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公主怒不可遏地重重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想到朱瞻坦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却也没法和他一般计较。朱瞻坦若是死了,朱瞻圻幽禁,难道汉王世子之位会落到一群庶子手里?

第三百七十三章 痛斥

由于杜绾已经怀胎四月不便坐车走动,张晴又因为吕夫人忽然急病而分不开身,因此陈留郡主朱宁去孟家这一天,便只好收了两家特意赶过来的小五和抱夏,乘车前去孟家。

宅院还是旧宅院,人还是旧人,昔日办丧事的白布丧棚等等都已经撤去,但朱宁冷眼旁观,却总觉得孟家多了一些了冷森森的气息,生面孔亦是不少。尤其是瞧着孟敏身边那个面生的丫头,她更是不肯轻易说话,直到在二门口临告别的时候她拉着孟敏的手,这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眼下说什么都是空的,趁着你守孝这三年,好好管教你那几个弟弟。只要他们异日成才,你这长姊的担子也就能放下了。”

孟敏感到朱宁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头自是清明。即便从前不懂世道艰难,不懂人心险恶,但这么经历了一趟,她就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把握到其中道理。重重点了点头之后,感到身边的翠墨轻轻拉了拉自己的袖子,她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抱夏跟着张晴原本是常来常往的,自不愁没有说话的机会,临别之际只是嘱咐孟敏好好保重身体。而小五如今也渐渐懂了这些事,觑着光景不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什么等小姐平安生产之后再来看你诸如此类的话,只是说让孟敏试一试自己带来的那几张滋补方子。

一阵依依话别之后,朱宁等人便由管家引着离开,孟敏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翠墨打起帘子,她弯腰跨过门槛,见屋子里并没有一个人,和刚刚待客时满屋子站着好几个妈妈和丫头的情形大相径庭,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小姐,不是我有意拦着你和郡主说话,实在是因为后头那两位妈妈……”

孟敏转过身子,瞥了一眼局促的翠墨,便苦笑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是我那时候差点糊涂了,就算不为自己家着想,也得为了郡主着想。她已经够难了,却还能这时候来看我。家里如今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不论我这里说了一句什么,明日别人就会知道得清清楚楚。虽说我上次发落过一回,他们不敢太过份,但这种大事情是一定会留心的。”

翠墨点了点头,心中这才如释重负。在王府只呆了仅仅两年,但所看到的一切就让她对富贵人家的幻想完全破灭,才几个月大的弟弟因为王府奴婢不许随便请大夫,硬生生送了性命,母亲才失去了儿子就被招入内府当奶娘,从此竟是见不上父亲一面。她自己更是要面对无数不怀好意的眼睛,每一天都想要远远逃开那个地方。于是,虽说父母都仍然留在安阳王府,她临行前又受到了安阳王一番严厉的告诫,但她更在乎的是母亲的那句话。

“孟家四小姐是好人,那份恩德我是没法报了,所以你不能对不起她。”

由于郡主翟车实在是太过显眼,因此朱宁进京之后便再不曾使用,如今进进出出用的都是一辆寻常青幔车。今天为了不惊动别人,她甚至只挑了一个武艺不错的护卫作车夫,其他随从都没有带。出了孟家之后,她就打发了抱夏先回去,随即和小五一同上了车。

马车缓缓行驶了一小会,她忽然叹了一口气:“有些话我实在是不能在那儿说,看孟家的光景,赵王对孟大人是且用且提防,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若是聪明,他就应该在把常山护卫整肃好了之后尽快想办法请辞或是调任,否则今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在孟家连说话都说不畅快,真是憋气。”

有杜绾这么一个主人,小五虽很少把国政大事放在心上,但想着孟家如今上上下下古怪得紧,她不禁本能地嘟囔了一句。直到听见朱宁又说起如今宗人府和司礼监再次大张旗鼓给她选仪宾,列出来的名单足足有四十二个人,她方才惊咦一声。

“既然有这么多可挑的,郡主你可有看中的?”

“勋贵子弟虽说列了不少,但那些不过是充数的,我这个郡主能挑的也就是翰林院庶吉士和国子监监生。可前者寒窗苦读数十年就是为了前程,娶我这个郡主有利无害;后者倒是兴许能挑挑……我如今实在没什么兴致,所以待会还是到你家让你家小姐帮我参详参详好了,她的眼光比我准。”

尽管说的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但朱宁却是满脸漠然。随着车轱辘的声音,她的思绪更是飞出去老远。王贵妃临死前求了皇帝两件事,一是免除了整个秀春馆几十个人的殉葬,于是让这些自忖必死的太监宫女感恩戴德;二就是让皇帝能给她一个如意郎君;却是根本没有提到王家的其他人。对于这位心善的贵妃,她自然是极其感激,但却知道所谓如意乃是妄想。

天家之中,哪有如意事?

随手挑开旁边的窗帘,见此时这条胡同的一边尽是一排排的官建廊房民居,她不禁想起了之前的天财库传闻——尽管这不是司礼监该管的勾当,但那个贪得无厌的黄俨却又是横插一脚中饱私囊。要知道,那个老太监当初狠狠得罪了太子,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就在这时候,她瞥见不远处一座宅子前有两个人正在东张西望,愣了一愣后就轻喝了一声。

“停车!”

马车嘎然而止,里头的小五这才回过神来。这时候,朱宁却是把前头的车帘挑开了一条缝,对她努了努嘴:“你认认,这是不是跟着张越的那两个小厮?”

这么一提,小五连忙凑上前去。只看了一眼,她就使劲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连生和连虎,他们天天都跟着姑爷出门的。这会儿马上就是大中午,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偏还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肯定没什么好事,咱们赶紧下去看看!”

“一共是四匹马,就算加上他们俩,还有张越,里头也还有一个人。”朱宁皱着眉又看了两眼,心中思量了一番,却也不想多事,当下就笑道,“说不定是张越陪着友人到这里来找人,这又不关咱们的事,算了,赶车吧!”

然而话音刚落,一直不肯挪开眼睛的小五却是忽然嚷嚷道:“人出来了,是姑爷和……大少爷?”

尽管刚刚还说不用管闲事,但一听到是张超,朱宁顿时愣住了。顺着小五手指的方向朝那边远远看去,她赫然瞧见张超和张越正站在那门前,两人身前还有一个身着银红衣裳的女子,虽看不清头脸,可却能看出体态妖娆。当瞧见那个女人上前亲密地为张超整理着衣服,她不禁大吃一惊,原本已经舒展开的眉头完全拧紧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身旁的小五却跳下了车。

“姑爷!”

张超昨儿个傍晚在家门口遇上张越的时候,得知他今天不当值,于是就费尽唇舌说通了张越,今儿个一早就死活把人拉了出来。让他欣喜的是,今天的凤盈极其柔媚小意,待人接物一丝不差不说,而且还流露出一种款款大方的大家闺秀仪态来。虽说张越的态度一直都是淡淡的,但他觉得要说通这个三弟麻烦并不大,这时候已是心头大石落地。然而,听到那突如其来的叫唤,看到那个气冲冲走上前来的人,他顿时呆住了。

“小五!”

张越看到小五那柳眉倒竖的样子就知道不好。虽说他自忖光明磊落没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奈何被张超硬是拉出来这么一趟总归是有错的。果然,小五三步并两步上来之后,先是用刀子一般的目光狠狠剜了他和张超一眼,随即就紧紧盯着那个女人。

凤盈今日刻意经过了一番打扮,上穿银红色绉纱衫子,下穿白绫裙,淡扫娥眉轻敷朱粉,有意遮掩了那种风尘气息,却是让自己看上去更年轻了几岁。因她见过张越,张越却不曾见过她,她倒是不虞身份泄露,只没想到半路忽然杀出了另一拨人。听到张越管这个俏丽丫头叫做小五,她虽弄不清对方身份,却愈发流露出楚楚可怜的姿态来。

想到刚刚张超和这个女人的亲密姿态,小五只觉满心窝火。毕竟,张家上下对于善于做人待人宽厚的李芸全都深有好感。若是换成别人,总会记着张超的身份,但小五却是有什么说什么的爆炭性子,当即冲着张超冷笑道:“大少爷,她是谁,怎么不见你告诉家里?”

张超虽没和小五多打过交道,却是知道这不算是自家丫头,因此这时候也不好摆出大少爷的谱,只得讷讷说:“我原本想过一阵子再告诉阿芸……”

就在这时候,张越就看到不远处停着的那辆马车缓行过来。透过那掀起的车帘,看清了里头那个人,他顿时愣了一愣。果然,等马车停下,朱宁便从上头利落地跳了下来。

“过一阵子?你的意思是说,等到她有了身子,你就可以光明正大迎进门去?”

才站稳的朱宁冷冷瞪着张超,劈头盖脸地训斥道:“你家老祖宗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若是知道这种事情怎么能容得下?若是气出了什么好歹来,你这个孙子就是忤逆不孝!堂堂大家子弟做出这种不着边际的事情,你对你娘如何交待,对你媳妇如何交待?婚后才两年多就养外室……张家还从来没出过这样有出息的!”

第三百七十四章 大变

朱宁自然不是那种一味锁在闺阁学女红,只读过几本女训女德的皇室郡主。她是周王朱橚从云南回到开封之后所生的女儿,自小充男儿教养,行事素来凭借本心。虽说周王和张家曾经同在开封府,但一边是藩王,一边搭连着勋贵,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密切的往来。然而,如今她的密友杜绾嫁给了张越,她自是对张家的事情更留心了些。

当头痛斥了一番之后,见张超面色狼狈,她便又转头看着这个身穿银红色衫子的女人,轻蔑地冷笑了一声:“要装大家闺秀也得再下下功夫,如今虽不是国丧,但倘若真是有教养的家里出来的,便绝不敢穿这种鲜亮颜色的衣服!我也不管是你勾搭上的她,还是他意乱情迷给了你什么许诺,我只想提醒你一声,他家里头的正房可是襄城伯的嫡亲妹妹!”

凤盈在江南时看惯了那些说话娇娇怯怯弱质纤纤的千金,哪曾见过朱宁这样的性子?纵使她早就是不在乎脸皮面子的人,此时也不禁恼羞成怒,当即反唇相讥道:“这位姑娘说话好没有来由,你是大公子的什么人,居然管他家里的事?”

“我是什么人?”

朱宁原本只是想警告张超悬崖勒马也就算了,此时见这女人竟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那脸色顿时变得更冷了。她瞥了一眼张超,见他已经是满头大汗,心头火气顿时从七分变成了十分,当下竟是不再理会凤盈,而是冲着张超训斥道:“就算真要找外室也该找个好的,什么阿猫阿狗也敢留在身边?你爹爹封了伯爵,你自己升官一级封赏无数,你难道真以为这封赏只是因为你们父子的功劳?要是让皇上知道你居然如此不检,你爹爹都要担一个管教不严的过错,以后休想再有大用!大哥就要有大哥的样子,你看看你都给兄弟作了什么好榜样!”

言罢她再也懒得多说,冲着张越一扬头道:“张越,别再管你大哥的事情了。若是他连这种事情都想不明白处置不好,这二十年白活了不说,也是活该你二伯父二伯母倒霉,活该你张家生出了这样不明事理的子孙!上马,我正好要去你家看绾儿,别在这儿耽误功夫!”

小五的满腔怒火被朱宁这么一番话一下子浇灭得干干净净,当下瞪了张越一眼便返身先行上车。而看了一眼无地自容的张超,张越忽然感到自己原本准备在回程路上拿出来的当头棒喝没了用武之地。今次领教了朱宁那种得理不饶人的气势,他忍不住忆起了三年前在栖霞寺桃花林中遇见她的情景,那回她让家将把张斌张瑾撵跑的同时,那番教训也是毫不容情。

这样爽利干脆的女子,大明朝实在是不多见!

“大哥,我先走了,连生连虎留在这里随你使唤。我只提醒你一声,她并不是当初那个你星星念念惦记的人。”

眼看朱宁也回转身去上了马车,张越便对张超说了这么一句,随即就牵过马翻身上了马背。等到出了巷子上了大道,他感到满心烦躁烟消云散——今日半路杀出个朱宁实在是及时雨,省却了他老大功夫。要知道,比起看似倨傲实则软弱的四弟张赳,大哥张超其实更难劝说,尤其是他心里头仍旧搁着前事,有些话就更加递不出去了。

当马车行过张家正门的时候,朱宁撩开车帘稍稍看了一眼,见那大门已经经过了再次粉饰修建,变成了三间五架金漆兽面锡环大门,她不禁嘴角一挑哂然一笑。那门楼上赫然用金漆写着阳武伯府,却是气势非凡。忖度那左右不过是皇帝亲赐,然后由翰林院那些以书法著称的文官手书,她如今瞧着便觉得有些讽刺。

亲王可傲视公侯大臣,朱宁一个备受宠爱的郡主,原本走到哪里都该让人家开中门迎接。然而,她最是厌恶这些繁文缛节,因此从前去杜家孟家都是静悄悄的。然而,杜绾嫁到张家之后她就回了开封,此番回到北京又恰逢王贵妃去世,她竟还是第一次来到张家。

看了看正门,她便吩咐车夫继续前行,直到张家西角门前方才停车。后小五一步跳下马车,她一站稳便似笑非笑地对张越说道:“你二伯父封伯爵,这门楼倒是换得快。你家五间七架的瑞庆堂如今可以换成七间九架了,准备什么时候动工扩建?”

“祖母早就发话下来,说是不要刚封了伯爵就大动土木,没来由露出暴发户气派。这门楼也是因为皇上派了朱孔昜朱大人前来题字才修的,否则也不会选在这时候粉饰大门。”

“你家老祖宗多年操持家务,能够把张家带到如今的地步,果然是不同凡响。当初绾儿没嫁给你,我也不好随便上这儿来。今天既然来了,应当先去拜会她再去见绾儿。只不过我两手空空,到时候老太太别怪罪我厚颜登门就好。”

张越情知朱宁是说笑,忙吩咐一个门房进去知会一声,这才请了朱宁进去。从甬道一路来到二门前头,已经有得到风声的两个头等管事媳妇候在那儿迎接,随即头前领路。进门之后,他陪着朱宁又走了一箭之地,却见大伯母冯氏和二伯母东方氏都迎了出来。

冯氏和东方氏虽听说朱宁和杜绾交好,但此时见到人家上门,这才知道传言不虚。两人昔日在开封时也曾去贺过周王妃生辰,远远看到过这位陈留郡主,但毕竟比不上如今这样直面相见。见朱宁银白袷纱衫,白绫裙子,外头披着一件银狐皮大氅,举止落落大方,说话毫不扭扭捏捏,她们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念想来。

一个是暗叹自己的儿子年岁稍小了一些,这仕途前景也还渺茫,娶不到这样的金枝玉叶;一个是后悔自己没多生一个儿子,否则家里就能再多一份显赫。

一行人了北院上房,顾氏早已出了门,正要行礼时,朱宁却是上前两步搀扶起了她,因笑道:“不管是当初我庆百日还是抓周的时候,老夫人都曾经到过场,我怎么敢受您的礼?我这次回开封,父王和母妃还常常提到您,说是您福寿双全,如今张家蒸蒸日上正是因为有您在。看您精神好,人参燕窝这些未必用得上,我这回正好从开封带了一些土产,回头让人送来让老夫人尝尝鲜如何?”

顾氏确实曾经出席过陈留郡主的百日宴和抓周礼,但那时候整个开封世家大族的女眷谁没有去过?周王宠爱这个女儿是出了名的,每岁的生辰必定是大操大办,只是她不曾多接触过,更没想到这样娇生惯养的皇族千金竟是这样的谦逊有礼,不禁大生好感,连声道谢之后便把人请进了屋。因杜绾身怀六甲,她又知道朱宁登门必定会上那里去,因此也就没把人叫来。留着朱宁说了一会话,她便任由人起身去了西院。

“绾儿,我来看你了!”

杜绾早就听小五说了朱宁登门,只不过既是至交好友,也没什么可准备的。这会儿人还没进来就听到这么一声,她不禁扑哧一笑,下一刻,她就看到张越打起了帘子,正是朱宁进了门。这会儿朱宁没了早先训斥张超的威势,也没了在顾氏面前的笑意盈盈举止有度;一看到杜绾微微隆起的小腹,她竟是三步并两步上来,竟是把手轻轻搁了上去。

“不是说怀了身孕孩子会踢肚子么?怎么偏生没动静?”

“郡主,哪有那么快,得五个月才会胎动,七八个月的时候次数才会多起来!”

见张越站在那儿只是笑,杜绾不禁也觉得不好意思,连忙拍掉了朱宁的手,又嗔道:“宁姐姐要是那么喜欢,赶紧选好仪宾,然后自己生一个,偏来闹我!”

“你以为我不想嫁么?”朱宁这才直起腰在另一头坐下,见张越亲自去沏茶,末了在她面前送上之后,竟是又把另一个特制的杯子塞到了杜绾手中,她不禁微微笑道,“这世上有几个人像你这般好福气,张越别的不说,对你却是好的。不过,绾儿你可知道今天我怎么会正巧撞见他?”

尽管刚刚小五一回来就已经添油加醋说了一回,但此时听到朱宁又一五一十地讲了当时情景,杜绾不禁看向了张越。这时候,张越只好挨着杜绾坐了下来,把今日的情形说了之后,又将当初那段往事也大略说了,末了才解释道:“所以我打算跟他去过一回,然后让人查清楚那女人的底细再说。若是清白出身另论,若是别有用心之徒,那长痛不如短痛,我直接把实情告诉他,让他自己决定,只想不到刚出来就遇见了郡主。”

想到当日张超的婚事竟有这样的隐情,无论是杜绾还是朱宁,心中都颇不是滋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年头的婚事原本就是这么一回事,要怪就只能怪张超明明应该知道这些道理,偏还去招惹战死袍泽的妹妹,到头来连对方身在何方都不知道,如今却又做糊涂事。

眼见杜绾和朱宁都是默默不语,张越正打算开口岔开话题,却听见外头有人叫唤。出门一问得知是胡七有紧急要事求见,他只能对房中的两人打了个招呼,旋即匆匆出去。才到二门,他就看见满面焦急的胡七一个箭步冲上前来。

胡七把声音压得极低,声线甚至有些颤抖:“少爷,刚刚袁大人派人送了密信过来,说是……说是……有人密告周王……周王谋反,皇上吩咐锦衣卫查办!皇上大怒之下极其狂躁,袁大人说密告的有多名地方官,罪证确凿……”

第三百七十五章 气定神闲vs来势汹汹

宗人府和司礼监一同拟定的名单总共四十二个人,但心有定见的朱宁自然不会把那么多人全都记下来,不过是挑了一些身家清白,传闻中脾性人品还好的。此时对杜绾说了几个人名家世之类的东西,她忽然想起一件奇事,不禁笑了起来。

“前几天黄俨那个老家伙还笑呵呵地对我说,你们张家的小四不错,虽说比我小一岁,但人品学问都还使得。那时候我差点想照着他的老脸一巴掌打过去,要是我真的选了你们张家人,皇上怒我不知好歹不说,就是你们家里也不得太平。这二房才封了伯爵,长房就娶郡主,到时候非但不是好事,货真价实要闹腾得不可开交了!”

“好好的怎么会算上咱们家四弟,这也太离谱了!”

因这是朱宁的闺房密事,所以小五和灵犀等人全都避开了去,此时杜绾听了也不由得皱眉。虽说能和朱宁作妯娌是好事一桩,可如今看的事情经历的事情多了,她自也知道这是痴心妄想。皇室和勋贵联姻不断是事实,周王的次女兰阳郡主还是嫁的徐达之孙徐茂先,可徐家早就不是当初声名显赫掌握军权的徐家了,但张家除了张辅之外,张攸如今亦掌兵权。

朱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润嗓子,这才把两只手支上了炕桌,似笑非笑地端详着杜绾:“你若是也挑不出来,就把我刚刚说的那几个拈成纸团,到时候抓阄决定好了。我早就想明白了,千挑万选的金龟婿尚且可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婚姻原本就是凭运气。我也没什么其他想头,只求上天赐给我一个健康的孩子,我管那仪宾三妻四妾,只要别领到我面前讨嫌就行!”

杜绾正要答话,却忽然听到外头有响动,抬眼一瞧,却是张越走了进来。察觉到张越脸色有些不对劲,她便准备站起身来,谁想才一挪动张越便走上了前,轻轻按了按她的双肩。

“是出了什么事么?”朱宁生在皇家,一向最善于察言观色,张越一去一来的神色变化她自然分辨得出来,眉头一皱就开口问道,“是你大哥的事情发了,还是交趾那儿又出了什么事?还是说有人弹劾你或是对杜大人不利?不会啊,事先没听到任何风声……”

她话还没说完,张越就一字一句沉声说道:“有人密告周王殿下谋反!”

乍一听此话,朱宁还没反应过来,待到明白这短短几个字的意思,她顿时面色巨变。她用力一撑炕桌直起腰,随即却又缓缓坐了下去,脸上也渐渐恢复了平静。沉思了一会,她不禁抬起头来看着张越,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么大的事情你当然不会信口开河。”

看了一眼张越的面色,她便苦笑道:“我就知道,有些事情你常常能未雨绸缪先行布置,总是有你的手段,这一次算是见识到了。这种时候你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告诉我,自然是没有拿我当外人,既如此,我也不拿你当外人。咱们周王府在北京有不少探子眼线,纵使此时比你的消息晚些,迟一会我也会知道。只不过……”

“这已经是皇上登基之后第四次了!”

朱宁淡然一笑,一根根屈下了手指头:“第一次是永乐四年齐王谋反之后,有人告父王谋反;第二次是永乐十二年皇上北征回来之后,又有人告父王谋反;第三次是永乐十五年谷王谋反事败,再一次有人出首告发。之前三次虽说皇上每次都不追究,但任何一次父王都是战战兢兢上书请罪,随后少不得病上一场。他不过是对那些药物本草之类的东西感兴趣,对皇位从来没有动过心思。有时候我替他想想,还不如不要这个亲王爵位算了!”

看到张越没有说话,杜绾不禁开口问道:“那宁姐姐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朱宁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正色道,“在消息没有泄露之前,我自然是该干什么干什么,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没事人。等到这件事藏不住了,我自然是顿首请罪,试探试探皇上究竟是什么章程。按理说,父王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只要这谋逆仍是借口,那便是福不是祸,至少那三护卫可以交出去了。总而言之,这件事情你们帮不上忙,我也不要你们帮忙,你们心里有数就行。”

张越和杜绾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朱宁说这话并不是为了客气,而是实实在在的话。而在刚刚惊诧失态之后,朱宁又变回了那个气定神闲的小郡主,拉扯了一会闲话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却是再也不曾提她刚刚调侃过的婚事。张越亲自将人送到了大门口,眼见朱宁朝马车走了几步又转身冲着他没好气地摆摆手,吩咐他直接回去陪杜绾,他不禁呆了一呆。

倘若不知道的人看到了眼前一幕,又怎么会认为朱宁知道了那样惊天动地的消息?

由于搁了这么一桩沉甸甸的事情,张越往回走的时候不免是心不在焉,在过了屏门绕过影壁的时候险些和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他才发现是管家高泉,当下便点头敷衍了他的问安,径直往里头走去。而他这边渐行渐远,愣了片刻的高泉方才想起族学中尚有一件事要禀告张越,原本准备提脚追上去,但沉吟良久还是打消了这念头。

看这位主儿仿佛心情很不好,与其这会儿追上去禀报触了霉头,还不如赶明儿去禀告杜绾。横竖都是杜家人的勾当,让杜绾寻着那位杜大人出面就行了。

而张越一路回到了自己的西院,挑开帘子进了门,他忽然脱口而出道:“不对!”

刚刚避开去的几个丫头这会儿还没有回来,杜绾正盖着毯子倚着引枕发呆,听到这一声不禁吓了一跳。看见张越站在门口,手仍是举着帘子不曾放下,那眉头紧紧皱着,仿佛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她便连忙问道:“什么不对,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张越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帘子,快步走了两步上前,在杜绾身旁坐下,低声说道:“郡主说得简单,但须知我得到的消息是说,周王谋反证据确凿!既然有确凿这两个字,足可见并不是空穴来风……虽然我不信周王会真的谋反,但此次事情来势汹汹自不用说。倘若是皇上真的要穷治周王,只怕并不会看在周王乃是一母胞弟的情形网开一面,就是郡主……”

“就是郡主以前再得皇上宠爱,这次也没有用?”

即便张越并没有把话说下去,但杜绾何等聪明,这下半截自然就续上了。想到朱宁走时仍是和往日一般无二的模样,她不禁揪紧了手中的帕子,继而忧心忡忡:“虽说当初谋反的谷王和齐王也不过是贬为庶人,但却祸及子孙一辈子幽禁不得见天日。郡主一向是刚烈脾性,若真的周王有什么好歹,她断然是不会自恃皇上宠爱独善其身的。”

“绾妹,你不觉得这次的事情很古怪么?按照刚刚郡主的话来说,第一次有人举发周王谋反是在齐王谋反之后,第二次是北征归来皇上对皇太子不满,第三次则是皇上治罪谷王,不管是否只有这三次举发,但摆在明面上的至少就是这三次,足可见皇上也有敲山震虎的意思。那么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倘若说是因为王贵妃去世皇上心性大变,可皇上之前召见我的时候分明是仍有条理,不至于随意迁怒。而且,告发皇族的官员从来没有好下场!”

说到这里,张越已经觉得自己隐隐约约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要知道,自从朱元璋建国以来,大明对于皇族可谓是绝对维护。寻常官员根本不敢干预皇族的举动,而即便是举发也要付出巨大代价——哪怕是支持削藩的方孝孺等人,建文帝在北军兵临城下的时候还不是一样预备抛出来顶罪?可以说,举发周王这个皇帝的嫡亲弟弟,不是寻常官员能做得出来的。

见杜绾仍在思量,张越又站起身,反过来正对着她:“你记不记得当初郡主曾经给咱们传过警讯,说是张家留在开封的不少子弟中,有不少人和周王底下的几位郡王过从甚密?我后来禀告过祖母,祖母让人回去知会了那儿的几位尊长。如果不是皇上的意思,而是别人的算计,别人算计的会不会不单单是周王?如果不单单是周王,也不单单是张家,你说会不会连皇上一并算计在内?”

面对张越提出的这种可能性,杜绾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郡主刚刚对我说过当初规劝皇上的事,先是皇后撒手人寰,继而是权贤妃张贵妃,如今又是王贵妃,皇上身边如今已经全然没了知己。就算皇上召见你的时候还有条有理,但脾气比往日更暴躁自然是在所难免。若是他在急怒之下,确实有可能因一时之气……”

“不止是这个!要知道,皇上的病最忌急怒,若是被人一再激怒之下病倒……皇太子和皇太孙虽然应召,但南京的事情千头万绪,他们如今尚未出发!”

第三百七十六章 纷乱

尽管先前皇帝已经在宫外赐府,但毫无疑问,那是给朱宁大婚准备的,所以如今她只是把十几个护卫安置在那里,自己仍然住在西宫。回程的路上,她自然不复在张越杜绾夫妇面前的镇定,抱膝而坐满面忧虑。有道是可一可二不可三,父亲躲过了三次劫数,这一次真能平安无恙?皇帝对于亲生儿子尚且会怀有疑心杀心,那对于封在一方的嫡亲弟弟呢?

“郡主,西宫到了。”

闻听此言,朱宁恍然回过神,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便掀开车帘跳下了车。此处乃是西宫一侧行人较少的神威门,她平日进进出出都是走的这里。那车夫虽然是周王府精挑细选的护卫,但却无法进宫,此时她便遣了他回去,自己单身入宫。才进神威门没走几步,她就看到迎面走来了一行人。为首的那个老者白面无须,大红纻丝罗纱袍上赫然是锦绣麒麟,却是笑吟吟地走上前来向她躬身行礼。

“郡主可是回来了,刚刚还有几个小猴儿四处乱跑,说是在找您呢!”

即便是朱宁,面对这个头号权阉亦是打点起了全副精神:“黄公公可知是谁找我?”

“还会有谁,自然是皇上!”黄俨满脸堆笑,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如今东边的宫城已经造得差不多了,所以皇上决定这两天迁居乾清宫,让内宫各位娘娘也渐渐搬过去,郡主当然也得一并搬迁。如今图卷已经送到了仁寿宫,皇上必定是想让郡主挑一处好地方住。”

看黄俨那笑容可掬的恭谨模样,朱宁着实猜不透这个老太监是否知道有人出首密告周王谋反,当下连忙笑着谢过。因黄俨还要前往新造成的司礼监署去看看,因此只分了几个小太监随侍朱宁前往仁寿宫,等到人走了,他便没好气地对那些回头观望的随从喝了一声。

“你们要真的想跟郡主,赶明儿她出嫁的时候,咱家就打发了你们去郡主府伺候!”

几个随从都不到十五岁,俱是戴着乌纱小顶帽,乃是司礼监中供使唤的小太监,此时顿时大多噤声。只有一个仗着是黄俨的徒弟,遂笑道:“公公,皇上待郡主比那些公主还好,就算进了郡主府,以后总比在宫中做杂役强吧?”

“没眼没皮的,你要是乐意咱家眼下就把你送给郡主!”黄俨一瞪眼睛,没好气地冷笑了一声,“就算皇上宠爱,郡主毕竟不是公主!那几位公主的驸马个个都是顶尖的勋贵,可郡主虽说是得了御命亲自挑选仪宾,可她敢挑勋贵?哼,她要是敢挑那就不是陈留郡主了!闲话少说,赶紧和咱家走,司礼监要搬过去,诸多杂事一大堆,耽搁不得!”

敲打了这些小太监,黄俨望了一眼已经相隔老远的朱宁,心里想起了陆丰那边刚刚传来的消息。有道是得志便猖狂,那个小猴子才多大的年纪多深的资历,竟然敢打他的主意。他在朝鲜的那点勾当乃是皇帝默许的,他夹带的私货里头更有赵王的份,那小子倘若不知天高地厚,这一次他非得让其栽一个大跟斗!想到这些,他重重一甩袖子,背着手就往神威门的方向而去,口中哼起了不着调的小曲。

朱宁赶到仁寿宫见了朱棣,果然是为了移宫之事。她对于这些事情素来是可有可无不上心的,于是就在那幅阔大的卷轴上随手指了一处僻静的地方。谁料朱棣瞧了一眼,竟是哑然失笑:“宁丫头果然是和朕一条心。东西六宫那些嫔妃住的地方大约你会嫌聒噪,也就是西边的紫竹苑还清静,朕原本就寻思着留给你的。”

见朱棣面色霁和丝毫不像是发过火,朱宁应对时不禁更存了几分小心。陪着闲话了几句,她正预备告退,谁知朱棣却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你今天去了孟家和张家?”

虽说只带了一个随从出门,朱宁却本就不打算瞒着皇帝这些事情,于是便点了点头,少不得大大方方地把在两家说的一些话原原本本都说了,甚至自己找杜绾参详选仪宾的事情都没有隐瞒,末了,她又笑嘻嘻地说:“瞧着张越对绾儿那呵护劲,我不指望将来的仪宾能当多大的官有多高的爵,只要有张越对绾儿那一半好就够了。”

朱棣素来知道朱宁性子大方,此时也不以为意:“贵妃在时就指望你能嫁一个如意郎君,只要慢慢挑,朕就不信没人及得上张越。这高官朕大约许不了,厚禄却无所谓,以后赏个不世的伯爵也还使得!你是五弟最宝贝的女儿,你的婚事要是马马虎虎,他可不得找朕拼命?”

面对这样颜色慈和的皇帝,朱宁几乎动摇了心中念想——倘若朱棣真的接到了告发周王谋反的密报,怎么会漫不经心地说这种话?正当她满腹惊疑的时候,一个太监忽然报说工部侍郎蒋廷瓚求见,她连忙告退。从侧角门离开的时候,她有意放慢了一些脚步,结果就听到蒋廷瓚在拜见之后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宫城营建情况。

“乾清门乾清宫以及其后的交泰殿坤宁宫已成,奉皇上旨意,皇城东南的皇太孙宫也已经修成,只等皇太孙殿下回舆……”

朱宁无心听这些,正预备加快步子离开的时候,忽然只听到里头传来了咣当一声。吓了一跳的她连忙转过身子,却只听那正殿内传来了朱棣恼怒的咆哮声。

“还没死就想着死后的事,朕怎么有这么没出息的孙子!”

虽说不明白朱棣好好地听着蒋廷瓚的呈报,怎么忽然又莫名其妙扯到了这种事,但朱宁忖度片刻,终究还是没有留在原地,连忙匆匆离开。回到自己在宫中的居所,她便吩咐几个宫人和太监收拾东西,这一忙就到了晚间。然而,她这晚饭才吃了一半,那一头仁寿宫使唤的小太监倒是来了一个。

“郡主,自打您走了之后,皇上看了一本奏摺就忽然大发脾气,结果奏事的蒋侍郎狼狈地告退走了。眼下尚膳监送去的晚膳皇上都给掀了,斗胆劝谏的小魏子给拉了下去打板子,这会儿有没有命还不知道。刚刚黄公公张望了一会也不敢进去,所以让小的来请郡主。”

朱宁随手用丝帕在脸上一抹,这才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小太监当初常常在皇帝发怒时去求王贵妃,这会儿见朱宁一举一动竟是酷似那位刚刚薨逝的贵妃,不禁呆了一呆,旋即哭丧着脸说:“究竟是什么事小的也不清楚,只是听说那是汉王世子殿下送来的奏摺。听说世子殿下病重快不行了,所以大约在奏摺上求皇上赦免什么人,结果惹得皇上大怒……”

这接下来的话即便不听,朱宁也能猜得出是怎么回事。汉王只有两个嫡子,如今一个快死了,一个还在幽禁当中,朱瞻坦自然是希望世子之位能够落在一母同胞的弟弟身上。只不过,以皇帝的脾气,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当初以子告父不忠不孝的朱瞻圻?

“一个个都是不省心的东西,明里恭良俭让暗里居心叵测,以为朕不知道!”

“这个奏请添护卫,那个说护卫的兵器磨损需要调换,还有的则是死捏着兵权不肯放!如今天下太平,他们要那么多护卫干什么,要造反吗?”

“什么兄弟,什么儿子孙子……大概朕死了他们就能安心了!”

在仁寿宫足足盘桓了两个时辰,好话说尽手段用足,朱宁方才哄了朱棣吃药安歇,等到出了寝殿的时候,她只觉得头晕目眩,脚下走路都是飘的。虽说从前她也曾经担当过这种救火的角色,但那时候毕竟王贵妃仍在,可适才朱棣说出的话简直犹如刀子似的句句诛心,若不是她心里有所预备,这鼓起的气早就被戳破了。

心事重重的朱宁一路走到大殿门口,一阵冷风一吹,她顿时打了个寒噤,刚刚昏昏沉沉的脑袋陡然之间清醒了。她原本还以为皇帝把张越安置在兵部是一时起意,如今看来,难道是皇帝对于五军都督府和京营京卫等等都不放心?若是如此,那还真的是“大用”……

迁宫并不如外人想象中那样规模浩大。新造好的皇宫中一应家什木器摆设都已经齐备,除了朱棣中意的物件书籍以及用惯的器具衣物等等需要随同搬过去,要搬过去的实际上只有人。即便如此,单单是皇帝移宫就足足花费了五天。这五天之中,朱棣还在朝会时下诏正式改北京为京师,随同北巡的一应官员也顺理成章地去掉了官衔前头的行在二字。

在这上上下下乱哄哄的时候,风尘仆仆的英国公张辅带着七八个家将随行,终于回到了这新晋的京师。在宣府练兵将近两年,他较之当日瘦削了不少,额头上又多了几条刀刻般的皱纹,但腰背却比从前更挺更直。面对奉旨前来迎候的几个昔日战友,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

不管愿意不愿意,他终究是回来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规矩方圆

张辅回来的这一天,阳武伯府却正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兴许是朱宁的一番当头痛斥把人给骂醒了,兴许是难以背负始乱终弃的骂名,兴许是咬咬牙下了最后的决心,总而言之,在前一天浑浑噩噩回到家中熬过了一晚上之后,次日一大早,张超来到北院上房向祖母请安之后,就直挺挺跪在那儿把事情一五一十兜了出来。彼时一家老少都正在上房,听到这话,东方氏险些背过气去,而张攸更是面色铁青。

“老二你身上还有职司,去你的左军都督府做事,别忘了顺便给超哥儿告个假。”

顾氏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吩咐了一句,恰是把张攸到了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看了一眼房中神情各异的一群晚辈,她又不咸不淡地说道:“超哥媳妇留下,越哥儿留下,其他的都散了,该去衙门的去衙门,该去上学的去上学,该管家务的去管家务。只有一条,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张起张了张口想要求情,却不防张攸拉着他上前行礼告退,他只得怏怏出了屋子。不多时,他就看到其他人也一一退了出来,母亲东方氏脸上尽是懊恼,大伯母冯氏皱着眉头,自己的媳妇满脸幸灾乐祸……等到别人都走了,他不禁用求助的目光看着父亲张攸。

张攸想起顾氏刚刚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刚刚在胸膛中翻腾的那股火气顿时消减了许多。他能怪谁?怪自己没管教儿子?怪妻子宠溺?怪儿媳没用?他自己年纪一大把都曾经荒唐糊涂过,教导儿子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也难怪顾氏把他打发了出来。

看了一眼张起,他便沉声说道:“自己做的事情就得自己负责,你大哥既然能说出来,总比继续糊涂下去的好。不要惦记他了,先做好你自己的事。”

东方氏在气恼之后,却觉得刚刚婆婆那种冷肃的表情实在是骇人,在她看来,不过是儿子一时糊涂藏了个女人,虽可气却并不是什么大事,见张攸要走,她连忙叫道:“老爷,超儿还小,左右只是一个女人,他若是喜欢纳回来作妾就是了,不如咱们再去求求老太太……”

“这事情你别掺和!”张攸回头瞪了妻子一眼,随即就觉得自己过头了些,又放软了语气说,“男子汉大丈夫没了担当,受点教训也是应当的!再说,母亲刚刚都已经吩咐过了,还有什么好回头去求的?你别忘了,眼下你是阳武伯夫人,超儿是我这个阳武伯的长子!”

此时此刻,上房之内一片寂静,外头的说话声从门帘的缝隙中清晰传了进来,越发让站着的人跪着的人心里不安。直到人声渐渐远去,顾氏方才冷冷看着张超,一字一句地说:“你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旁的话我也不想多说,那次你媳妇过门的时候,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本以为你虽说性子粗疏,却还懂大体,谁知竟是这么不懂事!去宗祠里跪着,好好想想你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好好想想你眼下的荣华富贵是哪里来的!白芳!”

一旁的白芳顿时一个激灵,连忙上前对张超低语了两句。这时候,张超方才艰难地挪动着发麻的腿站起身来,犹如提线木偶一般往外走,一直等到了门边上,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却是转身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祖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和她无干,都是我一时糊涂把一腔心思放在了她的身上,把别的思量都忘了。祖母,我只求你放过她,我……”

“住口!”顾氏此时方才真正怒了,当即站起身怒斥道,“你以为张家是那等仗势欺人,只把过错推给别人的人家?你是我的孙子,我自然只管你,和她有什么相干?难道我还得派上三五十个人,把人家撵出了北京或是打死,把张家的脸都丢尽了才算完?你以为我是你这个满心只想着自己的混账东西?规矩方圆你都忘了,你这是……”

顾氏从来不曾发这样大的火,这一通骂完顿时有些接不上气来。张越见状大惊,连忙上前扶着她坐下,又从银瓶中倒了一杯热水。眼见她恢复了一些,他便连忙朝张超打颜色,旁边的白芳见机得快,连忙把人拉了出去。忙活完这些,他方才看见大嫂李芸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手中的绢帕已经被绞成了一团糟。

“芸丫头,你过来!”

刚刚大动肝火,此时顾氏自是满心疲惫,却仍是打叠精神招手示意李芸过来。把人拉到身边坐下,她便深深叹了一口气:“超哥儿虽然是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但其实却是九头牛拉不回来的脾性。今天这事情自然是他一千个一万个不是,但你也得明白一条,你对他实在是太百依百顺了。女人贤惠自然是好的,但一味贤惠连一丝小性儿也没有,他自然会贪图外头的新鲜撂开了手。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若是你想明白了愿意了,就去见见他。若是你恼他,那索性先让他饿上一天好好清醒清醒!”

即便摊上了东方氏这样难处的婆婆,常常有为难的时候,李芸也实在学不来学赵芬,因此刚刚遇到这样的事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在那儿的。此时听到顾氏这番话,她更是觉得心头一片茫然。她自己的哥哥就是贪新鲜的人,所以嫂子就变着法子在自己家里挑丫头,只是为了让哥哥不在外头厮混,她也是照着嫂子的吩咐贤惠大度,为什么偏生错了?

眼见李芸挣扎着站起身点头行礼,又一步步挪出了房门,张越这心里也颇觉得不是滋味。此时屋子里再没有外人,顾氏怔怔坐了一会,便对张越叹了一口气:“多亏你昨晚来告诉我一声,也多亏了陈留郡主狠狠训斥了你大哥一顿,否则这事情不尽早解决,之后必定酿成大乱子!早知道如此,兴许当初在超哥媳妇嫁过来之前,我就应该好好教训他……”

张越当初陪张超再访泗水街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于是他尽管知道这其中另有名堂,但此时听祖母说出来,他不禁本能地问道:“祖母,当初那位姑娘真是您打发走的?”

“我还不至于那么霸道!”顾氏狠狠瞪了张越一眼,随即冷冷说道,“我知道你劝过他,但当初你若是陪着他见到了人,他硬是不肯撂开手,你又怎么办?你当初能够教训赳哥儿,可毕竟不能教训自己的大哥。那一次是跟着他的小厮生怕出事禀报了我,我就派甘妈妈去见了那位姑娘。甘妈妈只是简简单单将家里的情形说了,说超哥儿其实一早定了亲,问她是否乐意作二房,人家姑娘却是一等一有骨气,一口就回绝了,还说以后再不和他往来。可你看看他,要和人往来却不敢报家底,不敢说出已经定婚,他哪里有半分大家子弟的自觉!”

“我那时知道,与其错到底,还不如半路扭过来,谁知道他竟是到现在还不拧弯!要真是那位有骨气的姑娘,不论她是什么缘由又跟了超哥儿,我如今还会允准了她进门,但眼下这一个……来历不明且不说,居心如何也说不准!越哥儿你既见过,你觉得人如何?”

张越那天陪张超去见人的时候,就觉得那个秦凤容貌确实妖娆,但大约是先入为主的观感,他每每不由自主地想要敬而远之。此时听到顾氏这一问,他便思量片刻就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今虽说并非满城禁婚嫁,但只要是晓事的都不会穿红,而且,昨天她还极其殷勤地劝酒,心思并不是完全在大哥身上,常常偷瞥我。所以,即便昨日没遇上郡主,我也打算先查一查。毕竟,算算时日,这个女人大约是大哥下江南平倭的时候带回来的,军中军纪森严,怎么会接触到女人?所以昨儿个下午,我就派人过去看住了那个院子。”

“你已经派人过去看着了?”顾氏诧异地一挑眉,旋即点了点头,“横竖咱们也不曾喊打喊杀的,不过是派几个人过去看护看护,那也是应当的。我待会派两位妈妈过去,先把人悄悄送去稳妥地方。昨儿个郡主骂得痛快淋漓,只可惜老婆子我无缘得见。罢了,不说这个,我留你下来还有件事和你商量。你把灵犀借回来给我使两天,我有要紧事差遣她。”

“灵犀?”张越没料到顾氏会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不禁愣了一愣,随即方才笑道,“祖母既然要用她,我回头与绾妹和她说一声就是了。”

顾氏笑着点了点头,旋即三言两语打发了张越出去,这才悠悠叹了一口气。她把灵犀给张越原是有那一层意思,只孙媳妇杜绾缜密谨慎,学问见识都远不是灵犀能及,秋痕琥珀则胜在跟着张越时间长。看张越那脾性,又岂是会单单为了暖床收了她的?如今之计,只有等灵犀为她办好那件事再作计较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郎舅和甥舅

“孟大人毕竟是孟大人,如今上上下下都是整整齐齐!”

“可不是?先前咱们走到外头,人家当面说咱们是常山护卫,背地里还不是骂咱们兵痞子?如今可好,这门前站桩的站有站相,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扯皮事处理得干干净净,前两天我跟着孟大人和那位小张大人去了一回西郊军营,那儿的破烂兵器家什也都换了!”

“小张大人就是太死硬,听说有好几位千户大人背地里去塞了银子,结果他还是一板一眼按照帐册,要多一件都没有。就是换下来那些破烂流丢,他居然还让人仔细收回去!”

大柞树胡同的常山护卫衙门这些天不但更加热闹,而且还有了几分整齐肃然的气象。这一日天还没亮,几个办事军官就赶到这里应卯办事,少不得在门外议论纷纷了一阵子。正当说得起劲的时候,众人忽然瞧见那边一个人骑着一匹瘦马过来,少不得有人嘟囔了一声。

“不过,孟大人怎得偏偏挑了王瑜辅佐小张大人?能在衙门里挂总旗衔头办事的足足有十个八个,个个都和上头的沾亲带故,这才能捞到好差事。你们谁听说过他有什么好亲戚?不过话说回来,那些琐碎的事情要是交给我,估计一刻钟就要头昏眼花了!”

由于是往衙门办事,不得穿便服,因此王瑜只穿着一如其他人的交领窄袖齐膝红袢袄。虽说不知道别人正在议论什么,但看见那些目光都往自己身上瞟,他自然能够联想到自己的好运上头。只不过,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露脸差事,与其说他是高兴,还不如说那是茫然。任凭先头舅舅高正曾经露出过一些口风,他也着实没想到,妻子居然有那样显赫的亲戚。

那可是一门一公一伯的张家,除了一门两公的徐家,谁能及得上那份尊荣?纵使是徐家如今也不掌兵权,但英国公张辅刚刚从宣府练兵归来,阳武伯张攸如今正理左军都督府事,若不是妻子娘家当初一时糊涂,他岂不是会有一个身为阳武伯长子的连襟?但若是张家仍惦记着旧日嫌隙,知道他娶了金夙,人家会不会伸出一个手指将他直接摁死?

这个念头才浮上心头,王瑜就摇摇头把这种愚蠢的念想赶了出去。他不过是父母双亡的穷小子,又只是最不入流的小军官,倘若不是冯兰和金夙母女落难,他也娶不到那样知书达理的如花美眷,若是再不知足就要遭天谴了。而且,张越对他倒是和善,看上去并不记仇,就连孟大人也对他很是不赖,反正他又不求飞黄腾达,还有什么苛求的?

于是,将马拴在衙门旁边的拴马柱上,王瑜便沿着墙根站了,又和几个同僚说些闲话。不多时便是点卯时分,主官齐集把正经事情分派了下去,张越自然是又带着王瑜前往西郊常山护卫大营办事。由于前些天该办的事情差不多都办完了,也就是扫个尾,因此张越也不像往日那般紧赶慢赶,出了正直门之后只慢悠悠地纵马徐行,后头几个随从也是不紧不慢跟着。

“王瑜,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因出了城就是笔直的大道,王瑜坐在马上不禁有些发呆,乍听得这一声,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即方才醒悟到是张越在问话。手忙脚乱地抓住缰绳勒了马,他这才解说道:“回禀大人,卑职父母去世得早,除了一个舅舅没别人了。舅舅看卑职家境不好,常常资助一些,就连卑职那媳妇……”说到这里,他恍然觉得有些失言,但此时止口不言也不合适,他只好讷讷加上了一句,“就连大媒也是舅舅做的。”

“这又不是在衙门里头,没人计较那些礼数,不用一口一个卑职的!”张越一夹马腹,又放慢了一些马速,又轻轻叹了一声,“上一辈人做错的事情,小一辈却受了莫大牵连,要是真正说起来,未必就是当初我家长辈想看到的结局,如今既然你岳父都故去了,自然更不会有人再计较当年的事。别人如何我不好说,但你家媳妇依旧是我的表妹,你自然也就是我的表妹夫。以后倘若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王瑜不想张越竟说出这样的话,此时不禁高兴了起来,忙点点头说:“多谢大人,我回头一定告诉我家岳母和媳妇……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让她们安心一些。我这老大不小的年纪还能娶到这样的妻室,实在是天大的福气。”

这一段时日相处下来,张越哪里不知道王瑜是个心地实诚的人,此时便笑着点了点头。抬手吩咐其跟上来,他又打趣道:“不止是你福气好,而是因为你还有个好舅舅。倘若是其它父母双亡的人家,有几个舅舅会管外甥的死活?对了,你既是在军中,你舅舅呢?”

“舅舅当初二十岁就中了秀才,只是在科举上头屡屡失利,所以一直在北京的私塾教书。”说到这里,王瑜方才发现,对于自己视若父母的舅舅,他知道的事情极少,甚至连舅舅如今在何处教书他都不知道。于是,他只得赧颜地说道,“舅舅很少和我说他的事情,倒是常常敲打我上进,博一个封妻荫子之类的话,只可惜我实在是辜负了他的期望。”

“那倒未必,人的前程谁说得准?再说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只要你自己觉得眼下的日子还舒心,你媳妇也乐意,那眼下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张越笑着撂下了一番话,旋即便轻轻一扬马鞭,飞快地驰了出去。直到身后那些随从跟了上去,王瑜方才急忙拍马跟上,心里却极其高兴。不论是舅舅还是同僚,人人都讨论着如何向上爬,可他偏偏并无此心,好容易遇上一个赞同自己的,他自是有一种知己的感觉。

直到巳时三刻,一行人方才来到了常山三护卫大营。由于这里本就是京营的旧营地,调防等等都进展得极其顺利,如今超过三分之二的士卒都已经安置妥当,只有一小部分还在原先的地方。刀牌手和枪手弓箭手的破损兵器都已经换下,如今的只剩下最后三百支火铳。

因军器报废换新都要一一记录在册,此前朱棣又下了严命,因此张越不敢有半点马虎。翻看帐册上那一条条详细列明了编号的记录之后,他又带着王瑜去一一查看了那些装着废旧火铳的木箱子。掀开第一个箱子的盖子,他就看到一把把上头满是铜绿锈蚀的手铳,伸手想要拿一把看看,谁知道一手抓下去,那把外表就极其不堪的火铳竟是断了半截。

看见张越皱了皱眉,说话的那个千户连忙陪笑道:“大人也说过,此次是先换下那批实在废旧不堪的,所以自然都是这些货色。这些从洪武末年开始使用,如今都已经过了二十多年,自然是不成样子。其实剩下那些军士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毕竟得一步步慢慢来,否则我巴不得所有人都换了。”

这话听上去毫无破绽,但张越仍是一个个箱子打开,每次都会拿出一两把看看上头的编号。好在当初的工匠在编号镌刻上丝毫不敢马虎,依稀仍然能辨别出那些字样。在检查了所有二十个柳条箱确定没有问题之后,他方才在公文上签字画押。当下早已等在这里的武库司书吏和军器局属官少不得忙碌了起来,又是核实名册,又是安排人员,足足用了三个时辰,三百支永乐火铳方才全数发下去。自然,核发的火药只够三次射击而已。

若是没有火药,这火铳就只能用来砸人,不虞有人心怀不轨。

直到太阳下山时分,张越方才带着王瑜和随从们上马回城。进城之后,他自然是先回兵部,王瑜这个小小的总旗却不用在这个时候回衙门,于是便径直回家。兴冲冲的他紧赶慢赶到了家门口,还来不及推门进去,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今儿个又是这么晚回来?”

“舅舅!”

回头看见是身穿湖绿潞绸袍子的舅舅高正,王瑜忙转身施礼,随即笑道:“这几天跟着张大人东奔西跑,几乎天天都是这么晚,好在从明儿个开始就没那么多事情了。张大人在兵部的事情忙,哪里有空常常光顾咱们的常山护卫?”

说到这里,他想起张越今日提到的事,自是欢欢喜喜地告诉了高正。而高正听了这话,不禁也高兴了起来,当下就乐呵呵地说:“他虽说只是晚辈,但无论是阳武伯府那位老太太,还是英国公,都能听得进他的话,如此一来你媳妇也就不用担心了。他说能帮你就能帮你,以后你这前程自然是一片光明,也不用我担心了。”

“对了,我对他说能有今天多亏了舅舅,所以他还问起了舅舅如今的情形。”

刚刚还满面喜悦的高正此时却是脸色一沉,随即便掩饰了过去。一面往里头走,他一面若无其事地说:“既然你叫我一声舅舅,我帮着你当然是应该的。只不过我这等牌名上的人,以后你若再遇上人家可不要提起。他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我这个秀才与之相比,这脸也不知道往哪里搁了。总而言之,孟大人既然用你,你就不要让他失望,好好干才是真。人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你如今有了这门亲戚,可得好好把握!”

第三百七十九章 又闻丧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