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树露齿一笑,他知道盛君殊看过的书多,造诣深厚,诗词对子难不住他,便都捡些难偏怪的字谜出给他,盛君殊一时迟疑,转眼就喝了两杯,脖颈泛上一层红。

第三杯刚满上,几根丹蔻一扣,便端走,衡南道:“这个我会,我来。”

宋嘉树笑:“先说好,你说错了,你喝还是他喝?”

“我答不上,哥儿一杯我两杯;宋公子答不上,只行两杯,如何?”

宋嘉树笑得前仰后合:“你这是要玩大的,来,来。”

宋嘉树出的字谜再偏,到底还是流传在酒桌上的,也就欺负盛君殊不懂行,衡南听了千百遍,耳根都磨了茧,对答如流,宋嘉树喝得面红,撸起袖子,倒酒时青筋都暴起:“你真……什么都知道……”

后又换了对对子,盛哥儿这妾真是个狠的,不出一刻,什么都对的上,只是宋嘉树喝得有些晕,没细想那对出来的对子都是花啊粉啊的,大都带着颜色,倒将盛君殊听得面红耳赤,伸手扶住他:“差不多行了吧。”

“不、不行!”宋嘉树瞪着衡南,伸出一只手,“猜拳,来,我们猜拳。”

衡南垂眼,掩住轻蔑的笑,只哗啦啦斟酒。

“哎?奇了……”宋嘉树满面坨红,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奇了,有鬼了……”

衡南柔柔地笑:“此处运道不好,定然是宋公子将运气用在别处了,会试定然能大展宏图,金榜题名。”

宋嘉树茫然转过来,茫然看她一眼:“你……你怎么连……我出……出什么都知道……”咣当一声,人醉倒。

“真该收敛些。”盛君殊喘着气,眼往上看,背着个哞哞嚎叫的醉鬼,头都叫他按得抬不起来,“你看现在。”

衡南咬着手指走路,只蹙眉:“叫他招我。”

盛君殊汗流浃背,平生还没有这种际遇,便让醉鬼压着头笑了:“他哪里招你了?”

衡南不答,拉他的袖子:“到了。”

宋嘉树就住这家客栈,大厅里连个人都没有。盛君殊道:“也不知道他住哪一间。”

衡南把人往下拉:“就摆在这儿。”

“这怎么能行。”盛君殊只来得及伸手,垫住宋嘉树的后脑勺。

“怎么不行。”衡南乌溜溜的眼,直直望着他,“一会儿小二过来看清他是谁,就能把他搀回房里了,谁知道他住哪一间?”

盛君殊看了一眼地上红着脸砸着嘴的人,又看看衡南,觉得自己像是醉了,竟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行吗?”

“当然行。”

盛君殊默了默,站起来:“……那走吧。”

一扭头,衡南从柜台上端一盆冷水,“哗——”泼了宋嘉树一脸。

“你——”

地上人呻/吟了一声,摸着后脑勺,露出痛苦的表情:“哦……痛……这他妈……我在哪儿呢?”

盛君殊心脏痛苦地跳动起来,若是宋嘉树扭过脸来看到他,他真的这辈子都没脸和他通信了……

衡南拉住他的衣袖:“公子,快跑。”

楼上传来哗啦啦的脚步声,盛君殊提了口气,反手拽着衡南,转身就跑。

第108章 【番外篇:平行世界】清平乐(八)

盛君殊还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二人手牵着手拔足狂奔, 穿过客栈的廊道,集市各色的招牌一晃而过,惊得四周不知情的人纷纷避退。

直跑到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 才停下来,转身一接,衡南撞在他怀里, 她身体弱, 胸腔扩张又收紧, 上气不接下气,撩了裙摆抱在怀里,毫不客气坐在他靴面上休息, 温热的脊柱骨靠着他的腿,像只依偎人的过境动物。

半晌, 叫卖的嘈杂声才灌入耳朵, 盛君殊伸手拉她起来, 仰头四顾, 京都的一个小集市, 一个个的摊位鳞次栉比, 卖些食物和发钗。两个人散着热气,并肩慢慢地走着。

盛君殊想, 此番真对不住宋嘉树,等回了金陵, 应该他做东, 叫上衡南, 再请宋公子吃一顿以赔罪。一会儿又想,幸好衡南反应快,这么坏,真不好,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

忽然被人拉了下衣服角,盛君殊回头,衡南站在卖面具的摊位前,一手抓着他的衣袖,一手拿了只兔儿面具挡在眼前。这小兔雪白,额头坠满银粉和宝石,很是漂亮,两只长耳朵,尖上是粉色,鼻子叶尖尖的粉粉的,下缘缀了一圈儿白色绒毛,正随呼吸抖动。

小兔看着他叫道:“喵喵。”

盛君殊默了一下,他想说只有猫才这么叫的,但他看见衡南领口上露出的一小块皮肤很红,原来她只喝那一杯就醉了。

盛君殊把手伸进怀里掏钱,衡南忙拉住他,踉跄着,带点鼻音:“不买。”

“买。”他反手拉住衡南,艰难地把银钱递给满脸愠怒的摊主。

这一路上,她都捏着那个面具的杆儿,在手里转来转去地看,盛君殊以为她拿得心烦,伸手想接过,她急忙躲开,把面具紧紧地贴在自己心口,盛君殊只得作罢。

直到晚上,她还抱着它睡。

因为非得抱着它睡,那杆让她翻身时撅断了,盛君殊趴在床上,想抽出来,她用身子死死压着不让抽。事后醒了酒,衡南觉得很丢人,把那面具丢进箱子里,锁在最底层,用一堆袄子压住。反正后来的日子里,盛君殊没再见到过。

应试的事情,衡南不大懂,盛君殊也很少提。

有一天清晨她心血来潮想起来,摇醒盛君殊问会试发榜没有,他闭着眼睛说“过了”,衡南也就放下心,闭上眼睛安心睡去。

之后盛君殊又在京都滞留一月余,等待殿试。这段日子里,衡南觉得自己胖了。手上捏着大把银子,想吃什么,就去楼下餐馆尽情点,也不必看小厨房脸色,难免肆意。

盛君殊偶尔抱她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捏她的肚皮,捏了两次之后,衡南不知怎么便突然火了,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瞪人:“我明天不吃了。”

盛君殊捂着手背,目瞪口呆。

衡南咻咻地呼吸好几下,才垂眼小声道:“公子有话可跟我直说,你明知道你说什么我听什么的。”

盛君殊疑惑:“我有什么话?”

衡南不作声,盛君殊将她双肩一扶,拖到跟前来:“你跟我说,怎么了?”

衡南抬头,双眼黑亮,面无表情:“你干嘛总摸我肚子。”

盛君殊扫了一眼她小腹,叹了口气:“叫我说实话?”

衡南咬着牙:“你说。”

盛君殊还是不肯说,再三烦缠,他才道:“……你全身上下都是骨头,抱起来硌得人疼,就这一处好摸,所以我……”

“我不知道你不喜欢,现在我知道了,以后便不碰了,行不行?”

衡南怔住,半晌,飞快地点一下头,就要走,又让盛君殊拎着肩膀拽回来,问道:“你刚说什么,为什么不吃了?”

“……”

盛君殊心平气和道:“我们钱不缺,吃喝没必要省。支给你的银子就这么些,你不花光,回头到了金陵,母亲又怪你节衣缩食,与其让她责备,不如都换成点心吃了。”

“……”衡南耳朵都红了,只把他的手往下扳。

“衡南。”盛君殊忽然叫她,语气里带着惊奇,“你好像长高了。”

“……?”衡南抬头看他一眼,“你瞎说。”

“自己看。”盛君殊把她拽到镜子前,但这梳妆镜很矮,镜子里两人都没了头,盛君殊目光转了一圈,把衡南拉到窗边,指指对面的墙,“看影子。”

正是黄昏,栅格内充满了如泼墨般橘红的光,把两道挨在一起的人影拓得鲜明。一道影子抬着袖,他旁边的那影子抬了头,果然纤细高挑。

衡南茫然看着,只听盛君殊欣慰道:“你来的时候好像没这么高,现在都到我下巴了。如果这段时间我也长了,那你一定长得更多……别低头。”

他一手托住衡南的下巴,一手扶着她后脑,往上拔了拔,又看影子:“这样才能长得更高。”

衡南哧地笑了,绷着脸睨他一本正经的面孔,一弯腰从他怀里钻出来:“长那么高有屁用,我又不是高粱。”

走了两步,又禁不住回头瞧他一眼,眉梢带着忍不住的讥笑。五官不知何时渐褪了稚气,竟有浓艳之色。

殿试那日,盛君殊从早到晚耗了一天,到傍晚时分,盛君殊拜别同行之人,三两步上楼回了客栈,关上门,吁一口气,又一言不发地在床上躺平。

帐子摇晃,衡南正坐在他旁边的床上刺绣,天色暗下去,看不见了,就把针线一缠丢在一边,顺势躺在他旁边,侧趴在他枕旁:“皇宫什么样?”

“……挺大的,没敢四处张望,估计有十个盛家那么大。”盛君殊闭着眼睛想了想,“宫殿都架得很高。入紫薇殿,上去的台阶有九十九阶,幸而我身体好,同去的考生,有的没走到一半,脸就白了。”

衡南哧地一笑:“宫殿里面呢?”

“很大,柱子很多,金饰很多,阳光照上去,屋里有一层金雾。”

衡南一想到这画面,便道:“跟老太太屋里一样。是不是一进去,就感觉有只手压在脑袋上,让你喘不过气。”

盛君殊一想,祖母屋里都是红木家具,装饰得庄严富贵,又是上年纪的人的居所,暮气较重,竟然心领神会,忍不住板起脸:“别胡说。”

“你见到皇上了?”

“见到了。”盛君殊说,“大殿里摆了几张桌子,桌子上有笔墨、题目,还有计时用的香篆。新帝就坐在金銮殿上,一张一张看着我们的文章,看完还要问些问题。”

“皇帝长什么样?”

这可难倒盛君殊了。

他一向记不住人脸,谨慎地想了半晌,只吐出四字:“年岁不大。”

“跟你比起来呢?”

盛君殊再度苦苦思索:“应当……没比我大多少吧。”

“他问到你了吗?”

盛君殊点头,把问题和回答一并告诉她,又叹一口气:“我是倒数第二个,就数我看的时间最久,幸好问题不多。”

衡南忙道:“他说你答得如何?”

“没说。”

“没说?”

盛君殊回想那挡在珠帘后的天子模糊不清的脸,和他听到回答后长久而沉默的注视,也实在摸不清是何含义:“他确实什么也没说。”

“大概当皇上就是这样的吧。”衡南宽慰,“金口玉言,不能话太多。”

盛君殊心头卸了一件事,不论结果如何,他自己这件事算是做完了,现在只觉得很高兴,“明天把剩下银子花了,我们过两日就回家去。”

也没顾上点灯烛,说话间天已黑了。帐子里安静了片刻,剩下些呼吸声。

知道公子考试辛苦,衡南不影响他,这一个月老老实实,服服帖帖,连睡觉都把自己卷在被子做的茧里,不敢挤他一下。这一日算彻底考完,衡南觉得自己也从牢里放出来了,她翻个身,注视着他的侧脸。

冰凉的指尖慢慢地划过他的脸,渐至脖颈,她仰头,恶意地含.住盛君殊耳垂。

一只手猝然捏住她的腰,她腰上一向敏感,咬着牙才没惊叫出声。这么长时间,一直是她坐拥主场,险些翻了船,便又恨又气,张口咬住了他的耳廓。

盛君殊以指腹摩挲她的腰际,衡南喘着,不肯松口,盛君殊静静躺着,面如白玉,呼吸起伏,额上生了汗珠,倒像是一场暗自较真的比赛,比赛看谁先忍不住。

毕竟旷了月余,满月初升,室外惊雷一起,轰轰烈烈一场暴雨。

……

这次春闱,是盛公子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家。在外面时,盛君殊没感到什么,可这屋里的人早已是度日如年。车靠金陵那日,盛君殊还未下车,远远先听闻一片人声,掀开帘子,盛府门外早恭候了一群人,车架还没靠近便一阵喊:“公子回来了!”

薛雪荣一面拿帕子拭泪,一面拉着盛君殊上下打量:“哥儿,娘担心死了,你在外头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盛君殊身上带着风尘雨露,见母亲泪眼涟涟,两个月不见面就恍若隔世,心中不是滋味,将母亲浅浅一抱,拍拍她背:“都好,母亲不必担心。”

薛氏抱着他哭,盛琨忙把人拉开:“你也是一家主母,瞧瞧你像什么样子?叫人家看见了,不知道哥儿是去春闱,还以为我们家里办了丧事呢。”

薛氏叫他一骂,回了神志,忙退开几步,把盛君殊引到老太太面前,含泪喜道,“快,你祖母也日日念叨着你。”

盛君殊转向旁边,祖母正由一个水蓝衣裙的年轻姑娘搀扶着,颤巍巍走到面前,他弯下腰,任凭她抚摸他的脸:“考完啦?”

“考完了。”

老夫人管理府内大小事,平素话不多,但为人果断爽利,极具威仪,不像薛雪荣那般哭,只肃然称赞:“好,哥儿有志气。受恩荫而不居祖上之功,我们盛家就是靠着这股不卑不亢的志气才繁盛至今。”说罢,缓声笑道,“哥儿考得如何?”

盛君殊回想一下新帝在金銮殿上的沉默,实话实说道:“不一定行。”

“不行就不行。”老夫人眼中流露宠溺,“总归见过了世面,这就行了。回头在金陵谋个一官半职,也好常在祖母身边,让我这土埋半截的人时常见着,这怕是老天的意思。”

盛琨在一旁听着,一皱眉头,刚要说话,老夫人又拍拍那蓝裙姑娘的手背,笑道:“哥儿,你看看这是谁?”

盛君殊打眼一瞧,蓝裙姑娘头上一对金簪子,细长的眉眼,生得舒展端正,薛雪荣道:“这是你表妹薛雁,来家里过暑的。”

薛雁也着冲他大方地福了福,笑不露齿,声音绵柔:“表哥。”

薛雁……这似曾相识的名字和这陌生的脸在盛君殊脑海里走了一遭,似乎有点印象,又想不起什么时候听到过了,冲她点了下头。

“别在这外头站着了,咱们进去说话。”薛雪荣招呼着,盛君殊忍不住往门外看了一眼,又让人拉住往门内走,盛琨按捺不住失望,细细问他殿试情况:“走之前,你老师只跟我说很有希望,怎么就是‘不一定行‘呢?”

直到人走了大半,衡南探头看看,悄悄从车上爬下来。

薛雪荣和那蓝衣姑娘薛雁肩并肩立着,一样的腰板挺直,气度大方,衬起了那华贵衣裳和金饰,看起来竟像是母女。薛雁看着她下车,悄悄问:“这就是表哥那个妾么?”

“可不是。”薛雪荣小声道,“小心点,她滑得很,我都拿她没办法,何况你表哥。一会儿你拿不住她,她就要往你头上爬。我现在想起她就要头疼。”

薛雁清清嗓子,一瞬间露出肃容:“姑母,你放心。我在家里,是给庶弟庶妹立惯规矩的,如若这点小事我都做不好,还让您费心,往后我也没脸进盛家门来。”

衡南转瞬走近了,薛雪荣听了这话,只觉得熨帖,扬声招呼:“衡南,过来。”

第109章 【番外篇:平行世界】清平乐(九)

坐在一张桌子上用早茶,衡南捧着杯一口一口喝, 水雾漫过眉毛, 薛雁捏着帕子端端坐着, 茶杯摆在桌面上,在美人面前升起薄雾。

薛雁的声音细柔和善,说话却相当沉稳:“你有多大了?”

衡南拿手背抹一下嘴唇:“十五岁半。”

薛雁道:“再过一个月就是我的十七岁生辰, 叫你南妹妹,可以吗?”

衡南实在恶心于与陌生人称姐道妹, 把头按得更低,答得更乖顺:“不敢,姑娘叫我名字就好。”

薛雁和薛雪荣对视一眼, 薛雪荣摇了摇头, 是说“她平时可不这样的”, 薛雁若有所思地转过脸去。

薛秀荣皱一下眉:“礼不可废。进了盛家的门,就把那些坏习惯都改一改,还像在那地方一样花儿柳儿地喊,你自己轻贱不要紧,让外人听见, 以为薛姑娘无礼。”

衡南眉头微蹙,叹道:“正是这个道理。可薛姑娘叫盛君殊表哥, 那该叫我表嫂才是,衡南身轻, 当然担不起一句表嫂。姑娘一时胡涂, 叫妹妹可是乱了, 让人听见发笑,衡南不敢,故而推辞。”

薛雪荣气得不轻,衡南怼她可不是一次两次了,刚要说话,薛雁喝了口水,笑道:“难为你这番苦心,按理说,是该叫一声‘表嫂’才是。”

“只是两家已换了庚帖,九月份我就要进盛家的门,做表哥的妻,到时你我还得姐妹相称,本想先同妹妹说好,咱们两个也好培养感情。”

衡南听了,像被人锤了一棒,飞快地看她一眼。薛雁细眉细眼,皮肤细嫩,微笑起来平静和善,端坐窗边,只两耳下的翡翠耳坠在摇晃着,像一尊白玉观音。

跟薛氏一类的女人。

仿佛她还站在二层楼上,边嗑瓜子边嘲笑着进了盘丝洞的唐僧,唐僧们捏着洁净的、带着香味的帕子抬起一张张涂脂抹粉的脸,略带嫌恶地挑选着货物。

有时她也觉得,挑选人的是人,被挑选的是兽。她们被关在笼里,骨头蜷缩得畸形,公子屡次拿手掰着,想要把她铺平舒展,可是不行。

她讥讽地想,薛雁长得没她好看。

可是盛君殊根本就不看脸。

薛雁不用他掰,不用他教养,她学了十几年如何伺候男人的时候,薛雁和盛君殊一样,学了十几年的诗书,婚事成了,他满意了,薛秀荣也满意了,唯独她……

“原来是这样。”衡南瞬间变了张脸,乖巧地笑道,“以后请雁姐姐多关照。”

薛雁微不可闻蹙了一下眉。她不怕那些依仗宠爱撒娇耍痴,胡搅蛮缠的。越是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的人,越是容易情绪激动把自己作死,或者从高处掉下去摔死。

那些庶弟庶妹,比起她来还是见识短浅。勾栏里出来的女子,果然都是人精,识时务是第一位的,还真像姑母说的那样,她“滑”得很,让人不好拿捏。

薛雁笑道:“你住在东院吧?我去看了,里头东西不多,多数也旧了。我都着人全部换了新的,置办了珠钗、胭脂、衣裳,又点了几个丫鬟,你一会儿回去看看合不合意,倘若有需要的,别拘礼,尽管来找我说。”

衡南默了一下。

外人看来,薛雁照顾她分神费力还花钱,真是再大方体贴不过。可这是把她的地盘,从盛君殊屋里挪出来,彻底划死在东院了。

岂止如此,连她的打扮和装束也都规定好了,她不住,不穿,不戴,就是对表姑娘有意见,她哪儿敢?

衡南的头埋得更低,更谦逊:“多谢雁姐姐。”

薛雁和薛雪荣对视一眼,只觉得这一拳像打在棉花上。薛雪荣道:“你雁姐姐体谅你一人无聊,说是让你以后每天来这儿喝早茶,说说话,你愿不愿意?”

衡南只笑说好。

这是要搓磨她,一次不成就五次十次,总有一次逼得她露出真面目来,好借题发挥,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回了东院,屋子里的家具果然换过新的,闻起来有股刺鼻的漆味。衡南推开窗,两个瘦小的丫头垂着手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叫梅花,一个叫小端,衡南没心思搭理她们,看了一眼,就支使她们到外面去了。

拉开柜子,里面果然换了新衣裳,衡南拿出来一样一样看,边看边在心里冷笑,用着她的时候,给她的衣裳束着腰,领口恨不得低到肚脐上去;用完她了,便知道防着她,一件一件素得像刚死了爹一样。

还有桌上的簪子耳坠,少倒是不少,可惜这些菱形的方块的,笨重规整,怕是和盛老妇人戴的一个风格。衡南将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推,蜷缩着躺在床上。

这薛雁不是个简单角色。

起码比她那个婆母厉害得多。

衡南越想身上越热,闭着眼睛扯开衣裳,拿起扇子心浮气躁地扇了扇,掉头靠墙无声地睡去。

盛君殊春闱结束,自是有一堆事情等着他,要和他的老师见面,要赴其他世家子弟一年一度的聚会,还要回复各亲戚的询问关怀。

等到他抽出空来,已不知过了多久,盛君殊喝点水,喘口气,问丫鬟衡南在哪里,傍晚便来了东院。

来的时候,里面灯烛昏暗,她正面朝墙睡着,衣裳穿得乱七八糟,肩膀,后背和腿都露着,盛君殊从后面一看,都看到了前面的风光。

盛君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见这幅睡相,身上本能地发热,但公子为人端方,见衡南睡得正熟,竟硬是压住了那股冲动,坐在床边,小心地帮她理了理衣服,又拉过被子盖好,按了按她的发顶,就起身离去。

从第二日开始,衡南便去陪薛雁喝早茶。她去的时候是清晨,天都未大亮,林梢上麻雀在脆鸣,几个丫鬟慌张地将她拦在门外,说薛雁还在洗漱呢。衡南笑着应一声,乖巧地等在门口。

初始时薛雪荣还跟着她们,过了几天,凌晨早茶喝了几次,她也熬不住了,便不再来了。

衡南打得正是这个主意,她平时关在东院里,憋着一股气,就是睡觉;薛雁可不一样,她要侍奉老太太,又要陪伴薛雪荣,还要在整个盛家的下人面前混脸熟,听说老太太还在手把手地教她做账、管理内务,薛雁是个要强的心性,晚上必定熬着要整理一遍白天的内容,这么折腾了几日,她脸上熬得都生了痤疮。

薛雁耗她,她也反着耗薛雁,看谁耗得过谁。

薛雁也是聪明人,知道调整策略。衡南后来再喝早茶,便不大能进得去了。五次里只有一两次能得通传,剩下几次,丫鬟就推说薛雁身子不适,不让她进。

衡南一路披着晨曦回到东院,歪头摘掉那又厚又笨重的首饰一扔,睡回笼觉去。

“南妹妹在那个地方,受了不少苦吧?我听说老鸨子爱打不听话的,你也挨过打吗?”

薛雁身上披着件小衣,细瘦的手里端着茶杯,清晨的日光笼在她淡淡的脸上,即使是在一大清早,她还能坐得端端的,不见丝毫疲态。

勾栏的事,正是衡南逆鳞,见丫鬟纷纷看在她身上,她脸上泛上一层红:“我没被打过。”

“看来你很听话。”薛雁笑了一下,低头抿一口茶,“看妹妹这样子也是乖巧,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对的,人都是活当下,你年纪也小,骨头软,做了违心的事也正常。满心想着逃过一顿打就是了,哪儿能往长远的想呢?”

衡南余光瞥着跟着薛雁来的那些丫鬟,她们正和盛家的丫鬟交换眼神,前者好奇探寻,后者意味深长。

盛家是典型的主子少,奴仆多,供养了大批精力旺盛的闲人,过不了多久,闲言碎语便会生在厨房里和窗户外。

“恐怕雁姐姐不太了解那地方。”衡南眼梢带着浅浅冷笑,搁下茶杯,“我过得不如盛家舒服是真的,但从来没人敢逼着我做什么。”

“这我知道。”薛雁微笑着看她,“姑母同我说了,原本老鸨子是要挂你的牌,要不是表哥收了你,你就接了你娘的班,做金陵的花魁。这么大的摇钱树,怎么可能不好好养着?”

“……”衡南抬头看她。

从前薛雪荣以为这事丢人,在外人面前从不多说半句,下人们多有猜测。若是穷苦人家逼良为娼,或许还能引得一二分同情。若知道她是妓子生的,贱上加贱,还不一定怎么说。

“我娘是苏州人,小时候学得苏绣,平日里就爱教我穿针引线,不学都不行。”薛雁露出无奈的神色,拉家常一般平淡道,“南妹妹,你娘平日里都同你怎么相处?”

几乎像是一句暗示,她背后的丫鬟,纷纷用袖子挡住嘴,臊得满脸通红。

衡南紧紧握着茶杯,不叫茶泼出一星半点:“自小相隔开的。没怎么见过。”

“原来是真的。”衡南问什么是真的,薛雁侧头道,“我听闻妓子生了孩子,都要抱出去……因为生了孩子,母性会影响……”她住口,微微一笑,“不该说,真臊得慌。”

衡南藏在袖里的指尖微微发抖。薛雁倾身替她斟茶,笑道:“冒犯了,我实在没同勾栏里的姑娘打过交道,好奇得很,问题便有些多。”

衡南垂眼,接过滚烫的茶:“雁姐姐还想问什么?”

“妹妹从前是不是认得很多男人?”

衡南直勾勾地看着她:“不认得。”

“那总有不少男人认得你吧。”薛雁的毫不怯懦地看着她,“听说你们十五岁都要出一次展,让人家从头到脚看上一遍,是为估价,你是展过的吧?这倒没什么,怕就怕表哥往后带着你抛头露面,金陵方寸之地,叫人看见了,背后说什么不好听的。”

……

一晃又捱了十天,衡南连公子的模样都有些记不得。她在屋里翻了好久,总算找到盛君殊从前落下的两个镇纸,在手里握了握,出门,梅花马上跟上来,“姑娘想去哪?”

衡南看了她一眼:“我去给公子送东西。”

“公子这会儿不在屋里。”梅花拦住她,眼睛眨巴眨巴,“听说老太太病了,已好几日了,公子忙着在床前陪侍,姑娘还是别去添乱了。”

“……”衡南默然看着她拦在身前的手臂,慢慢地,那视线沿着躯干转到了脸上,似笑非笑的,“老太太病了好几日了?”

“……是。”

“怎么也没人告诉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