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见众人坚持,自己要再说下去就显得不合情理了,急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不便再出声,心怀忐忑的随着一同过去。

顾氏和姚存纤本还以为会看到如同琼林苑一样精致绝伦的院落,亲眼所见不由一愣,若不是那匾额之上所书“落梅院”三个大字,简直不肯相信这就是姚存慧的住处。

朱漆木门半新不旧略有脱落斑驳,门板上的兽首铜扣也半黑不黄暗淡无光,青砖粉墙灰败,齐地而上尺余长满参差不齐的青苔,有的青绿,有的干黑。门前空荡荡的一应点缀花木全无。

偏姚存美还满脸是笑,眉梢一挑,讥诮的目光向姚存慧展露无遗。顾氏瞧见了便别过脸去,眉头微微的蹙起,情不自禁对姚存慧起了几分怜悯之心。

这没娘的孩子,就是苦啊!

瞧着她一般的穿金戴银,绫罗绸缎,原来不过是打扮给外人看的,背地里过的还不知是怎样的生活!

可见这马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面上一套、背里一套!顾氏不由对马氏暗暗留了心。

“大伯母、母亲、二婶这边走,请吧!”姚存慧携着姚存纤,一边不忘含笑将顾氏等往院子里请,嘴角噙笑,面容恬静柔和,一派真挚友好,看不出半点儿不平。

马氏见了,越发如针芒在背。

院子里自然也是一般般,不如琼林苑中玲珑山石堆砌,盆景叠翠,青藤盘绕,奇花斗艳,又有半人高的高足大珐琅彩绘镶金边鱼缸依次排开,雨花石铺底的鱼缸中养着各种各样漂亮的小金鱼。

“慧侄女这落梅院,真是清雅啊!”顾氏微微一笑,淡淡扫了马氏一眼。

马氏尴尬一笑,讪讪道:“慧儿向来爱素净,可不就是……”马氏说着,把眼往姚存慧身上一溜,示意姚存慧接过话头去,帮她圆场。

姚存慧心中冷笑,她除非傻了才帮她圆场!只做没看见,笑吟吟的只管将顾氏等请进屋去。

容妈和红蓼、红枝一起迎了出来,上前见礼。容妈听说顾氏是姚氏族里的大族嫂,立刻逼着手、敛着容,领着红蓼、红枝陪笑恭恭敬敬上前向顾氏重新行了礼,口内谦逊笑说着:“大族夫人亲临,真是请也请不来的稀客!奴婢们得以拜见,也是受宠若惊啊!”

顾氏听了这话心中十分舒坦,不觉满脸都是笑意,听得容妈乃是姚存慧的奶娘,竟亲手扶起了容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是慧儿的奶娘,怎能给我行此大礼呢!算起来啊,咱们该是一辈的人!”

“哎哟大族夫人,您这话岂不折死老奴了!老奴是哪个名牌上的人,哪里当得起大族夫人这话呢!”容妈连忙笑道。

一时进了屋,屋子既小,装饰更是素净,顾氏的脸色更添了两分不好起来。她不由得也暗暗打量了姚存慧两眼,猜度着姚存慧是不是故意将她引来此地,却见她正在一旁轻柔含笑着吩咐着容妈、红蓼等什么,浑然没有故意引着她四处看,更不曾对她说过一言半语,顾氏心里去了疑,更是一叹。

没有亲娘照看的孩子到底早熟,也清楚知晓自己的地位,不敢存了跟继母所出的妹妹比较!似这般温静恬淡的性子,不知怎样才养得成!

顾氏忽然又想着,姚存慧这里是这样,姚存嘉、姚诗赞那里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姚家这么大的富贵,马氏竟小气至此,还真是——

“大伯母和母亲、二婶不要嫌弃,我这的东西都是干净的!”姚存慧含着笑,亲自将妆奁捧了来,一样一样将东西拿出来。

不一会红蓼打了水来,姚存慧亲自在旁要服侍顾氏、马氏和毛氏净面净手。

毛氏只洗了把手,笑着说等会儿自己便回去一趟;马氏心里正腻味着,哪里愿意用姚存慧的东西,也只洗了把手。倒是顾氏笑着说了声“生受慧侄女了!”由着姚存慧服侍了一回。

那边红蓼亦服侍着姚存纤洗了手、脸,重新抿了头发、上了妆。

姚存慧言语温和识趣,举止行事大方自然,一番下来,顾氏对她不由得更增了几分好感。又见落梅院的丫鬟们亦是稳重大方,行事得体,比之琼林苑那儿的丫头们耀武扬威、吆三喝四不知好上多少,心道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又暗暗叹息她没福,什么都好,可惜亲娘去得早,所有的好都抵不上失去的这一样!

一时梳洗妥当,坐下说话,姚存慧又亲自捧了茶端给顾氏等。

心中对姚存慧存了几分怜悯喜欢,又加上刚才在姚存美那里看到那一院一屋的富贵排场和姚存美那得意洋洋的模样,顾氏心里十分反感看不惯,且有两分酸溜溜的,这会儿便存心要帮姚存慧说几句话。

第40章 族里来人(四)

只见顾氏目光在室内一扫,遂含笑向姚存慧略带责备的说道:“慧侄女你虽说爱素净,可到底是未出阁的千金小姐,你们家里又是这等的富贵,怎么好这么不讲究呢!这素净的也有点儿太过了!大伯母是自己人也就罢了,若是来了个别的亲戚朋友,见着了岂不是要说闲话?对你们姚家名声也不好!”

马氏脸上一红一白,不由得眉眼一跳,暗暗心惊。以前的姚存慧不肯见人,当然更不可能有人会来她的院子里做客,因此马氏才如此肆无忌惮,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可如今看来,的确不一样了!单看姚老爷临出门前特意吩咐让她们姐妹一起见客,就知道将来这种机会还有的是,更重要的是,现在的姚存慧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姚存慧了!

是她疏忽了!

可是,一想到要金的玉的、锦绣绫罗的往姚存慧屋子里放,马氏又忍不住感到肉痛!

姚存慧听了顾氏这话先是一怔似有难言之隐,随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大伯母教训的是,慧儿记住了!”

毛氏听得顾氏含沙射影将马氏一番奚落心中大畅,眉眼忍不住都有几分飞扬起来,便也凑趣笑吟吟道:“大族嫂您是不知道,我嫂子平日里忙着呢,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个人一把抓,日日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哪里有时间来照顾慧儿姐弟几个呢!”

毛氏心中大喜,对姚存慧更是暗赞不已!果然有心思、有手段啊,冷不丁的,就将马氏狠狠的摆了一道!马氏这刻薄的名声,怕是要在族里老家传遍了!

顾氏忽略毛氏话里话外暗讽马氏霸着管家权不肯分的一层意思,只笑着道:“四弟妹管着家倒也着实是辛苦忙碌,六弟妹你也该帮衬一把啊,都是住在一起的嫡亲妯娌,照顾照顾侄女这不也是应该的嘛!”

“成!先前是我疏忽了,是我的错!有大族嫂您这句话呀,今后我必定留心,用心照顾侄女她们!”毛氏呵呵的笑着。

“光说可没用,你要记得才好!”

“那是必然!”

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姚存慧便笑道:“大伯母和二婶拿侄女开玩笑,侄女可当不起呢!”

“这可不是玩笑话,嫂子你说是不是!”毛氏笑吟吟的瞧着马氏。

马氏早已气怒得心口波涛翻滚,闻言亦笑道:“自然不是玩笑话,弟妹整日无事,领着慧儿她们做做针凿女红、照应照应,不但是她们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了!”

马氏是一刻也呆不下去,笑着起身道:“大族嫂,我看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大族嫂和侄女儿这就随我过去?正院那边客房已经安排好了,大族嫂稍微歇歇,晚上还要好好的给您接风呢!”

“可不是,这一不留神就大半天了,这就去吧,耽误你办事了!”顾氏说着亦笑着起身。

众人便都起身,毛氏也说要回去歇歇。姚存慧忙笑道:“纤妹妹就留在我这里歇歇吧,等下午我同她一起过去!”

姚存美一听见姚存慧将姚存纤留下忍不住又起了争强好胜的心,不顾马群芳悄悄拉扯自己的衣袖,便也笑道:“纤姐姐不如去我那里吧,我那儿宽敞些,还有好几样新鲜果子点心正好请纤姐姐尝尝!”

姚存纤便笑了,客客气气的说道:“我还是留在慧堂姐这儿吧,就不麻烦美儿妹妹了!这段时间一直在外头,水土不服,肠胃也有些不好,可不敢胡乱吃东西了,那些个果子点心,妹妹自己留着用吧!”

姚存美脸上一僵,心中不由气恼,情不自禁显出两分尴尬来,于是悻悻然道:“姐姐不去那便算了!”不由得恼怒瞟了姚存纤一眼,心想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乡下来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给脸不要脸!

姚存慧和姚存纤将顾氏等送到门口,看着她们走远了这才转了回来,二人自有一番说笑不提。

那边马氏同顾氏一道走着,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仿佛给人窥了见不得人的隐私去。

寻思半响,马氏少不得陪着笑脸拿话来从旁讨好解释,顾氏神色却是淡淡的,只笑着夸赞姚存嘉、姚存慧姐妹懂事,又有意无意提到姚存嘉的嫁妆,显然不信她先前所说“色色准备齐全”的话,又语重心长的说道:“嘉儿可是你们二房的嫡长女,外祖父在世的时候又是官拜相爷,这门亲事又是她外祖母亲自定下的,弟妹可要多多操心,千万别闹出什么纰漏来,到时候跟四叔和云家不好交差,在外人面前也闹了笑话,不值当!”

一席话将马氏气了个怔,还得陪着笑脸连声说是。

一时马氏安排了顾氏极其随行丫鬟婆子家人下去歇息,自己越想越恼火,越想越气闷,前来回话办事的媳妇婆子们遭了池鱼之殃,一个个都叫她给数落了一番。马氏着才觉得心情好了些。

斜斜倚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两个小丫头一个跪在榻前轻轻捶腿,一个立在一侧轻轻打扇,马氏闭目养神,暗暗寻思着对策。

蓦地杏目一睁,直身坐起,抬手理了理鬓发吩咐叫乔妈妈来。

马氏心情不好,乔妈妈没敢离开正院去休息躲懒,一直守在外头的穿堂中,听见小丫头来说马氏叫她,立刻起身,忙不迭抬脚进去了。

“夫人,您有何吩咐?”乔妈妈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马氏平日里对她们还算和颜悦色,可一旦心情糟糕发起火来,那也是丝毫不讲情面的。

“你去找周妈,从我的私库里挑选四五样值钱的上等物件,再打开箱笼,寻四匹妆花缎、一对嵌珠金镯子、一对玉镯、两对点翠金钗出来,我要送人。”马氏淡淡的吩咐道。

能够让马氏一下子拿出这么多值钱的东西来,乔妈妈不由咂舌,陪笑应了一声,又试探着笑道:“夫人这是要送给族里来的大夫人吗?官中已经备下一份礼物了,夫人又另送这些,是不是太过贵重了?”

她知道马氏拿出这么多东西来心里定是在滴血的。

马氏轻轻哼了一声,偏头瞅着乔妈妈道:“你懂什么,照我吩咐的去做便是!不重重的给她送一份厚礼,岂能堵得住她的嘴!”

乔妈妈一怔,虽然不知她们游园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可这一下午马氏的脸色都很不好,想来必定不是好事。

乔妈妈不敢再乱说话,陪笑应声去了。

马氏咬着唇,眼睛定定的盯着前方,片刻冷冷一笑,复又歪在了榻上。

姚存慧和毛氏那小贱人想的太简单了,以为凭着几句话就能破败自己的名声吗?要知道这世上还有“有钱能使鬼推磨”一说,顾氏再怎么样也不会跟真金白银过不去不是?

顾氏母女在姚家前后住了四天,顾氏马氏和姚老爷热情挽留,顾氏惦念着家里事务,做客人家虽好,终究不是自己的地儿,顾氏坚持要走,姚老爷夫妇亦不再勉强。

姚老爷吩咐马氏,务必准备重礼,客客气气的打发顾氏上路。

关于捐献银子修建宗祠一事,姚老爷兄弟也拿出了章程,休书一封请顾氏转交族长,表示愿意出资白银六千两,随后派人亲自奉上。

一件差事圆满完成,顾氏心中十分满意。

顾氏临走前一天,姚存慧借着姚存纤的名头,将顾氏请到了落梅院小坐说些闲话。

姚存慧将新作的新衣裳送了两套极好的给姚存纤,又说老家冬季冷,将大毛衣裳也给她包了一件,并几支金钗玉钗,只说留作纪念,一并送与她。姚存纤本不肯收,姚存慧执意相送,言辞恳切,姚存纤知她不是那等高人一等显摆施舍之意,便也大方笑着收下了。

顾氏见了,也笑着谢了姚存慧几句,心中却知姚存慧这是在拐着弯向自己是好。顾氏心里自有主意,姚存慧虽然也大方,可是她给的东西比起马氏给的来,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明年大姐出嫁的时候,大伯母可一定要来啊!”姚存慧恋恋不舍,笑着道:“一定不要忘了带着纤妹妹一起来!”

说毕,与姚存纤相视一笑。

顾氏见她姐妹两人关系亲密,心中自也欢喜,面上便也带着笑点头道:“那是一定!嘉儿侄女出嫁,族里娘家人怎么着也得给她撑撑面子不是?我是必定来的,没准老太爷和几位叔公、叔奶也有要来的呢!”

“真的吗?那太好了,姐姐和爹爹、母亲一定也很高兴的!”姚存慧欢然笑道:“也好叫江宁织造谢府瞧瞧,咱们姚家也是人丁兴旺的大户人家!”

说起江宁织造谢府,顾氏眼中忍不住露出羡慕的神色,笑叹道:“嘉儿真是个有福气的,总听说江南不但山清水秀、风景如画,更是富庶繁华得令人咋舌,江宁织造府的富贵就更不用说了!”

“那是!”姚存慧听着这话仿佛在夸着自己似的,笑道:“别的不说,起码以后大姐最时兴、最上乘的衣裳是穿不完的了!对了,听说大堂兄也是做的绸缎布匹生意,不知是不是啊?”

第41章 姚老爷的敲打

顾氏眸光一闪,不由得注意起来。她的长子姚诗华这些年可不一直在做绸缎布匹的生意,只是时好时坏,赚钱不多,勉强图个温饱略有结余罢了!长年两地奔波,进货出货,十分辛苦。

如果,搭上了江宁织造这条线,人家手指缝里漏一点也够吃一辈子了!

顾氏怦然心动,心头不由火热起来,越想越不能自己。

“可不是,”顾氏叹气,半诉苦半试探道:“你大堂兄没本事,不过是折腾些小本生意混个温饱罢了,常年在外头奔波进货出货,一趟下来赚不了几个钱还累得半死!我瞧着也心疼,本不想让他这么辛苦,可是他做这行也好几年了,习惯了,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呢?说起来好笑,他自己也是有雄心壮志在这上头,说只要踏实肯干,坚持下去,迟早有混出头的一天,执意不肯放弃,我也就只好由着他去了!”

“大堂兄有这份心,意志又这么坚定,又吃苦耐劳,将来必定有出头之日的!大伯母就等着享福吧!大伯母也知道,大姐这人是最好的,将来大堂兄如果进货去到江南,一定要去拜会大姐啊!”姚存慧笑道。

“呵呵,虽是亲戚,只怕谢府的门槛儿高,哪里进得去呢!”顾氏不觉笑道。

“怎么会呢!”姚存慧反驳道:“大姐的性情大伯母还有不知道的?我听容妈她们说起,谢家也是书香世家,家教甚严,尊重亲友、待人接物最是客气的!”

顾氏便笑:“云老太君挑选的人,品行自然是好的!”

姚存慧听了也笑着称是。

正说着话,忽见姚诗赞嚷着“二姐、纤堂姐”从外头跑了进来,小玖和武广小跑着跟在后头。

“怎么又淘气了,跑这么快做什么!还不快见过大伯母。”姚存慧怜爱的将他携手至身前,掏出帕子替她拭汗。

姚诗赞乌溜溜的眼珠子瞧了瞧顾氏,迈着规规矩矩的正步来到顾氏面前,拱手躬身施礼见过。

“赞儿真乖!”顾氏含笑抬了抬手。

姚存纤一旁抿嘴笑道:“赞儿又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吗?巴巴的又拿来给姐姐看了!”

姚诗赞这几日同姚存纤也混得很熟了,听她这么说便扬起粉妆玉琢的小脸笑着说道:“我知道纤堂姐明天要回家了,特意给纤堂姐送东西来的!”姚诗赞说着,从小玖手里接过一个不大不小的食盒,递给姚存纤道:“这是昨天爹爹特意给我买的品香斋的八大件,味道可好了,我特意留着,送给纤堂姐带着路上吃!”

顾氏、姚存慧等听了都笑了起来。姚存慧便笑道:“好不羞人,一盒点心还巴巴的拿来献宝呢!”

姚诗赞小嘴一撅,不服气嘟囔道:“等我长大了,给纤堂姐送更多更好的!”

众人听着他稚气又认真的言语,忍不住更是好笑。

“谢谢赞儿,赞儿真有心,纤姐姐很喜欢!”姚存纤见姚诗赞小脸上神气间有些微的急恼急切,不由得心中一暖,连忙将点心盒子接过,揽着姚诗赞的肩头轻轻拍抚安慰着他,神情甚是亲密。

“真的吗?真的吗?”姚诗赞十分高兴。

“当然了,纤姐姐最喜欢赞儿了,怎么会骗赞儿呢!”

“……”

姚存慧亦笑着打趣,一时屋子里欢声笑语不断,其乐融融。

顾氏含笑瞧着,目光闪闪。

第二天姚家二房两兄弟及姚存嘉兄弟姐妹等,客客气气的将顾氏和姚存纤送走,依依惜别。

“都散了回去吧!”顾氏母女的马车消失眼前,姚老爷目光一扫,挺拔的身躯极富一家之主的气概。

众人皆散。

姚老爷简单吩咐姚二老爷几句米行里的事务,转头走向了正院。

“老爷今日不出去吗?”马氏见姚老爷前后脚跟了进来,连忙起身笑着问道。

姚老爷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浅浅一描,不紧不慢道:“我有事要同你说。”

“老爷但请吩咐。”马氏笑着亲自奉上了刚刚冲泡的上等龙井,将婆子丫鬟们都屏了出去。

姚老爷端着茶碗,揭开盖子轻轻的拨弄着茶水,片刻方将茶碗搁下,睨了马氏一眼淡淡问道:“嘉儿的嫁妆,准备的如何了?”

马氏面上的笑容顿时一僵,暗暗纳闷,笑着道:“老爷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都备得差不多了,老爷放心!不如明儿妾身将嫁妆单子整出来拿给老爷过目?”

“也好,明儿送到我书房去吧!”姚老爷点点头,语重心长道:“谢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世袭江宁织造一职已经三代,在江南三省谁不知谢家的名头?我们姚家的生意想要做到南方,将来仰仗谢家的地方还多着呢!这门亲事又是云府老太君做主定下的,千万要仔细再仔细,不能出半点儿差池!”

“是,老爷!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妾身明白!”马氏没有想到姚老爷真的要看嫁妆单子,心里顿时有些气闷发堵起来,再一听姚老爷将谢家看得如此重要,又提起云府,心里更是不快,且嫉妒得眼睛都要发红:凭什么姚存嘉就能够嫁到这样的好人家?

“你明白就好,”姚老爷笑道:“嘉儿是我的嫡长女,她的婚事办不好,下边两个女儿也要受影响,你务必上心!还有,趁着这段时间天气晴好,雨水也少,将南边的两三个院落收拾整理出来,明年嘉儿出嫁,族里长辈们说是也要来观礼,到时好有地方安排他们住下,省得临时手忙脚乱的,叫人笑话!”

马氏立刻想到顾氏,心中“咯噔”一下,面上不由带了两分不快,抱怨道:“嘉儿出嫁与族里何干?也真难为他们这么老远还要过来!我看啊,不过是打着打秋风的主意想趁机捞点好处罢了,老爷您也太好心了!”

“放肆!”姚老爷猛的一拍几子,马氏吓得一怔连忙站了起来垂手不语。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姚老爷冷冷道:“族里长辈们肯来,这是我们二房的体面,也是嘉儿的体面,那谢家也不敢轻看了嘉儿和我们家!这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你最好给我听清楚了,这门亲事必须要办好,出了半点儿差池,我饶不了你!”

姚老爷冷冷瞅了马氏一眼,心道女人就是女人,目光短浅,只看得见眼前的几个钱,完全没有长远的眼光。

孙女辈出嫁,老家族里的长辈们肯千里迢迢前来观礼,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这孙女知书达理、贤惠淑娴,是个顶尖出众的人物,长辈们疼她,这才肯来!她还以为随便一个孙女出嫁,族里长辈们都肯跋山涉水的前往观礼吗?笑话!

嘉儿得到这份殊荣,二房自然也跟着沾光,到时候谢家、云家还不得高看自家一眼?这对将来的亲戚走动也有好处。只要两下里走动勤快了,交情不就出来了?有了交情,什么事不好办?

“是,是,是妾身糊涂了!”马氏已经很多年没挨过姚老爷这么重的话,一时臊得脸上通红尴尬不已,垂着头不敢抬。

姚老爷冷哼一声,抬脚就出去了。

马氏越想越气,抓起几上的青花茶碗恨恨的往地上砸去,滚热的茶水泼了一地,袅袅的升腾着热气,茶香四散弥漫,马氏心里却更乱了!

乔妈妈见老爷绷着脸色出去了,屋子里跟着又有了大动静,忙忙掀帘进来。见了地上的碎片茶水,忙命小丫头进来收拾,自己则缓步上前,轻轻唤了声“夫人”扶着马氏进了平日里起居耳房。

“夫人好好的何必动气呢,气着了身子多不值得!”乔妈妈陪笑着,扶着马氏靠坐在贵妃榻上,轻轻替她捏捶肩膀。

“哼!”马氏冷笑:“我不是气,我是——”马氏轻叹一声,终究觉得不吐不快,恨恨道:“顾氏那个老娼妇,竟敢跟我玩阴的!我算是记住她了!”

“这,这又是怎么了?”乔妈妈吃惊道:“夫人送了那么多值钱的东西给她,她不是都收下了吗!这哪有,受了人家东西还跟人作对的!”

乔妈妈愤愤不平替马氏抱屈。

“所以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果然不假!”马氏恨恨,心头气消不少,便将姚老爷方才的吩咐一五一十的同乔妈妈说了,末了气道:“你说说,老爷糊涂不糊涂!咱们姚家家大业大,何必上赶着什么谢家,看人家鼻子眼睛行事,有什么意思!”

乔妈妈知道她是不忿姚存嘉嫁得好,也知道她一直在打着什么样的心思算盘,如今姚老爷将话放得明明白白,又有老家族里和云家两头,马氏如果再动这个心思,一旦被姚老爷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

两下权衡,乔妈妈想了想,便试探着笑劝道:“大小姐到底是咱们家的嫡长小姐,您可是她正儿八经的母亲,她嫁得好还能不认您这个母亲、不孝敬您吗?老爷既这么说了,少不得夫人要多操点心了,将这门亲事妥妥当当的办好了,老爷高兴,大小姐也必定承您的情!”

马氏仿佛不认识似的瞪着乔妈妈从头扫到脚,沉着脸冷声道:“亏我一直拿你当心腹!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刚刚受了姚老爷一通刺激,又恼恨顾氏一面阴一面阳在姚老爷面前不知嚼了什么舌头,这会儿听见素来同自己一条心的乔妈妈也说出这一番道理来,马氏只觉气愤难当,胸口血气一阵翻腾。

第42章 算计大小姐的婚事

“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马氏沉着脸气急败坏道:“她姚存嘉嫁得好了会承我的情?笑话!她要是真嫁到了谢府,有了夫家撑腰,别说是她了,只怕姚存慧那小蹄子也要跟着嚣张上天!还有姚诗赞那小毛头子,将来他要是长大了,这份家私还不都是他的?到时候,我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乔妈妈心里“咯噔”一下,半响道:“怎么会呢?您可是他们的嫡母呀!大少爷再怎么着也不敢顶着不敬嫡母的罪名吧?他不怕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么!”

马氏让乔妈妈给气笑了,说道:“你还真是不开窍!嫡母怎么了?又不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到时候他把持了姚家家业,变着法儿将我身边的人,比如你,比如温妈妈、周妈妈都打发了出去,建一座宅子将我软禁起来,外头的人谁会知道他不敬嫡母?哼,明面儿上的事,谁不会做样子呢!”

乔妈妈脸色骤然一白,心尖都凉了。这种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事是马氏轻车驾熟的,乔妈妈也很清楚马氏所言要变成现实的确不难。

太可怕了!

光是想一想乔妈妈就觉得自己无法面对这样黯然收场的未来,马氏的心情,此时她终于引起了共鸣。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她该怎么办?

乔妈妈悲从中来,轻叹道:“说来说去,要是夫人有自己的小少爷就好了!”

话一出口乔妈妈自悔失言,嘴唇动了动,垂着头不敢吭声。

这话恰恰说到了马氏的心坎上。“可不就是!乔妈妈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马氏感叹,眼眶顿时湿润了。

她什么都有,唯一不足的就是生不出儿子。没有儿子,膝下又有丈夫前妻留下的儿子,这对她来说是个致命的刺激!

“夫人,会,会有的,您还年轻着呢!”乔妈妈心下也恻然,眨了眨湿润的眼睛,主仆两个相对凝噎。

“所以,只要有一丝丝机会,我便不会让姚存嘉嫁到谢府!”马氏抬起帕子拭了拭眼角,长长舒了口气。

“可是老爷那里——”乔妈妈蹙了蹙眉,满怀担忧。老爷既然这么说了,如果还出什么意外,老爷那么精明的人岂会没有怀疑?到时候——

“想办法!”马氏睨了乔妈妈一眼,语气坚定。

“夫人,温妈妈求见夫人,说是来给夫人磕头请安……”小丫头掀起帘子,敛着双手逼在身前,怯生生请示。

温妈妈自上回被剥夺了管事权之后,又因为看不住姚存慧令容妈顺利入府,惹得马氏对她益发不快,这么久过去了,依然将她闲置着。

温妈妈心急,锲而不舍每天两趟都要到正院来请安。马氏有时候见她一面说两句闲话就打发了有时候连她的面都不见,不见的时候温妈妈便在门口恭恭敬敬的朝内磕了头方才离去,浑然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

马氏的态度暧昧不明,温妈妈本身又是个精明厉害的,这段时间对小丫头们也使了不少银钱好处刻意笼络,因此她每次来小丫头们才肯替她通传。

乔妈妈一听她又来了心里顿时有点不爽,站在马氏身旁垂眸不吭声。

马氏心里也正不高兴着,面色一沉正欲命小丫头令她回去,忽然脑子一动,抬眼淡淡道:“叫她进来!”

“是,夫人!”小丫头眼睛一亮,兴冲冲的转身去了。按照往例,夫人肯见了,温妈妈是会打赏传话的丫头的。

“老奴给夫人请安!”温妈妈听见说马氏肯见自己,也是精神一振,抖了抖衣裳上的皱褶,规规矩矩的躬身进来,一见马氏就恭恭敬敬的跪下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

权力真是好东西啊!只要拥有了,就高人一等,人人敬畏,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在尝到了其中的甜头和尊荣之后一朝失去,光是想想马氏都觉得不能接受!

“起来吧,你也是我跟前的老人了,不用这么多规矩!”马氏淡淡说道。

温妈妈一愣,有点不敢相信的抬头望了过去。自容妈进府以来,这句话是马氏跟自己说过的最长的话了!

“是,老奴谢夫人恩典,谢夫人恩典!”温妈妈感动得鼻子酸酸,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马氏瞟了她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化作轻轻一叹,问道:“这些日子过的还好吧?”

哪里还好?温妈妈触动心肠,无穷无尽的委屈、苦闷、提心吊胆一下子波涛汹涌的翻腾起来,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垂着头恭恭敬敬陪笑道:“托夫人的福,老奴还好。就是不能替夫人分忧、为夫人办事,心里不安!”

“你倒是个有良心的!”马氏笑了笑,眉间轻愁笼罩。

温妈妈瞟了一眼,大着胆子问道:“不知夫人可有什么需要老奴效劳的地方?”

不愧是温妈妈!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马氏心里暗赞,这就是她为什么命传温妈妈进来的原因,她知道她脑子一向来鬼主意最多!

马氏转头瞥向了乔妈妈示意。

乔妈妈一怔回神,轻轻清了清嗓子,将关于姚存嘉婚事和姚老爷的吩咐简单说了一遍。三人是自己人,平日里也不知干过多少事,乔妈妈说起来也没有那么多顾忌需要打着光明的旗号、蒙着遮羞布。

温妈妈眼珠子睁得圆溜溜仔仔细细的听着,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头琢磨。她知道马氏这是在给她表现的机会,如果她拿不出有用的章程来、不能为她分忧解难,那么在马氏的跟前,也许她再也不会有起复的机会了。

乔妈妈一时说完,屋子里鸦雀无声,安静的可闻针落地。乔妈妈斜斜睨了温妈妈一眼,嘴角微微的抽了抽,夫人将希望放在她身上、指望她拿出什么好主意来,看来啊,是高看她了!

不料,乔妈妈腹诽刚完,就见温妈妈咳了咳,陪笑向马氏缓缓道:“有道是姻缘天定,有多大的命受多大的福!咱们大小姐虽说也是个出众的,可谢家那是什么人家呀?入得了入不了人家的眼还两说呢!如果谢家坚持要退婚,老爷也好、云家也好,谁能怪得了夫人呢?不过是大小姐没福罢了!”

马氏眼睛一亮,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咯咯笑道:“阿弥陀佛!温妈妈所言极是,有多大的命受多大的福,咱们大小姐那小家子气的模样,哪里能够受得了这么大福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