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随口应了那婆子,等到领着张越上了绕过影壁,从东门走上了一条夹道,他方才低声说:“自从老爷子前几年身体不好,海上的事情就一向归我那位二舅哥掌管。他昨晚上刚刚回来,大约是送走了新一批海船。虽说具体的情形我不清楚,但如今朝廷对海岸一带管得很紧,纵使要出海,大约也就在附近的几个小岛上。”

张越先头已经对杨家上下人等有了大致的了解,此时便微微点了点头。大约走了几十步,又拐了个弯进了一扇门,等绕过大理石照壁出了另一边的月亮门,他就发现这是一处掩映在竹林中的院子。院中正屋门口挂着一幅手绣翠竹棉帘子,门口站着一个身穿对襟小袄的年轻丫头。她倒是机灵得紧,一瞥见有人连忙朝里头通报了一声,旋即立刻打起了帘子。

“小姐,姑爷带了客人回来!”

这年头已出嫁的女子等闲不见外客,但方青仍是径直将张越引进了门。见妻子杨琳打扮得齐齐整整迎了上来,他便暗示地眨了眨眼睛,看到她垂首上来见礼,他一面将张越往正中的座上让,一面解释说:“这是内子杨氏。”

张越答了杨琳的礼,摆摆手便闲适地在下首第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因笑道:“不用客气了,客再大也不能占主座,这是正理。嫂夫人,因为方兄急急忙忙把我拉来,我这初次登门竟是两手空空不曾备上见面礼,还请你不要见怪。赶明儿再来拜访的时候,我一定补上一份,今日就只能失礼了。”

杨琳早就听方青说过张越的事,更知道张越在青州府造就的恶名,还以为这位少年得志的贵公子极其不好相处,此时见他说话随和并不居高临下,顿时有些纳罕,心想是不是传言过分了。旁边的方青瞥见妻子这一愣神的表情,不禁在心底苦笑了一声。

“琳娘,我出门的时候让你去见岳父,事情究竟怎么样了?”

“我没见着爹爹。”杨琳见方青面色一沉,就连张越也皱了皱眉,忙解释说,“是我没说清楚,不是没见着,而是父亲根本不曾醒过来。我在爹爹的床前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他却一直都在熟睡,两个伺候的丫头说,他昨儿个晚上很晚才睡着,我不好吵醒他……”

“这都什么时候了!”尽管平素和妻子感情极好,从来没有红过脸,但这时候方青却实在露不出好脸色,气急败坏地说,“岳父的病固然是因为老迈体虚所致,可最根本的缘由你也应当知道!我好容易才请了小张大人过来,难道要让小张大人等着岳父睡饱了醒过来?你……算了,我亲自去兰苑见岳父!”

虽说并不是闭门只管家事的妇人,也颇懂得一些外头的道理,但杨琳并不完全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此时看到丈夫恼怒地站起身就往外走,她顿时愣住了。眼睁睁看着那厚厚的棉帘子高高打起又重重落下,她方才醒悟到方青竟是在外人面前给了自己脸色看,顿时又羞又恼,好容易方才挤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

“大人见谅,我年轻识浅,不知道事情究竟有多重要,所以才耽搁了……”不等张越答话,她就急急忙忙地说,“只顾着说话竟是忘了奉茶,我这就去吩咐小青。烦请大人在屋子里暂且坐坐,我再去前头看看有什么点心可供待客。”

眼见杨琳一阵风地急匆匆出门,外间又传来了一阵嘱咐声,张越不禁哂然一笑,情知这位杨家千金是担心丈夫和父亲之间有什么冲突,这才找借口离开。略坐了一会,他就看到外头的帘子再次高高挑起,却是刚刚侍立在门前的那个丫头捧着茶盘进来。

“公子请用茶。”

刚才听说姑爷领了客人进来,小青就被自家小姐撵到了外头等候,吹了好一阵子冷风方才接着了人。乍一相见,她只是觉得张越年轻得很,别的倒也没什么,待到在外头听到里头的声音陡然之间大了,随即姑爷摔门出来急匆匆走了,不多时小姐也找借口追了上去,她不禁感到有些奇怪。这会儿奉茶之后,她少不得细细打量起了张越。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看上去倒是随和得很的一个人,怎么会一来就惹出了姑爷那么大火气?刚刚倒是听见姑爷叫什么小张大人,他瞧上去那么年轻,料想也不是什么大官……等等,小张大人这个称呼怎么那么熟悉?

一瞬间,她那还算红润的脸色变得死白一片,人更是踉踉跄跄后退了好几步,直到最后贴上墙的时候,她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但那颗心却跳得砰砰飞快。

难道这就是上回在青州弹指一挥间掉下四百多颗脑袋的那位小张大人?虽说她当初没能去刑场观刑,但方家有不少族人和下人都去看了热闹,结果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地去,战战兢兢地回,一个胆大的仆妇事后对她形容那种血流成河的光景时,她这个没有亲眼看见的都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寒噤,那个晚上还做了恶梦。

张越低头呷了一口茶,一抬起头就看到面前没了人影,四下里一找方才发现那个身穿藕色对襟小袄的丫头已经是躲到了墙角,不禁眉头一挑,信口问道:“你认识我?”

“奴婢认识……您是小张大人……啊啊,奴婢不认识您!”

小青一瞬间想到了张越屠夫的名声,更感到这间屋子里全都是寒气,连说话也有些结结巴巴,恨不得立刻就插上翅膀飞出这个鬼地方。见张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她忍不住想到了当初听过的无数种说法,这会儿竟是连头皮都发麻了。

“既然你认识我,那么我倒想问你一个问题。”张越微微一笑,随手搁下了茶盏,仿佛没意识到自己这笑容在别人眼中有多么恐怖,“你的小姐和姑爷这次到杨家来,杨家上上下下的人对他们如何?”

“老爷子和两位少爷当然对小姐和姑爷很好……”小青本能地迸出一句话,见张越那目光始终不离自己身上左右,她顿时惶惑至极。想到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她干脆咬咬牙说,“老爷和大少爷很高兴,但二少爷不高兴……其实小姐又不能分家产,也不知道二少爷究竟在担心什么,结果就连家里好些下人都在背后嘀嘀咕咕的。”

张越随口又问了几句,见小青虽说有些抗拒,但还是一一答了,索性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起了话。见她始终是小心翼翼离着自己老远,他不禁莞尔,心想自己这恶名倒还有些帮助。他倒无所谓,但这就苦了小青,一面要思量自己说出来的话会不会害了小姐和姑爷,一面还要面对那两道“阴森森”的目光。无知无觉间,她也不知道被套出了多少话。就在她快要虚脱的时候,那门帘再一次被人高高挑了起来,进来的人恰是方青。

“小张大人,岳父已经醒了。听说您来了,他原本想亲自到这儿来拜见,但生怕走漏风声暴露了您的身份,再加上行动不便,所以只能请您到兰苑一晤。”

张越这才站起身来,临出门前却对小青再次微微笑了笑:“适才多谢小青姑娘替我答疑解惑,至于我的身份,还请你守口如瓶。”

看到方青投来一个警告的眼神,等到门帘放下的时候,小青顿时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吸了两口气之后,她方才迷茫地看着屋顶的梁柱。这个屠夫终于走了……等等,他怎么知道自己叫小青?她刚刚都对他说了什么……该死,他循循善诱问了不少七拐八绕的问题,除了小姐和姑爷之间的私密事,她仿佛把杨家的不少事情都抖露出去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细听私隐情,他乡遇故知

虽说如今还不是红梅绽放的时节,但比起其他地方的萧瑟景象,梅苑中的梅树一株株傲立风中,倒是煞有精神。这会儿东厢房里头依稀传来觥筹交错的声音、女子的劝酒声、男子醉醺醺的声音,正屋里支着窗子侧耳倾听的一个女子不禁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这就是少爷说的那个难对付的家伙?只不过是一个雏儿,这么轻易就吃得酩酊大醉,只要那两个摆出全副手艺,他还不是乖乖拿捏在您手心里?”

杨进才嫡妻去世得早,三房颜色凋零的侍妾如今根本不住在这梅苑里头,他对她们也冷落不顾,如今他最宠爱的竟只有数年前买来的一个丫头凤盈。他不但把梅苑中的事情全交给她打理,就连生意上头的事情也拿来和她商量。尽管老爷子为此大发雷霆,甚至一次摆出家法险些把凤盈打死,但在他后来撂下狠话之后,家里上下总算是默认了这个女人的存在。

“若是那么容易就好了,我就担心这小子根本是装蒜。”

杨进才见凤盈撇撇嘴,连忙伸手把她揽了过来:“你该知道我的手段,若他只是一个雏儿,那海岛上又不是没有女人,三两下就把他拿下了。刚刚过去那两个丫头固然要姿色有姿色要手艺有手艺,但光把人灌醉了没用……话说回来,我走的这十几天,家里人可曾为难过你?我那妹妹和妹夫可还安分?”

“反正出了梅苑,没人把我当成一回事,有什么好与不好。”凤盈似笑非笑地往后头挪了挪,顿时露出了沉香色对襟小袄上头那一截雪白的玉颈,随手捋了捋耳畔的乱发,她这才嫣然笑道,“至于说三小姐和三姑爷,他们可不会和我这种人打交道,成天往老爷子那里跑,和大少爷嘀嘀咕咕也不少……哦,今儿个早上三姑爷还出门会客去了,就不知道他初来乍到,在松江府怎么会有什么友人。”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想要从老爷子下手……哼!”杨进才冷笑一声,面上露出了鄙夷的表情,“这分家又不是老爷子说了算,况且明面上那些家产我还不放在眼里,随他们怎么分我都无所谓!这海上的营生如今都是我掌管,那些船只水手只听我的号令,就连海上的那些人只要我在一天,他们就一个都使不动!”

见凤盈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美眸中流露出一种极其悦人的神采,他只觉得异常满足,又得意洋洋地说:“老爷子当初偏心老大,又觉得我这个儿子不听话,所以分派了我这件事,只怕如今心里头还在肉痛后悔呢。要是没有这个把柄捏在手里,我当初也保不下你。什么家法规矩,他能够为了财路铤而走险,凭什么我就要规规矩矩什么都让着老大?如今老爷子插手不了海上的事情,我更是搭上了那位贵人的线。他和老大要是安分还好,要是不安分……”

“要是不安分怎么样?难道你还能弑父杀兄不成?”

“小妖精,你以为我想被千刀万剐!”杨进才被凤盈勾得浑身火起,当下便恶狠狠地在她的翘臀上用力一拍,没好气地说道,“横竖老爷子病得七死八活,老大又是没用的人,软禁了他们也就是了!他们两个只知道治家严谨,其实却刻薄寡恩,你不是替我收买了好些要紧的管事么?到时候我管了家,外头人都道是大哥让贤一家人不分彼此,这也就结了!”

“哎呀,少爷还真是好算计!”

这边一对男女天雷勾地火,眼看就要在床上滚成一团,外间却忽然响起了一个煞风景的声音:“二少爷,凤姑娘,三姑爷刚刚带着他那个朋友去见老爷了。楚婆子正好看见,所以就来梅苑报讯。老爷这些天从来没见过外人,二少爷要不要去看看?”

尽管刚刚还是意乱情迷,但听到这话,杨进才立刻一个挺身跳了起来。随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和下摆,他便匆匆出了屋子,见那个奏事的年轻媳妇正站在门边上,他便详详细细地问了一番,随即皱了皱眉,转身就对屋子里说:“凤盈,东厢房那边你看着一点,我去瞅瞅怎么回事。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让方青那小子坏了满盘好棋!”

“去吧去吧,这儿有我!”

高声答了一句,凤盈也不去整理酥胸半露的前裳,而是站起身支起窗户看了看,直到确定杨进才确实走了,她方才慢条斯理地束起了腰带。披上一件避雪的斗篷出了门,待到西厢房门口,她侧耳轻轻听了听,发现此时完全没有动静,犹豫片刻就推开了门。然而,当看清了里头那情形时,她却不由得呆在了那儿。

所谓兰苑,顾名思义自然四处都是兰花。从室外到室内,张越一路看到了好些不知名的品种,若有若无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倒也沁人心脾。然而,等踏入了那位杨家家长的寝室,满室药香就把花香驱散得干干净净,竟是平白无故让人感到心中一沉。

他原本还以为要和一个老狐狸打交道,但那个半坐在床上骨瘦如柴的老人大约是完全了解了他的来意,在相见说了一番客套话之后就直截了当地道:“方青什么都对我说了,大人本是天子信臣,完全不用走这一趟,如今到这里来也不过是给我杨家一个机会。虽说这海上营生我前半生藏着掖着视若珍宝,但如今却好比是烫手的山芋,只恨甩不掉而已。”

能够重振惨淡的家业,能够维持松江首富的名头长达二十年,杨善自然是精于决断的人,因此在女婿把所有事情摊开到台面上之后,他立刻就做出了决定。摆摆手示意女儿到门外头守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开始一条条地说起了海上的勾当。

“大明海禁多年,原有的通商港口悉数都被封了,几处市舶司码头也都是只能进不能出,所以,如今这货都是用小船运到近岸的小岛,再从小岛上用船运到附近的大岛。出海的港湾都是一些偏僻的去处,从浙江至广东,大约有几十条船上千人靠这条线吃饭。每逢宝船出海,沿海各岛就会全部清空一次,毕竟遇上宝船那就没命了。自然,这沿海一带还有海盗倭寇,船过境碰上的时候也是大麻烦。”

“大凡秘密港口,多半在广东福建,这是宋元时海商繁盛的地方。而浙江一带,走货最方便的就是双屿、烈港、普陀,虽说船不少,可大多背后都是松江府我们杨家和宁波府严家。海船几乎都来自福建广州所造,即便是小船也是价格不菲,当初我出海那一艘就几乎用尽所有家财。自然,这都是极其隐秘的,那些船厂都在岛上,寻常人根本找不到也买不到。只不过,朝廷自从宝船出海之后,昭告各属国凡有私商一律呈报,所以这生意并不好做。常常有此地买货,然后易地起行的。”

“咱们杨家背后的原本是隆平侯和忻城伯,还有其他几位勋贵,因为都是军中老人,家大业大吃喝嚼用多,再加上在军中颇有些根底,所以能瞒天过海。而严家占据了宁波府的好地头,却比咱们手笔更大,他们的后台乃是富阳侯,就是那位永平公主的儿子!只是如今这些事情是我家老二管,我也不知道他如今究竟倚靠的是谁。”

这都是张越想打听的消息,即便是在听到富阳侯那三个字,他的脸上仍旧犹如石头一般丝毫不为所动。倒是当杨善诚恳地说杨家有关于西洋和朝鲜倭国一带的海图,而且愿意全盘交出来的时候,他才稍稍愣了一愣,旋即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杨老也该知道,如今朝廷正在预备开海禁,若是从一个个地方开港贸易,朝廷正经抽税,商人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做生意。那些海上的私港只要派船派兵严厉查禁打击,很快就会灰飞烟灭。我并不是下来查走私的,所以相比这些海图,我更想知道,如今那些走私的船每年往来海上,是否供不应求,一年总共能做多少生意?”

尽管张越这么说,但方青自打得知张越来到了松江府,就已经知道这位钦差别有重任。杨善活了半辈子,这会儿虽说吃不准,但也只能一五一十地说:“就我所知,前些日子咱家老二发出去的船应该是三艘,一年也就是六艘之数。而严家比我家略多,但也有限。再加上其他私商,整个浙江顶多一年也就二十来艘船出海。广东福建等地的私商大约比两浙多一些,大致算下来一年出去一百艘船的货顶多了,所带私货在各国自然是供不应求……”

正当杨善掐着手指头预备说出一个大体的银钱数目时,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争执声。诧异的他不禁转过了头,旋即就瞧见一个人闯进了门。看清了那张满是冷笑的脸,他顿时感到怒火上涌,捶着床板低斥道:“怎么这么没规矩,谁让你进来的!”

这时候,杨琳方才狼狈地跟进了门,而杨进才却看也不看恼怒的妹妹,昂着头嗤笑道:“老爷子连儿子都不见,还有工夫见外客,妹夫的面子倒是不小啊!咱们的家事若是要外人插手,传扬出去也是笑话,老爷子还请三思。咱们家当初走了这条道,如今要抛开不是那么容易的,老爷子就算不为咱们着想,也烦请为子孙后代着想,不要听了外人蛊惑!”

“你……”杨善气得七窍生烟,猛地重重一拳捶在床板上,怒声喝道,“这家里还轮不到你做主,滚,赶紧滚!”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杨进才略一躬身就出了门,那脸色已经完全阴了下来。刚刚他往张越的脸上扫了一眼,已经认定那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更是恼火父亲只听外人的话。他越想越觉得不忿,沿着夹道一路埋头直走,拳头越攥越紧,最后险些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你没长……”恶狠狠的话语出来半截,他就看清楚了面前的人,连忙硬生生截断了话头,又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方管事,你不是在屋子里喝酒听曲么?”

“酒也喝过,曲也听过,如今应该办正事了。”方锐轻轻弹了弹衣角,见杨进才满脸阴霾,他便哂然笑道,“二公子既然已经觉得主人方可为倚靠,又何必为了家产的事情烦心?带了我去见你家老爷子,我想他一大把年纪了,定然知道何谓存亡才是。”

杨进才搭上这一条新的线也已经有小三年了,以往打交道的都是些寻常人,因此这一次面对一个性格迥异的对手,他实在不敢轻举妄动。此时听方锐这么说,想起在父亲那里再次碰了个硬钉子,妹夫甚至带去了一个外人,他立刻抛开了那些顾虑,含笑点了点头。

“方管事所言不错,老爷子年纪大了老糊涂了,是该有人好好给他分说一下利害。”

再次踏入兰苑的时候,杨进才恰好看到妹妹和妹夫领着刚刚见过的那个年轻人从正房出来,便带着方锐直闯了进去。待到两厢打照面的时候,他也懒得打招呼,正要越过他们上台阶进屋,却瞧见那个年轻人表情很有些古怪。

“方兄?”

方锐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遇见张越,心头顿时巨震。然而,这一年多来他饱尝世事辛酸,早就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穷亲戚,因此一惊之后便打了个哈哈:“想不到竟然能在这儿遇上元节你,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你对舍弟的照拂我铭记在心,定当厚报,只不过今天我还有要事,以后再和你叙旧。二公子,你还不带我进去么?”

眼看杨进才笑呵呵地将方锐引入房中,张越渐渐皱紧了眉头,走出院子之后方才对方青问道:“这就是你那位二舅哥带回来的朋友?”

“不错,莫非您认识他?”

“不但认识,还一起参加过会试……”

想到先前在北京方敬透露的那番话,张越渐渐把一条条线串连了起来,什么下江南为一位贵人打理生意,敢情方锐竟是在主持这样的勾当!心里搁着这么一个疙瘩,临出杨家之前,他少不得低声吩咐了方青一番。

纵马驰出杨家,走了不多远,他便勒住了马头,若有所思地对身旁的胡七说道:“既然今天被人认了出来,难保会遇到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明天咱们到周边几个卫所去转一圈,把该办的事情一并办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天子加恩典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自明年起,许海船从宁波府起航往东西洋贸易。凡出入船舶,出发前必先赴宁波市舶司登记,领取公凭引目,回航时仍须于发航处住舶,违者治罪。”

尽管只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但对于如今的大明而言却无疑是轩然大波。海禁实行了将近五十年,再往前就是天下大乱战火纷飞,谁也不会惦记着什么往海外做生意。于是,即便是那些宋元时赫赫有名的港口大城,即使是那些年岁最大的老人,如今也早就记不得商船进进出出的情形,人们能记得的也就是无数宝船出海的壮阔场面。

庶民可以不记得,百姓可以茫然,但是,官员们却不能坐视。倘若说先前上书反对的奏疏犹如雪片一般飞入通政司,那么现在的奏疏就好似大暴雨,几乎堆满了通政司的半间屋子,每日分拣就要耗费好些人力无力。最让通政司官员感到无力的是,据文渊阁当值的某些书吏佐官私底下透露,这些东西都是内阁官员处理了,皇帝压根没看!

朱棣懒得看看这些,可张越送来的那份札记他却仔仔细细看完了。虽说他此次下旨之后才收到了这份札记,但在朝中物议不断的当口收到了这样一份东西,倒是颇有些快慰。

此时,借口风痹症发作闭门休养的他闲适地坐在铺了厚厚毛皮褥子的藤躺椅上,再一次审视起了那一丝不苟的字迹,一面看一面心里琢磨着,眉头时而蹙紧时而放松,右手食指轻轻叩击着扶手,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自然知道,无论是倭国朝鲜还是南洋诸国,都不擅长造海船,因此倭国朝鲜派朝贡使互市,几乎都是使用当初大明钦赐的几艘海船,而南洋诸国来使往往大都是随同宝船一同来。朝贡使名为朝贡,实则是贪图朝廷的赏赐。但即便知道,看到张越直言不讳地写在上头,他仍是忍不住皱了皱眉,没好气地骂了一句胆大包天。

然而,后头关于开放宁波市舶司的诸多后续措施,以及各国对此可能产生的态度变化,包括朝贡使的多少都有相应的详细分析。即便是不知道这就是所谓可行性分析报告的朱棣,对于这样一份比先前数份条陈更专一更详细更明晰的东西,心底也有深深的赞赏。先前这样几份他都只是抄送了东宫,并未给别人看,此时却有心把这东西扔出去看看大臣的反应。

横竖都知道那是张越的手笔,顶多让风浪再大一些。这小子此时已经不在南京,那些文官们根本逮不到人,就让他们打嘴仗好了!

抬眼扫了一扫周围侍立的宫人宦官,朱棣便沉声吩咐道:“来人,召翰林侍讲学士沈度!”

年过六旬的沈度自然不年轻了,虽说是翰林侍讲学士,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只管誊抄不管草诏,也不知道有多少份金版玉书出自他的笔下。受召来到仁寿宫之后,得知这一回竟然是誊抄张越的文章,他不禁生出了一种奇妙的荒谬感。

数年前初见时,他和弟弟沈粲以及杨士奇为了张越的表字争执了好一阵子,可以说是眼看张越从无到有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即便认为杜桢这个弟子相当不错,可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如今竟然掀起了朝中最大的波澜?

尽管沈度对于开海禁颇有些不以为然,但此时他却没有流露毫分,在内室坐下之后,蘸足浓墨便端端正正地在纸上提笔写下第一个字。他起初只以为这是一份寻常奏疏,但随着笔下出去一张又一张纸,接触到的内容越来越多,他也渐渐为之所动,待到提笔顿下最后一个字之后,他揉着酸疼的手腕,忍不住伸手拿起那一叠原稿,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朕让你誊抄就是要让别人看的。”

正看得专心致志的沈度陡然间听到这声音,慌忙抬起头,看见朱棣不知道什么时候正站在面前,赶紧放下那叠字纸躬身长揖,却没有贸贸然说话。果然,他很快就听到了皇帝吩咐他起身,旋即又是一通话。

“像今天这样的稿子还有好几份,你年纪大了,今天誊抄完这份就算了,之后的逐日进来抄写,然后明发出去。这些天堆积在通政司的奏疏不少,送进内阁的也不少,但你可知道为何没有一份能到达朕的案头?这些人口口声声都是祖宗成法,纵有举例驳斥也都是老生常谈没一丝新意,竟是没有如张越这样深思熟虑的,让朕如何收回成命?”

沈度带着沉甸甸的心思告辞出去,司礼监太监黄俨却在这时候进了仁寿宫。由于郑和与张谦一心一意都在忙活四司八局十二监的人事,插不上手的他索性就常常在朱棣面前晃悠。仗着乃是当年燕王府所剩无几的老人之一,他每次都是装作懵懵懂懂的模样提一些昔日旧事,结果自然而然唤起了朱棣念旧的心思,这主从关系又拉近了几分。

“皇上。”

正在暖阁内来回踱步的朱棣骤然之间听到这一声,顿时侧过了头,见黄俨一掀袍角就要下跪,顿时没好气地笑骂道:“老货,正旦将近,朝鲜的使节已经来了,礼部那儿正在接待,你不去帮忙管管,成天也不过问本监的事情,就知道往朕这儿跑!起来起来,朕看不惯你那颤颤巍巍偏要往地上跪的模样,才多大岁数就和七老八十似的!”

黄俨早就料定了朱棣的心思,此时趁势站直了身子,因笑道:“老奴怎么能和皇上的龙马精神相比,自然是老了不中用了。老奴这会儿可不是没事跑来打扰皇上,是贵妃娘娘刚刚吩咐人往英国公府送东西,所以臣来禀报一声。这英国公好容易有了子嗣,如今自个却还镇守宣府,眼看再过一个多月就要正月了,这赏赐和其他功臣仿佛不好同例?”

“唔,要不是你这个老货提醒,朕险些就忘了。”

朱棣这几日忙于开海禁的事情,虽说之前有人报过英国公府添丁的事,但他一会儿就忘到脑后去了。沉吟片刻,他便吩咐在往年赐功臣旧例之外再添紫貂皮大氅一件,强弓一张,瓦剌贡良马六匹,最后又添上了福寿双喜纹样的宫绸二十匹。

黄俨一面听一面重复,到最后竟是眉开眼笑,仿佛赏赐的是自个儿,末了他又凑趣地笑道:“英国公的这根独苗一落地就是铁板钉钉的嗣国公,自然是不必加恩了,其实之前皇上的恩典就实在是说不完。不是老奴说胡话,自古以来,像皇上这样待功臣的恰是绝无仅有,怪道各家勋贵都铆足了劲调教下一代,比拼的就是子孙的本事!”

要说善待功臣,朱棣素来自负第一。别说汉高祖刘邦和自己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唐太宗,还不是铲除了好些功臣?他派这些功臣镇守边疆,同时又派中官作为镇守太监在那里作为监军,两相制衡之下,自然而然就善用了这些随自己打天下的功臣。

然而,他更希望看到的则是功臣子弟有出息,黄俨这话无疑搔到了痒处。想到张越也算“功臣子弟”,他愈发神采飞扬,预备再赏赐些什么时,他忽然想到之前该赏的已经都赏了,沉吟良久,他才猛地想起之前微服造访武安侯府时曾经见过张越兄弟。

“张攸的两个儿子如今都已经入值宿卫,张越也已经是五品官,朕倒是记得张家长房长孙张赳还未入仕。张信一时半会还得在交趾,这样吧,传旨赐张赳荫监生。”

尽管刚刚说那席话完全是别有用心,但黄俨哪里能想到朱棣忽然起了爱屋及乌的心思,心中极其不以为然,面上却满脸堆笑连连称是,又变着法子颂圣了一番。

趁着朱棣龙颜大悦,他方才又笑呵呵地说:“皇上刚刚赐了英国公紫貂皮大氅,老奴倒是想起皇上当年也曾经给过张越这么一件,那会儿是因为什么缘由来着……对了,是皇上嘉许他懂礼仪分寸,不曾趁着皇上私访的时候揭寿光王的短。等到他这次办完差事从江南回来,这麒麟服外头罩上那紫貂皮大氅,再佩上天子剑……啧啧,谁不道天恩浩荡!”

作为皇帝,朱棣这些年也不知道赏赐了多少东西,这几年前的事情早就不记得了,听黄俨这么一提,他方才隐约生出了些许印象。眯起眼睛想了想那情形,他便笑道:“麒麟服他是必定随身带的,但那紫貂皮大氅乃是御赐,以他那位祖母的性子,大约不会带着。唔,等他办好事情,就让他入城的时候招摇一回!”

然而,黄俨那边厢退下,这边厢朱棣却又若有所思地想起了少有人知的另外一件事,旋即渐渐露出了笑容。文官们都对他喜欢使用勋贵子弟颇有微词,但这些人哪里知道,这些将门子弟若是调教得好,自然比那些寒门出身的武将要强得多!张攸父子的忠心和才干都不用怀疑,只不过大的那个还缺乏独当一面的才干,至于小的则是勇则勇矣,不擅长谋略,只希望他派了他们去做这一趟事情能让这父子俩再长进些。

这会儿他们应该到了吧?

远在松江府的张越并不知道黄俨竟是挑动天子想起了多年前的旧事,也不知道皇帝比他想象的更深思熟虑。这天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却在反反复复琢磨着杨善最后透露的那一番隐情。

“这市舶司的镇守太监就好比是大宅门的门房,但凡朝贡使要进贡给朝廷的珍品,他都会扣留下来一份。而且若是朝贡使有所贿赂,他便会提高朝廷的博买价格,让那些朝贡使得以实惠。不但如此,宁波府在海上有营生的人家都知道,只要肯喂饱了那位镇守太监,哪怕遇到官府清查,市舶司甚至能将那些走私来的东西说成是榷场博买的,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上店面柜台货卖!”

第三百二十六章 惊变

晚上戌时的天色早已一片昏暗,吴巷老街挂起了一排灯笼,整条大街上显得冷冷清清。喜来客栈中的厨子已经在厨房里开始忙忙碌碌地备办起了晚饭,而跨院中的灵犀则是和琥珀在一起收拾东西。生性活泼嘴快的秋痕得了张越的吩咐,这会儿正在外头向老板褚云问东问西,旁边两个正在扫地的伙计也时不时插上一句话。

“老板,听说这浙江沿海一带常常闹倭寇,这倭寇可来过松江府?”

“这倭寇自打洪武年间就不曾断过,虽说这从北到南沿海都有,但浙江偏偏最多,年年都要闹腾一回。咱们松江府算是江苏,却不怎么招惹倭寇,只前几年闹腾过一回,好在上岸的也就是几十个人,没多大工夫就给官军打下海了。只苦了海边几个渔村,损失倒是不小。”

“大家口中都倭寇倭寇的叫着,他们可是货真价实的倭人?”

一旁的范狗儿忍不住插话道:“那还有假?一个个都是剃得那么难看的头发,嘴里全都是叽里咕噜咱们听不懂的话,肯定都是倭国那边过来的贼子?姑娘你可是在担心倭寇?放心,我打记事起松江府就只有那一回闹过倭寇,就算有,大冷天的也决不会跑到咱们松江府上海县来,毕竟这儿附近的防戍严密得很!如今又没有收棉布的客商,就咱们这些客栈有什么油水……”

“臭小子,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成哑巴!”

褚云本还觉得范狗儿机灵,听到最后那句话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把人撵走了,他这才对秋痕赔笑道:“姑娘不用担心,咱们这海塘边上一共有四个千户所,小四千人的军备,就算倭寇真的来也讨不了好去!您就尽管在咱们这儿住着,江南乃是朝廷的财赋之地,出不了事!”

“你这保票打得不错,住店的客人要是听你这么说,大约都心定了。”

瞧见张越从侧门进了大堂,褚云连忙笑脸相迎:“公子,要不是咱们这儿确实安全,我敢随便打保票?托您的福,这下午咱们店里又住进了两拨客人,一位是打淮扬来预备上宁波府去的商人,还有一位出手豪阔的公子。对了,您这几天日日出门,都是往杨家去?”

去过一趟杨府之后,张越这十几天只带了一个胡七跟着,凭借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腰牌去了好几个卫所——横竖这一次是陆丰给的东西,他也不怕有人看出自己和锦衣卫有关联——一大圈转悠下来,他不禁感到,如今大明沿海的备倭卫所虽不至于没有战斗力,但较之此次护送他南下的京营仍是相差不小。毕竟,太平盛世奢望处处精兵是不现实的。

除此之外,他还从锦衣卫得到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那就是数日前永乐皇帝朱棣忽然下旨从宁波市舶司试行开海禁,引起一片哗然。尽管官面上的消息还未到松江,但私底下的渠道应该极快,料想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该使的手段也该要使出来了。

此时,他颔首一笑,就在柜台旁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有意无意地叹了一口气:“我哪里敢天天往那里去?就前几天走了那么一趟杨家大宅,不过是应人家之请去拜见了杨老爷子,结果那位二少爷就看我好像是仇人似的,真是好没来由!听说杨老爷子想让两兄弟以后仍然一块过,他却执意要分家,兄弟之间何必如此!”

之前见着杨家那位姑爷亲自来拜会张越,褚云就隐约感到此次住店的这一拨主儿有些来历,此时听见这话,他更觉得自己猜测没错。此时附和了一句之后,他便看了看四周,见几个伙计都上了后头去打扫,便索性在张越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不是我背后说人闲话,那位杨家二少爷的手段厉害着呢!听说他从前管家里的布庄生意时,几家对手都是莫名其妙地连连遭祸,不是房子被烧就是家里死人,虽说官府没查出事情和他有关,但到最后人人都说他是瘟神。因为这一条,杨老爷子这才把人派去管外地的产业,所以他三天两头不在家。他还老是抱怨杨老爷子太过保守,杨家在江南及不上宁波府严家的风头。公子你初来乍到,还是不要管杨家的事情为好。”

“松江府杨家那位老爷子倒是极有气魄,只不过儿子实在是不成材,这当口家产还有什么好争的?朝廷刚刚开了海禁,以后挣钱的路子多的是,用得着盯着祖业?要我说,杨老爷子调教儿子不行,选女婿却有眼光,他那个女婿比两个儿子强多了!山东方家如今好大的名头,听说淮盐里头他们也要插上一档子。”

随着楼梯上一阵阵嘎吱嘎吱的脚步声,这一番中气极足的话便清清楚楚地传了下来。张越抬头一瞧,只见走在前头乃是一个身穿茄紫色潞绸小袄的年轻人,他手中摇着一把素色山水折扇,面如秋月唇角含笑,只是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傲气。而说话的则是落在后头的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脸上满是和气的笑容,但笑容中却有那么几分自负。

那年轻人从楼梯上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张越一番,目光立刻落在了旁边的秋痕身上,那把折扇倏地一合,旋即对张越傲慢地点了点头:“你就是包下小跨院,让我们只能住二楼上房的那个人?刚刚我在楼上听见底下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却不想倒是一个美貌的丫头,颜色竟是生得更不错……啧啧,我出五十两纹银,你把人让给我如何?”

秋痕听得又羞又恼,本能地张了张口想要反唇相讥,但看到张越丢来的眼色,想到素来在人前的规矩,只得强自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站在一边自顾自地生闷气。正暗自诅咒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时,她就听到了一个冷冷的声音。

“既然尊驾喜欢以银钱论人,想必眼力也不差,不妨看看我身上这件大氅价值多少?”

那年轻人出身富贵,素来眼高于顶,闻听这话顿时嗤笑了一声。见张越那大氅看上去黑不溜秋毫不起眼,他便哂然笑道:“不过是寻常货色罢了,顶多值十几贯钱。”

他这话还没说完,那个中年胖子却走上前来,细细地往张越肩头端详了一番,当即眼睛一亮:“俗话说北有姑绒,南有女葛,这仿佛是极品的兰州姑绒?啧啧,这位公子,你这件大氅怕不得用上一匹料子,足得数百贯钱,真是好气派!”

张越见那年轻人脸上一僵,这才淡淡地说:“就是几百件几千件这样的衣服,也及不上我这爱婢的一个小指头。”

此时此刻,除了那中年人仿佛没听见似的仍在猜度张越身上那件大氅的做工来历,无论那年轻人还是老板褚云都呆住了,秋痕则是满面欢喜,直到看见张越没好气地冲这边丢了个眼色,她这才转身一阵小碎步溜了回去。眼看这边厢气氛僵持,那中年人连忙干咳了一声。

“王公子刚刚不过是开个玩笑,张公子还请不要见怪。”他乃是极其善于和人打交道的角色,打了一句圆场便轻轻巧巧岔开了话题,“听掌柜说,张公子乃是受父命到松江府预备做生意的?说起来你还真是消息灵通,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朝廷开海禁就急急忙忙赶了来,想不到居然有人比我还快!只不过你在松江府一停就是几天,难道不急着去宁波?”

“出行还带着美婢,想必是在松江乐不思蜀,哪里还惦记什么大事?”生平头一次被人用这种方式讥讽,那年轻人也不顾那中年人正在打圆场,恼恨地撂下了一句风凉话,随即便一甩袖子回身上楼。走了几步见那中年商人不曾跟上来,他不禁恼羞成怒,冷冰冰地问道,“老马,你到宁波之后可还要我为你引见那位汪公公?”

那中年人原本瞧着张越仿佛很有些背景,想要拉拉交情也好为以后打点打点,谁想到这位好容易结交上的王公子竟然会摆出这样的态度。尽管心中恼怒得很,但他一介商贾,却不敢得罪这么一位要紧人物,只得向张越歉然一笑。

对于这种情形,经营客栈多年的褚云已经是见怪不怪,因此站在柜台后头只不作声。就在这时候,他陡然之间听到外头响起了一阵连绵不断的铜锣声,一下子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他也顾不得这边其他三人是什么反应,一个箭步从柜台后头窜了出来,疾步冲到了门口。

“倭寇来了,倭寇来了!关好门窗,各自防备着!”

随着铜锣声越来越响,这寂静夜空中的嚷嚷也一下子清晰了起来。听到这个消息,褚云顿时感到头皮发麻,待转过头时,他就只看到店内那马姓商人和那位王公子都是呆若木鸡,而张越已是疾步冲了出来,旋即就越过自己到了街上。

影影绰绰看到那个手拿火炬的更夫已经是撒腿跑得没了影,张越不禁拧了拧眉。下一刻,他就察觉到里头又有人奔了出来,回头一瞧,却见是胡七和朱瞻基调拨给自己的四名护卫。借着客栈前灯笼的微光,他看到那四个护卫都是死沉着一张脸,于是便冷静地发话道:“刚刚褚老板都已经说了,松江府很少有倭寇,这时节更是不应该有倭寇。不过松江府上海县和华亭县都没有城墙,倭寇一旦来了就能长驱直入。好在我之前去过宝山所、吴淞江所、南汇咀中后所、青村中前所,防戍都还算严密,就算来了倭寇也应该能及时反应。总而言之,先不用着慌,你们都是府军前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先下门板固守,备好火铳刀剑!”

第三百二十七章 疑团

大明开国以来便有倭患,自洪武年间开始,哪怕是封了公侯伯的赫赫功臣,也常常会被皇帝发派到沿海一带捕倭备倭,但仍是难以应付倭寇一而再再而三地大范围滋扰。郑和宝船屡下西洋的同时,甚至还曾经奉朱棣旨意前去问罪倭国,但仍是收效甚微。

原因很简单,大明海禁森严,除宝船之外沿海各地卫所少有海船。而沿海各岛除了个别大的之外,都没有明军驻扎,于是有些成了私商的港口,有些成了方国珍张士诚等人遗部和倭国流浪武士汇聚之地。两股人既有争斗也有利用,利益恰是纠缠不清。

毕竟,这倭寇不是凭空生出来的,更不可能每次劫掠都从日本直接坐海船过来,他们需要补给,所以,那些海上私港和岛屿就成了最好的补给地和集散地。除非天子一夕震怒派出大军坐船出海扫荡,否则就是官军大胜,也不过治标不治本而已。

由于几个更夫尽心尽责地敲响了铜锣,因此整个上海县几乎是一下子从沉睡中惊醒了过来。几年前虽说闹过一回,但毕竟都是东南隅的渔村遭劫,平日里也只是听说过倭寇如何如何凶残,当骤然间有人叫嚷倭寇来了,无数人顿时陷入了恐慌之中。深更半夜无处可去,人们能选择的只有在门板后头堆上所有能挪动的家具,然后拿出菜刀一类的利器提心吊胆地防备。

这会儿的喜来客栈中也是乱成一团。张越反身一进来就立刻指挥胡七等人下了门板,而老板褚云在最初的惊慌之后,不得不硬着头皮吩咐伙计们将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拦在了门边上,同时把厨房里的几把菜刀都找了出来人手一把。那位淮商马钦久虽说惊惧,但看见张越泰然若定,干脆把随行的两个护卫两个伙计都叫了过来,一股脑儿交给了张越使唤。

王全彬脸上完全没了血色,虽说随行的四个小厮一个丫头都下楼满面慌张地围在他身边,但他只是神经质地在那儿喃喃自语:“不会那么倒霉的,倭寇就算来,也不可能偏偏跑到这儿来……狗东西,要不是为了你的事情,我何至于离开扬州到这种见鬼的地方来!”

面对王全彬的破口大骂,马钦久面色登时一黑,但这种时候,他实在是没精神和一个不可理喻的家伙折辩。见大门口的桌椅凳子已经堆起了老高,中间空地上堆了乱七八糟的障碍,柜台后头也用各色杂物堆成了一排半人多高可以藏人的地方,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一侧头,他就瞅见张越带着几个人从那边的侧门进了大堂,除了前头那几个精悍汉子搬了两口大箱子之外,还有三个年轻丫头。而这帮人进来之后不多久,立刻就动手堵住了侧门。

张越却不管马钦久心中在盘算什么,指了指刚刚用各色木器搭好的一个藏身之所,示意灵犀三女过去躲藏,他就一把掀开了其中一个箱盖,抓起了其中的一把宝剑。在其他人大为震撼的目光中,胡七又从里头慢条斯理地取出了数把刀剑,之后则是四把铜火铳。

见张越那四个护卫把火铳搁在柜台上,熟练地往火铳中装填火药,随即又将出鞘的刀剑摞在柜台上,褚云和几个小伙计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就连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马钦久也是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两腿渐渐打起了颤。这会儿倭寇的威胁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脑后,他们唯一想知道的是,这群出门又是带丫头,又是带足了全副杀人凶器的家伙,究竟是什么来路?就在这当口,胡七忽然张口说出的一句话,更是让众人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惊骇之中。

“眼下别的都不怕,就怕万一真的倭寇杀进来,四处放火烧屋,那就麻烦大了。”

此时此刻,刚刚还仿佛无头苍蝇一般的王全彬陡然之间跳了起来,大声嚷嚷道:“那我们呆在这里岂不是要等着被活活烧死?不行,我不要呆在这里等死,我要离开这儿!来人,都跟我走,我这条命不能丢在这种鬼地方!”

他一个人跌跌撞撞绕过各种障碍往大门那边冲去,身后四个小厮却是一动不动,哪怕是那个颇有些姿色的丫头也丝毫没有上去跟随的意思,反而在主人动手搬东西的时候出声提醒道:“少爷,这时候谁也不知道外头什么情形,出去了反而更糟……”

“闭嘴,你不走我一个人走!”

发现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王公子越闹越不像话,张越不禁眉头一挑,沉声吩咐道:“胡七,把这个家伙打昏了扛回来!”

周遭人只看到一条人影从柜台后面忽然窜了出来,轻而易举绕过各种障碍来到王全彬身后,一记狠狠的手刀击了过去,一声闷响过后,他就如同背大米似的把人扛了回来,仿佛扔垃圾似的随手往地上一扔,随即便再也没有看上一眼。面对这种情形,王全彬的那个丫头满面苍白直打哆嗦,其他人也是个个腿肚子抽筋,但谁也不敢说一句话。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沉寂的夜晚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的喊杀声,不多时就是惊呼声和惨叫声。倘若说刚刚这大堂里的人还存有一丝侥幸,那么这时候,什么侥幸心理都完全落了空。没有几个人还能好端端地站着,甚至连手握菜刀的范狗儿都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尽管知道杜桢所赠的乃是一把好剑,但张越从来没有使用的机会,这时候长剑出鞘,他忍不住也感到了一种微微的战栗。当听到大门外传来了一阵敲击和喊叫声时,他的瞳孔猛地一阵收缩,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眼角余光却注意到身旁的四个护卫已经打起了火石。

一块块结实的门板在巨力敲击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在这个节骨眼上,这种伴随着砰砰砰的嘎吱嘎吱声更是让人的心脏不堪重负。终于,其中一块门板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从中间断裂了开来,紧跟着就是第二块第三块,倏忽间,几条打扮古怪的大汉嚷嚷着某些让人听不分明的话,奋力推开那些拦路的桌椅冲了进来。

“看准了,打!”

一声令下,四把铜火铳不分先后地打了出去。尽管这年头在战场上火铳的射程不过三五十步,除非是齐射,否则准头极其有限,但这柜台后头到大门不过是十几步远的距离,那一个个人好似是活靶子。火光过后,就只见几个人已经躺倒在了地上,而胡七已经是如同幽灵一般提刀窜了出去,唯一一个还站着的家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刀背狠狠砸在脸上。

眼看胡七和刚刚一样一溜烟扛了一个人回来,其他人顿时把身子往里头挪了挪,那模样就仿佛见了鬼似的。眼见门外暂时没人冲进来,张越不禁对这初一遭遇的战绩深感满意,转头瞧见胡七蹲在地上拿绳子把人牢牢捆了,而四个护卫已经开始第二次往铜火铳中装填火药,他便攥紧了剑柄,单腿屈膝跪在高高的柜台后头,死死盯着外边。

这平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良久,大门口又出现了几个人影。大约是看到了横在门里边那几个死活不知的家伙,那几个人都只是在门外边晃悠,不敢轻易进入,直到汇集了约莫十几个人影,方才再次有人悍然闯了进来。

砰砰砰——

趁着那些人犹豫的当口,四个护卫已经点燃了火铳的火绳,趁势将第二次的弹药全数倾泻了出去。这一轮之后,他们立刻毫不犹豫地拔刀一跃而出。一时间,整个大堂内只听到刀剑交击声、惨叫声和惊呼声。待到硝烟散去,大门口横七竖八躺满了人。尽管火铳并不一定正中要害,但之后的刀子却不是吃素的,此时此刻能站着的倭寇恰是一个也没有。

由于两次连射时间相隔极短,因此张越轻轻摸了摸那四把铜火铳,发现这些已经热得发烫不能再用。即便如此,火器的巨大威力仍然让没有见识过这些的褚云等人大为惊讶,于是看到那四个凶悍的家伙手持腰刀左右掩藏在门口,他们那骤然经历大起大落的心竟是完全麻木了。即便看见其中一个人影在默立许久之后忽然闪身窜出了门,众人也只是面面相觑。

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那个娃娃脸的护卫方才回转:“公子,倭寇已经没了。”

尽管这时候应该是松一口气,但张越却本能地问道:“外头一个人都没了?”

朱瞻基既然肯拨人给张越,所派的自然不是那些不入流的。府军前卫这支幼军乃是当初朱棣专门挑选那些军户的适龄子孙补入,又选京卫当中身手最高的军士作为教习,如今一应士卒的年龄全都不到三十岁,而这四人正是五千幼军中的佼佼者。听到张越发问,那个娃娃脸的护卫便肃声报说:“至少这条街上的其他客栈饭庄都已经没有动静,不见有人。”

难道这次就这么十几个倭寇?

张越正暗自沉思的时候,脚底下忽然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你们怎么会有火器!”

听到这个剃了大半光头的汉子竟是口吐汉语,原本就心中怀疑的张越倏地一惊,竟是一下子揪起衣襟把那个百多斤重的人拎了起来,声色俱厉地问道:“你不是倭寇!”

那人刚刚被胡七重重一刀背打在脸上,这会儿脸颊肿得老高,见张越神情凶狠,他顿时给吓得一哆嗦,旋即便高声嚷嚷了起来:“饶命,我真不是倭寇!我们只是趁着倭寇来的时候来闹一闹。你们先头打死的那拨人和我不是一块的,我……我真不是倭寇!”

原本就心中怀疑,刚刚见这汉子汉语流利不像是倭人,张越几乎已经断定这一拨倭寇必然别有玄虚,此时听到此人声称是趁着倭寇来袭跑到这儿来闹事,他不禁感到心头咯噔一下,干脆提起长剑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既然说是趁着倭寇来袭方才到这里闹事,难道你们事先知道倭寇要来?”

“不不不,我不知道……”那汉子这才发现刚刚说漏了嘴,连忙想要改口,却不料张越那锋利的长剑竟是狠狠地在他的右臂上一划,瞧见那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模样,他顿时大骇,“公子饶命,咱们只是事先听到了一些风声!那些倭寇的船原本就靠在大衢山和羊山等几个岛上,咱们当家的正好听说了这个消息,所以接到那笔买卖之后,咱们就趁着倭寇进犯之前预备钻个空子……他们说公子您是商人,咱们是猪油蒙了心被人骗了!咱们也没想杀人,只是想闹一闹而已!倭寇眼下应该刚刚上岸,前头来的那批人是谁,我真的不知道……”

此时此刻,尽管尚不能完全确定幕后指使是谁,但张越已经隐隐约约感到,这次倭寇来袭若是应对不好便是大麻烦。况且,既然沿海不安定常常有倭寇进犯,那还怎么能开海禁?朝堂那帮反对者只怕声音要更大了!想到这里,他便丢下了这个没胆的家伙站起身来。

“你们四个守在这里,胡七,跟我去上海县衙!”

听到这话,那个娃娃脸的护卫立刻就急了:“公子,这条街上虽说没了倭寇,但谁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这种时候出去太危险了,万一您出了事,咱们怎么向皇……交待?”

“松江府多年没闹过倭寇,如今的上海知县也未必应付得来。若是上海县有城墙也就罢了,偏偏这里是四面空空无险可守,无城可据!好在我记得这里还驻扎了百多号人的守城营,如今兴许能派得上用场。若是真的让倭寇杀了进来,结果便不堪设想。这样吧,你也随行跟着我,他们三个留下。”

张越二话不说系好了大氅,还没走上两步,他就感到有人忽然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回头一看竟是秋痕。见她脸上泪痕宛然,正拼命冲着自己摇头,他便一个个掰开了她的手指头,随即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了拍,良久才笑着松开了她。

“你和灵犀琥珀好好呆在这儿,有他们几个在,自保足够有余了。别担心,我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好好在这儿等着我回来!”

不多时,手脚麻利的胡七就从马厩中牵出了三匹马来,尽管那奉命留下的三个护卫再不乐意,也只好眼睁睁看着三人上马疾驰而去,随即就开始搬运门口的那些尸体。尽管是府军前卫的幼军,但他们却随朱瞻基参加过第二次北征,对于杀人已经是司空见惯。瞧见他们冷冷的检查尸体,有的拨在一边,有的则是直接扔到大街上,柜台后头的那些人顿时直冒寒气。

第三百二十八章 最艰难的一晚

正如先头褚云所说的那样,大明立国以来就有倭寇,侵扰的地方从辽东、山东、浙江、福建到广东,几乎囊括了整条沿海线。然而,整个永乐朝受害最多的却是浙江的温州府和台州府。松江府隶属江苏,在沿海诸府中还算靖宁,因此当大半夜被人吵醒,满心恼火地见了一个巡街衙役,再听说是倭寇来袭的时候,上海知县张守约一下子就懵了。他唯一记得的就是派出更夫满城示警,随即又下令召集所有衙役。

“这天寒地冻的时候怎么会有倭寇?”

不但县太爷乱了方寸,就连刚刚被紧急召到县衙的数十名差役也都是六神无主。五六年前倭寇倒是来抢过一次,结果海边的两三个渔村死了几十个人被抢了不少财物,县东南的渔民也受害颇大,所幸卫所出兵及时赶了倭寇下海,这么一件事甚至不曾报到了布政司,更不用说惊动天听了。毕竟,比起一年前倭寇在松门卫的那场屠杀,这几十个人的死伤算不得什么,报上去惹得天子雷霆大怒又是何苦来由?

站在县衙大堂门口,张守约茫然地看着黑蒙蒙的天空,心里直发苦。人家说是县城县城,问题是松江府上海县和华亭县都是有县没有城,毕竟这里从来都不是兵家必争之地。此时此刻,他猛然间想起一年多前倭寇陷松门卫是正月,那时候也是天寒地冻的天气。为了这事,皇帝震怒之下杀了分管台州府的按察司佥事石鲁。如今要是倭寇还是和前一次一样打一票就走,他兴许还能找借口抗过去,但倘若倭寇冲杀进来滥杀一气……他那是死定了!

“大人,大人,守城营的秦百户来了!”

这明军上下好几等,第一等自然是京营京卫,之后才轮到分镇边地的各军、备倭的卫所、屯田军、罪余充役军等等,这守城营平日里只管看守城门巡守城墙,根本谈不上什么战斗力。上海县因为没有城,这守城营的军器配备倒是比那些城池的守军强一些,但人数终究有限。这位秦百户的军职来自于世袭,平素没打过仗,这会儿那煞白的脸色和张守约有得一拼。厮见过后,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竟是同时冒出了一句话。

“大人看怎么办?”

闻听此言,别说是两个当事人愣了,就连四周围的差役捕快等等也全都愣了,继而便是面如土色。就在这边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外头又一个门子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还不等站稳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道:“大人,大人,外头有……有人自称是……是锦衣卫……”

要是平日里遇着下属这么结结巴巴说话,张守约必定是劈头盖脸一阵训斥上去,但此时听到锦衣卫三个字,他却好似抓着了救命的稻草,忙不迭地点头道:“快,快去请那位大人进来……算了算了,我亲自去迎,秦大人,咱们一起去,到时候那位大人问话也好有个准信。”

数年前倭寇来犯的那一回,秦百户压根连倭寇的影子都没瞧见,这会儿只希望有个能做主的人,闻听此言顿时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和张守约并肩匆匆走到大门口,他就看到门前站着三个人,两个护卫模样的汉子腰挎佩刀,居中的那个年轻人则是手拿宝剑。虽说借着灯笼的微光看不清人家的头脸,但他好歹能看出人家并不慌张。

“谁是上海知县?”

“下官正是上海知县张守约!”

看到那个头戴乌纱帽身穿官袍的中年人上前忙不迭地行礼,张越不禁皱了皱眉。在衙门口站了这么一会,看到里头那院子里一片乱哄哄的场景,他自然知道这县衙已经乱了方寸,当下他也没工夫说什么客套话,直截了当地说:“既然倭寇来了,除了让更夫沿街敲锣示警,你还可还有其他应对方略?”

“下官……”张守约脸上红了红,随即就索性豁了出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下官这整个县衙的差役捕快总共也就三十几个人,守城营的兵卒大约也就是百多人上下。这位是守城营秦百户,大人不相信可以问他。”

眼见张守约这会儿竟是把皮球直接踢到了自己这儿,那秦百户登时在心里大骂了起来,旋即便小心翼翼地答道:“大人,咱们这守城营只有百多号人,因为没有城墙,平日里训练也少,就算全部拉出来和倭寇只怕也没得拼。沿海既然有好几个卫所,若有倭寇上岸,他们责无旁贷,咱们也只能尽尽人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