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梅花低头。

衡南看着她笑道,“公子和雁姐姐一起陪侍的?”

梅花目光躲闪,似乎有点不敢看她。

衡南收了目光和笑容,眼里一片冷寂寂的黑,扭头进屋,梅花总算松了口气,她又突然转过来,直勾勾地看着她:“你是负责盯着我的?”

梅花慌得左脚踩在右脚上,退了两步。

老夫人房里,一股中药和檀香混合的味道。

因为祖母身体不适,盛君殊放心不下,每天来看她,如今已经是第六天。

每天来时,老太太都躺在里间,外面用床帐挡住,薛雁掖好被角,退出来,在小厅的椅子上坐下,轻声细语:“表哥,吃些点心吗?”

盛君殊这才发现桌子上每天都摆着几碟精致的小饼,丫鬟来倒茶,茶香就弥漫在中药里,混成一股难言的苦涩。

薛雁开始跟他聊天,多半是诗书学问。开始时盛君殊碍于礼貌,同她说几句,可眼见薛雁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看一眼内间,提醒道:“祖母在休息,不若我们晚点再聊?”

薛雁点点头,略带尴尬地抿唇一笑。

里间却传来盛老夫人的声音:“哥儿,你们怎么不说了?我喜欢听你们说话,说得热热闹闹的,我心里才不寂寞。”

两人对视一眼,盛君殊生得冷淡矜贵,一双眼更黑,薛雁薄红了脸,别过头。盛君殊没注意,他心里很担忧,老人开始害怕安静,不是什么好兆头。祖母身体一向硬朗,他本想着祖母还能健健康康十年二十年……

于是他开始和薛雁聊天,此情此景,即便是他感兴趣的学问,他也实在没法聊得专注,多半是在发呆和答非所问,薛雁却好像毫不在意,时不时地投以崇拜的眼神。

她到底在崇拜什么……?

盛君殊困惑地想。

薛雁也很能聊天,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能接得滴水不漏,再抛出一个问题,像一个永无止境的圆。盛君殊觉得自己就像是踩着滚轮拼命奔跑的仓鼠,口干舌燥,头痛欲裂,终于捱到太阳落山,他喝尽了最后一口茶,站起身来:“祖母,你感觉好些么?”

半晌没听见回答,好半天,里间传出一阵细微的鼾声。薛雁忙微笑着站起来:“表哥,天晚了,你快点回去吧。”

盛君殊点了点头,见薛雁一口水也没喝,由衷地说:“……你辛苦了。”

“不辛苦。”薛雁两眼带着笑意,“今天很开心。”

盛君殊看着她欲言又止,垂眼,转身离开房间。

室外新鲜的风一吹,他的头疼散了大半,他现在想见衡南,非常想见衡南,哪怕说几句话也好,他这样想着,直直往东院去。

盛君殊是把她从床上拖起来的。

“你干什么?”衡南起床气极重,一脚蹬出去,让盛君殊伸手抓住脚腕,皱眉,“这才几点,你怎么能不吃饭就睡觉?”

“你懂什么?”衡南拉着床柱不放,剧烈挣扎着,“你又不每天凌晨起来,你放开!”

“你凌晨起来做什么?”盛君殊疑惑,拉开椅子,将她按在桌前,“吃饭。”

第110章 【番外篇:平行世界】清平乐(十)

衡南呆呆坐着, 满眼愠怒, 脸上笼着一层因睡熟而生的薄红。

东院的人见公子坐定, 反应迅速,做了四菜一汤, 鱼贯而入,一道道摆上来。

盛君殊在琉璃碗里浣过手, 拿瓷勺舀汤。

“老太太好些了吗?”衡南困倦地趴在桌上问。

盛君殊衣裳上还带着室外的冷气:“病得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衡南看破不说破,只噙一丝冷笑:“也没问过郎中?”

“朗中说了一堆小毛病, 但也都是以前就有的, 应该是年纪大了, 需要调养。”

衡南捧着碗安静地吃,屋里只剩筷子碰碗的声音。

君殊停了一会儿, 不见她说话,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衡南最近待他有些冷淡。

“怎么不往我那儿去了?”他问,“从外面送了好多画本来,我都给你留着。”

衡南垂着眼夹菜:“不看了。”

“为什么不看?”

“公子快吃吧。”衡南不答,替他盛了饭,又娴熟地将汤上浮沫撇去,舀了一碗晾在旁边, “你不是饿了吗?”

“怎么了。”盛君殊看了看她, 将她一环住, 握住她手腕。自她那次莫名肚子痛以后, 他私下问过几个郎中,郎中也争执不休,最后的结论是宫寒,如果她真有宫寒的毛病,每个月都可能来上一回。

盛君殊的手盖在她小腹上,衡南头发上幽幽的香气钻进鼻子:“你哪里不舒服?”

大概因为晚上不吃饭的缘故,她最近瘦了许多,小小的一团,让他有种心惊的的感觉。

公子怀里松香如旧,安稳牢固地保护着她。也就是一个月前,他还在京都的小客栈里拉着她比个子,回想起来,倒好像上辈子的事一样。

这怀抱往后要抱着别人,坐在窗边的白玉菩萨一样的虚伪的女人。盛君殊心地很好,看人总是看好的一面,房间里塞进一个她,都能让他精心爱护,何况那个堆砌了十几年教养的,与他门当户对的妻子?

就因为他太好,好得近乎易骗,他怎么可能看得出来,他身边这些,全是兽类。衡南心里凭空生出一股凶暴,一把将他推开:“公子,我以后不能去你屋里了,婆母没跟你说吗?”

“说什么?”

“你马上要有妻子了。”

盛君殊停箸,稍微愣了一下:“母亲要把你扶正了?”

热血猛然涌到脸上,衡南咬着唇,抬头一扫,桌子旁边垂手站着梅花和小端,安静得像是摆在屋里的一对瓷瓶。

“真不知道,还是在玩笑?两家庚帖都换了,就在九月。”衡南往饭团上浇玫瑰糖汁,溅了几滴在手背上,鲜血一样,她抬手慢慢地舔掉,“我哪儿配做你的妻子?”

盛君殊猛然一顿,他突然想起那次母亲在春闱前的谈话,那桩被提了一句的婚事。表妹……原来正是这次过暑来的薛雁。

盛君殊心思聪敏,转念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恨祖母也跟着做戏蒙骗他,眉目间便拢上一层寒意,闷头吃了两口饭:“我早就跟母亲说过。”

“说过什么?”

盛君殊转过来看她,一双眼很沉:“明日我找母亲一趟,说说你的事情。”

衡南哧地笑了,那笑意讥诮。

盛君殊捧住她的脸,强迫她转过来面朝着他。挨得很近,能感觉到她微凉的鼻息,盛君殊忍不住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叮嘱:“你聪明些,配合些。”

衡南和他纠缠的唇舌是凉的,眼含的笑也是凉的,只转着那汤勺,好像在玩耍一样,“高门娶妻,讲究门当户对。我是谁?勾栏里出来的贱籍,我娘也是妓子,我爹都不知道是谁,你让我当你的妻,往后宴请亲家,帖子得发给十数个人。”

“十五岁的时候,我们就穿上裙子给人从头看到脚,你以为我这幅样子只有你看过吗?说不定你金陵的好友,亲眷,老师,都见过我涂脂抹粉的模样,私下品评过我的身子……”

“你将我带出去,人家面上恭维我们郎才女貌,背地里蘸着酒在桌上画乌龟,上面写一个‘盛’字。”

衡南说着,竟把自己给说笑了。

盛君殊呼吸渐沉,眼珠都黑得冒了火,一双眼看着她,平和打断:“衡南,你再胡说,我生气了。”

“我说的都是真话。”衡南恶意地笑,伸手拉他的衣领,将头依偎上去,“公子,我这辈子做你的妾就知足了,只给一个人睡,还在这金窝银窝里,享不尽的锦衣玉食,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际遇。你且好好成婚去,什么时候想快活,你就来东院找我……”

“铛啷——”

大汤勺砸在墙上,桌子歪斜,椅子咯吱一声响,立在旁边的梅花、小端发出惊叫,眼看着公子出门。

衡南半趴在桌上,将手里捏扁的饭团子蘸玫瑰酱一口塞进嘴里。

饭团极有弹性,腮帮子咀嚼得酸痛难当,竟滚落下大颗的眼泪来,她看见桌上落了水痕,拿手背胡乱揉揉眼,有些茫然。

盛君殊饭也没吃便回了屋,从东院到他住的地方,走也要走上十几分钟,走得浑身燥热。

丫鬟游鱼一样涌过来服侍,他只脱了外衣,绕过她们,坐回书房一言不发地继续他上午的文章,写到一半,写错了,抿唇,揭起来揉成一团;再写,没写两行,又揭起来揉成一团。

一连揉了四五张,他迷惑的看着纸面,只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爆裂,怎么也静不下来。

他将笔撂了,迷惑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烛火。

“公子,这是今天宴会上宋公子给送的礼物。”丫鬟从外面进来,手里捧了一只扁平的盒子,到他跟前,打开一看,层层迭迭地抖出一件通身雪白的狐裘披风,“公子夜里出门便可披上。”

盛君殊扯了下领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年四季身上都是热的,心里正烦,故而越看越热:“都快入夏了,我要它干什么?”

丫鬟无言以对,只好将那狐裘迭起来,装回盒子里,盛君殊想,衡南不是怕冷吗?顺口道:“给衡南拿去穿。”

他突然反应过来,适才刚吵过一架的,他猛然抬头,想把丫鬟给叫回来,可那丫鬟已经迈过门坎儿没进黑暗里了,只好算了。

衡南在屋里静静地躺着,突然听见了敲门声,几乎是立刻跳下床,扑到门口开了门,原来门外立着小端。

衡南赤足站在冰凉的地板上,拿手指无谓地绕了绕颊边的发丝,脸上的潮红渐渐褪成苍白:“干什么。”

“姑娘。”小端细臂一伸,递过来一件毛茸茸的东西,“雁姑娘送给姑娘一件狐裘披风。”

衡南接过来,一言不发地往里走,丢在妆台上,碰得那珠钗直响。薛雁给的东西,她只觉得膈应。

可在床上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她又爬起来,慢慢地走向妆台,摸了摸那光滑的皮毛,烛火之下,雪白的狐狸毛泛出波纹一样的光泽,这皮毛珍贵,是女孩见了就喜欢的,薛雁没理由给她。

眼珠微微一转,不知想到什么,将它迭起来,小心塞进柜子里。又从柜子里气喘吁吁地拖出一口箱子,把箱子打开,里面的衣裳一件件抬起,伸着手臂,从最底下掏出什么,藏在小衣里,捂着上了床。

她将自己缩成一团,将那只兔儿面具搂着在怀里,靠在心口,安稳地睡了一宿。

入夜,房间里的灯烛大亮,薛雪荣和薛雁原本在讨论薛雁生日宴的事,现下得了消息,坐在相邻的两把椅子上,各自沉默,面色都很难看。

薛雪荣急道:“他从前是跟我这么说过,我以为他是紧着读书考试,不愿娶妻,拿瘦马当个托辞,想不到他竟当真。”

灯下,薛雁脸上没多少血色,耳下的坠子摇摇晃晃:“我听人说,表哥谦和礼貌,待人接物从未失了分寸,应当不是能做出这种惊世骇俗决定的人吧。”

“你是不熟悉这孩子。”薛雪荣面有愁色,“他是不善争辩,可他心里便有股轴劲,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倘若你说服不了他,便是拧着他,越是拧着他,他越是不屈服。只是他从小到大,能让他轴起来的事情没几件,我们拧着他的时候也没多少,故而未曾暴露出来。”

薛雁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姑母打算怎么办?”

“我哪里知道怎么办?”薛雪荣道,“倘若哥儿真的一意孤行,到时候,我们盛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娶了个妓子做妻……那妓子的名字得写进我们族谱里面去……金陵之内,多少世家看我们笑话,还不算那大街小巷的老百姓,茶余饭后给你编什么歌谣……”闭了闭眼,一阵虚弱,“我可真是想也不敢想。”

事到如今,薛雪荣后悔不已:“都是我错,不该急功近利,从勾栏带个狐媚子回来。早知如此,早应该寻个法子,把这瘦马打发了才好,不教她在哥儿那儿扎下根。偏偏老爷重诺,给了立妾文书……若是事情拦不住,我才真成了盛家的罪人。”

听到这儿,薛雁心里已经有了数,便拉着薛氏的手宽慰:“姑母,此事交给我就是。”

薛雪荣犹疑道:“交给你?”

“我自己的婚事,总归要挣一挣。何况事关盛家颜面,不对他人狠,就是自己闷声吃亏了。姑母,您说呢?”

薛氏一向缺乏主心骨,见薛雁这样冷静,心想果然是个能拿得住事的,难怪老太太要把府内事务移交给她,往后嫁进门,定能将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不免欣慰,点了点头。

盛君殊自打知道薛雁是他未婚妻,就不打算再去祖母房里探病。幸而没等他提,在薛雁过十七岁生辰前,老太太的身体自己康复了,又能精神抖擞地出来理事。

双喜临门,盛家便决定将表姑娘这个生辰大办。除盛家人外,还发帖宴请了薛雁父母、好友,还有与盛家走得近的几个世家上下,一来是给薛雁庆生,二来也是借此机会向金陵彰示薛雁和盛君殊的关系。这场生辰宴不可谓不重要,故而提前几日开始洒扫操办。

天气晴好,厨房外的院落,簸箕摆成长龙,晾晒各色食材,厨房里的锅灶摆不下,有三四个炉子支在外面,上面架着巨大的铁锅。

衡南从薛雁那儿回来,往东院走,途径这里,正看见厨子扇着火,照看锅。那面生的厨子,头上包着头巾,热得满面通红,见了便叫她:“衡南姑娘。”

衡南见他将锅盖打开,白雾像出水的粗龙一样往天上冲,香气扑鼻,不由驻足:“这是什么?”

“是给表姑娘寿辰做的寿面汤底。”他说着,一劲儿招呼她来看,“这里头一共有五种原料……”

岂料衡南一听见“表姑娘”三个字,非但没有靠近,两手立刻揣进怀里,当即避开八丈远,绕开那口锅,拔腿就走。

厨子使劲在身后喊:“姑娘,姑娘……”

这一路上,不论谁叫她,她都揣着手,目不斜视,只往前走。

薛雁是个狠角色,她也不是什么白莲花。

寿宴之上人多杂乱,病从口入,吃的喝的尤为敏感,她若不防着点,很难躲过天上扣下来的锅盖。

回了东院,恹恹推开门,衡南便愣了。

盛君殊正端端坐桌子前,面前摆着她放在床上的兔儿面具,他看着它,脸色温和平静。

“干什么?”她凶暴地夺过小兔儿,好似被窥破心事似的,浑身发烫。

盛君殊不松指,略带好笑地反问:“你干什么?”

“给我。”

盛君殊松手了。

他慢慢地吁了口气,看向一旁:“衡南,你昨天把我气得不轻。”

衡南跪在地上,将面具压进箱子最底下去,抬箱子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从后面搬起它,塞进柜子,又将她提着腰拎起来,替她拍了拍膝盖。

衡南的视线一直跟着他的脸转,一双眼睛黑漆漆乌溜溜,盛君殊瞥见她,手掌按住后脖颈往怀里拖,衡南的头一直执拗地向后仰,细瘦的下巴高高抬起,像是头拉不回来的牛。

她从他怀里挣出来,他拉住她的袖子,衡南毫不客气地抽出来,跑过去将门锁了。

“锁门干什么?”盛君殊看着门反应了一下。

话音未落,衡南已经踮脚吻上他的唇,双臂挂在他脖颈上,冰冷的铁锈味,混乱凶狠。

昏暗的室内,盛君殊揽住她的腰,以仅剩的妥帖扶住她后脑,睫毛轻颤,只觉得想她想得心痛。

笃笃一阵门响:“姑娘——”

两人一顿,略带尴尬地立直,衡南拿手背无谓地擦了一下唇,看得盛君殊耳根通红,将洁白的帕子掏出来按在她嘴上,反教她瞪了一眼:“谁?”

“小端。”

小端又敲门道:“姑娘在睡觉么?我看着挑好了给表姑娘的生辰礼物,拿过来给姑娘过目。因为下午就要送过去了,所以……”

“你等一会儿。”

衡南顿了一下,拉住盛君殊,将他到了里间,按坐在了床上。

“干什么?”盛君殊小声问。

衡南拉着床帐,居高临下,双瞳漆黑:“公子脱鞋,上去。”

盛君殊想,他在自己家里,凭什么不能光明正大,而要躲躲藏藏的像偷情一样,想着就要起身,她推在他胸口,最后他还是顺从地把鞋脱了,坐在床上:“……我觉得没必要。”

“我觉得有必要。”衡南看着他,贴在他耳边,冰凉的呼气如蛇吐信子,“我一会儿再来。”

盛君殊像被魇住似的,没再反驳。

衡南放下帘子,将他挡住。

在小厅里,小端呈上要给薛雁的礼物,是一尊红玉双鱼刻像,双鱼和浪花都雕刻得尤为细致,玉石的红色纹理颜料似地蔓延开,刚好将点染那一对鱼尾,鱼嘴里含了一对珠子。

“挑了半天,就数这个最精巧漂亮,寓意也好。”小端道。

衡南半晌没有接话,双手捧着,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地将那双鱼摸遍,丫鬟边有些不耐了,将头转向一旁。

衡南转了转鱼嘴里的珠子,屈指试着抠了半天。

“这个是取不下来的,只是能转动。”小端忙道。

衡南点了点头,却又去抠另一只鱼嘴里的珠子,一下子抠下来,珠子当啷一声蹦到桌上,又弹到地上,衡南惊呼一声,小端连忙去捡。

衡南将鱼翻过来倒了倒,从那去掉珠子的鱼腹内倒出一粒小小的褐色珠子来,好奇道:“外面有一颗珠子,里面怎么也有一颗?原本就是这样的?”

小端正跪在地上,把那玉珠捡起来,肩膀一耸:“这个——原本就是这样的,里面那颗是添香用的,姑娘可以闻闻。”

衡南稍微闻了一下:“果真是香的。我放回去了?”

“原样放回去就好。”小端走过来,伸着脖子,正看见她将一枚褐色的珠子丢进去,将玉珠堵回在鱼嘴上,笑道,“幸好没碎。”

第111章 【番外篇:平行世界】清平乐(十一)

衡南将床帐撩开时, 公子正盘坐在床上, 手里捧着一卷书,旁边堆着一摞书, 正看得入神,听到响动,放下书来看着她,目光里有些询问。

衡南闻了闻指尖:“去洗手了。”

说罢她爬上床,在“界碑”另一侧躺平。

盛君殊不好逾礼, 将手搭在那一摞书上, 闭目养神。半晌,手下一空, 原是衡南拿脚把那摞书一点点地蹬到了床尾,窸窸窣窣地,枕到他肩上。

盛君殊伸臂一搂,将她抱在怀里, 本想先抱一会儿, 再说其他的,可衡南往他耳边吹气, 公子按住她的嘴, 衡南舔起他指尖。

……这如何能忍。

盛君殊利落地翻个身。

对彼此慢慢熟悉以后, 他一次次的越发精进, 衡南脸颊枕在床褥上, 面潮红, 眼里含了水时, 他不弄了,从后面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腰窝:“你多吃点饭,不然我总感觉下不去手。”

衡南拿脚暴躁地蹬被子“……吃个屁。”

盛君殊按住被子,衡南引着他的手往腰上放:“公子,往这儿掐。”

“……”

她肘反支着,脸埋进枕中,声闷闷的,“快掐住,我手酸。”

“…………”

事毕,衡南也是累了,睫毛覆下,蜷着对墙一呼一吸地假寐。盛君殊从背后抱住她,指尖触碰过她没什么血色的脖颈,碰了碰她头上七扭八歪的簪子,忽然凝神:“你这个簪子裂了,我再给你买一个。”

衡南想到妆台上的那一堆笨重的方块菱形,莫名地涌上眼泪,咬住唇:“我要好看的。”

盛君殊想了想:“关键我也看不出哪个好看。”

“下次带你去,你只管挑你喜欢的,我付钱就是。”

盛君殊把她头发拆了,拿手指顺着。衡南一低头,将发丝抽出来:“干什么?”

盛君殊不熟练地绕着几缕头发,“别动,我试试能不能帮你绑回去。”

衡南哧地笑了:“你试。”

待绑好了,他还要把她套上衣服,抓到妆台前去看,发髻挽得斜斜松松,摊向一边,衡南左看右看,故意猛地一晃头,那簪子就斜飞出去,滚了老远,盛君殊追着去捡。衡南恶意地笑:“你看看。”

盛君殊是谁?对新的领域毫不气馁,拾了簪子回来,镜子里映出他平静认真的脸:“你教教我,我一学就会了。”

这一下午,盛君殊只拖了把凳子坐在衡南身后,坚持不懈地学挽发髻,木梳插进青丝中,一双眼心无旁骛地看着镜子,他手有力道,最后一次,果然绷得又紧又好看,衡南看了看,不想承认自己的满意,抬下巴支使:“拿那个盒子里的簪子给我戴。”

那是她从勾栏里带出来的陪嫁。倒坠一个紫晶花小扇子,下面缀了无数银丝,端头悬着玉珠和铃铛,动一动就有脆响,盛君殊仔仔细细簪进去,又看了看镜子,赞同道:“这个好。”

衡南正抿胭脂,闻言哼笑,恐怕这全家上下,也只有他这么觉得。她拿手拨一下流苏,引得铃铛脆响:“公子不觉得这个轻浮?”

盛君殊也跟着拨了一下,随口道:“一个簪子又没有胳膊腿,有什么好轻浮的。”

衡南让他帮着换了衣裳,匀了妆面,窗外天色都暗了,衡南看着,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让她很不甘:“天黑了。”

盛君殊算算时间:“我回去收拾收拾,换身衣服,该赴宴了。”他转了一圈,整好衣领,又嘱咐道:“一会儿我们不在一张桌上坐,你自己多吃些,别饿着。”

谁知走到门口,腰突然让人扑上来紧紧环住。

盛君殊一怔,覆住了她冰凉的手。衡南靠在他脊背上呼吸起伏,公子是她长这么大以来最爱她的人,她在东院,他就屈身回回跑到东院来找她,怎么样他都不生气,他舍不得生气。这么爱她的人,她要自己占着,圈着,死也不肯同别人分。

可惜今晚以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盛君殊握着她的手问:“怎么了?”

衡南蛮横地不撒手,像长在他身上的尾巴,脸依偎在他脊背上,半天才呢喃:“你待我太好了。”

盛君殊叹了口气,转过来抱住她,像兄长那样拍了拍她的后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拍出一串滚圆的泪珠子:“我待你不好——我要是知道,早点把你从那里接出来。”

“别哭了。”盛君殊替她擦了擦眼泪,见着她哭,他就受不了,捏紧她的肩,“我晚上再过来。”

但他觉得这个还不够,在自己家里一趟一趟地跑,走的时候撕心裂肺,他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要受这样别扭的惩罚:“当正妻行不行?”

虽然她不符合一个正室的形成,可盛君殊觉得没什么,只要她敢当,他就敢应,后面的事情没那么难,他没有复杂的交际,严苛的要求,他的其他方面也一样不遵常俗。就算他走了一条跟别人不同的路——但跟别人一样,便对么?

问了半天,衡南泪眼朦胧只瞟了他一眼,含了笑,风情而讥诮,好像故意跟他杠上一样:“我哪配。”

盛君殊抿起唇,放下她走了。

衡南来时,薛雁的寿宴正要开席,盛家的下人一身新衣,唱诺,记礼帐,她一眼看见了自己交上去的那个如意双鱼玉雕,摆在成堆的各式各样珠宝器物中间,底下压一张秀气的笺,很符合一个妾室的气质。精致秀美又小家子气。

小厅里人影来往,烛火闪在屋里的金饰、贵女们的头钗和璎珞上,点点星光。桌上已坐了大部分衣着华贵的男女,面前摆满了彩色珐琅瓷器,瓶里插着大朵的芍药,盘里堆满瓜果,衡南见识到高门世家摆阔的排场,这是第一次。

过分的奢靡,让她觉得很不真切,像一场喧哗混乱的梦,难怪盛君殊不喜欢这种场合:什么都跟走马灯似的,被推搡着,稀里胡涂的,也不知道自己看见什么,听到什么,又说了什么。

要说起来,其实跟勾栏院的群魔乱舞的夜晚,也差不多。

“往哪儿去?”薛雪荣走过来,大概是看她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感觉既可笑又丢人,“过来,你是坐这儿的。”

作为盛君殊唯一的妾室,她的位置不幸地靠前,抬头便能看见精心打扮的薛雁端坐在老太太旁边,扫她一眼,对她的行礼和善而冷淡地点了点头,便又陪老太太说起话。

老太太眯起眼,锐利的目光扫过她头上叮当作响的簪子,又不知道听到什么,笑着别开眼。

丫鬟得了薛雪荣的嘱咐,悄悄把壶递给她:“姑娘,别坐着,该倒个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