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看着他握住袖口的那双手。盛君殊儿时极其罕有地同祖母讨要什么时,便会用这样恳切的动作。

想到这里,她的面色动容,拿手慢慢摩挲他的面容:“我知道你狠不下心,毕竟是你的第一个女人。我还不了解你?你这孩子,自小心软,看人先看好的一面。”

她叹一口气,怜惜道:“不是她有多好,是她占了第一个的先儿,你没接触过其他人,自然以为她最好。”

“可是君殊,这不是喜欢。你太单纯,别人算计着你,你自己看不出。”

盛君殊捏住她苍老的手腕,不教她再像待小孩子一样摸他的脸,仰头,眼珠极黑:“祖母,我确实看不出很多事,但真心实意,我分辨得了。”

“你才见过几个人。”老夫人淡淡一笑,“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听人劝,吃饱饭。听祖母的,把她送走。你留着这个祸害,以后娶了妻,只会牵出更多麻烦。”

盛君殊默了一下,“我不会遣了衡南,我也不娶妻。”

“你说什么?”盛老夫人怔住,“你再说一遍。”

“我不娶妻。”

盛君殊一反常态,句句都是偏袒,她听得刺耳,已经一忍再忍。可她没想到,他能荒唐成这样,当真把什么都抛诸脑后。

笑容收敛进皱纹里,千钧乌云堆在眉头:“你,再说一遍。”

盛君殊知道她生气了。

他知道这怒火迟早会降临,可比起这个,他更不想再等来另一个薛雁:“孙儿不娶妻,从前便不想,现在也不想。倘若人必须要有妻子,便把衡南扶正。”

“衡南,衡南……”老太太将拐杖在地上猛地一坠,“咚”地蔓延出回声,失望道,“君殊,你从前不是这样,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这一砸,砸得小丫鬟像受惊的雀儿似的上下乱跳,都来给老太太顺气:“公子,行行好,快说句软话吧,别再气老太太了。”

“是啊,公子……”

“公子……”

盛君殊想,祖母向来爱他,自他小时候,便知道孝顺祖母。就是因为什么话都捡顺耳的说,祖母永远见着一个乖孩子,所以过了这么多年,她竟还不如母亲了解他。

“祖母,我一直是这样的。我很好满足,从前我爱读书,家里有书本,我便满足,于其他事别无所求,都听从你们安排。现在,我不想娶别人,可你们应要我娶,我自当据理力争。”

盛老夫人让小丫鬟顺着气,只道:“这个妾,你遣是不遣?”

“不遣。”

“跪下!”

盛君殊撩摆跪下,还没一瞬,黄花梨手杖带着风,重重地拍击在后脊梁,他闭了一下眼。

从小到大,头一次挨打。裂纹顺着后背绽开似的,蔓延到四肢和膝盖。

“我们真是太过惯着你了。你想,你不想,瞧瞧你说出来话,此事还由得了你想不想?”

盛老夫人喝道,“君殊,你以为你是你自己,告诉你,你从来不是你,你就是整个盛家!娶妻娶贤,你的妻,是祖宗的媳妇,是盛家的主母。向外撑起我们盛家的门面,向内操持着内府生活,向短给你生儿育女,向长要令家族长盛不衰。一个瘦马,算什么东西,娶妻不慎,家门不幸,你担得起那破家败业的责任吗?!”

盛君殊垂眼跪着,跪了许久,久到盛老夫人吐了口气,只以为他被说服的时候,他抬眼,斟酌道,

“祖母,我自视夙兴夜寐,谨言慎行,自小到大,从未行破家败业之事。见我的人,无不交口称赞,赞许盛家家风。我以为,我们家当下如何,取决于我是否勤勉,我们家未来如何,取决于我的子孙是否奋发。我的妻子,只依靠于我,陪伴于我,盛家发展,怎么能全归在妻子头上?”

他道:“寒门之家尚出士子,若非如此,也没有恩科。便是如您所说,操持内务,瘦马未必不行,换一个闺秀来,也未必就好。”

“你真是一派胡言!”

盛老夫人切齿冷笑,“君殊,你未免自视过高。别人恭维称赞,你当是为了你的‘努力’?还不是老祖宗给你挣下的荣光。你若不是盛家的公子,谁会卖你半分面子?”

“你也不想想,这些年,谁供你锦衣玉食,供你那浪费的纸和墨?你说学便学,说不行便不行,若无祖上恩荫,你哪能有一官半职?你想抛去盛家,若抛去盛家,你什么都不是!”

盛君殊听着,听得热血沿着血管往头上涌,耳根便是一片红。他端端跪着,无论祖母如何说,再一言不发。

“你跟我谈寒门士子,”老夫人匀了一口气,眉宇带寒,“好,你去带着那瘦马做寒门夫妻,明日就走,离开家里过日子,试试看!若再回来,只准你一个人回来。听明白了吗?”

盛君殊沉默,想到走的时候,衡南还蜷着睡在屋里。他在家里,是公子,是宝贝,在衡南面前,便是丈夫,便有自己的责任。

想了几条退路,道道堵死。他想,就算他什么也不是,幸而还有一手字画,大不了,替人滕书去。做公子,做不了,做个贫寒书生,总没有对不起谁了。

这样想着,便要拜下,刚动了一下膝盖,门“砰”地开了,小厮带着风闯进来,连滚带爬地跪在他前面:“老太太!老太太!”

小厮面颊绯红,磕头作揖,冒着热气迭声道:“老太太,中了,公子中了!”

盛老夫人拧过脸来:“什么中了?”

“春闱。”小厮伸出一根手指,眼里含泪,浑身颤抖,“高中,高中了!”

盛老夫人怔了一下,脸色变了。

“这话,是陛下同翰林学士李大人说的。陛下说,自殿试一面,见公子博闻强记,而又鞭辟入里,不由大为惊艳。当时,他想刁难一两句,可想来想去,一时无言以对,当面不显,回去了,一得空便铺开纸,研好墨,想就这题目另作文章,压倒公子。”

“可一月余,连铺了四张纸,再对照公子答卷,总是不满意,揉搓撕碎,第四张写毕,陛下长叹一声,扔下笔,深夜召李大人来。李大人听毕,只笑着跪贺陛下,得‘四纸状元郎’,文章胜于当今陛下四纸,乃是天降福泽,国之幸事,此人为君所用,必如虎添翼。”

“老太太,老太太……”

盛老夫人拇指按压额头,胸口一伏一扩,闭着眼只催:“你说,你接着说……”

“陛下便下旨,令新科状元即日赴京,入翰林,伴驾。”

小厮回过头,只见最该高兴的人,正直挺挺跪在地上,看着前方,面沉如水,眼中只一片茫然,似乎还没想通怎么回事。

盛老夫人一会儿喜,一会儿怒,一会儿颤抖,五味杂陈堆栈一处,复杂的目光,盯了盛君殊许久,长叹一声:“哥儿。”

盛君殊抬头,一双眼漆黑。

盛老夫人目如鹰隼,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别开眼:“你如愿了。”

盛君殊眼睫一动,俯身叩拜:“请祖母原谅孙儿离家远行,不能奉养膝下。”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老夫人不甘愿地垂眼,“你已飞出金陵盛家这个老巢了,比你父亲强,且带着你那寒门妻,去挣你那京都盛家的荣光罢。”

*

十六年春,惊蛰后春雷滚滚,一连数十日阴雨连绵。

雨水打在亭子上,两个赴宴尚书府的命妇,困在亭中。其中一个,是尚书的小姨母薛雪娇,出嫁后随夫升迁入京,受了姐姐的嘱托,多年来和尚书府来往频繁;另一个是薛雪娇的小儿媳七巧,今次陪着婆母来尚书府赴宴。

婆媳两个坐在半路上的石亭中,见雨一直不停,便闲聊起来。

七巧道:“上一次见尚书大人,有个颜色妖媚的夫人从屏风后来倒茶,我看身上穿戴得极好,便当夫人见礼,尚书大人解释,这不是夫人,这是他妾室,说罢,还专程看那夫人一眼,那夫人也盯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夫人一言不发,眼里不大高兴地走了,尚书大人倒是笑了。”

七巧绞着帕子,怯懦道,“我想,一个妾室能戴那种步摇,还能给尚书大人甩脸子看吗?怕那就是夫人,两个人不知道闹什么别扭,挤眉弄眼的,倒拿我当了靶子了。婆母,我是真不知道,我会不会因此得罪了夫人?”

薛雪娇抿着茶,忍俊不禁:“什么夫人,那就是妾室。不单是你,谁来他都要解释一句,那些客人,开始都像你这样奇怪呢,次数多了也习惯了。”

“君殊未曾娶妻,家里就那一个妾,吃穿用度,在家里的地位,还不是和妻一样。让她扶正,她偏不,也不知什么毛病。好吧,爱当妾,那就当妾,那话不是给宾客说的,就是专给那妾室听的。”

七巧惊讶道:“扶正多好的事,她为什么不情愿?”

“大约知道自己不配吧。”薛雪娇压低声音,“这话我跟你说,你千万别外传,金陵那边都传说,她是勾栏瘦马的出身。”

“啊?”七巧大为惊愕,又让薛雪娇捂住口,“是又如何?盛哥儿就只喜欢她,他那性子,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别人说了没用。”

“他现在官至一品,一个人的府邸有三个盛家那么大,谁不看他脸色?一年就回金陵一次,全家人捧着他还来不及,他爱娶谁就娶谁吧。守着一棵草,倒也比那娘家人一堆都要沾光的省心。他又不出去沾花惹草,陛下都说了,难为痴情种,陛下都这样说了,谁还能比陛下见解多?”

七巧忙点头:“是,是,我不乱说。”

薛雪娇扫一眼自己媳妇满月般的脸盘,脸上柔弱的憨气,拿手绢捏了捏她丰盈的胳膊,笑道:“你是个有福的。你看哥儿那妾室,胳膊腿上都没有肉,腰那么细,像个蚂蚁似的。脸尖尖的,哥儿也是给她好吃好喝的,养了那么久了,就是养不出脸上的血色来,白得像鬼一样,也不像是个尚书府夫人。”

“可是……很美呀。”七巧嚅嗫着,想到那天那一面,那女人眼睛极黑,眉梢眼角有股薄而带戾的美色,倘若她是一片叶子,那女人就是削尖的柳枝了,扎一下会疼的。她羞惭地低下了头。

“美?你觉得那个美呀。”薛雪娇失笑,抿一口茶,“兴许是美吧,我是不理解你们青年人的眼头。”

薛雪娇说起来,话匣子便关不住,“你说,盛哥儿喜欢她什么呢?她性子也怪,不喜欢小孩,小孩却贴她,哎,真是想不明白。每年过年,家里旁支的几个孩子都围着她跑,她那个冷若冰霜,使坏的样儿,拿一把瓜子抛着,跟喂狗一样!那群孩子还又蹦又跳的,闹的高兴得不得了。”

“她不喜欢孩子,但盛哥儿不能无后,所以她还是生了。你是不知道,她那样瘦,前些年怀福宝的时候,那胳膊腿细得跟芦苇一样,肚子鼓得有西瓜那么大,看着就怕人。盛哥儿不知道给她试着喂了多少东西,都是只长肚子不长人。”

“君殊怕她生不下来,每天拉着她出去在院子里走路,拿了个架子让她爬。”

薛雪娇说到这儿,吃吃地笑,忍不住前仰后合,“你知道孕中嗜睡,躺那儿翻身都难受,被强行拉出去,她就骂人,有时候还咬人,掐人,君殊就听着,受着,实在把他逼急了,他也训人,打人——翻过去打屁股,这么大人了,不嫌害臊。”

七巧只听得目不转睛:“生得顺吗?”

“不太顺。”薛雪娇的笑容淡了些,“还是提早了三十天动的,幸而君殊做事妥帖,什么都是提前几个月备好的,生得那天,两个产婆守着,这两个产婆,都是京都有名的圣手,接生接了一辈子了。见了衡南脸色,对视一眼,就知道不好,可也总得试试不是?从早到晚,疼了一天,硬是生不下来。”

“到最后,她一个劲儿地喊娘,喊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可是——可是,她一个贱籍,哪儿来的娘啊?”

薛雪娇忍不住用帕子拭泪,擦了一会儿,才道,“君殊进去了,掐着她的手,那会儿,她脸白得跟纸一样,可能觉得自己不行了,眼睛睁着,瞳孔都散大了,跟君殊说‘我太疼了,我不行了。’”

“缓了片刻,眼泪就顺着眼睛汩汩淌下来了,她喘着,跟君殊说,‘太疼了,下辈子,我不嫁给你了。你给我当兄长吧,我想要你给我当兄长,你护着我,别叫我受委屈。行不行?’”

“君殊一辈子没掉过眼泪的人,握着她的手,眼圈都红了。无论衡南怎么求他,产婆怎么劝他,他愣是不说那个‘行’字,停了片刻,起身便走,只丢下三个字。”

“哪三个字呀?”

“‘保大人’。”

“从房里出来,骑上马,一鞭子抽在马臀上,马扬蹄狂奔,从京都到金陵,一日的路程,让他用一宿走了折返,回来的时候,驮了个穿红戴绿的妓子来,进了房里。衡南没等到他那句答应,竟不肯闭目,生生又挺了一宿,留了一口气,等他回来。”

“那妓子坐在床边,低眉看着衡南抽烟,眉眼冷淡得很。见烟雾出来,产婆都大叫着赶她,她也不为所动,半晌,把烟杆抽出来,放在衡南嘴里,只道,‘吸一口。’”

“她拿染得红红的指甲的手摸她的头发,衡南凝了神,便挺起来吸了一口,那烟气入肺,烈得很,没抽过的人,呛得猛咳起来。一咳,便回了力气了,浑身一抖,孩子头一下子挣出来,她也不觉得那么疼了,大约那烟杆里添了麻药一类的草叶,她只掐着那女人的手,那女人也反手抓着她,好像要把她骨头捏断似的,这便生出来了!”

“是个儿子,其实也就没多大,是衡南盆骨太小,肚子才显得大。孩子刚生出来,看不出什么,长大一点,生的真是好看,又白又俊,我活了这么久,没见过谁家孩子这般俊俏。”

“那个女人呢?”

“走了。衡南未醒,她看了眼孩子,就要走,君殊留她,她不愿留,说在金陵还约了人,忙着呢。君殊让她给孩子起个小名,她就起了个名字,叫做福宝。”

“福宝。”七巧念道,“真好听。”

“你说衡南那细胳膊细腿的,连个孩子也抱不动。福宝三四岁,整天都是让君殊单手架着,走来走去。入宫一趟,一手扛着福宝,一手牵着衡南,叫人看见,人都在背地里笑呢。笑尚书大人是牵了一儿一女出门。”

“养孩子,又将那妾室累得瘦了一圈,屡有微词。福宝四岁,念着老太太年事已高,孤独寂寞,便送回金陵教养。他在这边,和衡南在一块儿,也能得些空闲。

“要不是这样,今日我们要去的这宴会,还没空办呢。”

正说着,见亭外晴空一片,鸟雀擦着地上的水斜飞上天,啾啾脆鸣。

“雨停了,我们且赶路吧。”薛雪娇站起身。

七巧也站起来,扶着婆母,沿着回廊,往尚书府去。

【番外篇:平行世界完】

第115章 【番外篇】婚后(一)

001

海上婚礼之后, 盛君殊和衡南去了趟斯里兰卡。

为什么是斯里兰卡?

这个……说来话长。

衡南不喜欢玩,逛个街她都嫌累,因为这个, 张经理给盛君殊量身打造了一个旅游计划,那就是去马尔代夫包个岛,什么出行计划都没有,就是在几棵椰子树下摆个躺椅,看着海景,发呆,放空。

盛君殊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因为平时接单子已经跑够了, 他也不是很喜欢那种特别激烈的行程。

“去干嘛?”衡南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放下手机, 从沙发上挺起身,睁大眼睛。

“度假。”盛君殊拍拍她的脑袋, 把她拍回躺着的姿势,“你不是喜欢住酒店吗?”

“我不去。”衡南抱着手机冷漠地翻个身, 头发散开, 小毯子掉了半截在地上, “在那儿躺着和在家里躺着有区别吗?没劲。”

盛君殊捡了毯子仍在这一团粉红蕾丝睡衣上, 对着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颇有些不甘心,伸手勾了勾她的发丝,略微斥责:“你在跟谁聊天?”

“我没在聊天。”衡南忽然扭过头来,眼泛亮光, “师兄,我申请了一个加v的围脖账号。”

“……”盛君殊瞟了一眼那张冷艳勾人的少女头像,下面“网红玄学大师”的认证,忍耐道,“然后呢?”

“你看我的粉丝数。”手机伸到眼前,盛君殊扫了一眼,他也是见识过师妹直播救兄的人,那个数字对他来说不算惊讶。别过眼不想再看,敷衍道,“嗯。”

“我们可以接网上的单,以后咱们的符可以挂在我这里卖。”衡南别了一下头发,两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很有精神,“业务这么拓展下去,即使公司倒闭了,也不愁养活师门。”

“衡南,”盛君殊打断道,“公司不会倒闭的。”

衡南窝在沙发里,专注于事业,丝毫不受干扰:“未雨绸缪。”

盛君殊心道,出卖色相。

面无表情地把她翘起来的裙子用力拉到膝盖下面。

阳台上,盛君殊给张经理打电话。

“太太不愿意去?”张经理道,“钱都付好了,您看——”

“我再劝劝她。”

“要不,你们先去趟斯里兰卡吧?”

“斯里兰卡?”盛君殊默了一下,他对中国以外的国家还是不太熟悉。

“就在马尔代夫旁边,自然景观特别好,但条件特别原始,您先别告诉她,行程安排得紧密点,等太太玩累了,玩到玩不动了闹着要回家,再不回家就跟您离婚的时候,您直接带她去马尔代夫躺着。在身体和心理达到极限的时候,突然到了蔚蓝、奢华、安静的海上宫殿,整个岛都为她服务,美食,sa,那个时候……太太就会觉得飘飘欲仙,在那里躺着和在家躺着是两种概念。”

盛君殊叹为观止地看了眼话筒。

他突然觉得花1500万雇的这个张经理很有ua潜力。

002

这里的太阳有点大。

衡南像是失水章鱼一样靠在他身上,确切地说,她低着头,露出一截苍白的后颈,整个身子小心地盘踞在他身上,畏缩在他的影子里。

“师兄。”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好热啊。”

“没事。”盛君殊想到张经理的话,拍拍她的后背,硬着头皮半提着她往海边走,“……快到了,到了海边就凉快了。”

确实有点热。

环顾四周,路上都找不到一个像他一样穿衬衣长裤的人。

来来往往的人干瘦,穿短裤踩人字拖,把自己尽情暴露给自然。他们的头发短而卷曲,皮肤干燥黝黑,泛着微微的光泽,像炭笔涂抹过的材质。

他们看着挂在盛君殊怀里的衡南,还有她由吊带蕾丝红裙和藤蔓似的黑色绑带高跟鞋包裹的雪白皮肤,就像看着一块快要融化的冰。

终于到了海边。

鱼市的咸腥味扑面而来。

沙滩上整齐地晒着几千条银亮亮的咸鱼,黑色的鸥鸟飞到剁鱼摊位上,细长的悠闲地走两步,又抖翅而飞。

衡南把手盖在额头上,出神地看着垂挂的灰色毡盖笼罩出的繁华市场:“我要进去拍照。”

盛君殊看着地上肆意流淌的污水、鱼血、果皮瓜叶混在一起,被一双双黑色的赤足踩成了污泥的颜色,他的喉结滚动一下,下意识退了一步:“衡南,这是一个菜市场。”

“我知道。”衡南取出相机,仔细地擦拭镜头,眼里闪烁着一股迷离的专注,“你不觉得它很有质感吗?”

好极了,这是继“美丽的死亡”之后的又一个关于师妹想法的未解之谜。

有质感的菜市场。

他又试着往里看了一眼,闭上眼睛。

“你拍完快点出来,师兄就不进去……”

衡南已经灵巧地钻进了灰纱布帘子里。

“……”盛君殊弯腰把西裤裤脚挽了三圈,跟了进去。

衡南拍了很多人。

正在把菜往秤上堆的臃肿妇女,拿刀在案板上削金椰的老人,还有在破旧漏光的黑色顶棚下来往的印度女人,鲜艳的红色沙丽泛出一种非常陌生的媚色。

“很混乱。”饭桌前,衡南按动屏幕按键,低着头一张一张地看,低垂的睫毛弯翘,这个时候她很像一个小女孩,声音很轻,“混乱,肮脏,到极致也成了纯净。就像他们光脚踩在地上一样。”

盛君殊专注切割牛排的手一停。

他猛然无师自通地理解这句话,幻境里当他抱住衡南的时候,她性子里所有阴毒,矛盾,恶意,和尖锐的攻击性,全部乖顺,蛰伏,团缩于微凉柔软的身体中。

他抱住一只小猫,也制住一头野兽,屠龙者掉了宝刀,竟只剩下心疼。

衡南删光了不满意的,放下相机,捏了一只蟹钳咬在嘴里,咔嚓一声,无辜抬眼:“师兄,你在想什么?”

盛君殊闻了闻袖口:“我想回去赶紧洗个澡。”

第116章 【番外篇】婚后(二)

003

去教堂的时候, 里面有对新人正在结婚。

教堂穹顶很高, 四周耸立的白色柱支起巨兽的脊梁。昏暗的密闭空间内,唯有两侧的五彩玻璃窗透出粘稠而斑斓的光。

地上红毯延伸, 排排条椅一直摆到了后门, 座位上所有人都站着。众人仰着头,视线会集之地是高高的二层,一对新人的剪影,一黑一白。

两个小小色块中间穿过一道耀眼的光,远看上去像是八音盒里的旋转人偶。

神父毫无波澜的声音就从头顶盖下, 一连串咒语般的祝福回荡在教堂内,厚重严厉,犹如神谕。

困在其中,即便是真的和神鬼接触的盛君殊,也有短暂的失神。

“没什么了不起的, 都是建筑设计得好。”从那里面出来以后,衡南抱臂走在盛君殊身边,

“站那么高,又有回声。你知道古代的皇帝为什么都喜欢在金銮殿前面修上个九十九级台阶吗?就是为了故弄玄虚。”

她语气里带着点怨气,因为他们不是自愿出来的,是在虔诚的教徒无声责怪的视线之下被迫退出来的。

当时, 衡南顺着那人的眼神往下看,看到自己牛仔短裤下露出的一双笔直的腿, 再往旁边一瞧, 后门旁边杵着块牌子, 上面画了三个圈:“禁止宠物,禁止拍照,禁止短裤”。

盛君殊面无表情道:“别这么刻薄,我们自己故弄玄虚的事情也不少。”

要是不包装一下,社会.主.义社会,符卖得出去么?

“师兄,看。”

衡南转头看向路边,盛君殊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马路旁边郁郁葱葱的墨绿树丛中,藏一根路灯一样的东西,再仔细一看,那灰色的金属杆上托着一个方形的玻璃箱子。

箱子里面盘坐着一个长衣长裙的女人塑像,合掌闭目,眉心点红,类似观音,又不是。

“是神龛。”

在这个国度,这样的神像无处不在,在汽车挡风玻璃前,在街边树丛玻璃箱里,在水边的栏杆上,安静从容地藏匿于城市的角落,仿佛是城市的一部分。

盛君殊说:“这个倒跟我们不一样。”

“我们?我们信仰太多了,多得打架。”衡南随便地坐在栏杆上,高跟鞋撑在桥的石头座上,微风吹动发梢,“佛教的道教的,还不算野路子的关二爷,秦琼,为了不打架,干脆挂在各人脖子上,自己信自己的。”

“是你说的这个原因么?”盛君殊笑,“歪理还挺多。”

衡南不屑地一笑,低头摆弄手指。

盛君殊说:“我们垚山是信三神的,伏羲,女娲,神农。”

“还有山鬼,垚山府君。”衡南道,“定期选最漂亮的女弟子祀山鬼。这么看来,我们的信仰很原始,都是上古神明。”

她叹了一口气:“师兄,为什么用威天神咒的时候,会让我通神?”

“因为天书是神器碎片。”盛君殊简短地回答,“我们手上的一切符咒,原理都是祈求神明之力,其中以威天神咒力量最强。师父跟我说过,威天神咒发出,会立刻召唤的最近的神明现身。”

“我第一次用威天神咒的时候,只召出一辆马车,第二个受感知的是天书。由于天书只是神器,便令你短暂通神,而你顶多算是个半神之身,始终不算召神成功,故而第二、第三辆马车始终未曾露面。”

盛君殊停顿了片刻:“第二次用威天神咒,是因为你受致命伤,在警察局里那次……”

衡南忙道:“我记得。子烈说我双脚离地,差点就飞升了。”

盛君殊说:“当时第一、第二辆马车都出现后,才召唤到你,我后来想想,这跟我的熟练度应该没什么关系,也许是天书的神力在衰退,或者是,随着天书在你体内的时间边长,你作为人的那一部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在加强。”

“所以说,第三次用威天神咒的时候,”衡南说,“三辆马车都顺利出现了,这就说明,它的神格已经完全被我的人格压制,后一步受到感应,且它为我所控,所以我拿光剑砍人的时候,也还有意识……”

盛君殊含蓄地点了下头。

衡南嘴角一翘,十足讥诮:“自杀一次反成神,天道真讽刺啊。”

她摸摸自己的心口,如今天书和她浑然一体,像长在她的心脏中一样,难分你我:“不知道天书——是什么神器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