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狠瞪了程九一眼,陆丰就盘算了起来。有这样的手下,再牢牢把持了东厂,以后他就可以不用看司礼监太监黄俨那个老家伙的脸色,也不怕有人往自己手底下拼命塞人。见那两个好容易爬起来的汉子狼狈不堪地架着昏迷不醒的同伴溜之大吉,他不禁抓了抓粘在下巴上充数的胡须,目光又在那小个子等三人身上扫来扫去。

闹出了这么一场风波之后,原本还打算到棚子当中设法找个座的人都打消了这个念头——尽管里头有不少看似好欺负的生面孔。好容易等到演武场那边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吆喝声,一群人方才急匆匆地站起身赶了过去,陆丰和程九自然落在了最后头。

“公公掌管东厂后倒确实可以公开比武招人,只那时候却得小心,其他公公必定会打主意。”

“这话说得没错,眼下不少人都铆足了劲看咱家的笑话呢,巴不得多塞几颗钉子。”

“待会公公尽管看人,看准了之后回去之后告诉小张大人,让他差人拿着锦衣卫的腰牌过去,应天府的人自然不敢拒绝锦衣卫的征调。至于那些人就更不用说了,既然连捕快都这么热衷,何况咱们差他们办事?”

“嘿,你如今跟着咱家时间长了,倒是有些长进!幸好咱家这回从北京出发的时候带上了一块锦衣卫腰牌,这下子也不怕泄漏风声!”

这区区招募捕役快手的勾当自然不会劳动什么应天府衙的大人物,非但府尹府丞治中之类的官一个不见,就连通判推官也不曾来。唯一到场的便是一个从七品的中年知事,穿着一身官袍有气无力地说了几句话,旋即便吩咐旁边的李捕头主持这招募比试。

既是僧多粥少的格局,即使明说了点到为止,但这演武场上人人都不敢掉以轻心,该下狠手时没一个手软的,那个中年知事虽看得直皱眉头,却仍没有多说半个字。至于那精明强干的李捕头更是一声不吭,只是在看到有几个人身手卓绝屡战屡胜的时候,他那脸色方才陡然一沉,心中盘算着这些太过强悍的人物进了府衙会不会对自己不利。

演武场上正打得如火如荼,天色却渐渐阴沉了下来。四面原本就是平房居多,这会儿风就更大了,兜头兜脸往人身上扑。由于知道今天这场合不能穿锦衣皮裘,陆丰身上只裹着一件厚厚的大棉袄,此时此刻冷得直打哆嗦,但眼睛仍是死死盯着比武场中看。瞧见先前那个出头的小个子大展神威,他不禁打定主意非把人弄到手不可。

天上渐渐飘起了雪,但打斗中的众人却按捺不住热炭团似的心思,那手脚越发重了起来。虽说还不至于闹出人命,但已经有不少人被抬了下去。眼见天色渐晚,主持比试的李捕头方才命人敲响了锣,宣布剩余的明日再比。

这天晚上,再次到三处粮仓折腾了一整天的张越一回来就被陆丰请了过去。听到程九嘴里流利地报出了八个名字,又递来了一枚锦衣卫的腰牌,他二话没说就接了过来,细细一端详,见上头赫然是锦衣卫北镇抚司,他顿时明白这定然是沐宁给陆丰的“孝心”。

“公公放心,既然是你看中的人,我一定不会少一个。只不过,趁着今晚下雪,别人不会注意这儿,咱们正好金蝉脱壳。”

“今晚就走?”陆丰没料到张越动作这么快,连忙问道,“可这人还不曾招来!”

“咱们只是先搬出这儿,住到城郊皇太孙的一座庄子去。皇太孙担心咱们的安危,还特意调拨了四名府军前卫的精锐武士随行保护。我会把连生连虎留在这儿装样子,然后吩咐周百龄和房陵带人牢牢看住这儿,他们跟了咱们两次,算得绝对可靠。公公准备带几个人?”

“我的那些人里头也不知道被人安插了多少钉子,我只带阿九,其他人都不要!”

漆黑的夜色中,一辆车从马府街钦差行辕后门悄无声息地行了出来,在地上留下了两条深深的车辙印。漫天飞舞的雪花很快便掩盖了这唯一的痕迹,紧闭的两扇大门也再没有开过。而在这偌大的豪宅中,一批批军士已经紧急调动了起来。

第三百一十八章 摩拳擦掌,志在必得

一连两天的比试之后,最终过五关斩六将被挑出来的人却远远大于二十人,这登时让不少为自己捏着一把汗的汉子们松了一口气。然而,其中八人被李捕头领着兜兜转转一大圈,却是到了一处僻静的宅子里。当听说自己进不了应天府衙,而是要调到其他衙门的时候,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哪有这道理,咱们哪点及不上另外那些人,凭什么单单挑了咱们出来?”

“就是,辛辛苦苦打了这么多场,如今忽然改主意也得有个说法!”

“其他人都是咱们的手下败将,再不行咱们重新打过!”

面对这些吵吵闹闹的家伙,李捕头心中既羡慕又嫉妒,见他们实在闹腾得不像话,他担心惹火了隔壁屋子里的贵人,顿时在旁边的高几上狠狠一拍,怒气冲冲地喝道:“吵什么吵,你们可知道是什么衙门征调你们公干?是锦衣卫北镇抚司!”

撂下这话,见刚刚还吵闹不已的人们个个呆若木鸡,他方才疾步来到隔壁那扇门前,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大人,这帮人都是粗鲁不文的性子,也不懂规矩,还请不要见怪。这里一共是八个人,身家底细小的会随后一一查探明白。”

这天底下混公门吃饭的人,谁不乐意干锦衣卫?甭说是别人,就是他自己,也恨不得卸下这捕头的差事去投奔人家锦衣卫,可人家却偏要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家伙!

直到这时候,一群人方才从呆滞中清醒了过来,一时间都是心中狂喜,慌忙转过身来乱糟糟地跪在地上,个个都是满脸惶恐,哪里还有刚刚和李捕头争论时的盛气?就连几个比武时下手最狠辣最不容情的,这会儿也都变成了小猫似的温顺。直到里头传来了一声咳嗽,他们方才安静了下来,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李捕头,你把他们领到宁东街那边的路口,到时候自然会有马车把他们拉走。”那沉闷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声线中流露出了一丝阴狠,“你们全都记着,锦衣卫里头是最讲规矩的地方,倘若还有像今天这样大吵大嚷的,必定重责不饶!”

这话说得极重,但这群平日好勇斗狠的角色却都是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又老老实实地跟着李捕头出门。果然,等到了街口,他们就看到那儿停着两辆黑油平头马车,赶车的都是罩着灰色大斗篷,根本看不清头脸。眼看人一个不拉都上去了,那厚厚的棉帘子放下来,两个车夫方才一甩马鞭驱动了马车。而李捕头一直等到两辆马车跑得没了影,方才一溜烟回到了刚才的地方,却仍是不敢进门,只在前头躬身站着。

“大人,人都送走了。”

须臾,那两扇紧闭的门方才徐徐打开,内中走出了一个身穿连帽斗篷的人。他随手将一包东西抛了过去,沉声吩咐道:“这次的事情你做得好,里头一百两银子是赏给你的!这少了的八个人你应当知道该怎么解释,到时候若是外头传出什么话,我可唯你是问!”

尽管平日在应天府的地头上跺一脚就能震慑众多三教九流,但这会儿的李捕头却是连头都不敢抬。只凭风声接住了那一包沉甸甸的银子,他连忙点头哈腰地答应道:“大人放心,小的一个字也不会泄露出去。这些人平素也都是一年半载不着家的,到时候小的只放出风声说他们都被刷了下来,一气之下出走,谁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去向,不会耽误大人的机密差事。”

得知打北京来的两位钦差一个正在死命督促账房查帐,一个正病得七死八活连皇太孙都赐了药,南京城的官员中间少不得议论了一阵子。不少人都存着看笑话的心思,纵使仍然留心马府街那儿的钦差行辕,但也不再时时刻刻盯着。于是,除了寥寥数人,谁都不知道内中的眼线们全都被牢牢看住了,更不知道那两位钦差已经悄无声息地转到了城郊一座空屋内,这会儿正预备赴松江事宜。

“黄俨你这个老货,要是让咱家抓着你的把柄,到时候看怎么收拾你!”

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的陆丰正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忽然,他听到外头传来了咚咚咚的叩门声,立时本能地开口唤程九,话到嘴边才想起程九被他打发到灶下去催茶水了。亲自上前打开了门,他就看见站在外头的赫然是张越。

“陆公公,你要的人都到齐了。”

一句“你要的人”顿时让陆丰眉开眼笑。回身到房里随手拿了一件织金妆花绒锦袍往身上一披,他就跟着张越出门下了台阶。匆匆进了另一边院子,他一眼就瞧见那边站着八个健硕壮伟的汉子,脚下步子顿时又轻快了几分。待转到跟前一瞧,认出这正是自己亲眼挑中的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那个小个子看到自己时甚至大惊失色,他顿时觉得异常满足。

“小张大人做事果然是不同凡响,动作快不说,人也是一个不差!”

张越想起自己轻轻巧巧就安插进来三个人,当下便笑道:“陆公公满意就好。接下来便是公公自己的勾当,我还是先回避一下。”

“这是什么话,咱家的人就是你的人,还用什么回避?”

除了三个原本就心知肚明的人,其余五个平日里见到最大的官也就是县丞县令,这会儿已经被面前陆丰的锦袍晃花了眼睛——无论是那上头的大团花还是织金线,都是他们平日里从来见不着的。然而,最让他们感到惊诧得还是陆丰的模样。

那不是第一天在茶棚里喝茶等候时见过的那个家伙么?这竟然是锦衣卫的大人物?

转过头打量着这些脸上陡然间露出无穷敬畏的家伙,陆丰一下子敛去了刚刚面对张越时的笑容,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表情:“想必你们来的时候也听说了,这次是锦衣卫征调你们办事。不过,咱家告诉你们,这回征调你们办事的不是锦衣卫,而是东厂!你们没听过东厂没关系,你们只需记着,等到明年,哪怕是锦衣卫,以后也得听东厂辖制办事!你们是东厂的第一批人,也是跟着咱家的第一批人,只要忠心,咱家绝不会亏待你们!”

见自己的一番话激起了好一阵惊叹,他顿时感到志得意满,当下又指着张越说道:“这位是小张大人,这回咱们是和小张大人一同去办事。以后他说的话就是咱家说的话,你们务必仔细听仔细办,不得有半点违逆失误!等到事情办成了,皇上有赏赐的时候,咱家少不得为你们请功受赏!”

能够站在这儿的人都是那次比试中最强悍的角色,素来在应天府地头也有些名气,但名气再大,又怎么比得上锦衣卫的赫赫凶名?听说锦衣卫以后也要受东厂辖制,又听了陆丰这样一席话,一群人顿时浑身发热,二话不说都跪了下来,一个个头重重磕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番情景,张越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袁方的根底毕竟是在锦衣卫,先头一手培养的人大多已经都有了安排,如胡七这般没法从候补转正的终究有限,而且像那三人一样武艺高强的则更少。否则,这会儿的八个人要是都变成自己人,日后东厂的一举一动岂不是都在监视之中?当然,这一切还得陆丰能够坐稳东厂的位子才行。

暗地里算了算日子,他心中更是有了底。他这次从北京出发只带了胡七和几个身手敏捷的家丁,另外三个早一步就打发他们下了江南。有了先期这些谋划,他也不怕陆丰到了地头打草惊蛇,把事情搞砸了。他倒是希望此人把事情闹的越打越好。

“小张大人,他的武艺我亲眼见识过。咱们之后一个上松江一个去宁波,你身边人少,他这一路上便护卫你吧!”

乍听得这话,张越登时回过神,见陆丰笑吟吟地指着一个小个子对自己说话。他故作漫不经心地朝胡七扫了一眼,见其打了个眼色,他连忙摆摆手笑道:“我还好歹还有皇太孙调派的几个人帮忙,陆公公的人却都留在了钦差行辕,这些人当然该当随行保护你。”

“好,咱家也不和你客气,你以后要人尽管说!”

陆丰爽快地一挥手,随即方才想起了一件事,信手从袖子中掏出一个锦囊,慢条斯理地对八人说:“你们都是头一回跟着咱家做事,这里头的钱是咱家赏给你们的。这可不是不中用的宝钞,是货真价实的银子!另外,咱家已经让人去成衣铺给你们每人置办了两套行头,库里头也调出了人手一口宝刀,以后好好给咱家争口气!”

刚刚许了前程,这会儿又得了银子行头兵器,倘若说最初磕头时还有那么一丝犹豫,现如今这些人便全都死心塌地,接过那锦囊当着面就瓜分得干干净净,又齐齐谢了恩。等到他们心满意足地退下之后,陆丰方才走到了张越身前。

“小张大人,咱们明日就该启程了,就是先前的安排,你去松江府,我去宁波府。只希望能够马到功成,也不枉咱们这天寒地冻跑一场。等到那时候,你回到北京之后,那些聒噪不休的文官就该闭嘴了。”

“只要马到功成,公公回到北京,这御用监少监的名头也要变一变了!”

两人对视一笑,拱拱手便各自归屋,那脸上的笑容一模一样,心中的心思却截然不同。

第三百一十九章 围炉温酒说名门

松江府地处江南,自然不比北方的寒冷。然而,大冷天的若是乍然从处处设暖炉火炕的北方来到这南方之地,外地人却一时半会难以习惯这种透进骨子里的阴冷。因此,每逢冬季,各地的行商至少锐减九成,这就苦了那些靠迎来送往过日子的客栈。

由于下松江府收棉布的商人常常住在上海县东南的吴巷老街,这整条老街上就足足有十多家客栈。生意兴隆的时候,从最贵的上房到最便宜的大通铺全都挤满了人,而如今却是家家惨淡经营。街头那家平日生意最好的喜来客栈最凄惨,打从十天前开始就一个客人也无。见精打细算的老板褚云成天把算盘珠子拨得震天响,几个小伙计都担心起了自己的饭碗。

尽管没生意,但客栈的规矩却依旧一成不变。这天一大清早,伙计范狗儿起床之后便照例下了门板预备做生意。才一开门,他就听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轱辘声。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他探出脑袋往外一瞧,看到是一辆马车,后头还跟着几个骑马的人,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甚至来不及招呼里头的老板,他就一溜烟奔了出去,殷勤地招揽起了生意。

“客官可是要住店?咱们喜来客栈是老字号,价钱公道,房间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听了他这话,那辆马车便在客栈前头停了下来,随即车帘子就被揭开了一条缝,里头传来了一个娇柔的声音:“这都是什么天气,贼冷贼冷,车里搁了暖炉也没用……你们客栈既然说是老字号,里头的铺盖可整齐,暖炉炭盆可齐备,酒菜之类的可能打点?”

范狗儿一听里头是女子,而且这声音仿佛在撒娇,顿时知道来了大主顾,连忙点头哈腰似的说:“客官放心,咱们客栈有天字号、地字号、人字号房,还有一个单独的小跨院,一应齐备,保管您住了舒心。咱家的厨子也是整条街上最好的,若是不够还能到外头采办。而且如今里头没有别的客人,清静得很……”

话一出口,他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说自家店里生意冷清么?正在他心中忐忑的时候,他忽地听到那辆马车上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就是你们家了,赶紧回去把那个单独的小跨院收拾出来,所有的房间里头都供上炭盆暖炉,热水和酒菜都预备好。”

“好嘞,客官您稍等!”

招揽了这样一笔大生意上门,范狗儿顿时喜出望外,顿时三步并两步地跑了回去。随着他的大呼小叫,喜来客栈里头很快又跑出来两个中年伙计,一个帮忙牵马,一个帮忙搬运行李,瞧见那辆马车上先下来三个绮年玉貌的少女,随即又下来了一个身披重裘的年轻人,两人顿时眼睛都直了,心里满是羡慕。

这笔难得的大生意很快也惊动了老板褚云,虽说一大早被人惊扰好梦很有些恼怒,但看到自家空空的客栈中一下子住进了这么多客人,他那张紧绷了好几天的脸顿时乐开了花。亲自忙前忙后把人安顿好了,他又到厨房去吩咐厨子准备酒菜。见预备不足,他干脆打发了范狗儿到外边去买些羊肉和其他熟食来。

张越和灵犀琥珀秋痕在饭桌前坐下的时候,桌子上已经琳琅满目摆得满满当当,旁边还摆着温酒的炉子,恰是荤素搭配热气腾腾。由于冬天坐船到松江府太过扎眼,因此他们这一路自然只好坐车,这一路赶得急,竟是连骨架子都险些颠散了,身上也几乎冻僵。一碗烫好的热黄酒下肚,他方才缓过神来,接着又品尝了几道菜,虽说算不上精致,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褚云笑呵呵地亲自到房里上菜,却发觉张越不过是浅尝辄止,旁边三个少女吃饭也仿佛挑剔得很,不禁心中奇怪。尽管如此,通晓人情世故的他却没有贸贸然开口试探,反而人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唯恐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有了这笔生意,这一整个冬天的开销全能填平了不说,而且还小有盈余,人家什么来历目的关他什么事?

这会儿听到张越问苏松熟天下足,他就笑道:“这话自然是没错,有道是苏松财赋半天下,咱们松江府虽说还不及苏州府一半那么大,但赋税却是人家的一半,这一旦遇上年成不好,整个天下的粮食就要吃紧喽!不过,有些旱地不宜种稻子,都种上了棉花,所以除了冬季之外,上咱们这儿收棉布的行商能把咱们这条街都挤得水泄不通。”

张越也知道松江府自元代开始便广为种植棉花,棉布更是本地特产。然而他此来并不是为了这些,所以只是随口一问就跳了过去,又把话题转到了本地的大户人家身上。随着那老板褚云如数家珍似的一家家娓娓道来,他就听到了两个熟悉的姓氏。

“本地的大户人家之中,仕宦的不少。一是张堰沈家,大小沈学士如今在朝中深得圣眷,沈家一门,小一辈的也个个都是好样的。二是杜家,杜家虽说也是望族,但从前只是有财,倒没出几个当官的,只有一个杜学士如今正在朝堂。这一位可了不得,在山东大开杀戒剿拿白莲教匪,下了锦衣卫大牢结果又被放出来,唯一的千金还嫁了自己的学生作女婿。啧啧,只是杜家族人颇有几个不肖的,指不定哪一天妨碍了杜学士的前程。”

听了这话,张越顿时心里一突,见秋痕的目光直往自己身上瞟,他便佯装不以为意地笑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位杜学士远在北京,也管束不了家里头的人。”

“谁说不是呢?听说之前为了筹备杜学士千金的婚事,杜家好几个人都上了北京,备办了极厚的贺礼,这几天又要打发家里子侄去北京读书。反正他们有钱,不在乎这点小钱折腾。咳,杜家沈家虽说是世家望族,但最显赫的乃是吴家,最擅长岐黄之术的是何家,最有钱的却是杨家。传说杨家在唐朝时就曾经是本地首富,之后虽说有兴衰起伏,但到了如今这一代却又发达了,家里有钱得很。最近,杨家三小姐和姑爷回来探亲,那排场却是惊人。”

说到得意处,褚云仿佛自己便是主角似的,竟是兴奋得舔了舔嘴唇:“杨家三小姐远嫁山东方家,夫婿不但是一位举人,而且听说如今恰是山东方家主事的。杨家老爷子病了,底下两个儿子为家产闹得不可开交,这回有那位三小姐和姑爷回来,也正好能缓一缓。”

这山东方家四个字别人听过就当作了耳旁风,但张越却一下子想到了方青。尽管他和杜桢都调了回来,但山东的垦荒令以及农人互助却得到了朝廷的全力支持,再加上他的盐务条陈被采纳了一多半,如今农人固然各得其所,商人也颇有收益。之前他成亲的时候,方家还有人送来了厚礼。方青能在这当口陪妻子回娘家探亲,足可见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虽说上回跟张越去了一趟山东,但这样的出门秋痕还是头一次。先头在车里就被张越暗示装了一回轻佻,此时见他朝自己打了个眼色,她心里不由得嘀咕,但也只能故作好奇地问道:“那杨家真能称得上是本地首富?他家靠的什么发财?”

听到这个问题,一直问一句答十句的褚云顿时嘿嘿笑了起来:“这位姑娘,杨家本来都快败了,谁知当年翻修祖宅的时候找到了祖上留下来的三坛金子,那运气真是没话说。杨家老爷子善于经营,就靠这些钱起家,每年办的货就了不得……这酒菜二位且吃着喝着,我去看看厨下的点心做得如何了。那是甜酒圆子,这大冷天喝上一碗正好。”

尽管张越对于松江府的情形都颇有了解,毕竟及不上本地人的介绍,此时便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心里抽丝剥茧地分析着各家之间的关联,他渐渐生出了一个念头。等到甜酒圆子送上来,他和三个丫头各盛一碗吃了,随即便径直回房休息。胡七见朱瞻基派来的那四名护卫吃完之后便不声不响地跟去了跨院保护,自己索性独占一张桌子慢慢吃。

在褚云和范狗儿等人眼里,刚刚这一群狼吞虎咽的汉子着实让人瞠目结舌,那些人风卷残云吃东西的架势就好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即便是想要从这些人口中套话的褚云,面对那些油盐不入的冷面孔,心里也有些发怵。

那个主人模样的倒是温文和煦,随行的三个少女也都是娇俏可人,问的问题倒是和寻常外乡人一样。只这几个护卫浑身都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不过倒是训练有素……这帮人究竟是打哪里来的,准备到这儿干什么?这要是等最后一天结帐,会不会他花费了老大精力钱财打点,到头来一个子都收不回来?

就当褚云满心忐忑的时候,最后一个吃完饭站起身的汉子却径直朝他走了过来,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瞧见那并非市面上最不受欢迎的宝钞,而是货真价实的一块碎银子,他登时把那些思量惶惑都丢到了一边,满脸堆笑地伸手接了过来。

胡七在给了银子之后便沉声吩咐道:“咱们在这儿不定住多久,这算是预支给你的房钱和饭钱。咱家少爷是老爷子打发到松江府来打前站的,之后有大生意要做,那三位女眷是少爷的屋里人,不要打扰了他们。总之,不该你问的不要多问,明白吗?”

第三百二十章 利字当头一把刀

自宋元以来,东南沿海逐渐繁华,上海镇更是和与广州、泉州、温州、杭州、庆元、澉浦合称全国七大市舶司,这海上贸易就不曾断过。然而,大明建国之后太祖皇帝朱元璋下了禁海令,大海商就渐渐在天下绝迹,靠海为生的人们也没了衣食活路。基于生计萧条,不少人家只能冒禁带货出海,尽管这是九死一生的勾当,但由于其中的巨大利润,背后总能看到不少豪门大户的影子。至于豪门大户背后还有什么,寻常人就不得而知了。

毗邻定海两个卫所的烈港在寒风中恰是一片热闹喧天的景象。尽管有着不许片板下海的森严海禁,但这儿竟能够看到好几艘鼓起风帆预备南下的大船。大约是由于在海上漂泊多年,这些船身上都有各式各样修补的痕迹。几个水手大声吆喝着,一群只穿坎肩的苦力们挥汗如雨,扛着重重的箱子往船上搬。而小小的码头一角,两个裹着厚衣服的人正在低声说话。

“这回恰好下西洋的宝船回来,海上的风险比往日就小多了。十一月开船,明年五六月回来,只要把这几船瓷器丝绸卖了,换回来真金白银,到时候老爷子也无话可说。”

“二少爷放心,这趟路我是老走了,海图水手不比朝廷的宝船差,决计出不了差错。只不过,这次传来的风声究竟是真是假,朝廷真的要开海禁?若是那样以后风险就少了,毕竟咱们干的是掉脑袋的勾当。”

“愚蠢!物以稀为贵你懂不懂?若是所有大户人家都弄上船出海贸易,咱们的利润要被摊薄多少?朝廷的宝船毕竟和咱们不一样,咱们开的价都是说一不二,以后那批人若是用其他手段,再压压价,咱们还有多少财路?家里的三分之二的收入都是靠这条海路得来的。冬天下西洋,夏天上朝鲜和倭国,怎能让别人染指?”

尽管老黑在海上卖命干走私的营生已经有二十余年,为这一家效命也已经有好些年头,但还是第一次看见中年人露出那么凶狠的表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而,他如今妻儿老小都是靠对方赡养,到手的钱更是足够他花几辈子,要想离开决计不可能,只好一条路走到黑。正当他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却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人走过来,忙闭上了嘴。

“两位在这儿商量此次出海?这一次可是手笔不小啊,五条船上头都装满了,连船舷都沉下去老多,这来回一趟的利钱果然是非同小可。只不过,原本说是价值五千两银子的货,我粗略核算了一下却觉得不止。哪怕按照一百箱瓷器和五百匹茧绸算,似乎少说也得折一万五千两银子吧?这一来一去的差额,就比你们先前所说差远了!”

一听这话,老黑和那个身穿青绢大袄的中年人顿时面色大变。对于这海上的营生他们都是精熟,这趟船上的货究竟值多少钱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往常那位在背后撑着的主儿不过随便派一个人前来看看,本想着这趟的管事也不会内行到哪里去,谁知道对方在码头上看了这么一会儿,竟然能估算得八九不离十!

于是,中年人连忙笑着解释道:“方管事,您实在是高看咱们了,五千两银子的货就让咱们极其吃紧了,怎么可能值一万五千两那么多?这其中有几家推不开的大人们捎带的一些私货,不值几个钱。”他一面说一面在袖子里摸索着,最后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满脸堆笑地递了过去,“您这几天忙忙碌碌也辛苦了,些许心意不成敬意……”

然而,让他没料到的是,面前这人却不同于往日那些轻易就能打发的家伙,竟是看也不看那满是金子的锦囊,根本就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反而皮笑肉不笑地说:“有道是饮水思源,若不是主人为你们挡着,这两个卫所就驻扎在定海,你们每趟出海会那么容易?主人不过是抽两成的利,你们居然在这里头动手脚,这胆子也实在太大了!”

“方管事,你听我解释……”

“我也不为难你们。这趟的货运到南洋,路上折损三成,回来之后就算计十倍的利,侯爷至少得两万两,就算不按官价按市价折成黄金,也得几千两金子。若到时送来的东西少于这个数目,你们自己看着办!”

看到这身穿莲青色抹绒大氅的年轻人二话不说地转身离去,老黑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森然凶光:“二少爷,这小子初来乍到就敢指手画脚,太不懂规矩了!就是那位主儿,这次得那么多银子,也早就该喂饱了!横竖是在海上,到时候弄个翻船,保管他这话传不出去!”

“算了算了,别节外生枝!”见老黑又流露出了当初海盗头子的本色,中年人不由得皱了皱眉,旋即叹了一口气,“朝廷那边的章程如今还不清楚,若是再得罪了那位主儿就更麻烦了。此人年轻气盛,我先请了他到家里去,酒色财气,只要下了水磨功夫,我就不信他真的油盐不入。海上的事情都交给你了,千万小心!”

老黑嘿嘿一笑,退后一步拱了拱手:“那我也在这儿预祝二少爷马到功成,一举夺下家主的位子!大少爷实在是太没胆子了,好好一条生财之道非要舍弃,却不想想这么多人怎么办。咱们这些兄弟自然全都是听二少爷您的,什么长幼礼法,咱们这些海上挣命的人只知道一个道理,谁的势力大,头一把交椅就是谁的!”

中年人对于这回答丝毫不奇怪,含笑点了点头,目送人离开之后,他立刻转身走了几步,到一块礁石边和两个精干的随从会合之后,他便一路来到了另一边一个更简陋的码头。看到了自己那条不起眼的小船,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就招来了一个水手。

“准备起帆,今天就回去。”

三艘大船扬帆南下的时候,一艘小船也从烈港的另一边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海中。靠近船头的一处船舱中,中年人脱去身上那件厚厚的青绢大袄,换上了贴身的潞绸小袄和狐皮袍子,手中捧着暖炉坐在床上沉思了起来。

松江府杨氏自唐朝传到现在,分支不可计算,甚至连一向标榜乃是正支嫡系的老爷子,其实也知道他们这一支未必就真的根正苗红。相比整个元朝都不曾出仕却依旧名声显赫的吴家,相比清贵的沈家,相比风评极好的杏林世家何家,乃至于原本还及不上他们的杜家,如今的杨氏不过就是有几个钱而已。大哥杨进德一如其名,只想着结交士人图一个名声,却不想想杨家若是没了钱,乡间还有谁看得起?

想到这里,杨进才不禁冷笑了一声。妹妹杨琳和妹夫方青恰恰赶在这时候回来探亲,说得好听是惦记老爷子,或者是调停他们兄弟俩的纷争,但背地里的目的谁说得清楚?听说方家拖欠多年的盐引陆陆续续拿到了不少,既然有了底气,难保不会看上自家的财路。若是再拖着不分家,天知道那些家产和财路到头来会落在谁手里!

话说回来,此次那个方管事姓方名锐,竟是和妹夫同姓,他怎么尽招惹些方家人?

船在海上航行了两天两夜,杨进才倒是使尽浑身解数和方锐搭讪,奈何一直摸不准对方路数。这天夜里,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将他从这些思量算计中惊醒了过来,紧跟着就是一个低沉的声音:“二少爷,咱们还是和当初一样,从川沙堡和宝山所中间的地带放小舢板上岸,接应的人想必都已经在那儿等了。横竖没夹带东西,就算遇上巡兵也不至于出事。”

“好,照老规矩办。上岸之后还是把船开到横沙去藏好,有什么事情我自然会让人通知你们。”

漆黑的夜里,两条小舢板先后抵达了海塘边上。随着船上七八个人先后跳下来,那两条船又重新寻来路划了回去。上岸之后,领头的一个人娴熟地点起了手中的一盏油灯,那昏黄的灯光在人们身后拖上了一条条长长的影子。众人鱼贯上了海塘,很快摸到了附近的一个渔村。不到半个时辰之后,两辆结实的马车就驶上了大路。

一路上虽说遇上了两拨巡检司的巡丁,但由于车夫应付得好,出手又大方,再加上巡丁挑开车帘看到只有人没有东西,也就轻轻巧巧放了过去,丝毫不知道松江府杨家的二少爷正在马车上。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两辆马车方才在杨府后门停了下来。

尽管杨进才并没有声张,但大宅门中素来没有秘密,各处主人须臾便得知了这一消息。被妻子杨琳从睡梦中推醒的方青得知二舅哥已经回来,微微皱了皱眉头,旋即方才向妻子问道:“去南京的信使出发几天了?”

“七八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那就应该是有什么变故。”方青披着衣服坐了起来,掐起手指算了一算,脸色渐渐凝重了下来,“从松江府到南京,路上顶多两天,这点时间足够打两个来回。依照小张大人的性子,绝不会是有意不理,更不会扣人。究竟南京那边出了什么事?”

就在他满心疑惑的时候,外间忽然传来了一个丫头的禀报声:“姑爷,大门上有人投了柬帖,说是少爷您的故交好友。”

“故交好友?”方青闻言大为讶异,连忙问道,“把帖子拿进来给我看!”

第三百二十一章 草民趋利,堵不如疏

喜来客栈一下子住进了十几位客人,吴巷老街的其他客栈顿时又羡慕又嫉妒。虽说所有客栈冬天雇的伙计都比夏天少了一半多不止,但柴炭米粮的耗费却总是一个大体数目,若是收支不抵,就只能拿之前的利润来充填。

眼见那个精打细算的老板褚云每日大清早就打发伙计采买大宗菜蔬肉食,又是买酒,他们更是恨不得到人家客栈把人夺到自家来住。平素就爱撒泼的福临门饭庄老板娘胡二娘甚至借机到喜来客栈门前指桑骂槐,结果骂了两句,一个面无表情的汉子就疾步窜到她跟前,被那冷冰冰带着杀气的目光一瞪,她当即就被吓了回来。

这会儿,她就在自家小客栈门前唾沫星子乱飞:“那杀气腾腾的是客人?我看那是山匪倭寇还差不多!老娘见过的客人多了,还第一回看见那样凶恶的,简直就是一群打手!要不是怕伤了街坊的情份,老娘非到官府告他喜来客栈窝藏匪类!”

“胡二娘,既然这么说,你怎么还不去告?咳,谁都羡慕老褚家的好运气,可人都住了,你就是寻衅,人家也住不到你这儿来,还是省省的好!那天我去瞧过人家的马车,四面都围上了花格棉围子,那厢壁挽具都不是寻常的货色,一看就是真正有钱讲究的主!”

“哼,他运气确实够好了,九个人住店那得是多少钱?不过,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伙要是留着,指不定什么时候给他那客栈招惹祸事……”

这边三四个人正议论得起劲,其中一个眼尖的陡然之间瞧见一辆马车正从街那头缓缓驶来。看到这情形,谁也没了闲磕牙聊天的兴致,都纷纷迎了上去预备招揽生意,等看清那马车上的标记,一群本地人方才死了心,旋即又好奇了起来。

本地首富杨家的人到这儿来干什么?

那马车堪堪停在了喜来客栈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个小厮,随即又扶下来一个身穿青色衣衫颇有风度的年轻人,一主二仆径直进了大门,那马车却是转到了后头去停靠。此时此刻,包括先头吃过亏的胡二娘在内,众人竟是都跟了过去,离着客栈大门远远的看热闹。隔了好半晌,一个老掌柜瞧见喜来客栈的伙计范狗儿出了门,连忙开口叫了一声。

“范狗儿,杨家谁到你们客栈来了?”

由于暂时脱离了被解雇的泥潭,范狗儿此时兴高采烈,笑嘻嘻地说:“来的是杨家的姑爷,人家是特意来会友的,咱家客栈住的客人和那位三姑爷可是老相识。”

听到这话,立刻就有人斜睨了胡二娘一眼,幸灾乐祸地笑道:“二娘这回可是走眼了。人家既然和杨家姑爷相识,显见是大户人家,哪里有你说的什么山匪,还倭寇呢!”

胡二娘这会儿气得浑身发抖,仿佛连脸上厚厚的脂粉也禁不起这颤动,随时随地能掉下一坨来。恼羞成怒地冷笑一声,她便扯着尖利的嗓子说:“人家既然是和杨家的姑爷有旧,指不定立刻就搬到杨家大院里头去!谁不知道杨家大院盖在背风的地方,最是冬暖夏凉,有那样不要钱的去处,谁还会住在你们这破客栈里头!”

周围人原本还以为一向泼辣彪悍的胡二娘会骂街,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话,细细一思量不禁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而原本听了老板吩咐预备出去买酒的范狗儿也没了刚刚的气势,恼火地瞪着这边众人,忽然转身撒腿跑回客栈中,良久也不见人出来。这时候,人人都感到里头的情形被胡二娘一嗓子嚷嚷中了,嘻嘻哈哈笑了一阵便一哄而散。

方青虽说并没有出仕,但身在豪富之家,对于生活起居素来讲究。一入屋子,看到这所谓天字号上房靠墙一架大床,旁边是一个半旧不新的柜子,旁边盆架和桌子等物俱是俗气不堪,唯一稍稍值钱的就只有那张大梳妆台。

皱了皱眉之后,他就对张越笑道:“人家都以为大人如今在南京,想不到竟是已经到了松江府。这天寒地冻的天气,住这样简陋的客栈实在是太委屈了。若是大人不介意,不如到杨家暂住几日?方青虽不才,但家岳应该对大人此行有所帮助。”

尽管明面上看两人年岁阅历相差不少,但张越和方青几次交道打下来,却是摸透了此人习性,当下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既然说对我有帮助,那我倒正好有话想问你。我听这喜来客栈的老板说,杨家家道中兴,靠的是翻修祖宅的时候从地里挖出来的三坛金子。可是我问杨家如今都有些什么产业,他却不甚了了,只说田地不少。要靠田地传家固然不错,但要靠田地占据本地首富却是难能,你这个姑爷应该对杨家的发家之道深有了解吧?”

“大人果然一如既往地明察秋毫。”

方青原本就没打算隐瞒,但此时张越开门见山就撂下了这个问题,他仍然有几分狼狈。生意场上讲究的是尔虞我诈,一点一点地揭开底牌,偏偏张越每次都喜欢直接把那一层锅盖完全掀开,要清清楚楚地看到里头的东西。尽管手中捧着的茶盏仍有几分温热,尽管屋子里烧着炭盆,但他仍是感到手指头仿佛冷得有些僵了,不自觉地低头垂目。

“杨家起家就是靠的出海卖了一船货。那时候杨家已经只剩下一座祖宅,结果我那位岳父大人把心一横,将祖宅典当了一笔银子到南边买了船,之后又买了当初在松江府再便宜不过的棉布,然后暗地里高价聘请老水手运到了琉球。来回路上极其艰险,但去时的满满一船棉布,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坛金子。如是三趟之后,他就在赎回祖宅之后做了一场戏,让人以为是挖到了金子。由于洪武朝和本朝都严禁大户占据太多的土地,老爷子觉得持家艰难,一直不想放弃这条财路,所以……”

这所以后头的话就算方青不说,张越也是心知肚明。虽说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但是和巨大的利润比起来,民间百姓不顾海禁擅自出海那是肯定的。

若是没有这一次他提议开海禁的尝试,那么大明的海禁带来的连锁效应自然是显而易见的。朝廷严厉打击走私商人,而利欲熏心的走私商人则是在严酷的镇压之下,勾结海盗和别国武装反抗骚扰。从中明到晚明,肆虐东南沿海的倭寇里头十有八九是本国海盗,真正的倭人倒未必有多少,结果这消耗了多少国力?当然,那会儿天底下就连防倭卫所也都烂透了,二十多万客兵屯驻沿海,结果还乌烟瘴气,大明的精兵强将实在是烂得太快了。

草民趋利,堵不如疏。就好比朱元璋大杀贪官,但天底下贪官还是杀不完,只要人有私心私欲,严刑峻法就不可能堵住人们趋利的本性。

见张越沉吟不语,摆明了不会轻易开口说什么,方青顿时有些焦急。此次回来只是听说岳父重病,所以他才带妻子来探视一番,谁知道竟是碰到了这样棘手的局面。岳父如何发家他自然知道,只是这种事情他这个做女婿的并不好劝。如今岳父和大舅哥都有意暂时收手,二舅哥却执意不肯,两边闹起了分家,他夹在当中竟是焦头烂额。

“虽说杨家从前的事情犯禁,但我不是下来查这些的,所以我可以不管。”瞧见方青一瞬间大喜过望,张越却伸出了两根手指,“我只要知道两点,第一,杨家能够从走私一举跃升本地首富,绝不可能没人撑着,我要知道背后的人是谁;第二,由于海禁,沿海除了宝船出海的码头之外,其余都已经废弃,我要知道杨家从哪里出的海。”

“并非我不肯说,我对杨家而言毕竟是外人,这两条却是委实不知。若不是岳父病重,大人又不想暴露身份,我一定让岳父或大舅哥亲来拜见。”方青放下手中茶盏,站起来对张越深深一揖道,“大人,还是先头那句话,请到杨家大宅暂住几日。这海上的营生杨氏最是精熟,必定不会让大人失望。而且……”

他咬咬牙把心一横,也不去看张越的脸色,竟是一字一句地说:“据我所知,松江府悄悄出海贸易的人家并不少,杜家也有好些族人涉足这一行勾当。大人走一趟杨家,能够知道的内情远远比您撒出无数人手打探来的多。毕竟,这一行的很多隐情都是秘不示人的。”

先头离京的时候张越让胡七去见过袁方,倒是知道杜家人在老家张堰镇并不安分,因此方青此话一出他并不意外,只是有些不快。然而听到后头那层坦言,他方才面色稍霁。他原本就是打算从杜家入手,如今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却比作为妻族的杜家更容易处理。毕竟,他和方青乃是纯粹利益上的瓜葛,和亲族血缘的瓜葛完全不同。

“到杨家大宅走一趟倒是可以,住就免了。只不过,此事你这个姑爷可曾和你那岳父商量过?”

“我接到柬帖就先来了,岳父那儿之后自有内子出面。大人,岳父早有歇手之心,若是见着您的面,他一定会和盘托出。”

第三百二十二章 英国公的嫡子

清水胡同英国公府。

从昨儿个晚上下半夜开始,无数丫头仆妇便在北院门前来回奔走忙忙碌碌。尽管离着大概的日子还有一个月,但四位经验丰富的稳婆和一位医术精深的大夫早早地住在了家里预备着,也幸好如此,大半夜的方才能够及时赶到。如今已经天亮,但正房里传出来的一条条讯息却很有些不吉,于是连带进进出出的女人们也都是个个死沉着一张脸。

几位姨娘这会儿都在隔壁院子的西厢房里等消息,虽说心中各有各的打算,但面上少不得都是一幅极其关切的模样,有的还悄悄地拿帕子擦眼睛。良久,角落里方才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咱们几个一直在这儿等着也不是办法,要不再去那边问问?”

“有什么好问的,没看见人家钟姨娘那幅嫌弃咱们的模样,再去还是没脸!”

这话一出,其余人的脸上也露出了赞同的表情,但附和的却是一个没有。适才心直口快说的那一位见无人响应,顿时露出了讪讪的表情,只得借着喝茶把那份惊惧压了下去。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王夫人治家多年,看似不哼不哈,但真遇上了事情却毫不手软,当初陈姨娘悄无声息说死就死了,甚至连个死因都不分明。良久,方才有第二个人嘀咕了一声。

“咱们当然是盼望夫人平平安安,钟姨娘说起来也不过是在担心罢了。她能有今天全都是夫人的提拔,离开了夫人她算什么?没娘家又没兄弟帮衬,难道还指望能扶正?只是夫人一把年纪了,老爷又不在,若是有什么万一……”

话还没说完,一个丫头就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还不等站稳就嚷嚷道:“诸位姨娘,将军府老太太和几位太太奶奶来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二门。钟姨娘守在上房外头脱不开身,还请各位赶紧去迎一迎!”

见那丫头撂下这话就一溜烟跑了,几位姨娘面面相觑的同时,心里不无恼火。然而,虽说将军府的人并不是这英国公府的主子,但谁都知道那位老太太是老爷夫人也要敬一头的,于是尽管不满,众人也只得抿了抿鬓发披上了避雪的斗篷大氅,出了院子沿夹道赶去二门。冒着风雪好容易到了地头,她们就看到一行人正在管家荣善的引导下往这边走来,居中坐在肩舆上的正是顾氏,连忙各自上前行礼。

由于天气的缘故,顾氏一连好些天都是呆在自家的上房东暖阁,几乎不曾挪过窝,但今天一大早得到英国公府急报,她再也顾不上什么天冷下雪,急急忙忙就坐轿子赶了过来。此时面对这群莺莺燕燕的请安问好,她实在无心理会,只是连声催促那四个上来接手的婆子赶紧抬起肩舆进去。

跟在后头的冯氏和东方氏从东角门进来走了这一路,虽说都穿着避雪斗篷,手上还捂着手炉,但也已经感到身上冻僵了,更是不会对这几个姨娘有什么好声气。赵芬原本就不乐意跑这一趟,此时只顾带着丫头扬头往里头走,只有李芸稍稍慢了半步,答了众人的礼。

虽说只是这么区区一声,但这几位平日就低一头的姨娘也感到凉透的心里有了些暖意,连忙簇拥着这位将军府的大奶奶,七嘴八舌地道起了内中的境况。李芸对王夫人这位堂伯母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只想到对方一把年纪却仍是为了绵延子嗣而挣命,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触动,竟是忍不住想到了之前刚刚生下一个儿子的茴香。

就算婆婆之前再不高兴,但那毕竟是张家第四代的头一个男丁——即使是庶出——老太太那时候满心欢喜,当即就发话上下人等对茴香改了称呼,随后又赏了尺头。虽说早就预备好了金银锁片,但她还额外令人去铸一尊小金佛让重孙子贴身带,又催着张攸给孩子起名。面对这些情形,尽管李芸原本就希望茴香一举得男,但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来到北院上房,惜玉忙带着几个丫头迎了上来,亲自将顾氏搀下了肩舆。不等顾氏开口问话,她便低声说道:“刚刚稳婆使人捎话出来,说是夫人如今年纪大了,身体不如那些年轻妇人健壮,再加上先头刚刚产下一胎,还未调养好就又有了喜,比常人凶险更大。这回早了一个月,若是运气好兴许母子都能保住。夫人从昨晚上开始便腹痛不止,早上已经破了羊水,只是这会儿还是没生出来,似乎没力气了……”

这后头的话惜玉再也不敢说,而顾氏更是悚然而惊。英国公张辅离京之前特意登门让她多多照应,后来王夫人又传出了有孕三月的喜讯,她更一直让人时时探望。安胎期间,她也没少打发人往庙里头送供品烧香点长明灯,一直太太平平,谁能想到王夫人临到生产的时候竟然还是这般不顺!沉吟片刻,她当即便一意要进产房去,冯氏和东方氏苦苦相劝也没用。

“这女子临盆没个家人在身边难免凄苦,英国公不在,她娘家人也都在任上,我不进去照应谁去照应?什么血光,我一个老婆子还怕这些?你们都在外头等着,有什么事情我自然会让白芳出来吩咐你们!”

撂下这话,顾氏便吩咐白芳扶着自己进房。一入屋子关上房门,她就闻到了房中那股艾草清香和淡淡的血腥味。脱去身上沾有雪粒的妆花绒大氅,又在铜盆中净了手,换上干净鞋子,她方才来到里间的床前。这会儿几个稳婆忙得满头大汗,而王夫人已经喊得嗓子嘶哑,连挣扎的力气也没了,面上丝毫没有一丝血色。

顾氏自己生过一个儿子,也曾经帮着几个姐妹妯娌生产过,深知此时若一个不好便难以挽救,急忙吩咐手足无措的碧落去预备老参片给王夫人含着,旋即方才上去握住了她的手。

“宛娘,都已经这个时候了!既然你先头不顾艰险要生下这个孩子,事到临头怎么就这么放弃了?你想想,他为了这个孩子盼了多少年,你又等了多少年!不要听什么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只有你们母子全都平安,他回来之后才会高兴!难道你预备不要这个孩子,还是预备他生出来就没了娘?”

王夫人此时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尽管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顾氏这不管不顾的嚷嚷她仍是听清楚了。想到入门的时候张辅就已经有两房妾侍,她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大小姐一下子成了当家主妇,历经好些艰难;想到当初张辅随父出征的时候,她苦心维持着偌大一个家;想到公公战死沙场之后,张辅毅然决然戴孝上阵,那时候他对她说了什么?

“你还年轻,我若是死了败了,你就改嫁吧!”

那时候她是如何回答的?

一瞬间,她只觉得脑海中轰然炸响了一团惊雷,陡然之间又有了力气。双手紧紧攥着那浸满了汗水的布条,她一下子迸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那时候自己拽住缰绳时的坚定表情,仿佛看到了张辅在马背上留给她的笑容。

哇——

“宛娘,是男孩,是个男孩!”

恍恍惚惚的,王夫人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又惊又喜的嚷嚷,隐隐约约还听到了微弱的哭声。此时此刻,疲倦疼痛和难以名状的困顿全都席卷了上来,她甚至来不及看一看自己的孩子,就头一歪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手中抱着孩子的顾氏见此情形不禁大惊,连忙吩咐稳婆上去查看。其中一个娴熟地试了试鼻息和心跳,连忙回头说道:“老太太不用担心,夫人只是一时脱力昏过去了,幸好不曾大出血,待会儿喝一些参汤,待醒过来之后好好调养,一定能缓过来。倒是这孩子出来得晚,还请赶紧抱到东边耳房先让大夫去瞧瞧,夫人这儿自然有我们照应。”

情知怀里这孩子是英国公张辅唯一的子嗣,顾氏只得强自按捺下对王夫人的关切,又仔细裹好了襁褓,这才从里间出来,经堂屋来到了东边耳房。尽管旧例是妇人生产只请稳婆不请大夫,但英国公府用了重金延请,那位回春堂中的名医也只好勉为其难应了。刚刚听到婴啼,他就松了一口气,见有人打起帘子进来更是忙站起了身。

“大夫,还请看看这孩子骨骼身体如何!”

耳房中也烧着暖炕,倒不虞着凉。那位中年大夫伸手接过孩子,仔细查看了一番之后就渐渐皱起了眉头。等重新用襁褓将孩子裹好,看见顾氏那眼睛死死盯着他,他不禁轻轻咳嗽了一声:“因为是未足月而生,再加上夫人生这一胎年纪大了,羊水破了之后在娘胎里又多呆了一些时候,这孩子先天自然是有些不足。恕我直言,这孩子体质孱弱,以后一定要好好调养,即便如此……只怕这寿数比起寻常孩子……”

想到王夫人年过四旬仍然勉力要生下这一胎,如今这大夫偏又如此断言,顾氏只觉得心中陡然而生一股愤懑,但她立刻就冷静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白芳,她便沉声吩咐道:“今儿个的这话不许出去混说!”

情知这孩子的重要,她思量片刻便抱着孩子对那大夫说:“既然大夫刚刚说了这些话,那以后这孩子还请多费心,他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少不得都要劳烦你。这先天不足后天补,我有个孙子小时候亦是这般多病多灾,长大之后却全都带过去了。”

面对顾氏的炯炯目光,那中年大夫忍不住心中一突,随即赶紧连声答应。而顾氏抱着孩子出了东耳房,心里就冒出了一个念头——自家几个孙子固然是好的,但只要荣国公张玉这一脉还有男丁,就算皇帝再不满意张輗张軏两家,也不好选择别支入嗣英国公府。与其让那两家不成器的儿子将来败坏了国公府的名声,还不如指望这孩子能像张越一般挺过来!

盯着那张皱巴巴的脸,顾氏不禁喃喃自语道:“孩子,你娘九死一生才生下了你,你可一定要争气!”

得知王夫人母子平安,英国公府上下人等全都出了一口大气。惜玉大喜之余,便吩咐今天在上房内外伺候的所有人等各赏五百钱,又让人去置办洗三时的各样东西,早就预备下的乳母自是将刚刚呱呱落地的孩子抱回屋里喂养。一番忙碌之后,她少不得把顾氏等人请到正堂奉茶,诚心诚意地行礼拜谢。

“幸亏母子平安,我这一趟也没有白来。”顾氏此时轻轻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又叹了一口气,“她老大不小却连着两次分娩,元气大伤是必定的,饮食调养上头你多多用心,尤其是坐月子更是不可有半点马虎。”

“老太太放心,这一个月我一定会好好看着,决不会出半点纰漏。”

就在顾氏准备留下一个人在英国公府照应,其余人暂且先回去的时候,外间却忽然有家里人匆匆来报,说是方水心忽然小产。面对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原本还有些欢喜的顾氏顿时勃然色变。虽说张攸并非她的嫡亲儿子,她也不喜欢不懂规矩的方水心,但那肚子里的孩子终究是张家第三代。平素那边都照应得好好的,怎么说小产就小产了?

冯氏见顾氏满脸寒霜,连忙上前低声道:“老太太带人先回去,这儿有我留下照应。”

“那就你留下吧!”

顾氏情知英国公府不能少人,身边稳妥的人就只有长媳和长孙媳,但李芸房里毕竟刚刚多了一个庶子,也只有让冯氏留下。她这一行急匆匆地走了,惜玉连忙一面让人撤去残茶,又给冯氏送上了新茶和点心,因笑道:“刚刚事情太忙,也没顾得上对大太太说。听说丰城侯刚刚上奏朝廷,说是交趾叛乱大老爷安抚民心有功,奏请擢升交趾布政使司左参议。”

左参议?冯氏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心里直发苦。即便是擢升到了从四品,但人不能回来,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地方升官又有什么用?

第三百二十三章 屠夫的恶名

小小松江府有不少名门大户,因此小桥流水的园林宅子并不少。杨家大院位于上海县西南,三面临街,宅墙高耸门户森严。尽管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宅,但自从这一代主人杨善发达之后,便请了能工巧匠翻修设计,内中院子套院子,又精心建造了亭台楼阁,花园中还引入了活水,取江南奇石为假山,倒是有了大宅门的气派。

由于并非品官,因此这大门只能用一间两扇之数,乃是铁环黑油大门。只平日这正门除非婚娶或是有贵客官员等莅临,等闲并不开启,这会儿方青便是带张越从东角门而入。虽说屋宇陈设不能逾越制度,但除了在屋脊、梁、栋、檐不能用彩色雕饰之外,其他如窗格等等地方依旧是极尽精致华丽,房前屋后必定种树,看上去颇为赏心悦目。

张越自然不会因为方青一句话就真的从客栈搬到杨家大宅来住——方青作为女婿,自己都是外人,随便做这种主自然不妥,而且,他也并不想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和杨家走得太近——这也让喜来客栈的老板褚云松了一口大气。此时,走在那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他倒是留心了一下那些下人,发现人人都是各走各的路,根本没人注意他,顿时微微皱了皱眉。

这仿佛不是单纯的训练有素,而是心中有事的模样。看来,杨家的分产确实闹得不小。

尽管内院轻易不接待外客,但方青既然说是自己的至交好友,二门的婆子便不敢拦阻,可仍是在张越脸上打量了好一阵。一面让路,她口中还笑道:“这两天家里还真是热闹,昨儿个二少爷回来还带了一位朋友安置在他的梅苑,三姑爷您就又有朋友来拜访,好在竹苑有的是空屋子,正好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