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以前见过的孟贤从来都是说话和颜悦色,此时见他声色俱厉威严毕露,哪里还不知道这位是旧官新上任再次立威。他站在一旁冷冷瞧着,只见那两个军士被这一番话训斥得呆若木鸡,到最后全都垂头丧气地跪了下来。很快,这边的动静就惊动了里头,不消一会儿,一大群服色各异的军官就涌了出来。为首的两人穿大红袍着黑靴,脸上都是讪讪的。

孟贤一看到两人就皮笑肉不笑地说:“王大人,吴大人,咱们这常山护卫的衙门如今气派倒是大得很,竟是连兵部司官也敢拦了!”

左右护卫指挥王舫和吴荣昔日被孟贤压制得久了,自他调走之后便是联手排挤那新任中护卫指挥,闻听孟贤免官丧妻从此之后极可能永无复起之日,却是还额手称庆了一阵子。如今兜来转去孟贤再次回到了原位,当初吊唁也不曾去赙仪也不曾送的两人都心虚得很。此时乍听得这么一说,他们不禁愣了一愣,随即便朝张越看了一眼。

不过是兵部小小一个司官,晾着有什么打紧……等等,这么年轻的兵部司官……仿佛天下只有一个!

两人正惊疑不定的时候,孟贤却大步张越面前,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这常山护卫乃是皇上御赐给赵王殿下的,自是尊皇上圣命,服兵部调度。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但刚刚那两个家伙非但有眼不识泰山,而且口出狂言悖上之语,纵使小张大人肯宽宥,我也不敢宽纵了他们。否则若传扬出去,人都道常山护卫恃宠狂妄!重责八十军棍,小张大人看如何?”

尽管昔日和孟家颇有渊源,但张越却不想搅和到孟贤和同僚争权夺利的勾当里头,当下只是淡淡答道:“这是常山护卫军中事,下官只是兵部武库司员外郎,不敢当孟大人此问。是否该行军法,自然是由军规定。”

左护卫指挥王舫和右护卫指挥吴荣一听到这重杖八十,全都陡然一震,心想孟贤从前仿佛是老掉了牙齿的老虎,如今忽然便是下马威,这岂不是打给他们看的?虽然不知道那两个兵油子究竟说了什么,但王舫还是走上前笑道:“军规中轻慢上官不过是责二十军棍,况且他们也是一时糊涂不认识人……”

“一时糊涂?王大人不妨问问他们俩都说了些什么!”孟贤冷笑一声,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八十军棍,一棍都不许少!如有辗转呼喝,加倍!”

话音刚落,张越就眼见得王舫和吴荣背后那群沉默的军官齐齐折腰下拜,恭称“得令”。再看看那两位瞠目结舌不知所措的左右指挥,他顿时恍然大悟。没想到孟贤人还没有到任,却已经完全掌控了底下的军官,恰是架空了应该与其平起平坐的这两个人。哪怕今天不是他恰逢其会,孟贤明天也会用别的法子慑服王吴二人,端的是好心计。

张越跟着常山护卫的一众军官从大院进入穿堂的时候,行刑却是已经开始,只听噗噗噗大棍子着肉的声音,却是听不到半点惨叫呻吟求饶。军中的军棍虽然不像锦衣卫的廷杖,但论厉害却犹有过之。毕竟,朱棣登基以来鲜少动用廷杖,就是偶尔动用也大多是教训勋贵,多数时候还是手下留情。然而军中有的是悍兵刺头,这军棍的同时更不准辗转翻腾叫喊,否则便要加倍,这自然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而他更敏锐地察觉到,除了王吴二位护卫指挥面色惨白,其他军官竟都是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兴奋,甚至还有人在轻轻舔着嘴唇。

到了里间把正事一说,他就发现王舫和吴荣脸色大变,根本不像是事先三个护卫指挥一同上过奏折的样子。而不等两人有所反应,孟贤就抢在前头说:“眼看天气就要冷了,多亏了皇上体恤,如此在腊月之前还能办好此事。我听说京营和京卫大部分都已经换上了新铳,这一回也该轮到咱们常山护卫了。每百户铳手十人,三护卫一万五千人,应当是一千五百支。其他兵器也颇有折损,从刀牌到弓箭不少都该换了。”

尽管张越曾经听说过明朝的火器质量低劣,但毫无疑问,他在军器局和京营中间跑了大半年,早就丢开了原本那些根深蒂固的印象——诚然,铳身容易炸膛、火药容易受潮、射程近、打不响等等各种因素客观存在,但至少如今明初对于火器却是空前重视,军器局的成品率之高,火器质量之高都是让人难以想象的。倘若真的是一千五百支新火铳发给常山护卫,哪怕是卡住供应火药的源头,但天知道万一会有什么事情?

所幸这都是有前例的,他当下就笑道:“孟大人,除了神机营之外,如今纵使是京卫,配发新铳也并不按照原有的比例。毕竟,从前的洪武旧手铳有些仍然能用,一概换装耗费巨大。所以所有京卫亲军,都是以每卫一百人的标准换。再说,军器局产量总是有限的。”

孟贤皱了皱眉,也不理论,旋即便爽朗地答应了下来,又留下张越商量了众多事宜,其他千户等也各有建言。自始至终,另两位指挥完全被冷落在了一旁,愣是没有说话的机会。到最后,实在无心也无颜留在此地的两人干脆一起寻了个借口离开,而这一回除了张越开口相留,其他人竟是没有任何表示。

出了穿堂,王舫便瞧见了青石地上那刺眼的血迹,不禁更觉恼怒,恨恨地骂道:“孟贤真是欺人太甚!我还以为他吃一堑长一智,谁知道他之前不来竟是装模作样给人看的!”

虽然同是常山护卫指挥,但孟贤是保定侯孟善之子,正儿八经的勋贵之后,两人都知道自己不能及。这会儿吴荣也是紫胀了面皮,恼羞成怒地建议道:“不如咱们去求见赵王殿下,就说他架空咱们俩是居心叵测,让殿下收拾他!”

“老弟,你醒醒吧!他能回来听说就是殿下从中出力……倭寇?天底下哪里来的那么多倭寇!”愤愤不平的王舫瞧见一个抱着文书的军官向自己行礼方才往里头走,不禁又冷笑了一声,“今儿个还有人向咱们行礼,明儿个说不定连个假意恭敬的人都没有!我前几日听到一个消息还没在意,这会儿却想了起来。你知不知道,孟贤把弟弟举荐给了赵王殿下!”

“孟贤还有弟弟,我怎么没听说?”

“那些公侯伯都是勋贵,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如今那位保定侯乃是头一代保定侯的嫡子,可同一辈的庶子却不止孟贤一个,下头还有好几个不成器的。孟贤这次举荐的就是他弟弟孟三……哼,连一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也不知道生母是什么身份!”

两人说话声音并不算高,但抱着文书往三堂去的王瑜自小天赋异禀,耳力极好,竟是听得清楚分明。他今天这一趟是被舅舅高正硬是差过来的,原本就是心里七上八下,此时更觉得高官中间的勾当太过复杂。上了台阶到三堂门口,他就向门口的亲兵说了一声,本以为让人转交即可,谁知道通禀之后,里头竟是吩咐他进去。

他只是瞥了一眼满屋子颜色鲜艳的官服就单膝跪了下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糊里糊涂在人的吩咐下站起身来。无论是千户还是卫镇抚都是往日他只能仰视的顶头上司,他认得别人,别人不认得他,而孟贤这个中护卫指挥他更是头一次接触,自是束手束脚。然而,看清了孟贤左手边坐着的那个人,他不禁呆若木鸡。

这不是妻子金夙的三表哥吗?

刚刚王瑜进来的时候,张越就认出了这个表妹夫。见其举止拘束紧张,他便隐隐觉得此人恐怕真的只是一个寻寻常常的小旗,应该很少接触这种场合。然而,让他诧异的是,孟贤的口气却仿佛流露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关切。面对这种情形,他顿时有些吃不准了。

由于有诸多事情需要一一敲定,因此张越又和孟贤跑了一趟城外常山三护卫的驻地,一直到日头西下方才回城。分道扬镳时,等到别人都散去了,孟贤却忽然向张越下了邀约:“前几天陈留郡主送过信来,说是不日就要回京,到时候若有空会来探望敏敏。如今一年大丧已过,但若是陈留郡主登门,我家里竟是没有能陪客的。我已经和俊哥媳妇提过了,若是你媳妇方便……当初我落难的时候,你们夫妻照应我家良多,以后也不妨走动走动。”

第三百六十八章 皇妃和郡主

这天晌午,几十个护卫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行入了北京城。那马车乃是青铜珠顶,垂银香圆宝盖,前头掩着青销金罗缘边红帘,车四周围还裹着用于防雨的红油绢雨轿衣。车中的陈设尽显奢华,红交床上设坐踏褥,海棠高几上摆着一只银瓶,竟好似活动的小屋子。人在红交床上或坐或卧,甚至觉察不出马车行驶时的震动。

“郡主,您还是第一次用这翟车呢,外头人似乎都在朝咱们看。这样直接去皇宫拜见皇上是不是太招摇了?”

“坐船实在是太慢了,若不是这翟车结实,我也没法这么快赶过来。再说,只要我还是父王的女儿,就是青衣小轿停在宫门口,那也同样是招摇。皇上特意派了锦衣卫过来传召,又是一路护卫,足可见王娘娘的病势很不好,要是有什么万一,我怎么对得起她?这许多年来,王娘娘没少为父王说过好话,我上回逗留期间也没少照应我,总得赶上最后一面。”

相比这车内豪奢的摆设,陈留郡主朱宁的服饰却简单得很,银白袷纱衫,外头罩着一件松花色彩绣蝴蝶比甲,底下则是一条素淡颜色的裙子。她乌黑的秀发上不见那些复杂的珠玉发簪,只干净利落地用一把宫制玉梳绾起,耳垂上只戴着一对白玉耳坠,其他饰物皆无。即便如此,她仍是流露出一种掩不住的凛然贵气。

旁边一个侍女还想再劝说什么,另一个连忙扯了扯她的袖子。两人又觑了朱宁一眼。见主人虽懒散地坐着,目光却显得极为锐利,不禁缩了缩脑袋,老老实实坐好。

马车沿着前门大街一路前行,最后便抵达了西宫奉天门。因护送的乃是锦衣卫,宫门禁卫自然不敢拦阻,看清马车上下来的那主仆三人后,他们更是连忙低垂了头。朱宁入了右角门,很快便有早早等在这儿的小太监迎上来带路,却是往少有大臣经过的僻静路上引。

等到四周没了外人,他方才放慢了步子,低声说道:“郡主,皇上这些天不见大臣也不见赵王和诸公主,动辄杖责宫人内侍,如今几个为贵妃娘娘诊治的御医也已经给下到了内廷大牢中。安阳王妃昨日说错了话被罚在家禁足,一位顺仪因为忤逆了皇上被褫夺了尊位贬了,就连赵王和几位驸马爷也根本不敢劝皇上,大伙儿都盼着您呢。”

“秀春馆中伺候的那些人呢?”

那小太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那声音更是轻得好似蚊子叫:“皇上说了,他们伺候不周,倘若贵妃娘娘有个三长两短……秀春馆上上下下二十多号人,皇上要所有人殉葬!”

朱宁身在皇家,自然知道这殉葬的悲惨。当初秦王正妃次妃都是奉旨殉葬,其余亲王郡王薨逝的时候也常常用姬妾婢仆生殉,但她先前在宫中时曾经在王贵妃处住过好一阵子,和秀春馆的那些宫人太监全都熟识了,一想到这些人全都要死,她实在是颇有不忍。

然而不忍归不忍,她却没有轻易放过这个话太多的小太监:“你在秀春馆有交好的人?”

见朱宁一句话就问在了点子上,那小太监顿时面如土色,旋即竟是跪了下来,哭丧着脸说:“郡主,小的有一个嫡亲弟弟一直都在秀春馆,小的实在不想看着他去死!”

“你起来!”朱宁皱了皱眉,旋即淡淡地吩咐道,“不用再说了,能设法的我自然会设法,但若是保全不了,那也是天意。走吧,不要耽误了时辰。”

虽说西宫只是一座别宫,但由于朱棣每到北京就来这里住,渐渐地也就成了事实上的皇宫,只是殿阁楼台稍少罢了。秀春馆原本只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别馆,因王贵妃喜爱这里的幽静,一年前才特意搬来了此处,此时小小的院子里站着赵王朱高燧父子三人,公主驸马七八人,一个个都是面色凝重不敢高声,直到听见一个突兀的叫声,他们方才纷纷转头。

“宁妹妹你可是来了。”

自打上次嚼舌头被朱棣抓了个现行,永平公主便不敢贸贸然到秀春馆晃悠,这天皇亲齐聚她方才敢过来,此时一见朱宁,连忙首先开口叫了一声。然而她出声虽快,却有人动作更快,安阳王朱瞻塙便是一个箭步赶上前,一躬到地说:“宁姑姑,皇爷爷已经在里头大半天了,谁也不许进去,咱们实在是担心,只能拜托您了……”

眼睛一扫这院子中满地站着的人,朱宁不禁心中叹了一口气。一个亲王一个世子一个郡王,再加上一大堆公主驸马,竟是全都避在外头不敢进去,足可见是深深怕了里头的皇帝。她那位至尊四伯父确实是脾气暴躁,可这世上又有几个人真正探明过他的心思?她把那些思量都压在心里,和众人略寒暄几句,又答应一定会设法规劝皇帝,旋即便上了台阶入了门去。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里头,永平公主不禁低声嘟囔了一句。

“父皇真能听她的劝么?”

“二姐若是不相信,不妨自己进去试一试!”

朱高燧和永平公主并非一母所生,一向知道她的聒噪贪婪,此时便不耐烦地刺了一句。其他人此时也都正在心烦意乱的当口,因此也是个个不理会她。此时此刻,永平公主虽深悔不该多这一句嘴,但心里却越想越怒,最后忍不住想到了之前汉王送来的一封信。

从正殿往里走,朱宁只觉得那股阴森森寒津津的意味越来越浓,外殿那些犹如木头桩子一般站在那儿的太监宫女已经换了一拨,原先的大约都已经下到了牢里,这更是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到了里间,见那张龙凤雕花螺钿黑木大床前的绡纱帐子高高挑起,朱棣犹如泥雕木偶一般坐在锦墩上,她沉吟片刻便缓步走上前去,随后低低唤了一声。

“四伯。”

这个阔别已久的称呼顿时让朱棣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自从登基以后,一应称呼之前都加了一个皇字,乃至于他自己都早就遗忘了某些遥远的记忆。僵硬地扭转头一瞧,看清是朱宁,他竟说不出心中是高兴还是如释重负,丝毫没有计较她不曾大礼叩拜。

“贵妃前几天就念叨你快要到了,你既然赶回来了,就好好陪陪她吧。”

朱宁走近前去,这才发现床上的王贵妃犹在昏睡。原本一个最是沉静婉约的江南女子,如今那丰润的双颊完全凹陷了下去,双唇没了血色,整个人更是憔悴得不成样子。想到这位贵妃昔日对自己的好处,她竟是忘记了身后还有皇帝在,单膝跪在床前,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却是再没有动再没有出声。

朱棣自己便是犹如泥雕木塑一般在床前枯坐了许久,因此眼见朱宁这番举动,他不由得生出了一种知己之感。他虽然有数之不尽的女人,单单从朝鲜要来的美貌处女就有数十人,相形之下,王贵妃并不是最美的,她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安静,什么时候该劝谏,平日有她在身边的时候并不觉得什么,可如今太医说病入膏肓无可设法,他却怎么也无法接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朱宁忽然感到握在手里的那只手轻轻颤动了一下。又惊又喜地往床上看了过去,见王贵妃微微睁开了眼睛,她连忙语无伦次地转头叫道:“四伯,四伯,醒了,人醒了!”

此时此刻,朱棣只觉心中一跳,连忙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竟是径直上前单膝跪在了床上。见王贵妃果然是醒了,那眼睛正微微张着,他登时不假思索地抓紧了朱宁递过来的那只手,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双眼睛。

“皇上……答应臣妾一件事……我这宫里的人……”王贵妃此时悠悠醒转,费尽力气方才总算是又提起了一些气力,“饶过他们……还有御医……”

尽管原本心中尽是愤怒和杀机,但这会儿王贵妃已经开口求了,朱棣不由得生出了些许犹豫。徐皇后死了,权贤妃和张贵妃也死了,如今竟是连王贵妃也即将走上那条不归路,以后他怎么办,他身边还有谁?那些下人都是饭桶,那些御医都是骗子!

“他们都该死!”

眼见朱棣面色通红怒目圆瞪,王贵妃想要再劝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朱宁。此时此刻,朱宁哪里看不出朱棣已经在狂躁的边缘,但面对王贵妃的目光,她只得把心一横劝道:“四伯,王娘娘一生行善,从来不曾责罚过身边人,如今秀春馆中的这些太监宫女都跟了她数十年了,人人都记得她的好,又怎么会不尽心竭力?娘娘昔日常常为各位殿下公主乃至于驸马求情,今天还是第一次为了其他人向皇上求情。”

听到朱宁这番话,朱棣不由得愣住了。这么多年来,王贵妃只为赵王和诸公主驸马求过情,纵使是娘家人也从未提起过要加恩,如今气息奄奄之际,她又开口求了他,若是不答应,他这个皇帝便实在是亏心了。良久,他才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也罢,朕放过他们的性命,打发他们去给你守陵。至于那些御医,全部回乡算了!”

王贵妃也知道再求宽恕不可能,只能接受了这个结局。努力转头看着朱宁,她终于气息微弱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阿宁,嫁一个好夫君……”

第三百六十九章 天机

直到第二天一早,达官显贵并文武百官们方才得知了一个最坏的消息——王贵妃薨!

皇妃丧礼素来是辍朝一日,旋即赐封号,然而,此次朱棣竟是下旨辍朝五日。初丧之日,皇帝、亲王、公主分祭三坛,未几,又赐了谥号昭献。然而,五日之后,朱棣虽然重新临朝视事,却是始终铁青着一张脸,但凡奏事,稍有谬误便是严厉处置,而即便是六部官员和阁臣个别觐见,也难能有好脸色待。于是,仁寿宫更是成了谁都不想进去的地方。

哪怕是号称最机敏最擅长应变的杨荣,这天来到仁寿宫前候见的时候也不禁心中忐忑,毕竟,这些天他碰的钉子实在是够多了。足足等了一盏茶功夫,他才看到里头有人出来。两厢一打照面,认出是陈留郡主朱宁,他不禁挑了挑眉,记起有小太监私底下透露说,如今王贵妃薨逝,其他人劝谏皇帝压根不理会,也就是朱宁说话十句里头还能听两句。

“臣拜见陈留郡主。”

因西宫本是别宫,内宫外宫的分别就不如真正的皇城那般际野分明,再加上朱宁自小充男儿教养,出入仁寿宫也是常有的事情,此时见杨荣施礼,她便还了一礼,沉吟片刻便说道:“张越正在陪皇上下棋,小杨学士不妨再等上片刻。皇上今天的心情比前几日有所好转,有事回禀大约也能听得进去。”

这自然便是提醒了,杨荣心领神会,连忙躬身谢过,见朱宁带着两个侍女下了台阶从甬道离去,他方才收起了笑脸,心中不由得想起了朱宁乃是周王之女。皇帝即位以来软硬兼施一一削藩,如今天下再也没了昔日燕藩那样的天下强藩,仍保有护卫的亲王都是少之又少。周王虽说是天子的嫡亲弟弟,可皇帝平日颇多猜忌,为何偏对朱宁如此厚爱?

话说回来,他可是尝过和皇帝对弈的滋味,即便朱宁说天子心情还算不错,但天知道张越下棋下到一半会不会捅出什么漏子。他仅仅和朱棣手谈三次,第一次皇帝因下错一着却不愿悔棋,结果在棋局过半的时候砸了棋盘;第二次下了和棋结果那位至尊却极其不悦;第三次他干脆输了,此后总算避开了这苦差事。张越这是平生头一次,这一关大约难过得很。

杨荣只猜对了一半,这会儿仁寿宫东暖阁中的张越确实已经下棋下得满头大汗,这不是被热出来的,也不是被吓出来的,而是急出来的,因为此时此刻朱棣找他并不是下围棋,而是下象棋。他的围棋师承杜桢,水平倒还过得去,但他哪里会下象棋?

仅仅只能算是超级菜鸟的他连着和朱棣下了五盘,结果每盘都是被杀得人仰马翻,那盘面惨不忍睹。他实在不明白,朱棣明明已经知道他这象棋下得其臭无比,为什么还一盘接一盘不肯放过他,难道就是为了看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好久没有这么爽快了!”

在第六盘终了之后,朱棣终于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见张越额上尽是细密的汗珠,那表情甭提多丧气,足足大半个月不曾笑过的他忽然生出了一股想笑的冲动,继而却又压了下去。他想起了当初和道衍和尚下棋的情景——老和尚围棋下得精妙,可是这象棋上的杀伐却差他远矣。那时候他只要在围棋上头输一局,象棋上头必得赢三局回来。自从那个老和尚病了之后,他许久没碰过象棋,今天也是一时兴起方才找上张越。

随口吩咐一个小太监去拧了一条毛巾递给张越,直到看着他把油光可鉴的额头给擦干净了,他才淡淡地说道:“围棋是杀气尽在其中,象棋是杀气显露在外,道不同理同,以后有空好好不妨学一学。你这些天应该安置好了常山护卫,觉着这些兵比京营如何?”

前头才提到围棋和象棋,这会儿忽然就提到了常山护卫,对于这位至尊的跳跃性思维,张越着实是叹为观止。好在他这会儿已经缓过神来,连忙答道:“回禀皇上,常山三护卫乃是王府护卫,两次北征都未曾随行,而且多年没有上过战阵,战力怎可和京营相比?”

“那差点当了你岳父的孟贤呢?”

刚刚还能维持得住沉稳的面孔,但这会儿张越着实被噎着了,竟是比刚刚被杀得片甲不留时还要狼狈。好半晌,他才憋出了一句实话:“比常山左右护卫指挥,孟大人治军驭下的手段要高明许多。但孟大人从未上过战场,安远侯却战功赫赫,若是要相提并论只怕不公。”

“柳升秉性勇猛,打仗全凭一股冲劲,但能抵得住他这冲劲的人却少之又少,也算得上是一位名将了,孟贤乃是恩荫入官,自然比不上他。”

朱棣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便缓和了下来。尽管柳升不是靖难功臣,从伯爵到侯爵还是后来一步步封的,但即便如此,他两次北征都用柳升将中军,竟是盖过了不少靖难老臣。柳升壮年忠勇,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胜在其人心浅一看则透,所以他才一直都用其掌管京营,甚至遇到提督太监告状时,他大多数也是置之不理。而重新起用孟贤不过是看在当初孟善的功勋,再加上常山护卫这两年实在是太不像话,也得用一个人好好整治政治。

再怎么不成器,朱高燧毕竟是他的儿子!

这几天心烦意乱无心看奏章理国事,朱棣又不想在王贵妃丧期之内去做其他事情消遣,所以平日除了发呆发怒就是看书,少不得也重新看了几篇张越新送来的札记。只不过他如今心情极度不好,什么国政大事都兴趣缺缺,此时也懒得提起此事。等到张越开始循例陈述军器局和武库司诸事,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最后却又忽然吐出了一番话。

“功臣们当初跟着朕打天下,和兵部官员打交道的时候难免有些龃龉,所以朕才委了你兵部司官,毕竟,看在英国公的情面上,那些悍将至少都不会为难你,毕竟是昔日战场袍泽之后。另外朕已经下旨召皇太子皇太孙到北京,迁都诏不日就会下达,这北京难免会有人有异样心思,所以京营京卫乃至于常山护卫北京兵马指挥司,在这次换装期间你都要牢牢盯着。上次青州白莲教之乱就有人偷运卫所兵器,所以朕要你及早预防,你明白吗?”

内里朱棣正郑重其事地向张越交待事情,外头等候的杨荣却渐渐有些焦急。十月的天气并不算太冷,但他如今只戴着乌纱帽穿着袷纱袍的他被一阵阵冷风吹着,渐渐就有些吃不消了。这不但是因为身上冷,更是因为心中不安。

最近几天,他着实感到了深重的压力。他当然知道朱棣脾气暴躁容不得半点差错,当然知道有些事情不可当面和皇帝硬顶,但是,如同前几日这样奏事情说一件驳一件,只要稍有谬误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这种情形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次。

当初设文渊阁的时候一共有七个人,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如今硕果仅存的就只有他们三个——解缙冻死雪地,胡广病死,其他人更是换的换撤的撤,两个月前新上任的三人因为见罪而被黜落。偌大的文渊阁,如今就只有他和金幼孜两个人!

即使是杨荣,如今也不禁羡慕起了独在南京侍奉皇太子的杨士奇,虽说皇帝时不时会猜忌,但杨士奇那太极推手却是好生了得,即便下了一趟锦衣卫狱也是须臾即出。相比之下,他看似始终荣宠不衰,但面对的却是皇帝正面的压力,那种滋味实在不为外人道。

“杨大人。”

听到这么一个声音,杨荣立刻从沉思中回过神。见张越正站在面前施礼,他便颔首回了一礼,待要进去时却又停下脚步多问了一句:“你陪皇上下棋下得如何?”

情知必定是朱宁泄露天机,张越的表情顿时变得很不好看,最后只能含含糊糊答道:“皇上棋艺高明,我自然是甘拜下风。”

见张越匆匆离开,杨荣钦佩之余倒是有些纳罕。臣下和皇帝下棋自然是顶多只能下成和棋,而以朱棣的棋艺,输一盘都不容易,看张越这样子仿佛是输了好几盘?直到揣着满心思量踏入正殿拜见之后,他才把乱七八糟的思量收了起来,因为今天他揣着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要试探分明,非得使尽浑身解数不可。

南京到北京的驿道自朱棣即位之后就经过了数次修缮,若是紧急大事,日夜兼程快马三日就能到。由于朱棣特命锦衣卫选出最精干的人充当信使,因此东宫众人第一时间就得到了王贵妃的死讯,可还没等他们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皇帝的第二道上京旨意紧随而至。

虽说王贵妃只是庶母,但得知父皇定下的丧仪规格是一如太祖成穆贵妃的旧例,朱高炽立刻便让太子妃张氏带人预备齐衰丧服,又吩咐朱瞻基和杨士奇等人预备北上及留守事宜。尽管有能干的妻子和儿子在,可他这个皇太子仍免不了忙碌,这天见过成国公朱勇,他回到端敬殿中,才坐下没多久,心腹太监钟怀便蹑手蹑脚上得前来。

“太子殿下,北京城小杨学士使人送了口讯来。”

原本一只手半支着扶手闭目养神的朱高炽顿时睁开了眼睛,盯着钟怀看了一会,这才淡淡地问道:“他怎么说?”

钟怀早就把屋子里的其他人遣开了去,此时便深深弯下了腰,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说:“杨大人说,皇上的意思是,赵王年纪还小,又是幼子,往日狂放不羁惯了,若是之国,闹出汉王那样的大乱子,还不如暂时留在身边便宜拘管。”

这一刻,肥头大耳的朱高炽猛地眯起了眼睛,随即吩咐道:“你告诉来人,就说我知道了。”

第三百七十章 疾风骤雨知何来

尽管薨逝的只是贵妃而并非皇后,但文武百官还是自然而然地停止了各项活动。正在嫁娶的暂时搁置延后,准备庆生的自己家人团坐吃一顿饭就算完了,哪怕是再喜欢歌舞戏文的,如今也都消消停停坐在了书房里看书。即便是有些勋贵家中成天跑马戏耍的纨绔子弟,也都被老一辈关在了家里头。各家亲近的勋贵诰命则是轮流入宫拜祭,尽管一趟下来便是腰酸背痛,却仍然不得不撑着。

张家因为张攸刚刚晋封了伯爵,原本要好生摆宴庆祝,结果因那时张谦在传旨之后提点了一番,一应庆贺便都省了,就是有人登门送礼也是除了至交亲朋一应回绝,果然不久之后王贵妃死讯传来,正在气头上的朱棣一口气发落了好些“行为不检”的勋贵,从申斥到停禄不计其数,张家上下却是安然无恙。

这天因是王贵妃的七七,尽管公面上的拜祭应该只有皇帝亲王公主亲临,尚在南京的皇太子遥祭,但公侯伯夫人仍是齐齐入宫,顾氏和东方氏自然少不了。因此,为了照顾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太太,李芸和赵芬便跟着前往料理照应。

杜绾不是什么公侯伯夫人,在初丧之后入宫致祭了一回就不用再去,因此如今便只有她一个正经女眷在家。自从确诊了有喜之后,即便是她一向身体健壮,那害喜的反应却也是不轻,因此冯远茗索性又从杜家搬了回来,小五更是寸步不离守在跟前,唯恐有什么损伤。这会儿见小五笑嘻嘻地抢过了她手中的捧盒,她不禁没好气地白了一眼。

“你该不是说连梅子都不能吃吧?”

“小姐,虽说孕妇都喜欢吃酸的,但吃多了可不好!”

因杜家,所有的婢仆都并不是卖断的契约,因此当日杜绾出嫁的时候并未有陪嫁家人,唯独自由身的小五硬是跟了过来。而过门之后,她也没分什么彼此,依旧留着灵犀琥珀秋痕。今日顾氏因灵犀琥珀稳重,便带着她们俩入宫,此时留下的就只有秋痕。

“少奶奶你可别不当一回事,这害喜的事情说不准,我当初也听家里姨妈说过,梅子确实不能多吃。少爷不是还曾经嘱咐过一堆禁忌么?他都说了,这不单单是为了您肚子里的孩子好,也是为了您自个好!”

摩挲着尚不明显的小腹,杜绾见小五和秋痕一唱一和,索性只低头不理她们,渐渐地却是胡思乱想了起来。小时候常盼望有个兄弟姐妹,但父亲却多年不归,等到父亲好容易回来了合家团聚,母亲却几乎已经没了再生儿育女的希望。因生怕杜家绝后,母亲倒是提过纳一房妾室,父亲却说子嗣天注定,只说若是到了五十岁上头仍然无子,便从本家侄子中挑一个过继。可当初在老家那么多年,她何尝看到过什么好心性的人?

别人的究竟不如自己的,可是,王夫人年过四旬产子便是险些去了半条命,母亲比王夫人更年长些,就算真的有了,还不是一样凶险万分?

“少奶奶,亲家太太来了!”

闻听外头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杜绾顿时从沉思中回过了神,小五则是站起身来一个箭步窜出了门去。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了她清亮的声音:“小姐,你身子重,我代你去迎太太就是了!秋痕,好生照看少奶奶,可别磕着碰着了!”

“这个丫头,我又不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秋痕在旁边扑哧一笑,伸手一摸桌上的茶盏,发现茶凉了,连忙去泼了残茶又续了一杯,随即去拿来了另一个八珍雕漆捧盒摆好,又细心地在旁边的炕上换了一副炕椅靠垫。做完这些,她便笑呵呵地来到了杜绾身后,伸手替她轻轻捏了一会肩膀,因笑道:“少奶奶,前时太太来信不是说想在年前回京么?您怎么不和少爷说说,让他设法给老爷谋一个京官?如今除了大老爷之外,咱们家的人谁不在京城,偏老爷在南京,就是升官也不自在。”

“你以为朝廷是你家少爷开的,想当什么官当什么官?”杜绾情知秋痕素来是没什么心计的人,有什么说什么,打趣了一句之后便解释道,“如今皇上虽然要迁都了,但应天毕竟是根本,若是老爷才升官就急着要回来,风评就不好听了。”

然而,杜绾心中却明白,公公张倬留在南京更多的是为了张越的名声考虑,更多的是为了照料有些不适合摆在北京的事情。张越曾经提过的那个范兮妍,如今便是仍在南京休养。而张倬曾经拿回来的白糖,如今已经成了富贵人家的必备品,就连上次惜玉奉王夫人命来探望她的时候,在燕窝银耳人参等各种补品之外,还额外加了一包这所谓的雪片糖。

忽然,房前的银红帘子被高高挑起,却是裘氏当先走了进来。她素来是喜爱素净颜色不爱奢华的人,只在绢衫外头加了一件蓼蓝比甲。见杜绾站起身来上前行礼,裘氏忙伸手扶了,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欣慰笑意,目光却是在女儿的小腹上流连了好一会。

母女相见之后,杜绾便让裘氏坐了东头,自己却不是在下首相陪,而是上前紧挨着坐了。接过秋痕送上来的茶递过去之后,她便奇怪地问道:“娘今天没带上春盈?”

裘氏原本还满脸笑意,一听到这话,面色渐渐就有些变了。看了一眼秋痕和小五,她却是欲言又止。机灵的小五瞧着不对劲,眼珠子一转便死活把不明就里的秋痕拉了出去。等到那门帘落下,又隔了好一会儿,裘氏方才叹了一口气:“我今天一来是看你,二来就是有件事要问问你的主意。这两天家里头怪事不断,先是外院里养的一只看门犬忽然死了,随后就是去采买的老廖莫名其妙摔折了腿,再然后是厨房里发现一滩莫名其妙的血迹。最最离谱的是今天早上,你爹昨晚上写的几张帖子,竟是被人扯得粉碎。”

原本只以为是什么为难的家事,一听说竟是这样的怪诞事情,杜绾渐渐皱紧了眉头。觉察到母亲双手冰凉,她不禁心中一跳,忙又问了个仔细。沉吟了好一会儿,她方才再次问道:“这事情爹怎么说?”

“你爹那个天生冷面人,还会有什么好说的?”裘氏这个一辈子夫唱妇随对丈夫言听计从的人,这会儿不禁有些无奈,“你爹说什么见怪不怪,这世间没有什么鬼神,大多是人作祟。作祟的人要是真有什么歹毒心思,那防也防不过,索性任凭他们去折腾。可他也不想想,这回撕碎的是帖子,明儿个要是碎的是奏折呢?”

张越今天上午的事情办得快,此时赶巧回来吃午饭,正到了门外忽然听见最后一句,便打起门帘入内。见屋里只有岳母裘氏和杜绾,别的人都不知道上了哪里去,不禁有些奇怪,旋即便问道:“岳母刚刚说碎的是奏折,什么奏折?”

裘氏也没料到说了一半便撞见张越回来,想起丈夫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对张越说,顿时有些后悔。她本打算含含糊糊岔过话题,奈何她一个心地实诚的人,哪里经得起张越这般精细的性子?于是,被张越三拐两套,她没过多久就把事情原委吐露了一个分明。

知道杜家主仆相得家风严谨,绝对不是下人作耗,张越不禁联想到了上次去杜家时杜桢的耳提面命。虽然已经事隔多日,但那时候的一句话这会儿忽然就跳了出来。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的眉头更是锁紧了展开,展开了又锁紧,忍不住推敲了又推敲。

自从先前一举在青州杀了几百号人之后,一度在山东地界闹得轰轰烈烈的白莲教一下子就偃旗息鼓,教主唐赛儿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次他在途中遭行刺的事情也归在了白莲教头上,结果山东都司都指挥使刘忠亲自率兵镇压,群龙无首的白莲教余孽死的死散的散。杜家并不是家将云集防卫森严的勋贵之家,当初袁方还让人盯过一阵子,几个月后没有动静也就渐渐撤了。如今时隔一年多却又有了古怪动静,这难道真会是白莲教?

尽管百思不得其解,但张越却不敢怠慢,找了个借口便到外院找来了胡七,将事情解说了一遍。等到胡七换装之后悄悄出门,他才重新回到了自己屋里,少不得又安慰了岳母一番。用完午饭,裘氏一力要走,他只得借口自己也要去衙门办事,亲自一路送到了杨树巷杜府,出巷子的时候忍不住四下里望了望。

以前觉着这里清幽宁静乃是安家的好地方,如今他方才发现,这里实在是太僻静了!

张越带着赵虎和其他几个随从打马飞奔离去之后不多久,街角处一座小酒肆中便有两个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身材略瘦的朝着那烟尘滚滚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便对旁边的人轻声说道:“三姐,他大概已经发现了,咱们还要守在这儿么?”

“看了今天晚上的情形,咱们就该走了。”唐赛儿身穿青布直裰,脚蹬黑色布履,仿佛前来参加礼部试的赶考士子。她却不像唐青霜那样咬牙切齿,面上丝毫没有表情,“他们师徒俩虽说心狠手辣,但你不要忘了咱们此次的目的。若没有那些王公权贵,这世道才真正是干净了,至于他们这所谓的冷酷也好屠夫也罢,不过是别人捏着的刀子罢了。人家利用了咱们,咱们怎么能不收回这笔账?少不得要他们斗一个血流成河!”

唐青霜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这才冷哼道:“我明白,皇家人都是一丘之貉!”

第三百七十一章 亲族

这世上向来就是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昔日孟贤被贬时,孟家门前门庭冷落车马稀,甚至连往日常常上保定侯府打秋风的各种亲戚也少了。如今一朝风雨过去又见晴天,两处地方也就渐渐又热闹了起来。保定侯夫人吕氏看惯了这些嘴脸,再加上原本就是闲散心性,索性就把这些事情都交给了长媳,于是张晴忙得脚不沾地,只得晚上找丈夫出气。

这天晌午,处置完了琐碎家务,她实在懒得在小议事厅多呆,索性便带着抱夏和迎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才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坐下歇一口气,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禀报声。

“大奶奶,越少爷来了。”

“三弟?他这会儿不是应该在衙门办事情么?”

张晴这些天敷衍那些牛鬼蛇神不胜其烦,听到张越来了不禁心中欢喜,连忙吩咐抱夏去二门接一接,又打发人去对吕夫人禀报一声。不多时,一身便服的张越便跟着抱夏进来,手中却还拿着一个盒子。瞧见这情景,她顿时面露嗔怒之色。

“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张越素来知道大姐张晴是爽利性子,闻听此言便笑道:“大姐这话说得早了。你一不知道我带了什么过来,二不知道我这东西是送给谁的,可别这么快说不要。对了,我那外甥呢?他如今也该四岁了,回回看到回回都在长,大哥上次还说小家伙比他小时候还壮!”

“昂哥去他祖母那儿了。他是长房长孙,婆婆疼爱得不得了,要不是我可劲儿管着他,他指不定敢上房揭瓦上树掏鸟窝。”说起儿子,张晴顿时忘了这些天的糟心事,竟是眉开眼笑,又冲着张越说,“以后得空了多来看看他,别到头来也像菁儿那样不认识你这个哥哥!至于你带了什么东西我也不管,既然来了就先吃饭再说,忙了一上午,我都前胸贴后背了!”

说笑间姐弟俩便坐了下来,不消一会儿,出去传饭的迎春便提着食盒进了门,很快便在桌上摆好了饭菜,不过是两荤两素一汤五样家常菜。张晴亲自向张越递过了一双筷子,又打趣道:“保定侯府如今开销大,况且进项又不多,一应都俭省。我也不拿你当客人,我吃什么你吃什么,要想吃山珍海味你就回家去。”

“大姐,你都把我当什么人了!”

见桌子上那几样菜都是平常得很,又听到这么一声,接过筷子的张越不禁心中诧异,却是随口回了一句。等到一餐饭吃完,他方才奇怪地问道:“保定侯食禄一千二百石,平日还有左军都督府的俸禄,再加上田庄等等,进项也不少了,这开销和收入应该能相抵吧?”

“你知道我公公那一辈有几个兄弟?”张晴见张越摇头,随即便举起巴掌比划了一个手势,“一共是五个,除了他和大伯父,其余的三个都是只有寄禄没有实授官职,那点俸禄怎么够用?虽说都是分了家出去,但他们若是回来打秋风,公公婆婆总不能打出门去。每年一千二百石的俸禄也不是全部给米,大半都是些宝钞,根本不够使用。若不是当年听英国公提醒置办了一些田地和铺子,一家人就喝西北风吧。”

说到这里,张晴犹觉得心里窝火,随即又冷笑了一声:“公公当初看似不管大伯父的事情,但若不是他悄悄地请托了几家勋贵,常常在皇上面前说先祖功绩,大伯父也不至于那么快就起复了,只是谁也不曾想皇上居然又把人给了赵王。大伯父还把三叔举荐了出去,听说是赵王授了护卫千户。结果公公这几天犯了老毛病,就连左军都督府的事也没心思管!”

就在两天前,张越听说有官员上书敦请皇帝让赵王朱高燧之国,结果却遭到了当头痛斥,联系之前朱棣的那番话,他如今不禁觉得皇帝的心思异常难测。因此他今天到保定侯府来,就是为了透过张晴问问保定侯孟瑛的想法,这时候方才明白这里的主人们也是焦头烂额。

“对了,大姐可去孟伯父家里探望过?”

“他们才一回来我就去过了。家里迭遭大变忽落忽起的,别说下人,就是主人们也都是变了个人。韬弟和繁弟如今比昔日懂事了许多,一面守孝一面读书,说是以后再不玩闹。四妹妹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以前她虽然懂事,但总是显得软弱了一些,可如今做事情却雷厉风行得很。回山东老家下葬母亲之前,她就打发了从小服侍她的红袖嫁人。后来因大伯父放话说再不续弦,家里头几个姨娘不免蠢蠢欲动,她硬是裁用度裁人手,后来就是赵王送去的人也裁了两个。听说那两个人回去之后就被赵王大棍子打死了……话说回来,不这样还真是震慑不住某些心思诡异的人。要是换成以前的她,必定拉不下脸。”

想起昔日那个温柔可亲的少女,张晴只觉得满心嗟叹,但旋即便打消了这种没用处的心思。以前孟敏管家,不过是因为有吴夫人这个嫡母在背后撑着,如今方才是真正的难。孟俊昨日回来还提过皇帝驳了让赵王朱高燧之国的奏疏,但在她看来,把那位赵王打发出了京城,把孟贤调作他职,兴许才能真正保全得了那一家,也不用担心有事牵累了保定侯府。虽说这想法自私了些,可谁不为自己家着想?

见张越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她连忙岔开了话题:“这回王娘娘薨逝,因是依照之前成穆贵妃的旧例,所以太子和赵王汉王都是期服,其余人原本尽皆无服。听说陈留郡主原本是想要为王娘娘服丧的,结果皇上一力驳了,说是其心可嘉,在城里赏了一座不下于公主府的大宅院,又下令宗人府和司礼监共同择选适龄子弟名单给郡主亲自圈阅选择。”

“宗人府和司礼监?”

张越大吃一惊,顿时想到了上次黄俨使坏的时候,朱宁还递过一次讯息,不禁有些担心,但转念一想,朱棣既然几乎把朱宁当成了自己的女儿,甚至不惜让朱宁自己圈阅选择,应当不至于让黄俨捣什么鬼。又说了一会闲话,他方才记起今天带来的东西,忙取来那个盒子打开,里头赫然是一把做工精美的木剑,此外还有一把桦木小弓和一袋圆头木箭。

张晴原本还笑他神神秘秘,等看清了这些,不禁笑道:“保定侯府素来都是弓马传家,可还不至于四岁就让昂哥学武,你倒是准备得早。”

“昂哥如今他还小,不到读书练武的时候,你说他既然顽皮得很,大约会喜欢这些。毕竟真刀真弓这年纪用起来太小了,伤人或是伤己都不好。这都是我让连生连虎两个做的,横竖他们闲着发慌,两个人对做这种小玩意也喜欢得很,我还打算以后绾妹生了孩子,让他们两个把所有玩具的事情都包办了。他们俩还说会做鲁班锁,等做成了我送一套过来。”

尽管不知道孟昂是否会觉着好玩,但张晴自己拿着这两样东西反复端详,倒也觉得精巧可爱,直到听了张越这么一番话,她方才恍然大悟,当即就取笑道:“我还道是你变了性子竟是疼爱起了你那外甥,结果竟还是为你那未来的孩子着想!罢了罢了,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你尽管送过来,到时候我全都一古脑儿给昂哥,他这贪新鲜的必定喜欢。”

对于这种程度的取笑,张越自然并不在意:“这孩子到了五六岁上头固然要识字读书,像咱们这样的勋贵之家,难免更要学武骑马,但更小的时候若是一直跟着乳母腻着丫头,总不是一回事。这些东西极其适合小孩子摆弄,再说不论是做成什么,总能有些成就感。我还吩咐了他们去做些识字的拼图,也好磨一磨他们的心性。”

这确实是他为了自己未来的儿女想出来的招数,因此见张晴仍是在笑,他只得解释道:“我是想着咱们兄弟姐妹几个陆陆续续都有了孩子,虽说落地都是富贵,但若是单个养着难免娇生惯养,所以打算到时候找个稳妥地方,让孩子们白天都上那儿去,让他们能够自小在一起玩耍学习,长大了之后也能知道互助友爱,不要一代代下去隔阂了血缘亲情。”

听到这么一种说法,张晴不禁稍稍有些犹豫。想到自己每日忙于家务,能管教儿子的时间少之又少,多半时间都是乳母看着,婆婆宠着,渐渐就有些心动。想到这里,她便点了点头道:“你既然有主意,那我去对婆婆提一提。她素来是通情达理的人,总会答应的。说起来,三妹妹和五弟六弟,大伯娘还有一儿一女,大弟妹那儿也有一儿一女,再加上你家的和我家的……咱们几家如今确实孩子不少,还是你想得周到。”

虽说张越幼年时和几个兄弟姐妹有亲有疏,但这么几年下来,彼此又经历了风雨磨难,彼此之间自然是渐渐有了真正的血肉情谊。此时他就笑道:“就好比咱们兄弟姐妹几个,还不是在开封一起呆的那几年,方才像如今这么和睦?到时候咱们几家还可以凑个份子,给几个孩子添上一份产业,就连名字我也想好了,就叫合家欢,你看如何?”

张晴反反复复琢磨着合家欢这三个字,不禁连连点头。正想着张家以后的前景,她猛地记起了另一件事,刚刚还欢喜的脸上顿时沉了下来:“三弟可知道,二堂叔家的珂丫头原本要嫁人了,逢上如今这丧事,那边把婚事拖到了明年年后。邓二婶只有这么一个嫡亲女儿,我原以为许给富阳侯李茂芳也算是门当户对,结果竟是听说,那个富阳侯是出了名的暴躁好色脾气,在家里光通房就有五六个,而且隔一两年就会全部换一茬。”

张珂?张越拧着眉头想了许久,这才记起了当日斗诗会上那个小丫头。虽说那时她听了父亲张輗的话给他设了套,但毕竟仍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若是真如张晴所说,那还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是,张輗不是和赵王走得近吗,怎么会把嫡女许配给李茂芳?据范兮妍那时候所说,永平公主和李茂芳可是朱高煦一党!

第三百七十二章 蛇鼠一窝

丰城胡同位于北京城西,原本只是一条寻寻常常的巷子,但由于朱棣将这里的一大块地赐给了丰城侯李彬,这条胡同便自然而然地被丰城侯府的人叫做了丰城胡同,就比如南京城有徐府街邓府巷等等。于是,等到永平公主在这里造好了府邸之后,哪怕是想将这条丰城胡同改名为永平胡同或是富阳胡同,却也已经是无力回天。

老百姓都已经口耳相传叫开了,难道能为了这些许小事让皇帝下旨?好在公主府规制素来超过侯爵府,从大门到里头,她这座府邸造得富丽堂皇,远远盖过了丰城侯府,而丰城侯李彬出征在外,更没有人和她别苗头,总算也出了她一口气。

尽管并非嫡出,夫婿过世得又早,但由于永安公主两年前过世,永平公主在如今四位公主当中居长,再加上唯一的儿子又早早袭封了侯爵,因此尊荣自然不逊于其他公主。逢年过节赏赐时,朱棣怜她英年丧偶,颁赐的东西往往比别人更丰厚些。然而,尽管俸禄赏赐多,可她实在抵不住儿子李茂芳的一掷千金,因此以公主之尊却落下个搂钱贪婪的名声。

公主府七间五架绿油铜环大门平日里都是紧紧关着,进出都是东西角门。这天傍晚,李茂芳带着数十个随从风驰电掣地进了巷子,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西角门前。听得动静,门内很快便有两个门房迎了出来,一个一溜烟奔上前牵马,另一个则是上前跪下垫脚。等到李茂芳下马,那人方才站起身来,丝毫不顾肩膀上那个污黑的脚印,紧赶两步追上了李茂芳。

“侯爷,您总算回来了,公主已经一连催问过好几次……”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由于如今算不上国丧,因此李茂芳在服饰上头只是稍稍收敛了些,不用大红大紫这样的颜色,但仍然额上勒着滚珠金冠,穿一件金线绣牡丹花锦袍,腰间束了玉带,不肯丢了身份。从甬道匆匆来到二门,见一个看到自己的丫头正匆匆跑去里头报信,他眉头一皱,不禁想起今天和别人吃酒时听到的几句戏言,更觉得心烦意乱,随即便紧赶两步一路到了上房。

见到儿子上前行礼,永平公主忙把他拉了起来,看到那一身装扮不禁眉头一皱:“如今虽不是国丧,可毕竟还犯着忌讳,你穿衣裳也该小心些,要是万一让对头抓了把柄可怎么好?皇上如今向来是一怒之下当面发作,你大姨父袭封侯爵多年,结果说停禄就停禄,说杖责就杖责,你难道也想尝尝大棍子的滋味?”

李茂芳自打生下来便是父母疼爱,家中除了一个已嫁的庶出姐姐,再没有别的兄弟姊妹,平日里自是娇生惯养任性使气,直到数年前一直疼爱自己的舅舅汉王朱高煦几乎丢掉了王爵,又被打发到了乐安,他这才有了些收敛。这会儿虽不以为然,但他仍是低头应是。

永平公主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不会一味教训,使了个眼色便把屋子里的丫头都打发了出去。把李茂芳拉到身旁坐下,又亲自为其解下了束发金冠,她这才嗔道:“若不是正好出了这么一桩丧事,你都是要娶妻的人了,也该好好收心。不拘是读书还是谋一个武职,总比在家当一个闲散的侯爷强,也可以在其他事情上帮帮你二舅舅。”

一听到娶妻两个字,李茂芳顿时恼了上来,他霍地站起身,却是瞪眼睛看着母亲:“娘亲既然说娶妻,那么我想问一句,您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我也是世袭侯爵,京城的公侯伯那么多,为什么我非得娶一个小小的神策卫指挥使的女儿?凭咱们家的身份地位,就算要娶,也只有英国公的嫡千金方才般配,外头人如今都在笑话我!”

“谁敢笑话你?”永平公主脸色倏地一沉,一字一句地说,“身份高贵有什么用?我这个公主在父皇面前也是想骂就骂,说打就打,那一点尊荣体面不过是给别人看的!你永乐二年才三岁就袭封了这个富阳侯,可到如今你有什么正经职司?你就连神策卫指挥使这样的职衔都没有!眼下是我在,若是我死了,你说你会不会变成你大姨父那般光景?”

想起原本张扬跋扈的大姨父袁容如今却是好一幅谨小慎微的模样,李茂芳顿时哑口无言。可即便如此,他却仍是有些不服气,只是在母亲的铁青脸色下选择了一声不吭。

“若不是张辅的嫡女如今两岁不到,你以为我不想替你聘下那一门亲事?”永平公主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旋即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因为上次冒犯过你的那个人如今反而得了机缘,但我那回都碰了钉子,你就不能暂且忍忍?”

“可张輗分明和三舅舅过从甚密……”

“你三舅舅我也讨厌,但我要的就是他们的过从甚密!”

此时此刻,永平公主索性也站起身来,拉着李茂芳来到了里间。这里乃是她平日闲来无事写写画画的书房,四壁上挂着几幅颇有些格调的山水,只有正中央的那幅笔法拙劣。然而,比起其他几幅画,这一幅却是装裱得极其精美,紫竹杆绫边象牙轴头,单单这些便是价值不菲,而且,那画上更有两方极其显眼的大印。

指着墙上的那幅画,永平公主便沉声对李茂芳说:“你看看,这是你二舅舅画的画,你三舅舅题的词,上头两方大印便是他们的亲王大印。就是因为他们单个人没法撼动东宫之位,这才常常会有同气连枝之举。你以为我不知道张輗和你三舅舅走得近?可是你别忘了,你二舅舅那儿,还死死攥着张軏的要紧把柄!其实,谁在乎他们俩,人人盯着的都是张辅!”

李茂芳自然知道张辅这两个字在朝中意味着什么。洪武朝的国公都已经是老皇历了,如今永乐朝曾经封过的三位国公里头,淇国公丘福已经是过眼黄花,成国公朱勇完全都是靠的父亲朱能的功劳方才坐上了如今的位子,唯有张辅是既有家世又有战功。这样一个人,哪怕不在五军都督府任职,他说一句话却能代表一多半的勋贵!

“再说,我亲自让人去看过那丫头,花容月貌亭亭玉立,也不怎么辱没你。再说了,你喜欢女人,以后多多纳妾在屋里,难道她还敢二话?再说一句不好听的,十年八年后若是她死了,那时候大事已定,你再娶年轻貌美家世好的也不是难事,如今闹什么别扭!”

“要说这个,娘你当初不是答应过把雨卿给我,结果转手就让她去姓范的身边窝着,白白送了她性命,我还不曾上过手呢!”

一听到这话,永平公主不禁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以后不许提这个范字!我看那丫头能读书认字,对她抱有那么大的期望,结果她竟是被范通那个蠢才给杀了。别成天惦记女人,你身边的女人还不够多?赶明儿我把芙月给你,这总行了吧?”

李茂芳自从懂事起就几乎没见过父亲,因此对母亲言听计从惯了,此时有了这样的饶头,刚刚一时情急下说的那番话顿时被他忘在了脑后,连忙点头答应,那点火气早就平了。想到家门外头那绿油大门,想到公侯伯府的金漆大门,他的嘴角渐渐就翘了起来。

大明制度,朱门方为至尊至贵,什么时候门前若是涂上朱漆,那才是扬眉吐气!

从里间出来,永平公主就打发李茂芳回房去沐浴换衣服,自己又回到了炕上坐下。然而,厨房的晚饭尚未送来,一个丫头却进来报说,她先前派去乐安的一个信使有了回音。听到这个消息,她立刻把其他事情都丢在了脑后,忙吩咐把人领到前头外书房等候,自己换了一件大衣裳便匆匆赶了过去。

由于母子俩都不是喜读书的性子,这外书房不过是公主府的一处摆设,平日也就是用来接见一些见不得光的要紧人。此时吩咐两个心腹妈妈在外头守着,永乐公主便推门走了进去,一眼就看到了里头书案边上正站着一个身穿灰褐色衣裳的中年人。

“小的叩见公主。”

永平公主也不理会这个跪下的人,径直来到书案后头,在那张黄花梨交椅上坐了,这才问道:“汉王那儿怎么说?”

“汉王听说此事后大怒,说是手下并没有岳长天这样一个人,是有人冒用名义欺骗了公主。”尽管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但话才出口,那中年人便感到了一股深切的寒意,忙解释说,“小的生怕搞错了,设法又见了一趟世子殿下,结果世子殿下愣了一会,告诉小的说,那个人和汉王无关,当初却曾经为他做过事情。”

得知自己竟然错信了人,永平公主顿时又惊又怒,悔不该当初看他有汉王府金牌便信以为真。而且,由于乐安到北京这一路素来是锦衣卫监视的重点,她一直都没有派人过去查证,谁知道竟然是冒牌货。

“朱瞻坦竟然这么大胆子,背着他父亲捣鬼?”

“回禀公主,世子殿下病得极重,小的听说就是这几个月的光景。”那中年人又磕了一个头,这才低声解释说,“世子殿下还让小的带话回来,说是那个人胆大包天,说不定还会再来找公主,公主还请伺机格杀,不可容情。此人武艺高强,心计也颇多,留不得。”

“他做出的好事情却让我来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