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秦百户如此说,张越不禁大怒,但此时此刻他能够依靠的也就是守城营这上百个人,因此不得不给他们打气:“我在吴巷老街只用了五个人就格杀了十几个来犯倭寇,足可见这倭寇没什么好怕的。据我审讯了唯一的一个活口,他坦白说上岸的就他们几个人,其他倭寇聚集在大衢山和羊山一带,今夜必定来犯。守城营不能单单尽人事,而张知县也不要一味说什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话!沿海四个卫所不是虚设,海上有船就必定有火光,他们的瞭望哨不是用来吃干饭的,一定会派兵迎击,哪怕有几个漏网之鱼过来也是有限。”

张越前头那些分析张守约和秦百户可以不在乎,但那句格杀了十几个倭寇却让他们精神一振。两人对视了一眼,见张越胸有成竹,他们立刻同时想到了保住脑袋和前程的可能性。虽说仍是惊惧害怕,但这当口也不得不豁出去,于是,两人便上前一步异口同声地说:“但请大人分派,咱们一定遵命行事!”

“很好,张知县,单单是更夫示警并不够。你现在立刻把衙役撒出去,每五个人一组,从东边开始一条条街敲锣喊话。告诉百姓卫所已经出动,让他们不要惊慌,把家里头能用来抵抗的刀具铁器都备好,一旦发现可疑人等就四邻互相呼应。我和秦百户带守城营守在东南隅,如果有漏网之鱼进来,我不指望差役捕快能够以寡敌众,但以众凌寡这种事情总该能办到吧?总之,城里头我就全交给你了,若是闹出什么烧房子的勾当,我唯你是问!”

撂下这话,张越也不去看呆在那儿的张守约,径直对秦百户说道:“带路,去守城营!”

秦百户还没从张越刚刚那一通疾言厉色的话中回过神,结果话头就转到了自己身上,于是好半晌方才转过弯,连忙吆喝着吩咐随从牵马。他自顾自地上了马,又把刚刚带来的人全都召集到了一块儿,完全没注意到张越那张越来越黑的脸。

按照那上海知县张守约的说法,守城营总共才百多人,这个百户跑到县衙来一回就拉了十二个人,那这会儿营地里头还能剩下几口人?强忍此时骂人的冲动,张越带着胡七和那个娃娃脸护卫匆匆上马,旋即冲秦百户等人扬了扬鞭子示意带路。

这边一大伙人呼啸而去,张守约却是欲哭无泪。就算张越说倭寇能过来的未必多,但是要他让县衙差役捕快抵抗倭寇,这能行么?这帮家伙平日催逼钱粮税赋的时候倒是一个比一个起劲,但奢望他们去抓倭寇……

正气急败坏的时候,他却忽然看见那边一骑人折返了回来,细细一辨认恰是那个自称锦衣卫的年轻人身旁的娃娃脸护卫。尽管猜测不出对方莫名其妙折回来的用意,但他还是赶紧笑脸迎了上去,却不料对方根本不下马,而是运足了中气吼道:“这倭寇也没什么可怕的,在吴巷老街老子一个就杀了三四个!大人说了,倘使你们碰到倭寇,每杀一个赏宝钞百贯……不,赏纹银十两!别想着杀民冒功,我们可是锦衣卫!”

眼看这一骑再次转身绝尘而去,张守约不禁转过了头,瞧见那些刚刚还畏畏缩缩的差役捕快们流露出一丝跃跃欲试的表情,他就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这会儿应该做什么,连忙上去又是一番激励许愿,不多时,一群鼓足了勇气的差役和快手就从县衙蜂拥而出。良久,站在县衙大门口的张守约方才醒悟到一个事实,顿时气急败坏地一跺脚。

“这人都走了,县衙就没人管了?来人,锁上大门,把那两口大水缸挪过来堵着!跟老爷我上房顶居中指挥!”

这一晚上恰好没有月亮,天空云层又厚,甚至连一丝星光也无,唯有地上熊熊燃烧的火炬方才能让人感到一丝暖意。张越赶到东南边的守城营之后少不得狠狠来了一番鼓动,自然还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一套——这当口,他也顾不上事后有没有人说他是逾越职权,只能先干了再说——然而,他随手拉开那张守城营军士拿上来的弓箭,顿时顿时皱起了眉头。

轻飘飘的弓软绵绵的箭,就算射出去也跟和人挠痒痒差不多!倘若说他前几天去过的那四个卫所只能算二流兵马,那这守城营就连三流都比不上!唯一幸运的是,这些人的腰刀总算不是大铁片子,至少砍人还是没问题的。

“大……大人,你……你看那边!”

听到这个颤颤巍巍的声音,张越不禁更加恼火,然而,当他看见那星星点点晃动着的几点火光正冲这儿来,他顿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距离上海县最近的宝山所能够及时发现倭寇派兵阻截,否则单靠这么一点人自然是以卵击石。

希望他能够一如既往运气好!

回头扫了一眼守城营众兵,看到秦百户战战兢兢,其他的军士倒还把持得住,他顿时大喝道:“看到那火光没有,那才几个人?倭寇坐船过来又跑了这么一段路,战力必然大减,只要咱们拦住他们,卫所精兵很快就能赶到,到时候倭寇自然就溃了!还是那句话,到时候凭倭奴的脑袋来报功,十两纹银一个脑袋,你们下半辈子能过得怎么样,就看今天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上阵父子兵

入夜时分,太仓刘河堡中所的了望台上,一个中年人正在凭栏远眺。冬日的寒风兜头兜脸地吹拂了过来,将他身上那一袭厚厚的大氅吹得簌簌作响。他脸色暗沉,脸上布满了刀刻一般的皱纹,那双眸子却精光四射。尽管隔着这样大老远的距离根本看不清对岸的情形,但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一个身强力壮的卫士匆匆从台阶上奔上来。

“大人,高塔上的哨探来报,海上有火光,很可能是有倭寇要登岸。”

“倭寇?我还没去找他们,他们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那船呢?”

“如果按照以往打探到的情报,船大约停泊在横沙一带。”

“好,传令下去,诸船扬帆,把那些倭寇的船截下来,看这些家伙往哪里跑!”

随着一声声传令,整个刘河堡中所顿时陷入了一片忙碌之中。尽管此次捕倭的船只和军队都调集了好些时日,但为了避免泄露风声,上下人等很是费了苦心。好在刘家港素来就是宝船停泊休整之地,因此只要宝船下西洋回来,这里就会停泊数以百计的船,几十艘船趁夜扬帆出港实在是不甚起眼,只有镇海卫负责调兵的指挥使和几个千户方才知道其中玄虚。

那边刘家港几十艘船趁夜徐徐驶出的时候,这边宝山所亦是在调兵遣将。尽管那位李千户正在趁夜招待贵客,但听说了了望台上巡守军士的奏报,他却不敢怠慢,赶紧召集麾下士卒,结果倒是得了那位一直漫不经心的贵客几句赞赏。此时临出发前,他仍是扫了一眼那位披着黑色大氅地贵客,直到对方点点头方才清了清嗓子。

虽说同样是千户,他这种地方卫所的地头蛇怎么比得上人家的宿卫出身,怎么比得上人家勋贵子弟的身分?于是,面对还算齐齐整整的人员,他便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倭寇好些年都不敢来犯境了,这次既然来了,就不要放走一个!”

突如其来的倭寇让松江府沿海的好几个村子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惊惶之中,为了打鱼方便,他们都是在海塘边上结村而居,然而今天却遭了灭顶之灾。相比县里那些砖瓦房,他们那些破烂的木头屋子根本挡不住穷凶极恶的倭寇,血肉之躯更是挡不住那闪亮的钢刀。即便如此,眼看没了活路,仍然有好些村民拿起了家里的锄头钉耙镰刀奋力抗争,但更多的地方却是一边倒的杀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血腥。

正当一个嗷嗷直叫杀得性起的倭寇凌空一刀朝一个老汉劈下的时候,就只听嗖的一声,也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冷箭,恰中他的后背上。眼看那狞恶的倭寇一头栽倒在地,尽管那老汉被那砍偏的一刀在肩膀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却仍是往箭来的方向望去。看见黑夜中那黑压压的一群军士提刀冲了上来,他竟是一下子瘫软在地,脑袋一片空白。

几个浑身沾满鲜血的倭寇一回头看见有明军出现,顿时大声嚷嚷了起来,又张牙舞爪地举刀迎战。为首的一个矮个汉子最是凶悍,眼看五个人朝自己包抄过来,他仍是一声厉喝,手中的长刀化作一道雪亮的刀光,径直朝最前头的那人劈去。眼看这一刀的去势足以将那军士劈成两半,却只听叮地一声,斜里竟是恰恰一刀挑在了他的刀锋上,紧跟着,他就感到小腹上传来了一股巨力,竟是给硬生生踢飞了出去。

“杀!”

那五个军士被刚刚那匹练似的一刀给吓得一哆嗦,直到听见那身穿黑色大氅的军官暴喝一声,这才恍然大悟。再看看满地都是死状凄惨的尸体,他们的眼睛渐渐红了,立刻抛开其他思量扑上去厮杀。很快,从四周加入战阵的明军越来越多,原本还能相持的倭寇见此情形,立刻便祭出了一直以来最强大的法宝——跑。

倭寇素来就没有什么组织性,这一跑自然是四面逃窜。即使刚刚赶到的明军是他们人数的数倍,但包围圈原本就颇有些松散,尽管奋力截杀,仍是给跑掉了数人。几个被眼前惨状深深刺激了的军士提起刀就想追,却给为首的军官喝令停了下来。

“先不要去追逃掉的那几个,留下十个人在这里镇守,其他的跟我赶去上海县!”

数百兵卒在这个军官的带领下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劫后余生的村民无不是面面相觑。看见那十个军士正在挨个检查倭寇的尸体,时不时补上一刀,他们就在一边默默包扎伤口清运尸体和伤员,直到夜色中又亮起了无数火光。刚刚恢复过来的他们顿时大惊失色,好在留守的军士很快都聚集了起来,而那个疾驰而来的人赫然是一身大明军官打扮,直到这时候,村民们方才松了一口气。

“咦,那些倭寇来过这儿?”

一个留守军士按了按刀把上前行礼,随即站起身朗声道:“启禀千户大人,咱们宝山所刚刚在这儿打跑了一群倭寇!”

马上那个千户听到这话,顿时破口大骂道:“他娘的,这一路竟是只撵到了你们宝山所这帮家伙的尾巴……大伙儿提起精神,别让宝山所把功劳全都占了!看到眼前这情形没有,那帮狗娘养的倭寇杀了那么多人,咱们吴淞江所若是不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那怎么对得起咱们的良心!弟兄们,给我冲,撵上去杀他们个干净!”

还按着腰刀的汉子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只见面前的骏马忽然发出了一声嘶鸣,随即撒欢似的奔了出去。而后头百十个手拿火把的军士亦是齐声怒吼了一个杀字,紧跟在马后头迈步疾奔。不消一会儿,这支杀气腾腾的人马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同一时刻,张越正面对平生头一次生死考验。他和守城营百多号人守着的是上海县东南的一条大路。虽然还有其他各条小道,但这当口自然不可能分兵。他的猜测并没有错,也不知道是在路上分散了还是遇上官兵堵截,第一波抵达的倭寇并不算多,总共只有十几个人。而就是这么区区十几个人,却造成了相当大的麻烦。

毕竟是太平盛世,尽管守城营的军士们在重赏之下爆发出了远远高于平日的战斗力,但仍是及不上那些豁出去的亡命之徒,更何况其中不少人都是没见过血的。好在是以多打少,又有几个大嗓门的一口一个杀字给自己鼓劲,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那十几个倭寇终于成了地上的死尸。然而,守城营却死了八个人,其余的人也几乎个个身上血迹斑斑,甚至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第一波十几个倭寇,第二波也是十几个,第三波又是十几个……当地上的尸体日渐增多时,能够站着的守城营军士却也是越来越少,哪怕是深知自己的用处就是站在这儿寸步不退,而不是贸贸然上前拔剑拼杀的张越,也不得不拿出了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和武力。

叮——

勉力挑开那把当头劈下的长刀,张越却在底下悄无声息地踢出了一脚。虽说剧战之下他已经使不出什么力气,但这传自张超的临门一脚还是成功地把那个哇哇直叫的倭寇踢翻在地。然而,刚刚右臂被划拉了一刀的他却已经没力气上前补上一剑,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一骨碌就要爬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敏捷的人影却忽然间从背后给了那家伙一刀。

胡七已经是满头满脸的鲜血,别人都是几个人对付一个,而他区区一个人,几次三番下来,手上却已经至少收拾了四五条倭寇的性命。他勉强朝张越笑了笑,然而,当抬眼看见远处那无数晃动着的火光时,即使是彪悍如他,一颗心亦是沉进了无底深渊。

东边已经渐渐露出了一丝金色的微光,这漫长的一夜总算是快要过去了。若是来的还是倭寇,他们真的能看见早晨初升的太阳?

“援兵……援兵来了!”

听到这咋呼呼的一声嚷嚷,张越的脸上顿时一僵,等看清远方的旗帜和军队时,他只觉得捏不住手中宝剑,叮当一声任由它掉落在地。幸存的守城营军卒看见那熟悉的服色,在欢呼了一阵子之后,竟是一个个都瘫坐在了地上。

然而,对于张越来说,最大的惊喜却不是援兵,而是带领援兵的人。

“大……大哥?”

尽管苦苦熬了一夜,但张越并不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的眼睛出现问题,因此盯着眼前的人看了许久方才确定自己没看错。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无法相信,关键时刻带人神兵天降的人竟然是张超!

而张超这会儿的惊诧不比张越少:“三弟,怎么你在这里?你不是该当在南京么?”

“你还说我,你也应该在北京,怎么会忽然到这里来打倭寇?”

兄弟俩你眼望我眼,忽然抱了个满怀,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眼尖的张超看见张越右臂一片血红,连忙放开了自己铁钳似的双手,随手从怀中扯出了一条汗巾手忙脚乱地包裹绑扎了一下,这才沉声说:“爹如今正带着船队守在海上,你放心,这些倭寇休想跑掉,宝船上的铳炮可不是吃素的!你当初临走时不是向皇上上过条陈么?皇上此次任命爹爹为巡海捕倭总兵官,都督佥事黄宿为副,下决心要肃清南直隶和浙江沿海一带的倭寇和私港。因为我曾经在金门卫呆过,所以这次就跟过来了。”

第三百三十章 大捷和善后

一夜之间,上海县中百姓的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了一番。直到天亮时分更夫提着铜锣四处敲锣打鼓嚷嚷着倭寇败退杀敌大捷,一夜未眠满心戒备的人们方才松了一口气。民众们顾不上熬得两眼通红,此时一个个打开了门或是下了门板出来。即便此时天还只是蒙蒙亮,但大街上却已经人头攒动,相熟的邻里互相说着话,不熟的人亦在彼此打招呼,甚至连往日里大吵大闹过的冤家对头,在这劫后余生的当口也都忘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勾当。

于是,当听说那些败退的倭寇丢下无数尸体在东南边时,百姓中间顿时炸开了锅,一时间万人空巷,无数百姓都朝那个方向蜂拥而去。到了地头,亲眼目睹过那些身穿奇装异服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被人挪在一堆,数一数足有几十具,又问过那些守在周围的几十个军士,哪怕是极少数心有疑虑的人也真正相信倭寇退了,个个随众大声欢呼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谁打头掷了一块石头过去,不消一会儿就引起了后续者仿效,站在旁边一个小土丘上的张越就只见暴雨一般的石子土块铺天盖地朝那些尸体砸了下去,壮观已极。

“死得好!”

“这帮该死的混蛋!”

“看你们以后还敢来杀人!”

即便张越只是零零碎碎听到了这么些声音,但那股洋溢在所有人中间的喜悦他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此时再看看那些疲惫不堪的守城营军士,他发现不少人都挺直了腰,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头尽是说不出的骄傲和自豪,就连脸上被划了深深一刀的秦百户亦是如此,自然,众多人的脸上还能瞧出些许黯然。而张超当初在金乡卫却看多了这幅情形,此时只是笑呵呵地看着,只是很有一种跑过去和百姓们一块砸石块过瘾的冲动。

“张千户,张知县来了!”

直到听见这么个声音,张超方才转过身来,随手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浮灰。厮见之后,他打量了一番张守约,这才点点头道:“这一次倭寇攻松江府,上海县首当其冲,幸好你这个知县应对得当,力保满城百姓不失。虽说沿海几个村子颇有损伤,但总算是没成大害。接下来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张总兵已经带船巡海捕倭扫荡沿海各岛,倭寇很快就没了立足地。”

天子终于派人巡海捕倭了!

这对于张守约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好消息,经过这么一次扫荡,倭寇至少三五年内不会进犯,百姓也能安居乐业,当然,他自己的前程性命都保住了。偷眼看了看张越,他毕竟不敢和锦衣卫中人争功,连忙对张超说:“张千户,这次上海县能得保不失,其实下官并没有什么功劳,全亏了这位锦衣卫的大人来得及时,又指挥若定。”

锦衣卫的大人?张超满脸古怪地瞅了瞅张越,自然不会揭穿他这谎言,少不得满口答应说到时候一并报上去。然而,一旁其他几个军士却看到过这两人当初相见大笑的情形,这会儿看见哥俩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心里顿时暗自犯了嘀咕。直到张守约陪着张越和张超离开,他们才纷纷议论了起来,最后全都决定此事烂在肚子里。

他们守城营这一回也成了百姓心目中的英雄,管其他那些有的没的干吗?况且,张越已经答应回头立刻善加抚恤和赏赉,他们这一趟拼杀好歹没有白费。

听说张守约已经让人到吴巷老街的喜来客栈收拾昨天晚上的残局,张越就三言两语将这位上海知县撵回了县衙,本想拉着张超多说几句话,但最后却还是按着老样子在他的肩膀上重重锤了一下:“大哥,你是军令在身,我是君命在身,有什么话只能等回去之后再说了。总而言之,你自己保重,这上战阵的时候可不要冲得太前头!”

“我一晚上才杀了四五个人,而且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接下来肯定是一路太平,也就是这一次过个手瘾而已!这次随军的监军乃是都知监太监杨庆杨公公,爹担心我呆在船上被人家说闲话,索性就派了我延岸各卫所巡查,谁知道正好撞上了昨晚上有倭寇。”面对张越的重拳,张超完全没事人似的,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眼下去东门外头清理那些尸体,你也去做你的事,有什么事回去之后再说!”

兄弟俩素来感情极好,此时两人默契地伸出巴掌,重重一拍之后就头也不回地分道扬镳。和胡七以及那个娃娃脸护卫田方会合之后,张越立刻上马朝吴巷老街的方向驰去。这一路上,他不知道遇见了多少拨欢呼雀跃的人群,甚至还有人家拿出为了过年而预备的爆竹,那噼里啪啦的嘈杂声音中流露出无穷无尽的喜悦。

眼看到了吴巷老街,他却发现这条街上竟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骑马根本就挤不进去。直到他随便找了个路人问了一句,这才知道上这里的人都是冲着那些“倭寇”的尸体来的。尽管他知道自己杀的那些人多半不是真正的倭寇,但见着人人都是义愤填膺,他自然不好解释什么,只能绕道走另一条小巷的后门。

正在大堂里头忙活的范狗儿瞥见后门有人影晃动,立刻直起腰警惕地望了过去,可一看清人,他那红润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下来。眼见张越大步走了进来,他几次张了张口,但话到嘴边硬是没法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张越径直去了小跨院,不一会儿工夫又满面阴霾地从里头出来。

“我的人呢?”

“公……公子,早……早上这……这儿有……尸……尸体的消息传……传开了……”

范狗儿越急,说话就越是不利索,索性乍着胆子丢下张越到柜台后头倒了一大碗水一口气喝了,旋即方才一溜小跑奔上来,舌头总算是恢复了功能:“老板担心到时候围观的人太多打扰了那三位姑娘,就派人去通知了杨家。后来杨家三姑爷派了车过来接,您的那三个护卫就护送她们去杨家大院了……噢,那个唯一的活口他们也带走了。那位姓马的商人说是和杨家旧识,也带着人跟了过去,王公子却结帐走了。”

张越闻言皱了皱眉,可看见门口围着的人确实有些多得不像话,又感到各种嘈杂的声音直往耳朵里灌,他方才释然。毕竟,这时候的杨家大院应当比这里清静安全。得知老板褚云正在门口敷衍那些想要进来瞻仰一下昨夜打斗现场的民众,他随手解下腰中一个满是宝钞和银角子的钱袋,也懒得去数多少,一股脑儿递给了范狗儿。

“告诉你家老板,就说这回我住在这里险些连累他,替我说声谢谢。”

范狗儿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钱袋,直到张越带着人离去方才反应过来,想了想便从里头摸了个银角子揣在腰带里,又一溜烟跑到前头。他也顾不得老板正在唾沫星子乱飞地说着昨天晚上的那场精彩搏杀,凑上前去就把张越那番话说了,旋即把钱袋递了过去。

即便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褚云,也没想到这回竟然遇上了这么一位讲道理通人情的贵人,接过那钱袋竟是有些双手发抖。众目睽睽之下,他解开袋口往里头瞅了瞅,看到里头好些银角子,还有卷在一起的宝钞,心情更是激荡,索性把刚刚从差役们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又宣扬了出去,把张越这一行人吹嘘得好似天兵天将一般。

而这些自然不是张越如今在乎的事,虽说许诺了那些赏钱,但官府无疑是拿不出来的,所以他原本就打算上一趟杨家——须知海上私商本就是商盗一体,他如今极其怀疑杨家老二是否与其中有涉。这一场灾难险些波及全城,他怎么也得向杨家讨一个交待。

一阵风似的来到杨家大宅之后,得知灵犀琥珀和秋痕此时都在竹苑的西厢房,他立刻加紧步伐匆匆赶了过去。打起门帘一进屋子,他就感到一阵香风扑到了怀中,低头一看正是秋痕。还来不及说话,他就感到两团人影一左一右地靠了上来,顿时怔在了当场,旋即便伸出双手,尽全力揽住了三个人。

守了一夜等了一夜盼了一夜,秋痕的眼睛早已经是肿得不成样子,这会儿咬着嘴唇抬起头,她便一字一句地说:“琥珀一晚上也不知道写了多少个福字,灵犀姐姐许下了吃长斋的愿,我那时候只恨自己不是男人……少爷,您总算是回来了!”

见平日沉静稳重的灵犀满面欢喜,见寡言少语的琥珀眼中含泪,再听到秋痕这么一句话,张越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是喉头哽咽一句都说不出来,面前的三张容颜渐渐化作了父母亲人,化作了妻子杜绾,化作了无数关心自己的人。那时候平生头一次拿剑杀人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多害怕,但此时此刻却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惊惧。

生死……货真价实只是一瞬间而已。

半个时辰后,他包扎好了伤口,又把三女都赶去了睡觉,旋即方才轻手轻脚地出了西厢房,却看到方青正和方锐站在寒风中等他。虽说这两个人全都姓方,但却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因此看到这种组合,他不禁皱了皱眉。

见着张越出来,方锐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方才微笑道:“果然你是好人有好报福大命大,遇上这种事情也能逢凶化吉,和我这种时刻走霉运的人果然不同。我只想提醒你一声,小心一些,你惹上的人已经太多了,要不是我背后的那位还对你有幻想,我也没法阻止杨家老二那个蠢货派人对付你。他手底下那些人一掺和进来,你这次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这一次的事头出在宁波府,如果我没猜错,就连倭寇只怕也是别人故意引来的。至于以后我那位主人和杨家的生意,只不过是从走私变成名正言顺的贸易,我只管钱,倒不在乎以后是杨家谁出面管,随你怎么清理杨家。我之后就要去宁波,你要是想拿我也容易得很。”

看着方锐躬身一揖后飘然离去,张越沉默良久,随即方才对方青说道:“这一次虽说算得上大捷,但守城营损失惨重,而且海边那些村子更是伤亡不小。我已经让张知县上书请筑城墙,一个县百多年来没有城墙,这种情形不能继续下去了。杨家既然是松江府大族,除了在抚恤和赏赉上头出力之外,在筑城上头也该做个表率。这不是商量,你应该明白!”

方青虽说和张越打过多次交道,深知这位看似温文和煦的少年新贵绝非能够轻易打动的人,但此时面对那双冷冷的眼睛,一时之间竟是颇有些惊悸。刚刚方锐说的那席话他都听在耳中,其中透露出来的信息足以让他惊惧甚至于惊骇。朝廷对于私商的处置素来极其严酷,若是巡海捕倭的时候抓到走私的船只,满船上下都要处死,更何况他的二舅哥还很有可能通倭?而即便不抓着这种大罪名,要对付地方上的富民也实在是太容易了。

单单这三年间,为了避免被作为富户而迁移到北京,岳父上下打点花了多少钱?

想到这里,他连忙收起了最初的那一丝侥幸之心,躬身答应道:“大人只要给一个章程,杨家上下必定照办。”

“很好。”张越并不意外方青的回答,当下就伸出了三根手指,“第一,杨家组织上海县内的大户,以义助的名义捐助官府银两,抚恤此次杀倭时死伤的将士。守城营中的死难者每人抚恤百两纹银,伤者五十两,若是重伤以后不能为军者,你们为他们安排下半生的营生。第二,杨家之前可以做错事,但之后决不能再错,你那岳父该清理门户了,必须让你那位二妻兄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第三,等朝廷批复之后,捐粟捐钱,立刻筑城。”

第三百三十一章 婆媳温情相依,杜绾善意留人

“分明都是在南京,整天却照不着面,这孩子也不知道通融一些,只记着公事!”

坐在炕上,孙氏瞅一眼满地乱走的小女儿,面上满是笑容,口中却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声。尽管如今已经和当年困窘的光景不一样,但她仍是坚持每年入冬都要亲自做儿女身上的衣服。随手将手上那件未完成的绸布衫子放进了身后的小藤箱,她便站起身来走到杜绾身边,见她正在认认真真地缝着袖口,额头上甚至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面上顿时露出了一丝笑容。

“绾儿,你这针线手艺可是大有长进呢!”她一面说一面挨着杜绾坐下,见她放下手中针线看着自己,她便爱怜地递过了一块帕子,这才嗔道,“虽说别人说作媳妇的得针线好厨艺好管家好,总之竟是要一个全能的人儿,但这些哪比得上你知书达理心思缜密?这些东西略学一学别让人挑出错处就行了,别全副身心都放在这上头。”

闻听此言,杜绾不禁心中一暖:“我明白了,多谢娘。”

“就是这话。”孙氏满意地抓住了杜绾的手,又含笑说,“若是在北京那座大宅门里头,什么规矩进退是最要紧的,但只要咱们家人在的时候,你就不必那么拘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可不像二嫂那种鸡蛋里挑骨头的个性,好容易媳妇熬成婆,自己的媳妇都容不下,还非得让超哥媳妇叫她太太,敢情在外头太太当了不够,在媳妇面前还要摆架子?”

此时此刻,杜绾忍不住莞尔,却是觉得婆婆年纪虽然老大不小,却还有些年轻时候的脾气。能够有一个能将自己当女儿一样疼的婆婆,那自然是她的福气。

“越儿那孩子的脾气我明白,公是公,私是私,做事情顶真得很,小小年纪就老成得很,未免少了趣味,你可得多担待他。如今是腊月了,虽说他不能回来,但你不如去送一趟冬衣,见得着最好,若是见不着,至少也知道他眼下怎么样了。”

面对婆婆拐弯抹角也要赶了自己去看张越的苦心,杜绾怎么也说不出不好两个字——虽说她足不出户,但小五却是收不了心的性子,成天就在南京城乱转,回来的时候常常有一大堆话要说,因此她也听说了两位钦差一位正在养病,一位正在全力督促查账事宜——可那是外人知道的事,按照张越之前那些吩咐,她此时自是能猜到丈夫很可能不在南京。

可这话怎么能对满心惦记儿子的婆婆明说?

于是,她只好眼睁睁看着孙氏拿出一个松花色绸里秋香色绫面子的包袱,命珍珠往里头包上了两件冬衣,又拿出另一个包袱往里头塞其他各式各样的零碎东西,等到上马车时,两个包袱之外竟然还多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小藤箱,让她着实哭笑不得。

这天小五不曾出去,自然是陪着出门。此时坐在马车上,她盯着杜绾直瞧,笑得如同一只狡黠的小狸猫:“小姐,先头北京不是来信说英国公夫人中年得子全家欢喜么,虽说你和姑爷成亲就三个月,可我看太太成日里唠叨姑爷在南京却见不着,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肯定是想早些抱个孙子!”

杜绾正在寻思张越这时候是直接奔了宁波还是去了其他地方,冷不丁听见小五这么一席话,她顿时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尽知道混说,看我回去不好好教训你!成天惦记这些有的没的,要给你找人家却不乐意!虽说老太太的信上说得平淡,但英国公夫人小四十了,这回生产九死一生都是轻的……你难道不记得,老太太还让太太帮忙寻访好大夫?”

小五只跟着杜绾见过一次王夫人,那时候只觉得端庄典雅,并没有多深刻的印象,但听到杜绾提及她这九死一生的生产,那脸色渐渐就白了,忍不住就拉了拉杜绾的袖子。

“既然这么凶险,那小姐你以后可千万别生孩子!”

面对这个时而精灵古怪时而迷迷糊糊的小家伙,杜绾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轻轻伸指弹了弹她的额头。由于户部街到马府街距离颇长,马车这一路少不得颠簸,心里有事的她也懒得多说话,等到觉察到的时候,却发现小五的脑袋已经搁在了自己的肩头,竟是睡得正香。情知如今天冷,她不由得暗自摇头,只得拿起旁边一件披风轻轻盖在了小五的身上。

约摸小半个时辰,马车才在那钦差行辕前头停下。小五被停车的声音陡然惊醒,这会儿正半梦半醒地揉着眼睛,而杜绾则是吩咐车夫上前去交涉。不多时,那车夫便转了回来,站在车辕旁边说道:“少奶奶,门前卫士进去通报了。”

刚刚来的一路上,杜绾一直都在透过窗帘缝隙往外瞧,发现这里虽说远不是南京城的繁华处所,各条小巷中却都有些各式各样的小贩,心里忍不住有所思量。此时听见那车夫的禀报,她便安之若素地坐在车内等候,同时思量着这其中的关节。

很快,她就听到车外传来了一个爽朗的声音:“可是弟妹来了么?我是房陵,和元节乃是至交好友。这几日因为正在查帐,他忙得脚不沾地,火气大得很,那模样也不好来见你。若是弟妹信得过我,有什么东西就让我转交吧。”

虽说杜绾记得张越下江南时确实带着房陵,也知道两人交情深厚,房陵甚至还在昔日上杜家迎亲的几个人中,但她仍是觉着按照张越的形容,此人不该如眼下这般张扬,更不会咋呼呼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样的话,须知那大门前头可还有外人。

“房大哥说笑了,我怎么会信不过你?你且稍等,我让人把东西送下来。”

因此,笑着应了一句,她便嘱咐身旁的小五将包袱东西一起拿下去,少不得又是一番客套。等房陵告辞往回走,小五上了车,她又细细思量了一番,心中已然完全断定。果然,张越并不如外界流传那样正呆在这座钦差行辕之中查帐,否则也不用房陵出来装样子。而小五看见杜绾在那里自顾自地皱眉,索性挑开了窗帘往外头瞧,心中颇有些气闷。

那个家伙,做什么事情偏还装模作样卖什么关子!

想到杜绾这些天一直都闷在家里,她索性把头探出去对车夫吩咐了一声,于是,马车便改道往几条热闹繁华的大街走。趁着杜绾一回神,她便拉着自家小姐对临街的铺面说说笑笑插科打诨,那叽叽喳喳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冲淡了车厢中凝重的味道。

“那是澄心堂,专卖笔墨纸砚的,小姐不如买些回去练练字?”

“那是千味斋,卖的糕点果子是有名的,带上一盒子回去给太太吧?”

“我知道小姐不爱那些胭脂水粉,可这里头的干花之类倒是不错。小姐,等开春了咱们也到花园里头,自己摘了新鲜的花淘制些好用的东西如何,以后也好送人呢!”

“咦,小姐你看,那个老头……那个老头不是冯大夫么?”

杜绾被小五东一句西一句拉扯得应接不暇,但也只是在千味斋前停车让车夫去买了一盒点心。然而,当听到那句异常突兀的话时,她却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也顾不得这是大街上,她立时把头探出车帘,顺着小五的手指望了过去。

那儿恰恰是一处药堂,门口簇拥了好些人,中间两三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正围着一个老者,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看上去仿佛起了冲突。这大冬天里,那老者穿着一身宽大的灰布衣裳,脸上的皱纹竟是比从前看到的更多更深,只有那招牌式的死硬脾气一模一样。

“哼,拿十年山参冒充三十年,拿猪皮阿胶冒充驴皮阿胶,竟是连燕窝也是假的,这还算哪门子药堂,干脆当坑人堂得了!”

“死老头,你再敢胡说八道,咱们就送你去官府!咱们的药得送去好些达官显贵的府上,人人都说一个好字,偏你满口胡言!什么大夫,我看你就是讹诈的!”

瞧见那几个伙计就要伸手打人,杜绾担心冯远茗那单薄的身子,一面命车夫把车赶上前去,一面急中生智地对小五吩咐了几句。小五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连忙纵身一跃跳下马车,疾步上前高声嚷嚷道:“冯大夫,你怎么在这儿,让我和小姐好一阵找!您可是大名鼎鼎的大夫,偏老爱穿着那一身衣裳四处乱逛,成心寻人开心么?国公府派来接您的人都已经在家里等了,赶紧随我回去吧!”

此时四周围观的人已经不少,小五犹如泥鳅一般从人群中钻了过去,一把拉住了冯远茗那脏兮兮的袖子,随即怒声对那两个伙计喝道:“你不是要去官府么?要打官司,成,咱们国公府接着!要是你动了冯大夫一根手指,以后看应天府哪家贵人还上你这里买药!”

无论是围观的人还是那几个伙计,听到小五一口一个国公府,他们顿时都愣住了。说是说大话骗人,偏生这个忽然出现的少女身穿玉色丝绢对襟袄,下头是密合色挑线裙子,外头还罩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鸦青酡绒披风,显然是出自富贵人家。偏生这样还自称上头有小姐,看热闹的众人担心惹祸,很快一哄而散。而那几个伙计尽管深有不忿,但仍是被国公府这三个字所慑,只得丢下冯远茗悻悻地回到了药堂继续做生意。

冯远茗愣愣地由着小五扶着自己胳膊往前走,想起她刚才空口说白话亦是理直气壮,他忍不住想起了当初住在孟家时小丫头亦是如此随性子。等到转过接口来到一辆青幔云头马车前,看到杜绾亲自跳下车来为他挑开车帘,他更是百感交集,却摇了摇头不肯上车。

“杜姑娘,多谢你替我解围,但我本就是该死的人,以后也不会行医了,你不用管我。”

见冯远茗脸上暮气沉沉,和昔日那种精神大相径庭,杜绾不禁有些黯然。见冯远茗甩了甩手想要挣脱开来,小五却丝毫不松手,她便真心诚意地说:“冯大夫,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之前并不是你不够尽心竭力,也不是你医术高明,吴夫人能够见孟大人最后一面,难道不是你的功劳?就是敏妹妹,也必定一直对您感激不尽。刚刚不过是随便编了一个借口,我只是想接你过去,换一身衣服吃一顿饭,以后你要上哪里去都随你,如何?”

尽管从来就是死硬执拗的性子,但人家都说了这样的话,冯远茗只好深深叹了一口气,由着小五将自己扶上了马车,随即再也没有吭声。小五当仁不让地扶着他坐在了那个铺了锦褥的位子上,瞧见他身上衣裳穿得单薄,索性又解下身上披风盖在了他的膝盖上,这才下了车。不多时,雇的另外一辆马车也来了,杜绾便带小五坐了上去。

一路回到了户部街的张家大院,杜绾吩咐了两个妥当小厮将冯远茗安置在国公府的西院,又让人去预备衣服换洗,自己则是带着小五去见孙氏,原原本本地将今天这一趟去马府街钦差行辕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才提到了冯远茗,说是预备留他几日。

“等等,你说这是个大夫,还是医术高明的大夫?”孙氏眼睛大亮,连忙拉住杜绾的手笑道,“这不是巧了么?英国公夫人如今愁的就是小哥儿身体孱弱,若是能有这样一个名医瞧一瞧开方子调养,那岂不是正好?先头孟家太太的病毕竟怪不得他,他的医术那么高明,浪费了岂不是可惜?再说了,诊金上头英国公府自然不会吝啬。”

杜绾一早就想到了这一层,但那时便觉得不妥,此刻也是直摇头。见孙氏满脸纳闷,她这才低声解释说:“娘,冯大夫的脾气古怪得很,当初也只是一时赌气方才答应了救治孟家太太。因着敏妹妹对他犹如家里长辈似的,他方才更加尽力,所以如今才会这个样子。他离开时,孟家人必然有重金赠他,可他如今不但落魄,还说今后不再行医,我觉着他是真的心灰意冷。我多留他几日只是想让小五给排解排解,她一向活泼爱说话,兴许能开了他的心结。他那一身医术,若真的从此搁置就可惜了。英国公府的事不如缓一缓,再看看机缘。”

孙氏乃是直爽性子,细细一琢磨也就撂开了手,只吩咐一切让杜绾看着办。但等到媳妇退下,她仍然叹了一口气。英国公夫妇对张越和他们照顾良多,这件事若是能帮上忙,她心里的歉疚也能少些。但媳妇的言下之意也没错,总不能不顾别人的心情,硬逼着人给自己还人情不是?

第三百三十二章 各逞心机

宁波市舶司盛于元朝,到了明初洪武帝的那会儿却废了市舶司,原本繁华昌盛的地方一下子变得冷清了下来,直到永乐初年再开市舶司,朝贡使一拨接着一拨,榷场博买吸引了无数商人和民众,这才渐渐恢复了从前欣欣向荣的景象。

市舶司所在的码头和榷场在城东一个荒僻去处,但随着朝廷为了迎接朝贡使而兴建了不少房屋馆舍,周围的大街小巷也渐渐沾了光。酒楼饭庄和各色店铺犹如雨后春笋一般拔地而起,典当行之类的也是开了好几家。每当各国朝贡使抵达的时候,无数店铺就会陡然之间挤得爆满,甚至连无数贫民都会到榷场周围碰运气。然而,如今虽说真腊和满刺加两国的朝贡使刚刚抵达,但人们的话题却在另一件大事上。

“烧了十一艘船,歼敌三百二十一人,活捉了两百三十二人!”

“谁能想到,皇上竟是派了巡海捕倭的总兵带兵下来,岸上的几个千户所都出动了!从前只听到过倭寇又杀了多少多少人,可很少听说过这样的大胜!”

“还大胜呢,要不是那些上海县守城营的弟兄们足足守了一晚上,几乎拼光了一小半的人,那天晚上城里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没命!幸好那位张知县临危不惧,捕快差役竟是全都派出去了,这才勉强维持了下来!”

“你们知道什么!要不是那天晚上正好有一位锦衣卫的大人物在城里,到了县衙发号施令,然后又亲自坐镇东南边截击倭寇,后来援军来得及时,这会儿上海县早就完了!”

靠近榷场的醉乡楼乃是这附近最好的酒楼之一,此时二楼一桌桌的客人就有好些都在热议着这样一个问题,同时关心着这开海禁是否会无疾而终。就是这么几天,风声就有些变化,说是如今尚未正式开海禁,倭寇便肆虐沿海,若是开海禁则更了不得。这无疑让消息灵通的商人们忧心忡忡,一想到才露头的财路就会断去,有些人的声音便忍不住大了起来。

临窗的一张桌子旁此时也正坐着三个客人,瞧上去年纪最小的张越稳稳当当居中而坐,马钦久则是满脸局促,纵使喝酒吃菜也都是小心翼翼。忝陪末座的方青虽然心中有事,但他毕竟和张越打过的交道更多些,面色还算从容。

虽说王全彬那天天亮苏醒过来之后就气急败坏地带着人走了,但马钦久在思量再三之后还是留了下来。即便他这个商人这年头地位不高,可他还不至于被人骂作狗东西还无动于衷,思来想去就想试着能否在张越身上打开突破口。等到出发时看到杨家的女婿方青也跟了来,他更是感到自己的选择没错。这会儿他说话极其小心,眼睛一直都在瞥看对方脸色。

“张公子,这宁波府我来过好几回,榷场这边热闹归热闹,却少几分雅致。话说回来,对面那座天香阁比咱们所在的醉乡楼更高一个档次,那里头有一道螺肉做得极其鲜美,我原本还想请您尝尝鲜,只今天居然闭门不做生意,真是奇怪得很。”

张越此时漫不经心地看着楼下,心里却想着之前和张超会面之后的情形。由于几十艘海船骤然之间截断了倭寇的退路,利用铳炮和坚实的船体硬生生将那些倭船逼到了沿海浅滩位置,接下来自然便是派人凿船烧船,完全是一边倒的战斗。等到有倭寇从岸上数个卫所千多人的围剿下逃到海边预备上船,看到的却是那一条条船燃起大火葬身大海的情景,恰是给带人烧船的卫所精兵抓了个正着。

如果没有百姓和守城营军士死伤上百的前提,这勉强能说是一场大胜,但最可虑的却是如今有人借着此事叫嚣倭寇乃是因开海禁而来。须知历史上嘉靖年间几乎关闭所有市舶司实行更加严厉的海禁,就是因为有人提出是市舶司引来了倭寇,结果反而使得那段时间倭寇横行沿海大乱。这不单单是因噎废食,而是因噎绝食以至于全身溃烂了!

当初他临走前曾经对皇帝提出可派大军沿海捕倭扫除后患,却没想到朱棣居然这么快就派了都督佥事张攸为总兵官,以都督佥事黄宿为副总兵官,带领镇海卫五千人从刘家港巡海捕倭。也幸亏有船队截断倭寇后路,将那几个岛上的补给基地和海盗连根拔起,这却是更让人欣喜的收获了。只是这次扫荡的消息传开之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心中打鼓。

方锐的提醒张越可以半信半疑,但他从活捉的那个俘虏口中却又问出了不少消息,于是只能马不停蹄赶到了宁波。带上方青是因为这位杨家女婿的身份极其好用,而且他既然敲了杨家一大笔,自然少不得要有些补偿。至于马钦久则仕来过这里多次,地头精熟。而王全彬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他着实没有放在心上,走了也就走了。

“这里的酒菜也还算不错,只是吃顿便饭而已,倒不必拘泥地方。”

马钦久连忙点头称是,借喝酒定了定神,便在心里打点着接下来该说的正事。随眼一瞥窗外,他忽然瞧见一行人前呼后拥地往这边来,居中的马车挂着金饰银螭绣带,外头套着五彩锦绣车围子,极为富丽堂皇。好容易等到马车停下,那车上下来了人,他定睛细细一瞧,顿时又惊又喜,忙站起身对张越说:“张公子,那就是提督宁波市舶司的汪公公!”

张越并不想那么早和镇守太监汪大荣碰面,便只是从栏杆缝隙瞥了一眼,看清楚跟在汪大荣后头从马车上又下来的几个人,他一眼就认出了陆丰和程九,顿时暗自皱了皱眉头,而在张越右手边的方青也在同一时间认出了陆丰。细心的他更瞥见了张越的细微表情变化,不禁在心里思量了起来。毕竟,先头的事情他也是有份参与。

随马车而来的还有几十名衣衫鲜亮的护卫,此时一大半把守住了路两头不让人通过。很快,对面那家天香阁里头便出来一个腆着肚子的中年人,毕恭毕敬地将马车上下来的众人迎了进去。待到那饭庄的大门关上,一群护卫方才呼啦啦地守在了门口,一幅防备森严的架势。眼看这般情形,这边二楼的酒客们就议论开了。

“那是什么人,竟然能和汪公公同车?而且还为了这事特地封了天香阁?”

“孤陋寡闻了不是?汪公公已经接待这一位好几天了,之前是亲自用马车从一家客栈里头把人接到府里头去住!听市舶司里头那些家伙说,这可是要紧人物!”

“要紧人物?看那面白无须的模样,别是来抢汪公公位子的小公公吧!”

话音刚落,酒客们顿时哄笑了一声,但却不敢说什么再深一层的话,各自喝酒吃菜不提。而张越想起之前陆丰提起这汪大荣便咬牙切齿的模样,忍不住冷冷一笑。果然,陆丰那家伙就是如此的性子,只要别人能够伏低做小付出足够的代价,这什么仇恨都得往一边站。

马钦久原本上宁波府就是想看看能否走通这位汪公公的关节,此时看到人近在咫尺,不禁有些心痒,因此便有意对方青说:“方公子,这位汪公公提督宁波市舶司也已经有不少时日了。此次若是开海禁,他这个提督市舶司更是莫大的肥缺。你这次过来想必是代表杨家,可有什么打算么?”

方青情知张越就是冲着那位提督市舶司来的,那汪公公的提督太监之位坐得稳不稳还未必可知,此时便故作漫不经心地摇摇头说:“我不过是跟来看看热闹,哪有什么打算!”

而在和张越等人相隔较远的角落处,赫然摆着一具屏风。屏风后头的一张桌子上,一男一女正相对而坐,男的频频从屏风的缝隙注视着临窗的张越,那女的却是一门心思观察面前的男人,两人谁也没注意桌上丰盛的酒菜。良久,男子方才收回了目光,随即哂然笑道:“范姑娘一味盯着我瞧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打算在这个地方大开杀戒,毕竟那一位可算得上是你的仇人。只不过,我似乎听说岳公子你已经叛出了白莲教,就是江南这儿也有针对你的格杀令。”

“仇人……我的仇人多了。”岳长天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随即抬眼看了看面前巧笑嫣然的女人,“虽说白莲教本就是我的踏板,但无缘无故被人坏了好事,心中总是不那么舒服,但我这个人做事向来有分寸。范姑娘,既然如今咱们都是公主的人,你也不用试我。我想,对于当年我背后的人,你也心中有数,是不是?”

范兮妍闻言一滞,也不敢再耍嘴皮子功夫。那一次岳长天不曾明说,范通亦是讳莫如深,但她仍是隐隐之中猜了出来。由于担心自己在这边的任务完成了之后,永平公主不放过她,她便把这一点隐了下来。谁曾料想,时隔两年,岳长天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公主的特使!

莫非,永平公主和汉王原本就是一线?

岳长天见范兮妍脸色数变,当下就正色道:“公主觉得范通此人如今控制起来越来越难了,所以让你用个法子,让张越除掉他,公主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接替的人选。如今汪大荣已经和陆丰勾搭上了,范通必定是忧心如焚。你眼下回去告诉他张越来了,他必定会赶来这里相见。你赶紧回去,我会在这儿帮忙看着,若是他们走,我也会拖延一下。”

尽管岳长天说得郑重,但范兮妍仍有些不信。直到对方递过了一张字条,她往上头扫了一眼,这才信了八分,当下就站起身来。临走之前,她却仍是看了岳长天一眼,似笑非笑地撂下了一句话:“不论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使命,我都想说一句,凡事且留一条后路。”

汪大荣如今根本顾不上别人怎么想,他的全副心思都在陆丰身上。他并不是当初的燕王府旧人,能得到提督宁波市舶司这么一个肥缺,全都靠的是攀上了司礼监太监黄俨这棵大树,每年市舶司出息的三成他都是孝敬了这一头,其他的上下打点一番,最后到了手中的钱已经所剩无几。若是长长久久坐着这个位子也就罢了,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此时殷勤地劝了几杯酒,想起这几日始终不曾磨一个准信下来,趁着酒酣之际,他少不得再次磨动嘴皮子:“陆公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如今在宫里信得过的人只怕不多吧,否则别的人不带,干什么非得带程九这么个身家清白的小猴儿出来,而且还大张旗鼓在外头招人手?黄公公他们几个都老了,今后就看您的了,您难道就一点都不想收人心?”

这几天该试探的该扯皮的他都已经说够了,此时他索性把心一横,也不看陆丰那一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直截了当地说:“咱家知道以前有眼不识泰山得罪过您,您以后就是大红大紫的人,若是肯抬抬手,别人必定都说陆公公您心胸宽广,这投奔您的人可不是得更多?再说,市舶司这个地方,新官到任至少有大半年不得上手,也没什么收益。咱家是干惯的人,别的不说,每年就能孝敬您这个数!”

一连数日收钱收得手软,好话听得耳软,陆丰原本已经打算设法撤了汪大荣的差,留人家一条活路,但听了这赤裸裸的表态,再看看那一个巴掌翻了两番的手势,他原本坚定的心思渐渐有些动摇了。就在他皱眉沉吟的时候,就只见汪大荣又忽然将一张纸放在了桌上。

“陆公公,咱家知道您到宁波府之后就和本地大族严家当家的见过面。这严家乃是江南世家,一向想往北扩张,若是有了公公帮助自然是如虎添翼。听说他们还立了契约,送给公公所有产业的一成?咱家设法把留在严家手中的那张纸取了个摹本……啧啧,您可知道这是上了贼船?严家最大的产业不是田地也不是铺子,而是海上的船。他们可是本地最大的走私头头,而且背后的那位恰恰是富阳侯!”

眼见陆丰那脸色陡然之间僵住了,汪大荣这才感到自己好不容易占据了上风,遂嘿嘿笑道:“富阳侯李茂芳乃是永平公主嫡子,这身份自然尊贵。只不过据我所知,这一位可不是皇太子殿下的人,而仿佛是和那位殿下有所牵连。若是让人知道陆公公您和这一位支持的严家勾勾搭搭……”

听到这儿,陆丰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后,见程九根本掩不住惊惧的表情,而那个仿佛木头一般的小个子梁铭依旧纹丝不动,眼神却仿佛有些冷,他不禁生出了让这个武艺高强的家伙杀人灭口的主意,直到看见汪大荣面露狡黠方才警醒了过来——这个该死的家伙这些天一直都在麻痹自己,想必还有后手!

想到这里,他便故作漫不经心地嗤笑了一声:“原来老汪你是有了这样的准备,难怪前些天和咱家兜来转去,倒是真真好算计!咱家虽说收了严家那字据,转手送了奉承别人也未必可知,哪怕是交给了皇上,皇上也想必能体谅咱家深入虎穴微服私访的心思,即便怪罪也只是轻的。你不要以为咱家这些天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比如说松江府的倭寇是怎么来的,咱家的心里可是有数!”

汪大荣本以为已经拿凭据挤兑住了陆丰,听到前头那席话,他心中不由一紧,到末了方才轻松了下来:“陆公公想必知道咱家是司礼监黄公公的人,黄公公最交好的乃是赵王殿下,咱家每年孝敬殿下的东西也不计其数,所以这倭寇哪里来的可是和我无关,倒是富阳侯兴许知道一二。要是陆公公想要将此事一查到底建一个大功勋,咱家一定鞍前马后效力!”

“你……”

陆丰一下子捏紧了手中的酒杯,心中恼恨交加。他哪里知道这倭寇究竟是为何而来,不过是想拿话套一套。若是按照汪大荣的意思去找那位富阳侯的麻烦,他就算能招架得住永平公主,又怎么惹得起那位不要命的主儿?

第三百三十三章 强龙不压地头蛇?

宁波市舶司设提举、副提举以及吏目等官,所有官员平日打交道的都是些朝贡的番人,虽要解决各式各样的争端,稍有不慎便是杀头的大罪过,但论好处油水却也是一等一的。提举范通官居从五品,自打永乐元年复市舶司开始就在这儿任职,一步一个脚印稳步上升,其实原本的出身不过是一介监生。他原本应当是整个市舶司的土皇帝,但自从那位奉旨提督市舶司的汪公公来临,他就失去了说一不二的权力。

好在范通毕竟不是饭桶,在最初的饱受压制之后,他还是琢磨出了一些法子。既然天子最信任的是宦官,然后是勋贵,再接着方才是文官,那么他惹不起那阉宦,设法通通路子结交几个贵人总可以吧?于是,原本已经靠边站的范通范大人渐渐地夺回了自己的半边天,在这市舶司中虽说不能和镇守太监汪大荣分庭抗礼,但小日子也渐渐滋润了起来。

然而范通这几天却很烦,说不出的烦,那张脸简直就如同是暴雨前的天空,黑压压的仿佛随时就能电闪雷鸣。从下属到小吏再到杂役管事等等,哪怕是在那些外国番使面前,他那张脸也丝毫没有解冻过。这天气咻咻地回到家里,他一屁股在正房的太师椅上坐下,等了老半天没见人,顿时气急败坏地喝斥了一句。

“人都死哪里去了,兮妍那个丫头人呢!”

好半晌,门外才传来了一个惊慌的声音:“老爷,兮妍姑娘出去了!”

“出去……这个死丫头,成天就知道往外头跑,怎么就脱不了那种乡下脾气!我还指望她给我帮忙,可她除了花我的钱,还知道干什么!快去几个人,赶紧把人给我找回来,半个时辰内要是见不着人,全部家法伺候!”

话音刚落,那门帘就被人高高挑起,随即便进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她顶多不过二八年华,面若圆月唇似丹蔻眼如晨星,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一股精明妖媚的气息来。尽管生得好,但她打扮得却也是富贵喜气,头戴珍珠簪,上着玉色纬罗滚金边对襟小袄,下穿紫销翠纹裙,耳垂上两只小巧玲珑的红宝石坠子熠熠生辉。

“爹你可好生没道理,人家出门去办正事,你却还编排这么一通话来,还说当人家是嫡亲女儿,嫡亲女儿你会这么编排?”她一上来便嗔了一句,旋即便盈盈在范通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因笑道,“这一次皇上悄无声息地派了大军巡海捕倭,听说海上哀鸿遍野呢!那些个平日凶狠绝伦的角色,如今都成了丧家之犬,好些人连视若生命的船都不要了,都溜上了岸来躲避风头……”

“你说够了没有!”

范通原本因为这事而心烦,此时更是觉得那张姣好的脸蛋看着令人生厌,本能地扬起了右手,却最终还是放了下来。说是养女,但这个女子却不是他那些任打任骂的姬妾,他这一巴掌打下去,到头来还是他倒霉。想到这里,只得勉强按捺下了火气。

“汪太监这些天忙着趋奉一个客人,忙得脚不沾地连捞油水都忘了,我估摸着这事情不寻常,所以让人去打听了一下,竟然是那个应该在南京的钦差陆丰,这会儿人家大约正在天香阁宴客。一个太监就已经应付得我手忙脚乱,这下子还来一个更惹不起的。我刚刚是一时气急,但阿妍,哪怕是看在你好歹当了我几年名义上的女儿,别在这当口再添乱了!”

范兮妍嘲弄地看着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嘴角渐渐绽放出了一丝笑容,旋即柔声说:“这当口我知道爹爹心乱,自然不会无缘无故上外头乱跑。好教爹爹得知,这会儿不单单是来了一个你惹不起的,而是来了两个。”她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手势,面上的笑意更深了,“陆公公既然是和那位小张大人一同到的南京,他都来了宁波,那一位怎么可能不来?”

尽管范通早就习惯了范兮妍说话半真半假的习惯,但这会儿闻言仍是倒吸一口凉气,竟是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紧张地问道:“他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