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桌子前面站满丫鬟,可是她来做这件事便是知事乖巧。衡南起身,谦卑讨好地一个一个添过水,添到薛雁面前时,她还在说话,衡南停驻一瞬,也犹豫了一瞬。

袖中手镯一抖,茶面上泛起一圈涟漪,很快归于平静。

她松了口气,回到座位上。身后对面都是垂着手目不斜视的丫鬟,没留意重重人缝后一双眼睛。

来客都入了席,小厅里静下来。老太太先给薛雁祝寿,神色难掩亲昵,好像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孙女,薛雁依偎在老人身边,难得露了些少女的娇态。

盛老夫人看重薛雁,后头的人待薛雁更是如众星捧月,不遗余力地夸赞,倒令薛雁父亲、薛雪容的表哥薛梁有些不好意思:“本是来姑姑家过暑的,这么大操大办,实在破费。”

“这有什么?”老太太心情很好,故而笑眯眯地说,“今天是给这姑娘过寿,也是给盛家的孙媳过寿,君殊什么规格,也给小雁什么规格。”

一句话玩笑话定下薛雁身份,薛梁激动得还没喝酒便满面通红,宾客纷纷道喜,年轻的公子多有好事者,纷纷暧昧地看向盛君殊,他脸上并无喜色,眼珠漆黑,霍然站起,“祖母,我——”

“收了些好东西吧?拿来让大伙饱饱眼福。”老太太扫了盛君殊一眼,这话是对薛雁笑说的,

看寿礼也是寻常流程,同席的公子都会看眼色,看出盛老夫人不愿让他说,几个人拉着袖子,按着肩膀,硬将盛君殊按回席上,起哄道:“看看,看看盛哥儿送表姑娘什么?”

贺礼一样一样拿出来观赏,赢得阵阵赞叹,薛雁在恭维中笑着向众人道谢。盛君殊没回头,他那件昂贵无比的首饰完全是薛雪容替他送出去的,他都没见过。

“这个好看,红玉颜色恰好在鱼尾,寓意也好。”薛雁放下手上的宝物,笑着看拿上桌的双鱼玉雕,爱不释手地上下看看。

“这珠子能揭开的。”一个丫鬟道,薛雁闻言,小心地将鱼嘴里的珠子拿起来,嗅一下孔洞里,赞道,“嗯,里面还盛香。”

看完这件,封起来摆在桌上,又拿帕子捏起宝匣里的夜明珠,“这个……”

正在此时,薛雁猝然脸色一变,宝珠从手上滑落,她捂着肚子,两眼瞪得滚圆,面容扭曲,“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

“啊!”惊呼声骤然炸开。

所有人都起了身往这边看,老太太浑身颤抖,扶着她焦急地大喊:“啊呀,这,这是怎么了,郎中……”

菜还没上,便不用上了。寿星躺倒在了里间,所有宾客惶惶不安地坐着,盛君殊拧眉,天上好像飘着一团滞重的云头,马上就是一场狂风暴雨。

不一会儿郎中出来,只向吓白了脸的薛雪容和老太太,说是中了“寒烟”。

什么是“寒烟”?

郎中急道:“是毒,吸进去,损五脏六腑,肠胃出血而受穿肠之痛,剧痛无匹。”

老太太睁大眼睛,惊怒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在坐宾客,高门世家,多少年都未曾过听说有这样的东西,“哪里来的,哪里来的这种东西!”

“母亲别急。”盛琨忙站起来,他脸上是一片雷霆震怒,将所有下人扣住,表姑娘来之前、来之后碰过的东西,一样样检查过去。郎中被带到表姑娘座前,席上哗然。

桌上夜明珠的盒子敞开,郎中的小徒弟小心地拿起来看,师父摇摇头,又放下,一连捧起好几个,待到捻起那鱼嘴上的珠子,郎中鼻子一动,眼神一变,喝道:“快扣!离远些!”

郎中拿手指按住玉珠,小心地将那玉雕捧起来,晃了晃,泠泠有轻微水声作响,放下回禀:“就是它,一点渣子在里面,灌了水,化成气,寒烟就把里面占满。把这塞口打开,寒烟从里面出来,人就倒了。”

薛雪容浑身发抖,只悔得拍腿:“刚才,小雁是闻过一下的!你们谁叫她闻,跪下!”

老太太胸口起伏,指着那双鱼玉雕,怒不可遏:“这是谁送的?”

衡南霍地起立,面容惨白,语不成句:“是、是我……”

同时,礼官道:“这如意双鱼玉雕是衡南姑娘送的。”

老太太阴沉沉的眼扫过来,衡南吓得双膝一软,跪下来,抖得簪子上的玉珠铃铛一个劲儿响:“我、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礼物是我支使小端从仓库里挑出来的,拿给我看时,还好好的,我也把那玉珠拿起来闻了……”她仰头,对上老太太的眼睛,她漆黑的眼中有股近乎愚昧的天真,“我,我都没事……”

老太太以可怕的、神像般的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默了片刻,沉声道:“照你的意思,你是全不知情,都是那丫鬟?”

里间一阵凄厉的哀嚎陡然划破长空,那声音太可怕,几乎不像是那个端庄的表姑娘发出来的,在场的人心头一紧,噤若寒蝉。

薛雪容身上已出了一层汗:“小端是谁,叫出来问话!”

默默地,原本跪着的瘦弱丫鬟,膝行而出,薛氏见了大为光火,不正是那个叫薛雁闻一闻的丫鬟吗?

“你——”

薛梁站在一旁,女儿骤然危在旦夕,还未缓过劲儿来,此时如同红了眼的凶兽一般扑上去一脚踹倒,小端的后脑“咚”地磕在地上,龇牙咧嘴,又迎了巨大的巴掌。

“怎么回事?说!”薛梁是武将,手劲极重,左右开弓,盛琨着人拉住薛梁时,小端的脸便肿得像要绽开,泪像断线珠子一样,只扭头,肿着脸,含泪看向衡南。

“辜负了姑娘,对不住。”小端凄惶含糊地说罢,一头便往墙上撞。

衡南动得竟比她还快,扑去一把拽住衣角,在惊呼声中将她按到在地上。

“你说清楚。”衡南吧嗒吧嗒地掉泪,看着她的一双眼却如洗过的曜石一般,冷沉沉的,毫无感情。

二人视线相对,小端眼里闪过一丝怨毒,旋即她别过眼大哭起来:“我豁出命替姑娘做事,未料最后姑娘全推到我头上,想我替你受过,叫我如何不寒心!”

“姑娘好容易脱离了勾栏,投进富贵人家,便更要拼了命向上爬,做了公子的妾还不够,一心想做妻,公子原本承诺把姑娘扶正,无奈凭空出了个表姑娘,表姑娘和公子一早定下婚约,姑娘本以为能拿住公子,可见表姑娘在咱们家和公子处得很好,竟是也不一定了。姑娘不是跟我说心里慌吗,若不除表姑娘,过了九月便无望了……”

第112章 【番外篇:平行世界】清平乐(十二)

这厅里头很多人, 甚至还不知道盛君殊娶了妾,这段话便像油泼进沸锅里, 整个儿炸开:

“盛家娶个瘦马当妾,真荒唐……”

“把那地方人抬进门, 栽进沃土里, 发了芽生了根, 不但是贱, 而且毒, 引狼入室,实在可怕……”

“可怜薛雁还没进门, 摊上这种祸事……”

“连哥儿都叫她蛊惑住了,这么大的本事,我倒看看是多美的皮相。”

宾客便把眼向那边望, 越过重重头顶,看见地上伏跪着一截茜素青色影子。

瘦马骨子里好像自带一种妖气, 那就是将这样素的颜色,也穿得弱不胜衣,婀娜多姿。烛火照出裙摆, 一层一层的浅浪。细而白的颈子弯着,像一摸就能留下痕迹的雪锥, 发髻歪斜,垂下的簪子流苏相碰, 当啷作响。

真孱弱, 真惹人生怜。

倘若不知她做了什么事的话。

“你从哪里来的这般说辞?”嘈杂声中, 衡南抬眼,眼泪不是一颗一颗的,是成串地砸下来,哭得人心头都跟着一揪,“我自知身份低微,进盛家以来,从来本本分分,不敢逾越。”

“这玉雕是你挑的,我检查过一遍,可惜没看出机巧。你怎么蒙骗我,自己心里清楚。”她那苍白不足的脸让烛火照着,满脸泪痕,“不是我做的,我不认。”

老太太捂着心口,面色铁青,闭目不语。盛琨劝了好半天,才说服她往另个内间靠着休息,拉起帘子,仔仔细细听着。

薛雪荣心想,越是捂着的事,越是挑个好日子让老天揭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这么大的事,好了,她也顾不上丢不丢脸了,倘若这事情处理不清楚,她这主母的地位都不一定做得住,便将碗一推,道,“这饭也不必吃了。欠债要还钱,杀人要偿命,一切按规矩办,今天这事情,必然有个交代。”

小端连续磕头:“夫人,我是咱们家家生的丫鬟,心是向咱们家的,一时胡涂害了表姑娘,小的万死不能偿其……”

薛雪容厉声打断:“她到底怎么跟你说的?”

小端哭道:“姑娘拿了这如意双鱼来,交代小的,倒茶时找机会往里面注水,等到礼物传看至表姑娘手里,提醒她取下珠子,一嗅便中了。”

“若是没找到机会,回头想办法摆在表姑娘房里。那寒烟生得越来越多,便将玉珠顶得转动起来,烟气慢慢地从鱼嘴里逸散出来,那是慢性的。”

底下一阵胆寒的抽气,薛雪容攥紧帕子,已气得浑身发抖,衡南只闭着眼睫,静默地滚着泪珠子。

“姑娘跟我打包票,说这毒发得晚,都是她们用惯的手段了,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不知是不是我注水少了,毒竟然提前发了,这才叫人发现……”

小端继续道:“姑娘还说,便是出了事,也有公子兜着,小的这才肯收下金银……”

“你说什么?”盛君殊猛地拨开人群从这边来,叫几个人劝住拉住,一直没有作声的盛琨,陡然拍桌暴喝:“你站住!”

盛君殊立直,一双漆黑的眼,有些陌生地看向父亲,抬袖指向小端:“她嘴里没一句真话。”

“你怎知没一句真话?你是在场听见了还是怎样?”盛琨青筋都暴起,“诗书礼都吃进肚子里,怎叫女人蒙了眼睛?给我坐下!”

从小到大,盛君殊从来听话,即便是盛琨为人严厉,也很少对他这般疾言厉色。看着公子怔忪的表情,盛琨心里也心疼,可是盛君殊这次实在太不稳重了,太出乎他意料了,从前别说同他顶嘴了,他就连插话也不会啊。

里间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嘶叫,乒乒乓乓东西翻倒,好像是人从榻上滚到了地上,四五个人去拉,都抬不上去。

薛雪容只听得心如刀绞:“哥儿,都什么时候你还护着她?你听听,你表妹疼得在里面喊呢……”

喉间一梗,说不下去,拿帕子拭起泪来。

在场女眷无不动容,只相互道,方才还觉得那瘦马哭得哀哀的可怜,现在,何止休了完事?这么毒的妇人心肠,非得滚钉桶,沉塘,赔条命不可!

衡南忽而惊叫一声,原来是薛梁冲过来,抓起她手腕一把将她拖起来,衣服像麻袋似的从肩膀垮下去。

衡南感觉自己不再是人,成了块猪肉,马上被人向后猛地揪住了头发,她痛得皱起眉头。巴掌带着劲风往脸上挥过来,耳膜被吼声震得发痛:“你这条贱命,十条都赔不了嫡小姐的一根手指!”

簪子“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衡南偏着脸喘息,预想的痛楚没有来。她让人杵直,将衣服粗暴地拉好,胳膊解放出来,轻轻推到一边。

“表舅。”盛君殊挡在她身前,只见挺直的背影,“在我家打了一个不够,还想打谁?打在我脸上行不行?”

一边是儿子,一边是表哥,薛雪荣忙将两人拉开:“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就是。”

薛梁气喘吁吁,双眼血红,盛君殊还未将他的手松开,他自己用劲抽回手去,盯着盛君殊冷笑:“现在倒知道是一家人了?不娶便不娶,你还要纵容这贱人害你表妹性命,可怜我儿今日正十七岁生辰,还未曾嫁人……”

说罢,老泪纵横,呜咽起来,薛雪荣忙顺着他的背,“还不快给你表舅赔礼!”

盛君殊道:“表妹的事会有个交代,可你们怎么光听一家之言,就将这案子判了?”

薛雪荣不可思议道:“君殊,你说什么呢?”

盛君殊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还是单凭一个贱籍,就够发配充军了?”

薛雪容一见那眼神,便知盛君殊也较上了劲。别人叫上劲不要紧,吓唬一下,哄一哄,都能服了软,他若是叫上劲,那真是没有办法,便解释道:“我们不就是在说这件事?”

“你们说这件事,只听一人讲话,未曾听另一人说一句,便又打人又让人赔命。你们怎么知道小端说的就全是真的?”

薛梁红着眼道:“那你怎么知道她说的不是真的?”

盛君殊霍然抬袖:“我听她在放屁!”

薛梁惊得向后一缩,小厅内骤然一静。

盛公子人如芝兰玉树,一向谦和守礼,文质彬彬,不想逼急了也有如此暴脾气。

“比谁声音大是不是?”盛君殊向前一步,薛雪荣拉住薛梁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推住他胸口,抚了抚,“哥儿,你别急,听谁的都不要紧,关键得拿出证据。这么多人在这儿看着,不服众如何能成?”

“我就是证据。”

“君殊!”薛氏皱眉。

“母亲,这家里没她说话的份,可有我说话的份?”

薛雪荣愕然,颤抖着嘴唇闭口。

衡南仍旧低着头。小端跪在地上,眼里闪过一丝慌张。

席上宾客本以为盛公子是回护那瘦马,但见他的脸色和眼神不似作伪,又觉得事有内情,便睁大眼睛看着。

盛君殊转向瑟瑟发抖的小端,缓声道:“那玉雕是衡南给你的,还是你从仓库里挑来的?”

“是……是姑娘授意我从仓库选的。”小端嚅嗫。

“是你从仓库拿来给她的,这是你说的。”盛君殊又道,“我再问你,鱼嘴上玉珠能掀开,是衡南告诉你,还是你告诉衡南的?”

“是……”

“说话。”

“……”小端道:“是姑娘告诉我的!”

盛君殊冷眼看她,“再好好想想。”

小端猛然瑟缩一下。

“衡南检查那玉雕时,你怕她看出里面的问题,谎称玉珠取不下来;衡南不慎弄掉了玉珠,发现了鱼腹里面的东西,因没见过这等宝物,问你是不是原来就有的,你又改口,说是添香用的,因为寒烟不加水无毒,叫她拿起来闻了闻,确有香味,只好放了回去。”

“今天下午才发生的事,这么快就记不清了?”

小端难以置信地抬头。

盛君殊冷道:“你将那如意双鱼给她的时候,怕是以为屋里没人?那时我就坐在里间帘子后,亲眼看着,亲耳听着。”

“若不是我亲历,我都不敢相信,家里还能出了这样黑白颠倒的事情。”

这一下子,不但薛雪荣和宾客瞠目结舌,连老太太都打起帘子,急道:“君殊,你所言为真?”

盛君殊疲倦道:“我从小到大何曾撒过谎?把那里面的残骸倒出来看看,看是不是一枚拇指大的褐色珠子。”

下人以纱巾蒙面,去外头将那里面的水倒干净,果然钳出一枚融得坑坑洼洼的褐色珠子,色如尘泥。

放在托盘上盛来一看,马上便有家丁七手八脚地将小端按倒在地。

薛雪荣骂道:“你这恶仆,敢给主子下毒?受了谁的支使?”

小端面肿得老高,鼻血干涸在嘴唇上,知道事已败露,头一低,衡南便知她要咬舌,一指塞进口中,一把钳住她的下颌,猛地一掰,下了她的下巴,小端痛得尖叫起来。这一张口,叫人把一大团破布塞进口中,这便喊不出了。

目光交汇,小端鬓发散乱,只拿怨毒的眼看着她,没了死的机会,便只剩生的煎熬。

有时生比死可怕的多。

衡南瞥她一眼,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簪子,眼尾挑着一抹艳,柔弱地立回盛君殊身后。

“表姑娘怕是不好了。”

郎中徒弟连滚带爬地出来,小厅内再度喧闹起来,薛雪荣和薛梁一慌,忙进去看奄奄一息的薛雁。盛君殊侧头看着内间,表情凝滞,袖中手指捏紧,

下人们抬着头,如同沉默的弦上箭,眼巴巴地等着家主指示,盛琨的脸色难看至极,手盖在脸上,捏着鼻梁思虑半晌,轻轻一抬手,小端便被拖走了。

这一拖走,便是上刑。

世家自己的私刑,比官家的刑更为严酷和残忍,不害性命,但也能要了半条性命,因不太人道,故而非必要不会使用。

倘若薛雁真的不明不白地没了,一个丫鬟的命,可顶不了嫡小姐的命,当着这么多权贵的面,事情必须要有一个交代。

不出一刻钟,一个下人弓着腰跑来,只道:“招了。”

小端再被抬上小厅来的时候,整个人脖子以下包裹了一层茧子一样的厚布单,头下也垫了一条汗巾,这是为了防止身上的伤痕弄脏地板,

她的嘴唇苍白,湿漉漉的脑袋垂在汗巾上,眩晕地转了一圈,发出细微的哭声:“老爷饶命……”

盛珩道:“你且说了谁支使你,家里不会不管你。”

小端泪水涟涟:“是……表姑娘。”

“是谁?”盛珩皱起眉,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表姑娘……”

小端张着口呼吸,每说几句话,都要吐出几口血沫,“表姑娘……九月份就要进门做主母,可是,公子被那妾室迷住,一心想把她扶正,夫人劝了几次,公子都不同意娶妻,表姑娘便想借个由头,把衡南姑娘赶出盛家。下毒害人事大,又是寿宴上,宾客众多,众目睽睽,公子便是想回护,也没法回护……”

说到后面,盛珩的脸色已经铁青,他平生最恨这等阴毒手段,只觉得浑身上下让人泼了屎鸟一样,没一处干净,不由大骂:“真是胡闹!胡闹!”

老太太拄着拐杖,不怒自威,眼里满是失望,将嘴抿成一条线,放了手,帘子“哗啦”一下挡住里间的小窗,索性不去看这闹剧发展,把场面全交给了盛琨。

“后头的事,正如公子所说,小的从表姑娘那,拿了玉雕,给衡南姑娘过目,到寿宴之上,我借机添水,只需和表姑娘里应外合,演一场戏,推给衡南姑娘就是。万万没想到,今日公子偏在房间内……”

宾客面面相觑,嘈嘈切切,只道:“薛雁外表看起来慈眉善目,不像啊。”

“那便是口蜜腹剑,阳奉阴违。小小年纪,两张面孔,有此等心机手段,若是进了盛家,还不定如何,幸得发现得早,真是大开眼界……”

“也是她娘没的早,不知谁给教成这样,好好一个嫡小姐,竟干这下三滥的事。”

“听说薛夫人在时,也是一年遣了三房妾室,怕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这也是天意,安排了场必胜的局,偏偏盛哥儿在房间里……那瘦马看着柔弱,倒是个有福的。”

薛梁夹在这嘲讽之中,亦是羞得面红耳赤,难以置信,不明白事情怎会发展成这样,张了张口,只道:“休得胡言!倘若如此,倘若如此……她还能拿自己的命去害人么?”

盛琨也觉得古怪,瞥向小端,小端喘着气道:“这我也不知,怕是表姑娘不熟悉药性……”

郎中从里间冲出来,抹了抹满头的热汗:“幸好,幸好!表姑娘没事了……”

他甩了甩汗,抬起头,不明白为什么小厅内一片诡异的沉默,眼前的薛梁和盛珩脸色铁青,看他的眼神,一丝喜气也没有。

薛梁颤抖着声音道:“你刚才,不是说人不行了吗?”

“那是刚才。”郎中解释,“表姑娘体内似有解药,药石下去起了效果,只疼过了那一阵,便好了。不过这解药服得太少,毒入筋脉,怕是留下些病根,以后饮食起居,需得万分注意,常年怕是离不了药了……”

薛梁颓然叹息一声,靠在了柱子上,今日一晚,是将他一辈子的脸都丢光了。

薛雪荣坐在里间听着,冷汗一阵接着一阵地冒,觉得心脏让人捏紧。她万万没想到,薛雁的“交给我”,是用这种法子……

现在想起,只觉得又窝火,又后怕。窝火是为薛雁年纪轻轻便自以为是,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知道这高门世家的长辈,谁没几分心眼,看不出那拙劣手段?

后怕,是因为她某种意义上算得薛雁的“共犯”,她看向床上昏迷的薛雁,幸好她没精力解释,此事没能牵扯出自己,否则,以盛琨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性,怕是她盛家夫人的位子都不保了……

她闭了闭眼,长出了一口荒唐浊气。

“表舅哥,既然没事也便罢了。”盛琨调整了一下情绪,语气客气而冷淡,“都是家事,小孩儿不懂事,自己也吃了教训,以后两家还是亲戚,薛雁还是哥儿的表妹,出嫁前,还能来家里过暑。”

这一句话,便是打散一桩婚。

薛梁还能如何?众目睽睽,只能屈辱地顺着台阶下,经了今日,别说盛家不肯让薛雁入门,就是以后,她的婚事也得永远伴随这桩丑事,金陵城内的权贵谁愿意娶她?

可这,全都是她自己作出来的,还将她爹的老脸赔进去,他谁也怪不得,一口郁气憋在心里,险些呕出血来。

盛君殊道:“表舅。”

薛雪荣急了,从屋里奔出来,拉住盛君殊的袖子,仰着头,可怜地警告:“哥儿……你还要如何?”

——你表舅已经够没脸了,薛家已经够没脸了,都是一家人,不要,不要……

“请您同她赔个礼。”盛君殊道。

衡南没料到他这样的要求,从宽袖里钻进去,轻轻勾住前面那人的手指。

盛君殊没有回头,冷淡地从她手里抽出手指,衡南的眼珠转动,脸色瞬间惨白。

薛梁的脸涨红,像喝醉酒一样,一字字反问了一遍:“你要我……同她赔礼?”

盛君殊微一点头:“不管她从前是什么,哪怕她是路上的骡马,圈里的牛羊,只要进了我盛家的门,手上拿着立妾文书,就是我的人。对旁人的妾室,表舅平时定当避嫌,偏偏对着甥的妾室,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我自然会疑惑委屈,疑心您对我有什么意见,不好发作,便拿我的妾作文章。倘若不是,您当给我解释。”

“当然。”他道,“我若有失礼之处,也必然向您道歉。”

“……”薛梁咬着牙冷笑一声,他明白了。

盛君殊这是要把他这个表舅当那儆猴的鸡,拿杀他的血,告诫他父亲、母亲、祖母,还有满堂的宾客,满金陵的权贵:谁若再轻视那瘦马出身,谁就是看不起他盛君殊。

盛家家大势大,正如日中天,盛哥儿是盛家的未来。都怪薛雁,他今日走到这般田地,连薛雪荣都救不了他,还真是怪不得要当鸡……薛梁一张老脸憋得通红,脑袋昏沉,一阵阵天旋地转,“对不住。”

在他对面,年轻的瘦马垂着头福了一福,柔柔弱弱应道:“不敢当。”

第113章 【番外篇:平行世界】清平乐(十三)

夜半时, 薛雁醒了。醒的时候,身旁只趴着一个打瞌睡的小丫鬟。

她看了一眼身上盖着的薄被,又四下看看简陋的摆设, 心道,不对,这还是小厅隔出来的那个小里间, 外面很静, 宾客好像已经散去了。怎么没人把她送回房间休息?

这跟她预想的不同。她迷迷糊糊中做过好几场梦, 睁了眼,看见父亲、姑母寸步不离地守着,老太太和盛君殊也站在她床畔, 愧疚而忧心地看着她。

老太太含泪抚着她的鬓发道:“好孩子, 你可算醒了。好好的一个生辰, 看这闹的。幸好没事,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同你父母交代。”

她虚弱地笑, 知道如何笑, 显得既懂事又识大体:“叫老太太操心, 这么晚了,您快回罢。”

“快躺着,别起身。”盛老夫人忙将她按在枕上,“你都这样了, 还担心我哪?放心, 欺负你的祸害我们都处理掉了, 当那么多人的面, 做那些下三滥的阴毒事情……”

“她……”

薛雪荣点头微笑:“哥儿已把她休掉,遣出盛家了。”

她松了一大口气,眼里含了泪,点一下头,七上八下地望向盛君殊。她担心公子的反应,不过盛君殊面色沉稳,她放下了心,红着脸垂眼。

老夫人笑道:“这段日子你只管躺着,养好身体,早点进盛家的门。

不知道何时,人都走了。只剩盛君殊坐在她床边望着她:“对不起。”

她按捺住砰砰的心跳:“谁也看不出皮下的坏心来,表哥不必道歉。”

那白玉般的人,低头专注抚摸她的鬓角:“碧云,我和她……只是为了等你。”

“碧云”是她的小名,她一阵眩晕,只觉得身体轻盈,呼吸畅快,清了障碍,前路一片通达。

她的后半生也将扬眉吐气,全是称心如意了……她控制不住扬起的微笑,似飘在云上——又重重坠下去。

反胃,恶心,黑。

睁眼一切落了空,那竟然是一场梦。

她说不上多失落烦躁,心一直狂跳,背上出了一层汗。她要站起来看看怎么回事,走两步路,又觉得头晕,只好坐在床上大口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