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出人意料的是,裴贵妃并没有迟疑太久,只一会她便已经做出了决断,口中道:“若是此事成了,父亲跟弟弟的意思可是要扶小十三继承大统?”

永安侯丝毫没有迟缓,闻言立即便道:“只要裴家一日不倒,便永世忠于十三殿下。”

一个承诺,也许并不一定到时就会成为真的。可是这会,能够得到这么一个承诺,实在是比得不到要好得太多了。裴贵妃点了头,压低了声音道:“宫中的事亦如朝野风云,瞬息万变,远非人力所能掌控。如今事情若是定了,那女儿便也该好生布置下去了。

“宫内的事便交由娘娘了。”永安侯换了称呼,在裴贵妃口称女儿的时候却用恭敬地语气唤起她娘娘来。

这其中的玄妙之在,在场的几人怕是便没有不明白的,顿时便都心领神会起来。叶葵半掩着眸子,心道这一回的话说尽,裴贵妃跟裴家的那点子情分估计便也剩的不多了。等到事情成了,十三皇子登基,他年幼不能亲自执政,那么势必会被到时成了皇太后的裴贵妃垂帘听政。

一旦走到那个时候,人心能变多少,如今谁也说不出一个准数来。狡兔死走狗烹,这种事,谁见的都不算少了。哪怕对方是同样出自裴家的裴贵妃,他们也不能放下自己的那颗心来。

“父亲客气。”可这会裴贵妃却像是故意没有听懂永安侯的话一般,低低回应了一句,便也不再说话了。

气氛渐凝。

事情既然都已经摊开来说了,那自然也就没有多少积蓄藏着掖着的道理,趁着眼下这个工夫,几人便又飞快地就裴贵妃如何在深宫突围的事给细细分析了一番。

在永安侯看来,这事不过就是个能不能做的干净漂亮,利落畅快的而已。

可是在叶葵看来,事情根本就没有他们所想的那般简单。

承祯帝是帝王,是要将裴家打入深渊的魔之手,可是他同时却也是裴贵妃的男人,是她的夫君、是孩子的父亲。

只这一点,便能成为最大的障碍。

要下手,并不是说说便能直接动手这般容易的事。而且这事乃是逆反,是诛连九族的大罪,其间的压力更是不消说了。只要一个不留神,也许死的就不是对方,而是自己了。

裴贵妃自从说定了事情后,眉头便再也没有舒展过。

可他们甚至于已经来不及从长计议!又哪里还会在乎裴贵妃心中是否会觉得痛苦?眼下这时候,他们所在乎的不过只是裴贵妃答应或是不答应这两个可能罢了。既是答应了的,那就更加不会去理会她心中所想。

人生来,便是活得这般不得自由。

叶葵暗叹一声,荣华富贵岂是这么好得的东西?若不是有这些人一个又一个地用良知、血肉、命运…来稳固,这世上又是哪里来的世家。

“裴家军如今已不在裴家手中,那兵力该当如何?”又细谈了一会,裴贵妃暂且放下宫中的事不提,转而说起了同样十分重要的一件事来。

承祯帝以为裴长歌已经殁了,所以裴家的兵力他也并没有交还给永安侯,而是直接指派了自己的人来接任。彼时苍城的战事还未结束,他这般做无可厚非,根本就不会引来旁人非议。这么一来,自然而然的等到大越要跟阿莫比和亲,战事终止的时候,那些兵力自然也就被承祯帝“忘记”了归还裴家。

所以裴贵妃此刻才会有如此一问。

当然,这个问题,永安侯跟裴长歌父子早有定夺。

“既已是准备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需要的人手自然是少不了。用兵的事姐姐不必担心,军饷一事亦不必担忧。我们既敢如此做,便不可能会将其当做儿戏。”裴长歌笑着解释,却并不尽数说得详尽。

叶葵闻言立刻便明白了过来,宫内跟宫外两条线路势必是要双管齐下的,可是为了保险起见,有些事他们并不能完全告诉裴贵妃。

这般不坦诚的合作关系,在叶葵看来似乎并不是可取的行为。可是裴贵妃不愧是裴家的女儿,身上也流着永安侯的血,思维模式大抵也是同他们相似的。裴长歌这般说了,她却并没有一丝气恼的模样,而是紧接着便:“好,那就先想个法子用来联络吧。”

宫内与宫外传递消息并不容易,所以这是件不能避免的事,也的确是该立刻着手去做才是。

叶葵也知道这事裴长歌应当已经在安置人手了,而且应是直接从承祯帝身边的曹内侍那样的人下手。太监在宫闱之中来去自如,又都是近身伺候主子的人,在这些人的嘴里,最是容易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是最合适用来传递消息的人选。

可是要想彻底将这些人收买在手,必定十分困难。

所以裴长歌的事一度陷入死局。

“这事已在着手准备,暂且先放一放。”永安侯摇摇头,手指头微曲叩响桌面,神色严肃,道,“这事要成,恐怕还少不得要萧家襄助。”

萧家?

叶葵一怔,旋即脱口而出:“难道要去寻太子?”

可是话才说完,她便意识到了不对。他们既已决意扶十三皇子上位,这会去寻太子来算是个什么道理?若是换了过去,也许叶葵还会怀疑一下,这般做是不是为的为十三皇子寻一个替死鬼或是挡箭牌。可是眼下这情况,这并不合适。

果然,没等她继续想多久,永安侯便已经肃容看向她道:“不,是你外祖母。”

——萧云娘的生母,萧皇后的嫂子,她的外祖母林氏。

叶葵听着永安侯的话,倒吸一口凉气,颇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萧家人并未离开凤城的事,父亲可是一直都是知道的?”

在场的人中,除了神情自若的永安侯外,剩下的人都已是惊诧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叶葵的外祖便是萧盛,这是人尽皆知的。可是萧家出了那样的事情后,人人都说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萧夫人林氏带着年幼的庶子离开了凤城,远远避开了朝堂。可是谁曾想,他们其实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凤城,只是隐居在了长安巷中。

这件事,叶葵知道,裴长歌也知道。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永安侯竟也是知道的。

而且看他的样子,绝对便是一直都知道的。而不同于叶葵是因为想要知道萧家人的下落,而苦苦追寻才好不容易发现了蛛丝马迹。这档口,叶葵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当初林氏跟年幼的孩子能够顺利地活下来,又不声不响地从众人眼中消失入驻长安巷,这其中是不是曾有永安侯插过手?

永安侯毫不回避地看着她们惊讶地目光,直截了当地点头,沉声道:“当初是我想法子将人安置下的。”

得到了明确的答案,叶葵提着的那颗心蓦地便又落了下来。然而旋即便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从那颗心原本吊着的位置飞快地升腾起来。再一次,又有原本她以为自己已经掌控住的事发生了意外,瞬间便沿着她所不能知的方向滑去。

“父亲要寻萧夫人做什么?”还是同萧家没有直接联系的裴贵妃率先回过了神,“这件事,莫非萧家能帮上什么忙?”

永安侯沉着脸,只吐出两个字来:“军饷。”

话音落,叶葵跟裴贵妃俱露出一脸茫然来。唯有裴长歌骤然神色一凛,直视永安侯,几乎是咬着牙道:“那件事同萧家有什么关系?”

那件事?

是指的哪一件事?

叶葵疑惑不已。

想着想着,突然的确想到了一件极有可能的事来。

她一直都在怀疑裴长歌跟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南鋆国之间存在什么秘密,但一直都没有想出什么关键的东西来。可今日永安侯的话跟裴长歌方才的那一句诘问,令她幡然醒悟。因为萧家早就已经在大越的政治斗争中成了炮灰,她从来都没有将注意力往那个方向去想过。

可如今一想,当年出征南鋆之时,去的可并不是只有永安侯一人。

同行的萧将军,她的外祖父亦在其列。若是当年真的有什么秘事发生,难道他便什么都不知?

以方才永安侯说要先去寻林氏的话来看,她的外祖父怕是知情的。而且应当还有一件秘事,连永安侯也不知,却被她的外祖父掌握了,如今那个能够跟裴家此次行动所需的军饷挂上钩的秘密,却可能被林氏埋藏在了心底。

叶葵不由暗暗心惊。RS

326过往秘辛(一)

永安侯要叶葵同裴长歌一道去长安巷中求见林氏,且这一回去,不论如何,都势必要把话从林氏口中问出来。

可当叶葵问起是何话的时候,永安侯却又只是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口中道:“你们去了,自会知道。”言下之意,也就是不论他们现在如何问,他都是不会告诉他们的。

叶葵想了想,便扭头去看裴长歌。

他自从永安侯说出林氏的事后,便一直都沉着脸,面色十分之难看。这般沉郁的模样,是叶葵头一次瞧见。也正是因为如此,她不能不对永安侯让他们去寻林氏这件事再暗自斟酌一番。她有多见没见到过林氏了?叶葵暗暗想着,恐怕该有近一年了。她出嫁之前,曾悄悄去见说过林氏一次,自那以后便是再也不曾去过了。

她一度以为,以她跟萧家的关系,以如今萧家落魄的模样,她是断断不可能继续同林氏有什么往来的了。一则萧家如今的样子,是不可能给叶殊在叶家的生活带来丝毫好处的。二则林氏并没有要同她跟叶殊相认相见的意愿。所以她已经许久都不曾想过,自己还有能见到林氏的时候。

而且这一面,还是在公公永安侯的示意下去的。

但是不论如何,这一回,是不去也得去。

裴贵妃并没有待得太久,几人匆匆将事情说下,她便带着十三皇子又悄无声息地回了宫。

叶葵则跟着三夫人、七夫人将人送至垂huā门,便自行回了惊鹊院。一进门,便被裴长歌给抱了个正着。秦桑这些日子愈发沉稳,撞见了这样的画面也依旧没有一丝怔神,飞快地便带上了门出去。好在这院子里的人,能起幺蛾子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上出了秋樱跟王嬷嬷的事后,更是没有人敢轻易动弹。

池婆看得也严实,所以这么长久以来,也都未曾出什么乱子。

不过这院子里,如今明面上不过叶葵一个主子,连个男人也没有,剩下的那些huā骨朵一般的小姑娘自然又还能起什么心思?起了心思难道给鬼看不成?倒不如想了法子走走路子换个地方去待,指不定还能寻到一条活路。自然,这都是些原本便有点野心的人,剩下的那些个连这等心也没有的人,这会当然是只想着好好做事,等着叶葵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能被安置到小主子身边去。这恐怕也算是惊鹊院中最有前程的差事了。

所以,裴长歌回来的事,根本就不会被人察觉。

然而叶葵还是觉得这家伙的胆子越来越大,也似乎是昏了头一般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们方才进门,可是连门都还没有关上,他便已经冲了过来。虽说门外也并没有什么人,可这万一要是被瞧见了,岂不是要操刀子灭口才好?

“在想萧家的事?”不过旋即,叶葵便察觉了他身上的那股子不对劲。

裴长歌抱着她,下颌抵在她的发顶,并不说话。

叶葵这些日子总嚷着烦,又嫌成日里没事做也要huā大工夫在梳头上,索性便让秦桑每日里只将她的发松松地挽住便好。所以此刻被裴长歌这么一碰,脸颊边便有发丝散落下来。

果真是不禁碰触。

怪不得秦桑总说这般不合适。

叶葵暗叹一声,皱着眉头将一声不吭的裴长歌拉到了前面来,捧着他的脸道:“让我先猜一猜,那件事想必是同你背上的纹身有些干系吧?”

裴长歌闻言,眼神一变,下意识低头堵住了她的嘴。良久他才移开了唇,嘟哝着说了句:“有时候我都开始觉得,你若是笨一些反倒是更好了。”

若是笨一些,若是同那些普通的深闺女子一般,她也就不必跟着他一道承担这些叫人疲惫又惶恐的事了。

可是转念一想,若是真的发生了如他所想一般的事,那个人又岂会还是他所认识的小叶子。从一开始,他就应该明白的不是吗?这世上,如果真的还有谁能够同他分享那些往事,除了叶葵又还能有谁?

哪怕那些事连他自己都并不清楚,可是说起来仍旧觉得一颗心被放在锅里慢慢地煎一般。

人活着,不过一个“熬”字。

两人相依着坐在那,裴长歌俯身贴在她的肚子里听了听,没有听见动静颇有些不甘心,好半天才无奈地坐直了身子,道:“这臭小子,怎么回回我来听的时候,都一点声响也没有。”

叶葵“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揪着他的脸道:“好了好了,说正经的事。明儿一早,我们便要去长安巷了。所以你今日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的?”

她是真的盼着裴长歌能将那些事主动地同她说个透彻,而不是被她一句又一句地给磨出来又或是套出来的。

可是这一次,裴长歌是不是就真的愿意同她说了呢?叶葵心里并没有底气,因此她只能装作不经意地一般,笑着问出来。

然而饶是这样,裴长歌原本放松下来的脸霎时便又绷紧了。可是他的手却紧紧握住了叶葵的。叶葵知道,他这是迟疑了。他在迟疑,现在是不是真的已经到了该和盘托出的时候。

所以她不能催促,她只能等。等着看他最后的决定。

若是他真的不愿意提及,她将来自然也是有另外的法子知道的。即便眼下时间紧迫,可是真的想要知道,其实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困难。如果手头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她当然会觉得无力。可如今她其实已经站在了真相的入口处,她所等待的不过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两人静默着,直到夜色暗了下来。

只有两人在里头的时候,秦桑跟燕草都是不会进门来的。

所以也就没了人点灯。

屋子里黑漆漆的,今夜天色不佳,头顶上莫说月亮,便是星子也没有一颗,屋子里暗沉沉的,没有一点光亮。叶葵推了推他,笑着道:“去将灯点上。”

裴长歌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没有动静。

叶葵抿着嘴,心里暗暗想,这家伙不会真的一踌躇就踌躇到了连人话都听不进去了吧?

就在她准备将人推开自己去点灯的时候,裴长歌突然动了。他一直揽着叶葵粗腰的手蓦地收紧了些,哑着嗓子道:“当年,你外祖父同我父亲一道出征南鋆,其中一人犯了大错。”

叶葵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这家伙不到最后一刻是不可能会告诉自己的。可是谁知,转眼的工夫他便决定将事情都给说出来了。叶葵不由敛目,蹙眉接话道:“你说的人是侯爷?”说着疑问的句子,可是她的话又分明是肯定的语气。不等裴长歌应声,她便又嗤笑了声,道:“你其实说错了,我外祖父怕也犯了错。”

若不然,今日永安侯便不会提起萧家来。

当年萧家毁在承祯帝手里,叶葵一直都以为那不过是因为承祯帝忌惮萧家,生怕萧家跟裴家功高盖主,手中又重兵在握,所以才会走了那一步棋。可是如今,她却隐约觉得,当年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真的只是这么简单明了的一件事,过了这么多年,永安侯便不会有那么一说。

可见萧家当年定然还做了其他令承祯帝觉得不得不除掉他的事。

不过事情到底过去了那么多年,叶葵不曾亲身经历过,终归是知之甚少。所以她所能想到的事,无非便是当年的南鋆一仗。

那一仗,疑点重重,不能不叫人怀疑。

很快,裴长歌的话便验证了她的怀疑。他说:“你还是笨一些才好。”

叶葵听了这话,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恼才是。

“不过萧家的事,若不是老头子今日提起,我也没有想到。”裴长歌无奈地道“当年的事,我不曾亲眼瞧见,可到底也知道些,当初老头子跟你外祖交情甚笃,一人做错了事,另一人除了怒其不争也就只有帮着的份。要不然,就凭老头子做的那事,他今日便不该有命坐着!”

裴长歌说着说着,声音便有些急了起来“他蠢,那人也跟着蠢,说到底便没一个靠谱的!事情既做了,手脚却不够干净,连我都能发现的事,我是真不敢想他们当年是怎么瞒过皇上的。只要这么一想,我便觉得冷汗都要浸透背衫!除了命大,还有什么?”

“可到底是瞒住了皇上,不是吗?”叶葵浇了盆冷水下去,终于将他陡然而起的怒气给浇灭了些。

裴长歌站起身,伸手揉了揉额角,看着她霍地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竟又开始迟疑着是不是真的该告诉你了。若是说了,想必你该骂我句骗子才是,要不然明明知道一切怎么还能硬生生地把你一道拉下水来。”他说着,嘴角噙上了一抹苦笑。

叶葵抚着肚子,望着他摇了摇头,近乎叹息地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当日可是我自个儿要往水里跳的,你只是…未曾拦住罢了。”

裴长歌听了,眼里原本有些颓唐的光彩顿时变得惑人起来,映衬着他眼角下的那颗泪痣,果真是盈盈欲坠…

PS:最近处在断网时期,所以这几天都在帮忙基友发文。明天开始就变成可爱的存稿箱了~所以如果有什么BUG容后再改~(未完待续

327过往秘辛(二)

许多事,就像是结了痂的伤口,每从口中吐露一次,便像是拼了命地将伤口重新撕裂一次。

裴长歌有些想不明白,明明他从来都未曾经历过那些事,他又怎么会觉得这般疼?明明疼的应该是生下他的那人,可是他却疼得快要连气也喘不上来。从他明白父亲跟母亲为何会用那般古怪的态度对待他的时候,他便已经开始觉得疼痛难忍了。这一疼,便足足疼了多年。

若是不说,谁又会想到,裴家的双生子根本就不是永安侯夫人所生?

甚至于,他隐隐想起,算一算时间,他跟哥哥的年纪都被生生算小了一岁。为了让他们以永安侯夫人嫡出儿子的身份在裴家长大,这是不得不做的一件事。

若不是他无意中发现了那些东西,他这一生恐怕也就只能被瞒在鼓里了。

“故事得从我背上的图说起。”裴长歌三两下剥了自己身上的衣服,露出肌理分明的背脊来,指着辟邪的眼睛对她道,“辟邪,乃是南鋆人所信仰的神。”

叶葵点点头,这些她都早已知道。

“我身上的这幅图,已经在我背上整整留了近十九年。”

叶葵不由瞪大了眼睛,这岂不是说,这幅辟邪纹身早在他刚出世没多久的时候便已经被人纹在了他的背上。她有些想不通,一个才那么点大的孩子,谁下得了手?不同于后世的纹身手法,这时候想必更是疼到极致了。何况又是这么繁复而巨大的一副图,几乎贯穿了整个背部。她甚至已经在眼前想象出了一个挥着小小的手哇哇大哭着挣扎的孩子形象,登时打了个寒颤。

“是谁纹上去的?”喉咙里有些干涩起来,叶葵小声地问道。

裴长歌笑了笑,道:“是我娘,是她混着自己的血一针针刺上去的。”

叶葵不由吃了一惊,嘴角翕动,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听到了这样的话,她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幅图,竟是裴长歌的娘亲亲手刺上去的!而且他称呼的是娘,而非母亲,可见说的人并不是永安侯夫人。这般说来,她当初的那些猜想也都是真的。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幅图竟然会是那人亲手刺上去的。而且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裴长宁的背上并没有这幅图。

她突然之间也不能肯定这幅图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若是说不重要,那人又怎么会在年幼的孩子身上动这样的手脚。若是重要,为何却偏偏只有裴长歌身上有,而裴长宁的身上却没有?这根本就说不过去。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裴长宁生来盲眼,所以连刺这幅图的资格也没有?如果不是这样,叶葵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用来解释这种反差的行为。

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缘由在?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疑惑一般,裴长歌又道:“这幅图,我身上有,八哥身上却没有。我过了很久才知道,我娘大概是偏心八哥的。要不然,她怎么就能在我身上刺下这样的东西,却不舍得在八哥身上动一针?可是我想了又想,倒是也亏得这图是在我身上的,若是在八哥身上。八哥眼睛不好,平日里身边是离不开人的,这得被多少人瞧见?而这东西,大越人哪里会往身上刺,只要出去打听打听便能知道是南鋆人的信仰之物。到那个时候,有些秘密又怎还能好好地守住?”

“我娘姓木,是南鋆的最后一位长公主。”裴长歌忽然转换了话锋,眼神飘忽地道,“我的父亲是母亲的仇人…我一直在想,这种事究竟是谁的错?他们两个怕是都被南鋆的毒雾给毒傻了脑袋,若不然,怎么会出这种事?她又怎么会天真到将我跟八哥真的生下来?”

叶葵听着便听出了不好来,这家伙说着说着竟像是钻了某个牛角尖出不来了一般。他心里是有怨气的!叶葵急忙安抚地去拉他的手,口中道:“若是她不将你生下来,我又要上哪儿去遇见你?若是没有你,我岂不是早就在八年前便死了?”

八年前,是他们初次相遇的时间。

那时候,人贩子老黑如果不死,她跟小殊的下场实在是不难推测。

但凡骨头硬一些的,想必都死了。

裴长歌听着,面色稍霁,反手攥紧了她的手,道:“当年大越攻打南鋆,久攻不下。一来二去,倒是叫南鋆的公主殿下看上了大越领兵的大将军裴翡。”

叶葵闻言,脸上忍不住露出个古怪的神情来。

当时,永安侯裴翡应当已是三十好几,年近不惑的人。而南鋆的公主至多也不会超过双十年华才是,这怎么就能看上了…不过感情的事,向来都不好说。闭着眼睛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管就往里一头扎下去的人可实实在在不是什么小数目。不过她仍旧不知该如何看待裴长歌的生母同永安侯的这段感情。

不过这会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美妾大多处在妙龄,那些个老头子不照样一个个往家里纳,也没见哪个有因为对方同自己的女儿、孙女差不多年纪而内心不安的。

想必永安侯当初也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年纪不小了才是。

叶葵暗自腹诽着,不由觉得永安侯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靠谱三个大字。

“南鋆最受子民爱戴的公主同敌军的将领生下了一双儿子,听起来实在像是无稽之谈,可有谁知道,这些都是事实。”裴长歌说得自己都开始面露怪异之色,“这种事,你外祖父竟也选了帮着瞒住,而不是直接想法子阻拦,也不知是该说他们两人交情实在是太好还是这群人中便没有一个是聪明的。”

他毫不客气地便将永安侯几人都给损了个遍。

好在叶葵也根本没有见过萧盛的面,她连萧云娘都没有多少的感情,这就更加不必说是萧盛的了。所以裴长歌便是直接将萧盛扯出来骂一通,她这个做外孙女的也不会觉得如何。

只是听了半响,叶葵却忽然发现了一个过去自己一直都没有发现的问题。从萧家跟裴家的关系来攀,她竟是该比裴长歌小上一辈的才是!

叶葵无力继续去想,急忙将事情扯回到裴长歌背上的那副辟邪图案上,“且不说那些,说说你背上的辟邪先。你母亲不论如何也不可能是随意在你背上刺的图,这其中想必是有什么深意在。若单纯只是因为辟邪是南鋆人的信仰神兽,身上刺上辟邪图案是为了你们兄弟两记得自己身上也流着南鋆人之血的话,那就也该在八哥身上刺一副是不是?”

“你还记得我假死离开鸿都的那一年吗?”裴长歌系着衣带,缓缓道,“我当初离开凤城,便是因为我发现了这件事,所以决心去南鋆见我娘。说来可笑,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只觉得不论如何都该见她一面才是,竟就什么也不顾地离开了凤城。后来在鸿都待了半年后,我终于回到了凤城,被老头子揍了一顿后我直接提出了要去南鋆一趟的话。”

叶葵伸出手抢过他手里的衣带,重新系了起来,一边肯定地道:“他一定答应了。”

“是啊,老头子几乎打瘸了我一条腿,最后却答应了。也就是那天,我才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裴长歌说了这许多话,心情似乎已经平复了,如今说话的时候竟是带着笑意的,“我带着人悄悄去了南鋆,也如愿找到了木家的人。不,更准确的说法,应当是木家的人找到了我。当初南鋆覆灭,皇族尽灭,活着的只是些旁支。不过不同于大越,南鋆皇室的旁支跟本家过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也就导致他们之间非但没有隔阂,甚至早就已经彻底拧成了一条绳。”

叶葵系好了衣带,松了手道:“秦桑也是那时候被你从南鋆带回来的?”

“嗯,她父亲是木家极偏的一门亲戚,我去的时候,她父亲已经断气很久了。她就跟具尸体在一个屋子里待了那么久…”裴长歌似乎想起了当初第一次见到秦桑时的画面,心里也不由微悸,“不过好在她还没疯,心性够坚,是个人才。”

叶葵闻言便笑了,点点头。

“见到了木家的人之后,事情才算是明了起来。木氏的长老说,我背上的图并不是普通的图。”

叶葵听了这话,眼皮一跳,下意识脱口道:“藏宝图?”

“你…”裴长歌诧异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叶葵无力扶额,“竟然真的是这样?这也就难怪你方才会说你母亲偏心八哥了,这种东西藏在身上,谁晚上还能安心睡得着?她既是南鋆的公主,这图又是藏宝图,这里头的宝藏定然是用来让人复国用的…”

她一口气将事情猜了个差不离,更觉头疼不已。

“她在我背上刺完这幅图后,当着老头子的面,自尽了。”裴长歌突然道。

叶葵怔住,“为何?”

“因为喜欢他,所以要为他生下孩子。”裴长歌墨眼如深井,波澜不惊,“因为是南鋆的公主,国既破,她又怎能偷生。”RS

328长安巷中

短短一句话,听得叶葵心惊不已。

能说出这番话的南鋆长公主,又怎么会只是个被爱情冲昏了头的无知少女?当年的事,他们并不是当事人,许多的事都只不过是靠旁人嘴里的一些话去推测的罢了,大多时候怕是都做不得准的。

有时候,她也会忍不住去想,若是她当初没有选择嫁入裴家来,是不是现在就不必去面对这些事?来自天子的威胁,过去的她是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竟会遇到这样的一天。可是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问自己,所能问出来的答案却永远都只有那么一个罢了。

——不后悔。

不论如何,她都没有丝毫后悔的意思。

想必当年的南鋆长公主也是这般的心思吧。

所以她才会决绝地要为南鋆的敌人生下孩子,又决绝地同自己的亲人一道奔赴黄泉。天上地下,殊不知,这恰恰也正是对永安侯最大的一个惩罚。恐怕也正是早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她才会选择在自己喜欢的男人跟年幼的孩子面前,自尽而亡。

爱之深,恨之切。

永安侯经历了那么一场,若是心里真的对长公主是有真情的,那么定然也是对她又爱又恨的吧。甚至于,不知该如何对待自己同她的两个孩子。

“活着,太不容易。”叶葵感慨了句,“要想死,却也如此艰难。”

若是换了她,便是真的没有任何法子了,她也只会拼命地想该如何活下去,而不是如何死。这世上,再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了。只要活着,所有过不去的坎迟早也都是会过去的。

裴长歌是同她一样的人,所以他也只想拼命地活下去,成功地从这场看似没有出路的战局里杀出一条路来。更何况,如今叶葵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便是为了他,他们也得拼命地活下去才是。

“不对,你背上的图既是藏宝图,又见到了南鋆木氏的人,那宝藏岂不是应该已经被…”叶葵才将疑惑的问题提了一半,却又意识到另一个说不通的地方。若是真的已经被人找到了那笔宝藏,先前永安侯便不会让他们去找萧家的人。林氏手里握着同他们此次大事中最关键的一点——军饷!

所以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笔军饷想必就是南鋆皇室那不知道被藏在了何处的宝藏了。

叶葵皱眉,心里浮现出一个念头来,正要出声便听到裴长歌淡淡地道:“我背上的图不过只是半张。”

“剩下的半张,那就一定是在萧家人的手里了。”叶葵断言。

裴长歌颔首,“除此之外,怕是没有别的可能了。要不然,老头子也不会提起这一茬。”

叶葵听到他说起永安侯,不由微微诧异地提出一个疑点来:“侯爷既然知道你背上有半张图,又知道萧家手里有半张,他竟然会不动那笔财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