置喙。”

盛君殊果然没再置喙。但他沉默片刻,一个翻身把她撅了下来,手臂一收,拉过来抱在怀里。

衡南想搂他的脖颈,烫得收回手去:“你身上怎么这么热。”

“是你身上太凉。”盛君殊拉过被子盖在她脊背上,“这屋里不比金陵,窗户漏风。”

抱了一会儿,盛君殊斟酌道:“衡南。”

“嗯?”衡南让这份暖意拢着,舒服像是巢里的鸟,声音里带着困倦的鼻音。

盛君殊知道她从哪里来,但从不问她以前的事,倒是衡南自己渲染过几次,勾栏在他心中便成个极其黑暗的地方,他更加不愿揭人伤疤。但他现在睡不着觉,小心地问:“你这门手艺从哪学来的?”

衡南闭着眼睛道:“妈妈教的。”

不出所料。盛君殊抿了唇:“之前你们是如何练习的?”

衡南呼吸匀而轻,似乎是睡着了,他静静地停了好半天,忍不住轻轻轻晃了晃她:“衡南。”

衡南哧地笑了,蕴着恶劣笑意的眼睛睁开,原来刚才分明是装的,她拿探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盛君殊看,看得他别过头,才道:“那你告诉我你们在那里面怎么尿尿的。”

盛君殊无声地叹了口气:“发了块木牌叫‘入敬牌’,若是想去,就把木牌从门缝递出去,过一会儿有人来开锁。”

“就这样?”

“就这样。”

公子漆黑的眼睛还看着她,似乎等待什么,衡南说:“当然是我们姐妹几个互相按着练习的。”

说完,她看着盛君殊吃吃地笑起来。

盛君殊让她笑得耳朵发红,伸手捂住她的嘴。

会试前,盛君殊在夫子庙外,被一个瘦高的翩翩公子叫住。

此人叫宋嘉树,也为金陵考生,今年二十岁,是盛君殊为数不多的知己好友,因两人都性格内敛,不喜聚会,平时见面不多,一个月至多一两封通信,互通有无。在考场上碰巧遇到,不免分外惊喜,肩并肩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路。

宋嘉树打量盛君殊,有感而发:“就这么会儿没见,你比之前变得多了。”

盛君殊奇怪:“哪里变了?”

宋嘉树道:“气质。”

“气质?”

宋嘉树似笑非笑:“之前见盛哥儿,只觉得还是个少年,一团气浮在空中,现在一见,那团气沉下来,分明像个男人了。”

“……”实话实说,盛君殊当时分外紧张,他低头,目光飞快地扫过整齐的衣领,用手不自然地拂过脖子。夜里衡南常有些大胆的举动,他还以为留下什么痕迹,让宋嘉树看出来了,故意取笑他。

“你摸什么呢?”宋嘉树好奇地侧头,“我说的是道家的先天之气,那团气又不在你喉咙里。”

盛君殊把手放下,二人又走了一段,京都官道上杨柳吐了嫩芽,春景繁茂。盛君殊看着那柳芽,忽然说:“我娶了一门亲事。”

“啊?”宋嘉树大为震惊,因为盛君殊在他心里,完全就是个未开窍的琉璃公子的存在。

盛家公子露面少,偶尔露面,总是跟高山雪莲一样手不释卷。一些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未免觉得他过于端着,有一回,几个哥儿以研讨书法为由,拉他去酒肆,就想看看他失态破格的模样,为此专花了大价钱请了名家字碑。

盛君殊一进去,果然捧着那字碑看得目不转睛。五个美人过来斟酒,手腕碰过他的手腕,头发勾住他的耳尖,他都浑然不知,从那以后,出入这种娱乐场所再没人叫他。

故而宋嘉树实在想象不到他和女人相处的模样,他脑海里只闪现出一副画面:芝兰玉树般的盛哥儿端坐在床上,手里拿一卷书,女人站着脱他上衣,他就把书放低看,女人蹲着脱他裤子,他就把书举高看;女人依偎在他怀里……他枕在女人肩膀上看,盛哥儿猛地抬袖,女人娇羞地低下了头,他绕开她的脸,顺手在书上画一格批注。

这怎么能行。

“你才多大,就急着娶妻了?”

“今年也满十八了。”

宋嘉树扼腕叹息:“家里强加给你的?”

盛君殊点点头,又摇摇头,眼里忽而露了笑。

“什么意思?”宋嘉树惊道,“看起来你还挺满意。”

盛君殊没做声,只管往前走。宋嘉树拿扇子抵住他肩膀,道:“不行,什么样人,我非得见她一面不可——你带她来没有?”

盛君殊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带来了,但……”

“没有但,一起喝酒去,我请。”

待到会试结束,盛君殊都快把这事忘了,岂料出了试场,竟然又迎面碰见宋嘉树。他在人群里停驻片刻,掉头就走,宋嘉树倒是眼尖,小跑着从后面追上来:“不行,我这几日净想着你那女人。”

“………”盛君殊看了他一眼。

衡南其时正端着碗在窗边无趣地吃饭,忽然听见有人在楼下喊:“衡南。”

那声音熟悉,她搁下碗,探出头一看,正是盛君殊立在楼下,仰头拿漆黑的眼珠看着她,四目相对,他顿了顿,悄声打手势道:“从那边下来。”

衡南提起裙子便跑,跑了两步,又退回来,急急趴在妆台前梳了两遍头发,拢了拢,又上了胭脂,抿抿菱红的唇。

盛君殊看上去多少有些被迫交际的尴尬,“这是宋公子。”

“宋公子。”衡南柔顺地一福。

宋嘉树的扇子在下巴颏边上扇得飞快,一劲儿地歪头看,他就想看清衡南的模样,因为她头太低,只露出黑亮的发顶,还有忽闪忽闪的睫毛。那腰看起来一小把,未免太瘦弱了,今年有十五六岁么?

待到脸抬起来,漆黑的直勾勾的一双眼,黑,白和红,全是冲撞的颜色,太过亮眼的鲜妍,倒锋利得如刀刃一般了。宋嘉树复看盛君殊淡雅如温吞白玉的眉眼,只觉得有趣。

老板娘给桌上倒酒。京都人饮酒豪放,不似金陵用那小琉璃盏,用的都是手掌高的大杯。宋嘉树端起一杯,眼带好奇地朝着衡南晃晃:“哎,你行么?”

盛君殊目不转睛地看着。

衡南抿唇一笑,仰头咕咚咚地就喝了:“敬宋公子,奴家先行。”

“哎。”盛君殊惊得拉住她手腕,刚好见她伸出舌尖,勾去最后一滴,面色坨红地瞥过来,眸光极亮,半是慵懒半是挑衅,手上紧了紧,又松开,一时如坐针毡。

“不是一般人啊。”宋嘉树连连叹息,盛君殊看了他一眼,是责怪的意思。责怪完了,菜也开了,衡南坐在他身边,吃得尤其少,盛君殊也不在意宋嘉树看笑话了,端起她的碗给她添满:“拿菜压一下,一会儿胃疼。”

衡南接过碗,碗壁上还是温热的,回过头,盛君殊侧脸冷静。

宋嘉树好奇看着,笑道:“原是她自己吃那么少,瘦弱成这样,我还以为你们不给她吃饭呢。还没问起,你是哪家的姑娘?盛哥儿娶妾这么大的事,怎也没听其他公子说起过。”

衡南顿了一下,舔去唇上的一粒米,盛君殊叫道:“老板娘来,添一壶酒。”

宋嘉树果然扭头:“你又不喝,要那么多干什么。”

盛君殊敛袖倒酒:“我陪你喝就是。”

“了不起。”宋嘉树笑逐言开,“能劝得盛哥儿喝酒,我这辈子都有的吹,来来,咱们今天玩那个。”

“哪个?”

“行酒令呀。”

盛君殊抬头:“我不会。”

宋嘉树也抬头:“不是吧,你长这么大,连行酒令也不会?”

“……你说怎么玩,我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