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中惊讶,可是于清瑶面上却是不显,只是看着李夫人,微微笑着。

李夫人捂着嘴,咳了两声,才抬起头,笑道:“陪老夫人一起来上香?”

于清瑶微怔,心道难道刚才丫头乍见她,看走了眼,这样回复的李夫人?

虽然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她却未曾追问也不曾解释,只是静静地笑着。

李夫人垂下眼帘,也没有再问下去。

精舍中一时间静了下来,连原本在旁服侍的丫头们都悄然退出,只能听到李夫人不可压抑的低咳声。咳完了,她垂着眼看手中的帕子,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是喜是忧的浅笑。“说起来,你我倒算很有缘份,竟常常这样巧遇…”

于清瑶没有说话。通常这些居高位的人,说什么缘份时,其实并不是想说什么缘份,而是那掩在缘份背后的事情。

微笑着,她只等着李夫人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的沉默,李夫人就笑起来。

“清瑶,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也看得出我这病,病得很重…”李夫人低声说着,竟是完全没有掩饰之意。

“夫人多虑了,既是病着,就莫要思虑太多,好好静养才好。”于清瑶温然相劝,虽然多少猜出李夫人可能得了什么病,却只是放在心里。

李夫人看着她,笑了笑,“我这病,好不了的…哪怕是宫里的御医,都在说尽人事,听天命了…”苦笑了下,她没有再说下去,只道:“我近来,总是在想从前的那些事。很想和人说说,可是却又不知该和什么人说…真是没有想到,竟然又会在相国寺遇到你。所以,我才说你我甚是有缘——似乎每一次遇到,都是在我心中郁结,无人倾诉心事之时…”

偏了头,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忽然道:“更或者,这不是你我的缘份,而是多年前,他们的缘份延续下来的…”

看着垂下眼帘,默然无语的于清瑶,李夫人淡淡道:“你也不用总是装着懵懂的样子。我知道你听得懂的…其实,就算你听不懂,也没什么。我不过是想有人听我说说话罢了…”抿唇微笑,她低声道:“我这一辈子,有什么事,总是压在心底,从不与人说的。可是人的心里藏了太多的东西,就会觉得心上压着石头,沉得发慌…”

没有看于清瑶,李夫人半垂着眼帘,秀气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嘴角却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其实,我这一辈子也该知足了…一个小小的奴婢,就因为侍候国公长大,而有了半生的荣华富贵,这世上似我这样有福气的小丫头,真的很少呢可是,虽然总是这样说,却到底有些遗憾…我知道的,其实我不该多作奢求。我这样的人,哪里配生国公的孩子呢?”

于清瑶的心一跳,隐隐从李夫人的话里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往深处想。

赵国公人品清贵,在众多侯门勋贵中,地位高自然不必说,最难得的却是后宅中甚是清静。而立之年,居然尚未娶妻,只有李夫人一位妾。而且,李夫人十几年是,竟是从未有所出。所有人都在说赵国公可惜了,就是宠妾也不该宠成这个样子。可现在听李夫人这样的话,却分明隐隐有赵国公不愿她生下继承人的样子。

难道?赵国公竟然想自己断子绝孙?

有些荒唐的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于清瑶不敢再多想,收敛心神,垂下眼帘去。

“我有时候想,如果当年国公真的娶了于小姐,或许就会不一样的…我不知道该怎样说,其实国公没有娶于小姐进门,我心里还是开心的吧?可是有时候想想,却又为国公爷伤心…就算是那时候世子也爱慕着于小姐,可以我们国公的身份地位,也并不比世子差上多少啊更何况,那时候于小姐分明也是喜欢国公的。可为什么,他却偏偏要我出面,对于小姐说那样的话呢?这世上哪个女人会在知道自己爱慕的对象宠妾宠到不想娶妻时,还能坚持非君不嫁的呢?”

“这些年,我常常都这样奇怪,可是却又不肯去问国公爷。虽然他待我甚厚,可是在于小姐的事情上,却难免会冷下脸呢”沉默片刻,李夫人忽然幽幽叹息:“国公爷,其实很可怜呢”

可怜?于清瑶眨了下眼,一时间未能理解李夫人的这一句喟叹。

一众勋贵中,倒数赵国公身份最高。甚至在立嗣一事上,他的意见亦能左右官家的决定。可现在李夫人居然说他很可怜?如果连赵国公都可怜的话,那这世上平民百姓岂不可怜百倍、千倍?

她还在心里琢磨,李夫人已经合上眼,流下两行清泪,竟似真的为赵国公心疼不已。

“自我随在国公身边,就从未见他睡过一夜好觉…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就已夜夜难以成眠。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可又有谁知道他的苦呢?国公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离开京城,去外面看看,可是,这样的心愿怕是他一生也不能完成的了…”

李夫人絮絮低语,于清瑶默然听着,忽然间就有些了悟。

她也曾听说过赵家的威风史,也知道哪怕是到现在,赵家在大周朝仍有怎样的影响力。现在听到李夫人听似梦呓般的话,显然国公这些年也是不好过的。说不定,在暗里,官家还曾下令,不许赵家的人出京呢?

难道,国公之所以不让李夫人产子,竟是因为这个?

这么一想,于清瑶也有些心里发慌。好似窥探到天大的秘密,她既想知道事情是否如好所想,却又怕听到这些她本不该听到的事,会带来**烦。

沉默无语,她低垂着头,极力避免引起李夫人的注意。幸好,李夫人似乎真的如她所言,不过是郁结在胸,不吐不快。并没有想得到于清瑶的安慰或是认同,只是低声道:“可惜,我不过是一个没用的后宅女子,什么都帮不了国公…”

抬起头,她看着于清瑶,忽然低声道:“或许,有一天新君登基后,国公真的可以离开京城,去四处走走,看一看这大好河山——只是那个时候,我必是已经不在国公身边了…”

听似感慨,甚至连声线都没有提高半分。可是于清瑶却觉心里“突”地一声,忍不住抬起头来。

迎着李夫人平静的目光,她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可是,李夫人刚刚说的那一句,真的只是普通的感慨?以李夫人的精明,又怎么会不知道她那一句若落在有心人耳中,已是大逆不道之罪?

咽了下口水,于清瑶低声道:“恭成王世子,近来行事虽然看似有些荒唐。但我听我家夫君说,世子胸有乾坤,腹有锦绣,乃是龙中人凤,只是世人大多只看表面,不知世子英武。”

李夫人睨着于清瑶,眼中似闪过一分笑意,“那次在御苑行猎,我家国公也是在场的。虽然那时离得甚远,可是对成王世子的英武之态,印象极深。在咱们大周,能像世子一样,与吐蕃人针锋相对,毫不相让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她捂着嘴,又咳了几声,才抬头笑道:“国公对世子很是欣赏呢”

说这话的时候,李夫人的眼神很是明亮。于清瑶轻轻吁了一声,脸上的笑容也更多了几分真心。

“国公对世子的欣赏之意,清瑶会请夫君代为转达。想来,世子听了必也会大感振奋,觉得自己遇着了知己。”声音稍顿,于清瑶又道:“夫人身子孱弱,还是好好调理身子要紧。清瑶就不打扰夫人了…”

李夫人点头一笑,也不多作挽留。只笑着起身相送。于清瑶自然不敢托大,笑着回身谦让数句,同李夫人客客气气地告辞,退出了精舍。

缓缓步上回廊,她仍能感觉到身后的注视。想是李夫人就倚门而立,看着她远去。

心口“扑通扑通”的跳着,她压不下心头那股欢喜。

这样的对话,原不在她的预料之中。任她再高看自己,也从不曾想过自己会在立嗣一事上,对林华清有什么帮助。可是偏偏世事就是如此奇妙,竟让她在相国寺中无意撞见了李夫人。而且,又和李夫人有了那样听似有些荒唐的对话。

之前两家王府为了拉拢赵国公,下了多大的心力,却都未曾真的有所建树。却不曾想,今日李夫人竟当着她的面,明明白白,毫无掩饰地说出倾向恭成王世子的话来。

虽然李夫人不是赵国公,可是在某种程度上,却也代表着赵国公的态度。如果不是赵国公有所示意,她万万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所以,于清瑶对李夫人刚才那简单直白的表白,毫无疑心地就信了十分。甚至还大着胆子,婉转表达了成王世子的善意。

虽然两个女人,看似都只在说自己的话,可是无形中,却又分明是两个阵营的试探与整合。

应该快点告诉华清的。如果他知道赵国公的意思,一定也会很开心。

心中欢喜,连脚步也是轻快的。于清瑶走出精舍,快步向园中奔去,还没见到沈秀娘一行人,却远远地听到一声厉喝:“你真是沈姨娘?”

脚步一顿,于清瑶不由扬起眉来。这声音,她听来好生熟悉…

啊,是三嫂沈盈盈。突然间,她想起刚才李夫人那一句“你陪着老夫人来上香”的话来。难道,她刚才的话不是指她与娘,而是…

心头狂跳,她觅着声音,快步向前。才拐过一丛花木,就看到菊花丛畔的人们。

那一片菊花,开得极盛,虽不过是寻常的黄花,可连成了片,看起来就格外的壮美。

而此刻,一片菊花中,却是对峙着三方人。右边,是被五儿扶着的沈秀娘。只有她们两个,也不知王盛跑去哪儿了。左边的,却是刚才才分开的白氏和叶吟霜。白氏挺着腰,仰着脖子,刻意把姿态放得极高。而她身后的叶吟霜,却是失魂落魄般牵着白氏的衣角。

若单只这两边对峙也便罢了。偏偏在不远处,又有数人,正冷眼瞪着两边。站在最前边的可不正是刚才说话的沈盈盈?而在沈盈盈之后,却是被锦惠扶着的田氏。

此刻,田氏的一双眼看看沈秀娘,再看看白氏,毫不掩饰怨恨之意。虽然因为久病才愈,精神不振,可是那眼神却格外的凌厉。

远远地看到这边的情形,于清瑶已皱起眉,暗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是她思虑不周,明知道是初一,相国寺中必会香客如云。却未曾去想万一真的在这里遇到熟人怎么办。总以为相国寺那么大,怎么可能就会撞到呢?却偏偏今天先是碰到白氏母女,接着是李夫人,现在更是直接撞到田氏等人。还真是——热闹了

田氏与沈秀娘的恩怨,就不提了。偏偏这会儿又有个白氏在旁。对白氏而言,田氏虽是亲家,可却也是杀女仇人之母。而对田氏而言,白氏却是生生毁了他们于家的罪魁祸首。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又怎么会有好眼色呢?

不再停顿,于清瑶快步走近,在众人闻声转目看向她时,笑着向田氏施了一礼。

“母亲身子大好了?居然有这样好的兴致来相国寺上香。”

田氏眯起眼,目光落在于清瑶微隆的小腹上,过了一会儿才沉声道:“我听说你有了身子,还想着你该是好好呆在家里养胎。却不想,你竟是这样不知爱护身体,带着来路不明失到处乱冲乱撞的…”

于清瑶目光微闪,眼角瞥见在田氏面前习惯性畏缩的娘亲,心里泛上一股酸涩。她正待回话,那头白氏已经插嘴道:“什么叫来路不明的人呢?人家叶太太带着的可是自己的亲娘我们老家可一向有这样的讲究的,这女人怀孕的时候,还是亲娘来探望,才能让孕妇心情舒畅,胎神安稳。”

仰着头,看着田氏抿起的嘴角,难看的脸色,白氏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见田氏冷眼瞪向她,她更是直接冷笑道:“这有些人嘛,就要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安乐侯府的老夫人,而只是个获罪的民妇了还摆什么侯府夫人的架势给谁看啊呦,对了,老身可还是身有敕命的命妇呢当着你们一干民妇的面,可是真真高了一等…”

说着话,白氏得意地晃了下脑袋。那得意的模样更让田氏面沉如水。

可偏偏,虽然白氏话说得难听,却也的确是事实。在场的人里,连同于清瑶在同人,还真就是白氏的身份最高了。

白氏只要一想到这儿,就憋不住地乐。连带着,心情也大好,尤其是看田氏脸色难看,她更是特意地要帮着于清瑶说话,只为着好好气气田氏。

“叶太太,你这是从精舍那头过来?敢情刚才包下精舍的人就是你?可真是,为了你母亲,想是花了大价钱的吧?不过这事儿做得却不妥。精舍中那么多间院落,你总不能间间都包下来,让旁的人都没了去处啊”

瞥见田氏的面色更沉了几分,就连沈盈盈都瞪着自己,于清瑶心里一想,就明白过来。不慌不忙地笑笑,她淡淡道:“伯母却是误会了,包下精舍的人不是我,而是国公府的李夫人。”

她的话才说出口,沈盈盈已经挑起眉,“是国公府的那个妾?这还真是,府里头没个夫人做主就是不成,连个妾都敢在外这么嚣张,岂非败坏了国公府的名头”

听似在责备李氏,可是她的眼角那么一瞥,几人都知她其实是在说的哪个了。

叶吟霜原本伶俐无比的一个人,可是现在明明听到沈盈盈指桑骂槐,就是在说她,却仿佛根本就没听懂似的,连眼神都是木然的。

于清瑶奇怪地瞅了眼,心想也不知白氏刚才同她说了什么,竟连半分火气都没了。刚才可还对她满腔怨意呢,现在竟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不过这会儿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脚步微错,挡住了沈秀娘,看着田氏,温言道:“母亲,可是上完了香有些倦累?这会儿精舍里想是不能进去了,不如转去园那头的禅院休息吧,我打发人去唤知客僧来可好?”

她不想把事情闹大,可偏偏田氏冷眼看着她,却是一声冷哼,沉声道:“这做妾的,就要有做妾的规矩早些年,可都不是这样没规矩的…看来,人真的是要时时教导才好”

于清瑶皱起眉,还未说话。沈秀娘已上前一步,“夫人,是奴…”

不容沈秀娘卑躬屈膝,于清瑶已经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娘…”摇了摇头,她看着面露怯色的沈秀娘,淡淡道:“娘,你忘了现在自己已经不是六年前的那个自己了…”

沈秀娘默然,眨了眨眼,就没有再对着田氏矮下身去。

田氏气得脸色发青,“清瑶,你就是这样尽孝道的?”

于清瑶抿唇微笑,柔声道:“是女儿错了,寻回亲娘,竟忘了向母亲禀告,实在是女儿的错…”

第一百六十五章 无人可左右

看着田氏,于清瑶的笑容很是温善,姿态也是十足的恭顺,可是偏偏她的眼睛却是清明无比,全无半发讨好之意。

她这样的眼神,更让田氏压不下心头怒意。瞪着于清瑶,她冷笑道:“好一个寻回亲娘,我带你在身边抚养了十几年,还未听过你什么时候叫人‘亲娘’的也对,虽然未曾人前如此叫过,可这沈姨娘的的确确是你的亲娘。我视你如掌上明珠,却竟然忘了于家的二小姐,果真是小妾、丫头生的庶出女了”

于清瑶面色微冷,看着田氏,却没有说话。

倒是沈盈盈,忍不住上前,低声道:“母亲,这里还有外人呢”

醒过神来,田氏看着一旁看热闹的白氏,目光微冷,“去找知客僧来,我也倦了,想去禅院中歇歇…”

沈盈盈会意,立刻扭头吩咐丫头去办。虽然现在于家是她在当家作主,可是她对田氏的话却还是极重视的。

沈盈盈不傻,老太太不比已经远赴荒蛮之地的孟惠娘。虽说总说自己身边没什么积蓄了,可那自老宅搬出来的几口大箱子,却是瞒不过人的。谁知道那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宝贝呢?再说了,她沈盈盈再糊涂也不敢明面上怠慢老太太,若是惹得老太太一状告到衙门去,她大不敬、忤逆的罪名可是脱不掉的。

冷眼相看,冷面相对,一时间却没有人说话。田氏半眯了眼,冷哼一声,却是当先往禅院那边走去。

于清瑶握住沈秀娘有些发抖的手,笑着无声地安抚。

既是撞见了,那就躲不掉了。管她要说什么,跟着去听就是。

白氏冷眼瞪着一行人往远处走去,也知道自己没办法再看热闹了。不甘心地冲着她们的背影叫道:“呸,当谁要听你们那些丑事吗?也是不管什么事,你们自己一家人关起门来,就是吵个天翻地覆,也没人看热闹了…”

看没人回头看她,白氏狠狠啐了一声。回过头看着似乎魂不附体的叶吟霜,忍不住扯了她,喝斥道:“打起精神来死妮子,你是真的要作死吗?也不想想,现在咱们家吃的用的,哪样不是杜家的?还嚷着什么要和离?你是想气死我吗?我跟你说清楚了,就算是那杜东元不是个男人了,你也得忍着…”

看着抬起头来,神情古怪的叶吟霜,白氏抿了抿唇,表情也有些不自在。可是嘴上却没半分松动,“你也别觉得娘是为了自己就害苦了你。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吗?看看你自己这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哪样不是好东西?要是真的离开了杜家,你还能有这些好处?别以为咱们叶家还有那闲钱养你,要是没了杜家,叶家就是卖光了家里的那些家什,也不够养你大小姐的手不能抬,肩不能挑的,甚至连绣个花贴补一下家用都做不到,我留你在家有什么用啊?说不得,你前脚出了杜家的门,后脚就饿死在门口了…”

缓了缓,白氏又放缓了声音,道:“娘知道你委屈了,可你也是的…你那打小的伶俐劲都跑哪儿去了?我三个女儿里,可是数你最会讨好人的。就连你爹,在世的时候不也是最疼你吗?那杜东元若真是如你所说,都那样了,那我看你在杜家还真就是没什么人争宠了你只要拿出本事来,把他巴结好了,那还愁什么呢?他那样的,还能再迎娶哪家小姐做正妻不成?只要你哄得他开心了,到时候再劝他收养一个小子做嫡子,那你和正室太太又有什么区别?”

白氏说得兴奋,似乎已经看到女儿的好日子,连眼睛都是亮的。叶吟霜却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不用说了…”

在白氏骤然收声时,她哑着嗓子低声问道:“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句话:不能和离。娘,你要说的也不过是这句话——不是吗?”

白氏被叶吟霜冷眼瞪住,不由得沉默下去。好一会儿才道:“你要是现在和离,就是个傻子杜家家大业大,你这么吃了亏之后就一点都不想讨回点公道?”

顿了下,她又拍着大腿,带着哭腔骂道:“那混帐东西真不是个玩意儿老婆子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听过哪家新娘子居然是被角…那脏东西破的身…”看着叶吟霜瞬间惨白一片的面容,她仍然说了下去,“那混帐这么折腾你,你就这么罢休了?”

冷冷地睨着白氏,叶吟霜嘴角忽然微微挑起,“不用再说了,你放心,我回去后不会和杜东元说和离的事。不过,我不说,可能别人也会把今天的事儿传出去…”

“这你不用担心”白氏抢着截断她的话,“于家那个臭丫头虽然可恶,却也不是个多嘴的人,她断然不会乱说出去的。至于那些个香客,他们晓得你是哪家的呢?管他们作什么?”

“是吗?”叶吟霜随意地说了句,越过白氏,慢慢往外走去,甚至没有再回头看白氏一眼。

“这死丫头”白氏抱怨了一句,抬脚追上,又絮絮教训叶吟霜回去杜家后要如何行事。可叶吟霜却一直都没有转过头看她一眼,只是沉默着目视前方,眼神看似专注,可白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始终都不知到底是在看什么…

于清瑶一路跟在田氏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却是一声不吭。在她身后,沈秀娘却是心思百转,愁肠万千。

拉了拉于清瑶,她忍不住低声道:“清瑶,要不,还是娘和夫人陪个不是。就说都是我失礼了…虽说夫人严苛,但我苦苦哀求,她就不会生你的气了…”

于清瑶默然片刻,才低声道:“就像我七岁那年,打碎了姐姐的墨砚。你为了让母亲宽恕我的错,在大毒太阳下跪了整整一个正午,最后还昏死过去…娘,你想像那次一次去求她——是吗?”

沈秀娘黯然,过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原来你还记得。”

“我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次被打手板,我的手肿了足有五、六天,还不敢握笔。我还记得,那时候,你特意用金线绣了一件小褂去讨好姐姐,想她不再恼我。可是,你前脚刚出了门,姐姐就把那件小褂赏给了院里的打扫小丫头…用了一月的例钱买的上好金线,你花了心思绣的小褂,在她心里,也只配给最低等的小丫头穿…”

“那些事,你何苦还记在心上呢?”沈秀娘低声说着,看着于清瑶,眼中满是怜惜之色。

“娘,有些事,就算是我想忘,也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于清瑶低声应着。缓了缓,又道:“之前娘劝我的那些话,我仔细想过。是,我还是硬不下心肠。或许,会与人争斗,能与人争斗,可是争斗之后,心里却是不自在的…终究,还是不能成为那样的人——不,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娘,我很怕自己若真的再不会为什么人、什么事而觉得感伤、难过,甚至连眼泪都没有半滴…如果我真的成了那样的人,可能我就真的再也不是我自己了娘,我不想成那样的人…”

被沈秀娘捏住手,于清瑶微微笑了下,情绪有所缓和,“娘,我想通了。我不去和人争,也不会再在背后去使坏,耍诈。可是,不争不斗,不代表我就要被人欺负,更不代表我可以任人欺负你…娘,你放心。现在你不再是于家的妾,就是母亲,也休想再让你跪在她面前…”

沈秀娘看着于清瑶,虽然很是感动,却仍有许多不安。看着微笑的于清瑶,她想了想,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不是当年的那个她,女儿又何尝是当年的她的呢?这六年来,女儿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哭的小女孩了。

跟在田氏身后,走进禅房里。于清瑶还未来得及说话,田氏已经猛地一声厉喝:“跪下”

于清瑶扬眉,瞥见身后的沈秀娘虽然身体微颤,却到底还是挺身站直,并未被田氏这一声喝叫吓得当场跪下。嘴角便露出一抹笑意。

看着田氏,她轻声道:“母亲见谅,女儿身怀有孕,不敢不顾自己的身子…”

冷眼瞪着站在面前的母女俩,田氏只觉怒火中烧。呼吸急促,她瞪着于清瑶,冷笑道:“好、好、好我早知道你已经长大了,不再听我的话。不过没想到,你居然已经大胆至此竟然,敢这样忤逆我这个嫡母于清瑶,你还真是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就看不起我这个老太婆了是吧?”

“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呢?女儿不敢应这话…”于清瑶抬起头,看着田氏,温言道:“女儿不是不敬母亲,可是母亲也该体谅女儿的苦处才是。若我听了母亲的话,跪在地上,以至腹中胎儿…那时候,女儿无颜回去见公公婆婆,母亲您又该如何面对林家的问询呢?”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就是如此

于清瑶说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可是说的每一字、每一句,却都分明带出质问之意。田氏听得胸口发闷,捂着胸口,瞪着于清瑶,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指着于清瑶,冷笑了两声,“好,你果然是大大长进了。看来你婆婆也是个人才,才几个月功夫,就把你调教成这样真是本事…不过,于清瑶,你就是再有本事又如何?你如今是可以拿着林氏做靠山,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可是,你不要忘了,虽然于家败落了,可我还是你的嫡母就算是林家再强势,有哪个敢说我这个嫡母教训不得你的?”

冷眼睨着于清瑶,田氏沉声道:“于清瑶,你现在就给我跪下若是慢半分,我就一状告到衙门,告你这个忤逆不孝的庶女,不敬不孝之罪。我看到那个时候,林家还要不要你这个给他们林家脸上‘增光添彩’的媳妇”

于清瑶掀眉,还未有所反应。她身后的沈秀娘已经扑上前,颤声道:“夫人,您莫恼清瑶身子不便…她不跪,我来跪…”说着话,身子一矮,已经要跪下去。

见此情形,于清瑶怒目冷哼:“不话跪娘,刚才我说过什么,你忘了吗?”

沈秀娘回眸,看着于清瑶,嘴唇微颤,很是为难。她很想劝于清瑶暂时低下头,可是却又怕惹于清瑶难过,只能站在那儿,左右为难。

于清瑶望着她,柔声道:“娘,你跪了近二十年,也跪够了今时今日,你与于家没有任何关系。任谁,都没资格再让你跪。”

沈秀娘嗫嚅着,虽然声音很低,于清瑶却听到她在嘀咕:“就是因为早就跪过了,又何必再为此纠结呢?”

“跪了一次,膝盖就软了。下次若再有人叫你跪,你跪是不跪呢?”于清瑶低声问着,又道:“就算不是为了我,你总也要为念奴考虑。你难道想他知道自己的娘受屈跪在人前吗?”

沈秀娘一震,虽然默然无声,可原本垂下的头却渐渐仰了起来,背脊也拔得笔直。

田氏眯起眼,冷眼看着沈秀娘,忽然冷笑起来:“听这话的意思,沈姨娘竟是已经另生了子女?真是,好个旺夫益子的面相怎么当初在咱们府里,竟只生了个女儿,却不曾给侯爷多生几个大胖小子呢?要是沈姨娘当初多生几个,我于家也不至于像今日这样人丁淡薄…”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田氏的表情更阴冷了几分。看着沈秀娘,尽是怨怼之色。

虽然怨恨,可是田氏精明在骨里,就是再怨,也不去再同沈秀娘说话。就像于清瑶说的,沈秀娘已经和于家没有任何关系。若是从前,她就是叫人打沈秀娘也没所谓。想来这贱人根本不敢反抗。可现在这样的情形,若这贱人发起横来叫嚷起来,却也是件麻烦事。

不过没有关系,虽然姓沈的贱人已和于家没有关系。可她最看重的人,却是一辈子都要和于家牵扯在一起的。

瞪着于清瑶,田氏沉声道:“跪了一次,膝盖就会软了。可惜,有时候,你不跪却是不行的清瑶,从前我也教过你,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又有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是个聪明人,不必我再教你吧?就算不是真心想跪我,可你想想你那夫君,想想那林家的家声,总是该知道要怎么办的了”

于清瑶抿唇浅笑,睨着田氏,眼中闪烁着说不清的意味。“母亲,禅房中还是安静些的好…这会儿,人太多了。”

田氏挑起眉,瘦黄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人很多吗?我不觉得啊现在这些人正好啊哪儿有半个外人…啊,我忘了,还真有不是我们于家的人”

于清瑶半眯起眼,冷冷地看着田氏,“看来母亲是执意要如此为难我了?”

“我哪里有为难你呢?怎么?老婆子想要得到最基本的尊重,都不能吗?”田氏冷笑着,看着于清瑶,不肯退让半步。

“母亲,您看着我,看我是不是已经表达出了对您的最大尊重?”于清瑶低声说着,目光直视田氏。

田氏笑着抬起头,迎上于清瑶的目光。可是目光一对,就似乎怔住了。定定地看着于清瑶的眼睛,田氏的眉轻轻颤动,似乎是想要移开,可是目光却仿佛是被什么无形有东西黏住似的,怎么都无法移开。

虽然不过是片刻之间,可是沈盈盈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上前一步,她伸手去碰田氏,“母亲…”

她的手臂一碰上田氏,田氏就“啊”地一声。与于清瑶相对的目光移开,她怔怔地看着沈盈盈,有些莫名所以地眨了眨眼,“什么事?”

沈盈盈奇怪地看着田氏,低声道:“母亲,您没什么吧?看起来好像…”

“好像什么?我怎么了?”田氏挑起眉,露出些不悦之色。

沈盈盈虽觉奇怪,却到底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抬眼看向于清瑶。

而这个时候,于清瑶上前一步,一把拉住田氏的手,软语相求:“母亲,难道您忍心看着我一个身怀六甲之人跪在面前吗?我腹中的孩子,以后也是要叫你外婆的,您怎么忍心呢?”

田氏目光忽闪,看着于清瑶,似乎是有些迷茫。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我怎么忍心呢?清瑶,你若是不忤逆我,我又岂会对你恶声恶气的?罢了,你怀着孩子,也是怪可怜见的,我也不同你计较。”

低叹一声,她挥了挥手,淡淡道:“我也是心淡了,一把年纪,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人都死了那么久,我还有什么好争、好怨的呢?现在又是什么情形,于家都这般模样了。老大被发派到那样的鬼地方,这辈子都不能再回京。偏偏小五又连个信儿都没留就跑了,我就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他…那个不孝的混帐啊”不知怎么的,田氏竟是越说越伤心,竟是捂着脸,痛哭失声起来。

于清瑶握着她的手,低声劝慰,可面上却并没有随田氏的哭声而有半分动容。反是锦惠却是拿帕子擦着眼睛,很是动情。

而沈盈盈却是一会看于清瑶,一会儿又看向田氏。有些闹不明白,怎么会突然之间情形大变。隐约的,她觉得有些不妥之处,可是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哪儿不妥了。

大放悲声,田氏哭得伏倒在椅子上,竟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纵是于清瑶和沈盈盈都在旁相劝,仍是不曾收声。

“母亲,这样痛哭,实在太伤身了。您就是为着五哥,也该保重自己的身子啊”于清瑶低声劝着,一直握着田氏的手,终于松开。

田氏哭着打了个嗝,抬起头,泪眼朦胧,脸上却已经现出尴尬之色。捂着嘴,她眨巴了下眼,可眼泪却仍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于清瑶低声叹息,抚着小腹,看着沈盈盈,柔声道:“三嫂还是好生劝劝母亲吧她这样,实在太伤身了…我现在怀着身子,不能在母亲面前尽孝道,倒是要劳累三嫂了。”

沈盈盈眨了下眼,虽然不喜,却仍温言道:“清瑶这样说,岂不是把我看成外人了?我是于家的媳妇,孝顺母亲,那是应当应份的事儿倒是二妹你,虽然是嫁出去了,可还是常回来看看母亲,尽尽孝道的好。”

看于清瑶只是微笑,她就又道:“林家虽然也是侯门世家,可是到底不是像平王府一样那么尊贵。而二妹你,也不像世子妃一样,一动一静都则牵动整间王府。所以,这该有的来往还是要的吧?”

于清瑶抿起嘴角,“三嫂的话说得是,都是正经的亲戚,该有的往来总还是要的不是我不想常回娘家看看,可是近来身子不爽,公婆又紧张,才不好去探望母亲。原本,我还以为三嫂必会来探我,那样我就可以托三嫂带给娘些补品。可惜,三嫂竟也一直没有过来林家…”

被于清瑶不软不硬地刺了一下,沈盈盈也觉不快,只是却不好直白地表示,只是淡淡道:“若是有心,二妹自打发人送来就是…”

“三嫂说的是,回头我就打发人给娘送过去。”于清瑶笑着,目光扫过一边仍在抽泣的田氏。嘴角向上轻轻扬起,只是在嘴角上扬的同时,她的头恰好低垂,正好掩饰了过去,无人看见。

“母亲,女儿就先告辞了。”她低声说着,转身扶了看得发怔的沈秀娘,也不看田氏,直接走了出去。

“二小姐这还真是…”沈盈盈看着于清瑶的背影,冷哼了一声。

转身看着田氏,低声道:“母亲,您怎么就突然改变了主意呢?”

田氏眨巴着眼,看着沈盈盈,似乎很是迷糊,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她还带着孩子呢?这要她跪,也不大好啊”说着话,眉毛却不由皱了起来,似乎也觉得奇怪。可嘴上却仍坚持,“我也不是那么狠心的人…总是不大好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离京

回了林家,于清瑶并没有把撞见田氏的事,和林华清说。只细细把李夫人说的那些话告诉了林华清。

“虽然李夫人并没有说出赵国公究竟想怎样,可我听着那意思,分明就是赵国公有意投入成王府这一脉。”看着沉吟不语的林华清,于清瑶想了想,才道:“这件事,到底不是由赵国公直接说出来的,如果夫君想要求稳,不予理会,也是应当的。”

“虽然不是赵国公自己说的,可是既然从李夫人口中透出这样的意思,多半是可成事了。”林华清笑了笑,淡淡道:“我现在想的倒不是此事是真是假,而是想着要如何与赵国公联络…盯着国公府的人多着呢就不算平王府那头,平日里也有人盯紧了国公府的。这个时候,世子若冒然登门,只怕反倒会让官家起疑了。好不容易,才让官家觉得世子孤立无援,是个只能倚靠他的孤子。如果现在世子和国公结成联盟的事,传入官家耳中,反倒要坏了事…”声音稍顿,他感叹道:“此刻时机不对啊”

于清瑶默然,倒不知该如何帮林华清想法子了。说到底,前世里,她也不过后宅一妇人,外头的那些大事,她也只是略微知道一些。可说到具体细节,她却是知之不详了。

“宫里已经有消息传出来,说是官家有意令世子入宫听教。说是皇家血脉,却在外头胡闹至此,实在是有损皇家颜面,该拘于宫中由明师训导才好…如果世子真的搬入宫中,那立嗣之事,倒成了一半。也不枉大家都陪着挨了一顿板子…”

林华清缓了缓,才似忽然想起来似地道:“可安回来也有数月,说是过个几日就又要返回西疆大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为他饯行吧”

于清瑶随口应了,抬眼看到林华清脸上的笑,不由抿唇浅笑。挽着林华清,她低声道:“如果夫君不喜,我就不见他了…”

“谁说我不喜?”林华清扬眉,笑道:“可安是我的好兄弟我又怎么会那么小气,一点旧事,还耿耿于怀呢?娘子,你不觉得,我吃醋的时候,特别可爱吗?”

看着林华清凑近的脸,于清瑶忍不住低笑,原本还觉有些郁闷的心情倒是真的大好了。

过了两天,夫妻俩一道去送了郭可安。十里长亭,来饯行的人是不少,可是比起去年,却少了许多。原本,郭可安现在的前程一片光明,正是被人奉承讨好的时候。可是偏偏一向与他交好的恭成王世子,近来却是百般不顺,名声更是大坏。有那精明的,自然是怕惹事上身,自动地疏远了。

不过,这样的疏远却不曾让郭可安有半分不快。

“那起子墙头草,理他们作甚?越是这样,反倒让咱们越看清楚哪个是真朋友,哪个是假朋友。”郭可安满不在乎,仍是大碗喝酒。

眼见有小厮斟了酒递与于清瑶,他忙上前喝斥:“没眼力见的混帐东西,还不快闪一边去”抢了于清瑶手中的酒杯,他一饮而尽,随手丢开,目光却是落在于清瑶微隆的小腹上。

因他的目光,于清瑶有些着恼,“哪里有你这样看人的?若是旁人,还不早就挨了拳头?”

郭可安哈哈一笑,也不恼,只是想了想,却转身揽住林华清的肩,“可是说好了,我要做这孩子的干爹嗯,不只这样,这孩子以后一定得嫁进我们郭家。”

“呸,”林华清啐了一声,恨道:“你还是快些订亲娶妻再来说这些吧且不说你的孩子还没个影儿呢就是真的生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还不知道,我怎么就放心把自家宝贝女儿嫁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