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赵!”

“是!”还是那个门口一直跟到现在的警员,只见他礼貌地朝自己的队长敬了个标准军礼,回头就朝我们指了指方向,领头一路前行。

院子里,又一群人走过,狱警有时大声的喊叫偶尔还会充斥着我的耳膜,异常干净的环境,不见一丝杂物的水泥路面。我不经意的回头,看到那抹身影还站立原地,我礼貌的笑笑,对望之后转身。只是手心却已经开始冒汗,我知道,他在里面。

警员在我们进去前敲了敲那扇有着铁窗隔着的白色大门,“308号张迈,有人来看你,说话时间不得超过15分钟。”回过头,他朝我们笑了笑,态度却明显比刚才缓和很多,“会见时间只有15分钟。”他又一次重复了时间,不大的声音在略显阴冷的走廊里缓缓回音。

孟雨和我点着头,开门进去。说实话,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老迈现在的样子,我觉得他一定会有所变化,四年,没有人不会改变,但是见到他,我依然有点认不出他来。

以前的他喜欢留着落腮胡,因为大我们三届而被我们这群人戏称为“老三届”的他看起来就是比我们成熟。对于外貌,他喜欢走异类路线,就像平时他就很容易为了能用摩丝把头发塑造成刺猬般的造型而沾沾自喜,只有周末偶尔跑到学校打球的时候,才会很飘逸的把头发往后一摞,扎成一戳在后面。特别是没皮筋的时候他还喜欢和我拿,他总是乐呵呵对着我说,你的皮筋耐用。哪怕是后来,他当了老总,还是不改他艺术家的形象包装。

可今天,他坐在雪白的病床上,虽然还是冲着我笑,只是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剔得看到铁青色的头,络腮胡早就没有在他的脸上点缀,一脸干干净净,白皙的皮肤,反倒看起来更像个少年。

“雁枫。”他几乎激动的从床上跳了起来,这是他见到我的第一反应,只是那异常的表现不仅使我呆滞了,也成功引来了门口的警员。

“308号,坐下。”刚才的警员打开门,表情严肃,警棍握在手心。我想他太过敏感,可是曾经张狂,嚣张跋扈的张迈却顺从地点了点头,安分的坐回床上。

“他们4年不见,激动了一下,没什么事。”孟雨赶紧解释,而我只能冲满脸怀疑的警员点了点头,表示这个说法是值得认可的。

是的,我与他,确实4年没见。

关上门,一切又回到了刚才的样子,张迈皱着眉,仔细的端详着我,“雁枫,你饭都白吃了,还是不长个啊,看来美国的大米也没有将你成功蜕变!”

他还是乐呵呵的笑着,就好像平常的故人重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可事实是发生了,我亲眼看着他走进警车,他该恨我,而不是像四年前那样,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只会对我笑,那一年,我知道他喜欢我,那一年,我知道了无论如何,亲情让我选择一条注定对不起他的路。

孟雨扑的一声坐到床上,手指戳着老迈的额头,然后垂下手臂,很自然的将张迈的腰部围了一圈,“你以为大家都和你一样,看看,都快要肥成猪了到处都是骠,人家在里面都瘦的和皮包骨一样,你是肉包骨。”

老迈瞟了她一眼,眼神极具杀伤力,“离我远点,你以为都要和你老公一个样,被你折磨得瘦不拉及的还当锻炼身体呢,那才真是人间惨剧。”

切,孟雨悻悻开口,“还要衣服不,说我。”孟雨说完后,起身就要拉住我的手,“雁枫我们走,让他过几天就穿着他那套破西装出门。”

“大姐!”

“诶!”

两个人坐在那张白色床单上相视而笑,而我愣愣的站在一边,仿佛眼前看到的是场电视剧,剧情从那个清晰的现在,瞬间回到了模糊的大学里,当一点点熟悉而的影像蔓延开来时,我知道,我流泪了。

第三章 华夜当时初见你

我蹲在那辆白色桑塔纳边,像个犯错的孩子,身体的抽搐是我无法制止的,我曾试图从眼泪里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或者又失去了什么,可结果,每次我都无法理解,被魔鬼出卖的人,是否有被救赎的机会。

回来,遇到的第二个人,就是张迈。当年的“老三届”和我们这群乱七八糟的小伙子和小女孩一起混了四年,只是因为他和陈瑀涵是老乡。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张迈时,他蹲在正施工的宿舍楼前,捂着口罩,背着吉他,唱着任贤齐那首如今听来雷死人的歌,熟悉的旋律,还有那喊破喉咙的嘶哑声音,很是豪迈。

那时的我和孟雨也是这样站在他对面,看着他青筋显露在额头处,昂着头肆无忌惮的拨动琴弦,手法老练,吉他声时而如崔健狂躁,时而如老狼沉稳,唯独不像以后我们遇到的张迈,“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他是如此的潇洒哼唱,唱到我拿出100块钱,想为他风雪中的歌唱而买单,可孟雨却抢走了我的钱,她叫嚣着奔跑在这个还继续唱歌的男孩身边,挥舞着那张褶皱的钱,“哦,点歌了,点歌了。”

我踮起脚尖,拽下孟雨手中摇晃的纸币放在那安静而祥和般躺在地上的吉他盒里,走出了他的视线。后来,他告诉我,那时他等陈瑀涵出来,等累了,看到路过的都是美女一时兴起才唱的歌,没想到遇到知音了。

往事熙熙攘攘,如星伴月,每抓住一颗,脑子里回想的都是情景和感动,触及到了心里一直隐藏的部分,那个最柔软的部分。

“怎么了,雁枫。”老迈终于将视线转移到身上,熟悉的脸庞映入我的眼帘,“走了这么多年,不习惯了,你忘记啦,以前我们都这么闹腾的,你比这丫头还会闹,见我一次拔我一次胡须,你都不记得了,这会怎么沉了?”他伸手抚摸下巴,不过却放了空。

以前,这是个多华丽的词汇,每说一次,总是能勾动心里那根小小的刺,一下一下的穿过皮,透过肉,狠狠的刮过,因为记得,所以忘不了现在的疼。

老迈转过身,捅了捅孟雨胳膊,脸上满是恳求的表情,“大姐,出去下吧,我和雁枫谈谈。”

孟雨指着自己鼻尖,很是委屈,“我不能听?”

“是!”老迈歉意地点头,然后很绅士的指着门口,最后一直注视着她远离房间,直到关门。

我错愕的望着孟雨的离开,那种感觉有点像做错事的小孩,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滑稽,所以我才看到老迈在笑,笑得纯粹,不灿烂却简单,仿佛这四年,只是弹指一挥间。

“过来吧!”老迈拍了拍床单的空位示意我过去。

“张迈。”我摇了摇头固执的站在原地,原来他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会犹如一根刺般深深的扎进身体里,刺骨穿心的疼。

“你哭什么啊?过来!”他又一次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灰尘在阳光下摇曳,“你是故意欺负我这瘸腿的是不是啊。”

我努力的摇头,只是无法移动脚步,哪怕我知道,只要走一步,他便会伸手拉住我,而我却不敢。

“是不是还不过来?”老迈把手搭在腿上,表情瞬间比刚才严肃了许多,“雁枫,你现在有什么对不起啊,请原谅啊,都是我的错啊,我该下地狱你该上天堂之类要说的话,最好通通一次性说完。”

他伸出四根手指,他的脸透过指间的缝隙让我产生了一种很不真实的错觉,他说,“我等了你四年,这中间你不来看我一眼就算了,好不容易来了也不是让你来和我说这个,咱今天可说好了,这次过后到此打住,以后别再提,省的我看到你一张哀怨的脸就觉得我要减寿。”

我知道,他想惹我笑,只是嘴角抽动了,却无法扬起笑容,我就这么直愣愣的看着他。“我想嫁给你。”我第一次对着张迈,没有闪躲,没有退缩,那么直接,坦率的把自

己四年来一直准备的话告诉他。

没有我预料中的点头和感动,或者我早知道他根本不会同意。是的,他不会同意,所以他用一声很奇怪的笑来表示他的错愕,他那极具穿透力的眼神看得我想逃,却无处可逃。

“为什么?”他问我。

因为我欠你的,因为不知道如何报答,所以我想用所有报答爱。可我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还是那样的性格,乐观、开朗,对每件事都带着一种无所谓而又自信的态度,我在想我这样的说辞是不是对他来说更像是怜悯。转过身的瞬间,我知道我已经泪流满面,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弯下腰,用近乎90度的鞠躬为今天的会面画上了休止符。

拉开门,我在孟雨不解的眼神和老迈欲言又止的注视下,狂奔而去,眼角我似乎看到了张迈的伤怀,或许我又一次伤了他。可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我要如何面对他,就像我无法去面对我父亲一样。

“雁枫!”孟雨在身后喊我,焦急而无奈,而我却只知道跑,跑出房间、跑出他们的视线,却跑不出我给自己设下的牢笼。

当孟雨气喘吁吁的追来时,我蹲在她白色桑塔纳边,像个犯错的孩子,身子的抽搐是我无法制止的,我曾试图从眼泪里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或者又失去了什么,可结果,每次我都无法理解,被魔鬼出卖的人,是否有被救赎的机会。

我也曾固执地把那些错误归结为年少,却在长大后才明白,那只是借口,我用母亲为借口去伤害了张迈,却又以张迈为借口去伤害了父亲。我想如果当时,我没让张迈帮我,如果我听从陈瑀涵的话不把父亲的建议告诉张迈,如果我不让母亲去帮我解决那个难题,如果在抉择的那一刻我能勇敢的踏出一步,那么今天,是否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只是事实上,我为了自己的自私而埋下了可恶的种子,她生根,发芽,将我缠绕。

“雁枫!”孟雨银色高跟鞋突兀的出现在我的眼帘,她是如此轻易地将我提了起来,“你是怎么着,不敢见了,你知不知道,每次我来看张迈,他都会问我一句,找到你了吗?你以为你谁啊,大家伙都跟着你转吗?你还真把自己当地球了,你以为我们都是因为你有钱才和你当朋友吗?你以为我们就是巴望着每次出门都要你掏钱吗?那是我们把你当朋友,我们怕你孤单,就算今天,我们还是都想着你,你怕什么,每个人都会做错,改了就成,可不要总是活在过去。”

“起来,回家,看你爸妈。”她像个母亲般拍打我沾满灰的裤脚。

我没想过孟雨会和我说这样的话,那双泛红的眼眶,和一直忍住没有掉下的眼泪,让我不自觉伸出手握住她的肩膀,小心翼翼而又仔仔细细,“如果我告诉你,张迈现在这样是我害的,你还会原谅我吗?”

孟雨语塞般望着我,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是啊,有谁能想到呢?明明该坐牢的该是我父亲,为什么结果却是那么滑稽?四年前父亲公司的一次濒临破产,而后的起死回生,有人欢欣雀跃,有人却从此画地为牢,当中的奥妙并不是所有人都懂。

孟雨摇了摇头,“雁枫,我听说了,是你父亲告发的张迈,这个我们都知道,可就像张迈说的,一个人错了,就该有承担的勇气。他的确倒卖钢材非法集资,利用他的公司赚了不该赚的钱,但无论如何,都与你无关。回头想想,那时的我们对你要求总是太苛刻,包括陈瑀涵,张迈劝过他,可他总是那么一意孤行,我不想看你们斗得你死我活,这样不好。”

孟雨抱紧我,“陈瑀涵说,如果你爸的公司没问题,他也撼动不了,如果他成功收购了,或许对处于水深火热的‘秋雁’贸易来说未尝不是好事。可是,我知道他是在为你爸的事报复,但你要相信,张迈不想这样,他特别希望你们能在他出来的时候都能展开一张笑颜去迎接他,因为人的一生真的挺短,有些机会失去了就没了。”

这一次,孟雨似乎哭的比我还凶,一边说一边眼眶开始不停的决堤,一串串的细丝般眼泪缓缓的落下,弄花了她的妆也击碎了我刻意保持的淡定自若。

“孟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我焦急而无奈,原本孟雨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子,如今的表现只能让我有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触,四年,究竟我错过了什么。

孟雨摇了摇头,手臂自然向前掰开,挣脱了我的手掌,“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很多事,错过了就不一定来得及。什么事都要在没错过的时候去完成才有意义。”

我依旧不解,但某种信念使我紧紧的咬住下嘴唇,仿佛是几乎咬出血来,渗透着一丝丝的血腥味。当我和孟雨如此这样彼此面对的时候,就连耳边刮过的风,仿佛都是哀怨的古萧声,额前散落的碎发在眼前摇摆,一晃一晃如剪影,头顶上的飞鸟带着哀嚎般的声音刹那间飞过。抬起头,它们在那座被四面墙壁围住的建筑物上空掠过时,偷偷的停留。

“走吧!”孟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轼去了眼泪,一包纸巾准确的从车窗扔落我的怀中,“过几天,我们还会来,我们一起把张迈接出去。”

我点头,告别那个灰色的大门。回去路上,车边的景色还是如来时一样,蓝天上白云漂浮,微风吹的自己头发凌乱不已,只是孟雨不再把车窗摇下,而是任凭对流而过的风肆无忌惮的在我们四周穿梭,我们都该平静,甚至整理思绪,此刻海风的腥味带着潮气逐渐扑灭我们刚才那一腔无法形容的哀伤。

孟雨在我的坚持下,终于没有把车拐进她们家的小区里,而是一路直行,我说,等累了,再停下吧。

第四章 爱假如不曾伤害

没有伸手去握住那只几乎被针头扎清的手背,没有去抹掉眼角不知不觉滑落的泪滴,也没有计较眼前因为突然的模糊而让我顿时的晕眩,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看着我的,就是我最亲近的人。

晚饭终究是没有回到孟雨家吃,绕来绕去,我们就在大学附近的大排档点了几盘小菜和几只大闸蟹,一层透明袋铺在桌面上,风吹得扑哧扑哧的飘起。

其实在这个季节,那种叫做“大闸蟹”的东西已经不那么好吃了,可是我想尝,孟雨就满足了我,她一直就是这么好说话。

经过煎烤煮炸,一阵香味扑鼻,掰开之间,鲜红色的膏布满蟹的肚子,却没了肉质的鲜美,如果用骨瘦如柴来形容似乎也颇为恰当,只是那浓烈的香味依旧,足够引人垂涎三尺,感叹美味应景。

我们点了瓶扎啤,在有点冷的街边,吃着,喝着,和曾经一样。

正值入冬,鸭肉汤锅里袅袅的热气腾腾腾地上扬,黄酒和生姜混杂的味道总是使人未饮先醉。我与孟雨是典型的肉食动物,大学宿舍里,我们也经常这样半夜溜出来,大一的时候我们两个,大二的时候加了陈瑀涵和老迈,还有若菱,大三的时候罗家伦也来参了一脚,六个人,围成一圈的潇洒,总有点仗剑走江湖的味道。

潇洒男子与柔媚女子,仗酒豪饮之间,当四目相对之时,暧昧在彼此的心间划下一道道如水纹般荡起的波痕。

我曾问过陈瑀涵,你何时爱上我?他说,看你的第一眼,我想那时若非双目环绕,便是被施了魔咒心生眷念。

只是很久以后的后来,我才知道,是老迈把他带到那间我与孟雨经常吃的大排档,指着我的背影说,这个女生能追。

我也曾经问过老迈,我为什么能追,他笑嘻嘻的说,看来你真把我忘记了。我摇头,于是他随手抓起身边的吉他,把脖子上的灰色棉质围巾一圈两圈的缠绕在脸上,语气轻挑,“看出来了吧,我就是那个歌手,你说你都给我100块钱让我别着凉了快回家,还不是好人吗?”

有时我在想,如果当时我没多此一举的掏出100块钱,又或者老迈没有记住我,从而不带着陈瑀涵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玩笑般说出那句话,而我不爱上陈瑀涵,陈瑀涵没给我对等的回应,或许就不会有以后的那些事情,大家各自娶妻生子,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路上走过都不会知道原来我们的毕业证上校长的名字是一样的。

可是因为遇见了,便成了一个网,网住了彼此,分不开了。

这顿饭吃到很晚,当新开的扎啤又一次摆上桌面的时候,孟雨的老公终于来电了。

孟雨把手机递到我面前,扣了扣玻璃桌面,“男人,有时觉得要求太多不一定能实现,不要求了,或许还能让你幸福。”

我冲这个幸福的女人一直笑着,有些感慨,有些感触,还有些羡慕。她和阿文的故事,在我们那一届一直是个有点癞蛤蟆吃天鹅肉的传奇,一个书记的女儿嫁给了美发培训学校的发型师,不搭调的身份,不公平的社会环境,注定一开始的辛苦。

根据母亲的描述,孟雨是在我离开三个月后结婚的,简陋的婚礼,简单到几乎没人参加。阿文的老家在山东,路途遥远所以一家子人只来了老爹做代表,孟雨的父母是不会参加的,那点面子,那点里子,在上一辈眼里总是很值钱,他们永远觉得他们的女儿在冒险,而他们劝阻不了就只有放任。

那时电话里,老妈问我,包红包吗?孟雨一直问你的消息。我说不用了,你去酒店,像个母亲一样把孟雨的手交到新郎手里,就是我对他们的祝福。

那时,连母亲也不知道我的电话,每次的来电几乎都是我在路上的偶尔拨通。而红包,我早包了,在离开的那一天,一个精心挑选的红包袋子已经静静地放在孟雨的枕头边,我知道她一定会结婚,而且一定会和阿文,或许她就这点和我不同,她从来只凭着自己的感觉,去走自己的路。

毕竟那时年少,度过了青春,留下的只是后青春时代的迷茫,它犹如一首诗,诗里有美好,有踌躇,也有无可奈何的冲动,走过,留下,当回顾之后,有谁记得那些往事也曾经是那么历历在目。

孟雨起身到一边讲了一会就挂了电话,然后关机,她坚持陪我吃完饭,载着我大马路上又逛了一圈,美其名曰‘回归故里’,最后停在医院门口。

“我终于可以回家看孩子了!”孟雨伸了个懒腰,转过头,冲我轻摆双手,五爪搭在车窗,当我靠近的时候,她是那么认真,那么严肃的看着我。

“雁子,最后一句话,我必须说,而且一定要说!”她表情严肃,眼带七分真挚三分恳求。

嗯!我点头示意已经做好了准备。

“其实我和你一样,一直在追求一种家庭的温暖,我放弃了曾经去追逐现在的美满,而你放弃了美满去巩固了那份曾经,我不知道谁对谁错,至少,作为朋友,我知道无论放弃哪一边都是那么痛,我很谢谢你,在人生最重要的那个时刻,让阿姨出现在我的婚礼,你知道吗,没有长辈的祝福,终究是缺憾。”

孟雨从包里抽出一包纸巾再次砸到我的身上,“好了,擦擦,我就是想告诉你,不论怎样,我孟雨都站你这边,有什么事,挺着挺着就过去了,一会不想回家就呼我,我让阿文来接你。”

拍拍车身,我倒退一步,示意她倒车,“走吧,小家伙想你了,回去看孩子吧,我过几天找你。”

“恩!”孟雨点着头,车技依旧不娴熟的她倒了几次车,终于缓缓驶进远处的车流里消失眼前。

“你爸在附属大楼的506病房。”孟雨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驻足仰头,面前,就是这家隐藏在城市边缘的医院,名声在外,却尽显朴素,若不是楼顶处那个斗大的红色十字,光凭那一堵立在外面灰色的墙壁实在很难让人想象到这竟是一家贵族式的疗养院。里面的空间范围不大,正四方的院子,住院部就在里面的最后一排。

小时候就知道这里,因为爷爷就是在这里走完最后人生的最后一程的,10年前,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

附属大楼住院部,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轻声细语,506的病房一直紧闭着。

轻轻的转动门把,我想这里,或许才是我最该来的地方,白色的病床上,他用双眼出神的望着我,我想是我不小心发出的声音惊动了他的安静。

僵直的身体,不能开口的唇瓣微微抖动着,只有那眼神,似乎一直在传递着什么。我没法理解,那个儿时把我背在后背,哄我睡觉,只要有空就会带我去滑梯边,伸出手,让我在向下冲的瞬间,没有丝毫顾虑的男人,他现在急切的想要告诉我什么?

没有伸手去握住那只几乎被针头扎清的手背,没有去抹掉眼角不知不觉滑落的泪滴,也没有计较因为突然的模糊而让我顿时的晕眩,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看着我的,就是我最亲近的人。

曾经的风流潇洒,曾经的意气风发,曾经的江湖闯荡,如今已成回忆,留在脑海中的父亲,不该是这样的。

从小我对于父亲的理解总是爷爷所说的那样,他惯孩子,所以我挑食。不吃那些有味道的东西,葱,蒜,韭菜,每次遇到这些东西,他总是能在我吃第一口前为我把他们挑出来,那么细致,那么疼爱,以至于我曾经在日记里写下,我以后要找个和爸爸一样对我好的男生。

后来,我想我真的找到了,那就是陈瑀涵,只是不同的在于,瑀涵没有帮我挑出那些东西,而是陪着我吃,所以现在,我从不挑食,我吃着北方的馒头,啃着西方的汉堡,在那些几乎没有共同点的食物面前,我能做到什么都吃,这就是长大。

彼时,老爸常常摸着我的脑瓜说,“长大了,小棉袄就是别人的。”可当我把陈瑀涵拉到父亲面前的时候,我不知道,最后会是那样的结局。

“雁枫,你知道吗,这几年一心想弄垮你爸公司的就是陈瑀涵啊,雁子,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不管你多恨你父亲,还是回来吧,我相信,只要你说话,你爸的公司,你爸的心血会保住的。”

“雁子,那个狐狸精又来了,你爸当时给了她20%公司的股份,她说要把她所有的公司股份都卖给姓陈的,这不是胳膊肘往外帮着外人吗?”

“雁子,现在,我只有你爸和你了,你爸躺了三年了,难道你还恨吗?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会做出那些昧着良心的事,可是雁子,这些年,我都有定时送东西给张迈,就是你那个朋友,我给他的存折里存钱,我托人和狱警说好好照顾他,给做的,这些妈都做了,我听说他快出来了,到时我们还可以帮他的,只要我们能做到,只要你回来,好吗?”

我依稀记得这是我每次打电话回家,母亲经常说的话,最近说的尤其多,从轻微到严重,最后是恳求,语气递增。于是当我拖着刚从孟雨家拿回来的皮箱出现在病房时,我知道,我妈是高兴的。对于一个把相夫教子做为一生事业在继续的女子来说,我对我妈从来没有过任何的埋怨,她做的很多了,而且没错。

当父亲领着一个美艳的女子出现在她面前说叫姐姐时,她温柔而贤淑地握着那个比她漂亮的年轻女子,眼神的哀怨瞬间被温柔所取代;当爷爷摸着那个小屁孩的脑袋,告诉这个一直在病床前鞍前马后的儿媳说,这是我的亲孙子时,她淡定而和蔼的牵过孩子的手,这或许不该说是可悲,而是她不想破坏那些她一直努力呵护过的美好,那些家长会时对她投以的羡慕目光,那些人前的幸福美满,只是她没想过,二楼临窗站立的我,是以如何的心情来看待。

当美好的假象没有任何包装的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一切就没有隐瞒的必要,而那些年,我从来不叫我爸,我会安抚我的母亲,我为了我母亲做任何事都值得,却从不拿正眼去看过我的父亲。

可惜,我的最后一次相信父亲,还是以失败告终,临走的时候,老妈在哭,却没有劝过我回头,或者是因为她明白,我已经走到尽头。

如今回来,她放下手里的热水壶,几乎是跑过来拥抱着我。苍颜的容貌和发白的双鬓,四年不见的她比我想象的消瘦了许多,我能感受到她的出乎意外和她的忐忑甚至激动,瘦弱的身躯抖动着,手掌的冰冷穿过衣服粘在了我的后背,那么冷冰,那么用力,只是我们却都哭不出来,我安静的听着她嘴里喃喃自语的叫唤我的小名,和不要恨三个字。

可能不恨吗,曾经美丽的幸福顷刻间如烟花消逝,我却责怪不了任何人。父亲说,如果我进去了,你妈呢?一个人孤苦无依,这是你要的吗?这不是我要的,可我能让这个家即使没了他也能过得好。

可母亲却说,我永远不会让你爸出任何事,和张迈的合同签的是我的名字,如果你真要拿走,那么进去的是我,这是我害怕的,所以我牺牲了别人而去保护自己的家人,牺牲了一个在前晚对着我说,我爱你的人。

她还说,你相信你爸爸,张迈一定可以出来,于是我相信了,看着张迈上警车,却没再出来。

第五章 只恨当时还年少

我从没想过,人其实有一天终究会变老,当父亲用那无措的眼睛看着我,原本的严厉变成了一种说不出话的痛楚,哀伤的眼神传递着那些一如既往的父爱时,我真的开始不明白,究竟是我伤害了他,还是他伤害了我,或者我们已经彼此伤害了。

在门口彼此拥抱许久之后,我渐渐的站直身子。

“妈!”我有点手足无措地去挣脱开那一直紧紧抓住我胳膊的手掌,轻轻的放回她大腿两侧。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她抹了下眼角,固执的将我拉到床边,把我的手搭在父亲已经微微渗出血丝的手背上,“老秋,你看,雁子回来了,真的回来了,我们终于团圆了,真好。”

我看着,看着那个躺着病床上的人,曾经温暖而厚重的手,此刻却变得有些冰冷,只是真的好吗?我并不这么觉得,无力的缩回手掌,我在看了一眼父亲后,退出房间,眼角里我发现那双只能晃动眼白的眼睛从突然的清澈变得暗淡。

半身倚在雪白的墙壁上,我等着母亲推门而出,她焦急的瞳孔在我的视野里还是如四年前一样,没有光,只有空洞。

“这样值得吗?妈,风光的时候你是下堂妻,落难的时候只有你来照顾他,那个人呢?难道20%的股权还没法让她留下来为这个曾经为了他抛妻弃子的男人擦擦身子,挠挠痒,端杯水伺候一下吗?还是她已经嫌弃了,这样的男人不值得她用一生来奉陪,那为什么你就值得呢?”我尽量放松一直跳动不停的心脏,一字一句的说出那些看似伤人于无形的话。

“她不是他老婆,我才是!”母亲有点激动的反驳我,眼睛里的血丝仿佛随着眼角的皱纹慢慢晕开,已经略显松垮的脸瞬时蹦紧了,只有肩膀因为我刚才的那句话而有点抽搐,我想我伤害到了她,在她最看重的地方,而我却狠毒地不想收回我的话。

“雁子,明天她就要把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卖出去,你一定要为你爸守住这些,守住我们这个家,守住这个家业。”

“我回来不是为了这个!”我转过头,不想看她每次都因为这个而苍老的脸庞。

“可这个是你必须做的。”老妈是如此激动地按住我的肩膀,瞳孔里影映出她此时无以复加的愤怒和不安,还有那哀怨和恳求的表情历历在目,“你明白的,这个女人不配得到这些,当初是她怂恿你爸去玩那个合同游戏,如果不玩就不会有后面的事,那么张迈不会进去,你也不会离开。所以,她没资格。雁子,如果论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女人。你爸已经这样了,他该得到什么惩罚都得到了,可那个女人现在还在快活,如今只能靠我们母女俩了,为了你爸也好,为了你朋友也好,都不能让她这么做。”

“夺回本该属于你的?可是妈,失去的东西有一些永远都要不回来了,而且这些东西,是属于爸爸的吗?你认为,你每个月给张迈送钱,送东西,就能弥补下我们亏欠的吗?你认为老爸这样,算是没有错了吗?四年,一个人有多少四年去挥霍青春,我欠张迈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你放心,我明天会去,但不是为了你刚才说的,而是我作为你女儿,我痛恨那个破坏我们家庭的人,晚上我去孟雨家睡。”

别开母亲惊讶的脸,我侧身走过,左边母亲身子依旧孤单站立,却没再伸手去拉住我,犹如4年前我离开,她也没有挽留。

右边,白色的床上,他依旧安静的躺着,不知道,走廊处的那些话,他是否听到了一些。

“雁子!”

我听着耳畔那一声声呼喊我名字的熟悉声音,却是没有任何停顿的下楼,我回来了,可我要的不是那些。在后青春的年代里,我想找回逝去的那点年华和勇气。

只是我从没认真地想过,人其实有一天终究会变老,当父亲看着我,原本的严厉变成了一种说不出话的痛楚,哀伤的眼神传递着那些一如既往的父爱时,我真的开始不明白,究竟是我伤害了他,还是他伤害了我,或者我们已经彼此伤害了。

那天晚上,我成功霸占了孟雨的卧室,对我,她从来就没有任何怨言,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新的被套,新的枕头,新的睡衣,散发淡淡的柔顺剂香味,而她的老公阿文自然逃脱不了被挤兑到和儿子的房间同住的命运。

“漂亮姐姐,今天你和妈妈睡,明天就和我睡好不好!”家家光着小脚丫站在门口,因为刚洗完澡,一层白白的粉扑在脖子上,肥嘟嘟的手臂抓着门把,漂亮的眼睛眨啊眨的刹是可爱,那股子模样让我忍不住想上前去揉捏几下。

只是心动比不上行动,此刻,孟雨的双手正如无尾熊般环住我,转头对着自己儿子露出一种很满足的样子,鼻子前倾,仿佛是嗅着一朵及其鲜美的花,虽然我不是。

“家家,你看好了,漂亮姐姐是我的,不是你的。今天,明天,后天,你妈妈我和漂亮姐姐过!”

家家终究是个孩子,经不起孟雨几句话的挑逗,立刻跺着脚,双手从门边移到阿文的身边,学着他妈妈的姿势环住阿文的大腿,抽着鼻涕音,“爸爸,妈妈不要我了。”

身边的孟雨继续嬉笑,抱紧我,这人,怎么还和孩子较上劲了,我回头就是一个鄙夷目光,只是有人乐此不疲。

阿文无奈的抱起那个柔软的身躯,小家伙身子前倾在父亲最为宽广的胸怀里,低低的抽泣声还是稍带明显。

“真素的,明明是你不要妈咪的,现在倒是先找爸爸告状了。”孟雨不满的揪紧我,左手伸直,抚摸了下自己儿子的小脑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