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四旬的王夫人自然比不上那些姨娘丫头的年轻貌美,由于连着生了两个孩子,比起当初的保养得宜,如今的她不但有些发福,就连脸上也不如往日白净细致。因此,这会儿被张辅目不转睛地盯着瞧,她顿时觉得心里有些不自在。

“老爷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人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我如今才算是真正明白。”虽然张辅正当壮年根本算不上老,但多年征战自是落下了不少隐疾。只不过,相隔两年再次归来,看见自己膝下的一双儿女,他仍是对妻子生出了深深的感激,“夫人,辛苦你了。”

王夫人这才醒悟到丈夫不是在看自己脸上多出来的那些细纹,尽管是年纪一大把,她仍是免不了脸色一红,心里却是烫贴得很。见碧落用丹漆横纹茶盘捧了一个瓷盅过来,她连忙站起身亲自将那个瓷盅摆在了张辅旁边的梅花几上。

“冯大夫之前为雍儿调养身体的时候,我就和他提过你的风湿老毛病。他那时就说,用核桃仁、松子、栗子、大枣还有黑豆红豆好些豆类熬出粥来,却是比吃药强。还有桑椹酒,每日饮上一盏也有效用。虽说不能断根,总比你一日日发作的时候好。话说回来,这北方的天气比南方干燥得多,兴许能少发一些,也能让你少些苦楚。”

“夫人还真是费心了,其实都是老毛病,我哪里有那么金贵?”

张辅打开那个瓷盅,见里头尽是些干果豆类,清香扑鼻,倒是有了些胃口。须知他在宣府练兵,即便并没有人敢委屈了他这个国公,但他不可能随身带厨子,更不愿意做出挑剔饮食之类的事情,因此自然是不如家里的讲究。他胃口原本就大,满满一瓷盅的豆粥很快就吃了个干干净净,接过绢帕随手一抹嘴,他不禁笑了起来。

“出去这两年又成了狼吞虎咽的习惯。要我说,什么居移体,养移气,万一在原先那种地方又呆了一大段时间,还是得故态复萌。练兵讲的是令行禁止,要是我这个掌总的扭扭捏捏偷懒,那练出来的无疑就是一群兵痞子!而且宣府这种地方靠近北边,常常会有蒙元密谍悄悄摸进来,我晚上都睡得轻。乍一从那里回到了这帝阙,这几个晚上还真是睡得不习惯。”

虽说张辅说得轻松,但王夫人十四岁嫁给他,又经历了最是惊心动魄的靖难,哪里不知道这带兵打仗的风险?好在如今丈夫平安归来,她放下了一桩心事,当下就只命乳母抱了一儿一女来,夫妻俩逗弄了好一会,外头方才有人进来。

“老爷,夫人。”

尽管张辅回来这几日都是歇在王夫人房中,但惜玉还是一如既往日日侍应,就是在衣裳上头也素来小心,从不像其他年轻姨娘那样穿桃红葱绿这些鲜艳颜色。此时,一身雨过天青色衣裙的她拿着几张烫金帖子进门,瞧见张辅正笑呵呵地抱着女儿,不禁愣了一愣,随即方才走上前去,将那些帖子呈了过去。

“虽说皇上有旨让老爷好好休养,但老爷这一回来,往门上投帖的就多了。这些多半是各家勋贵的婚丧嫁娶,除了武安侯的长孙,其余的都并不要紧,还请夫人裁度。”

“既然你说不要紧,这些事情你忖度着处置就行了。”王夫人看也不看那些帖子就点了点头,“有了皇上的话,老爷就是不出面也没人会挑错处,但若是全都不去也不好,武安侯既是长孙的婚事,老爷总不能不顾袍泽同僚的面子。”

见张辅对自己含笑点了点头,惜玉这才欢喜了起来,忙顺着王夫人的意思将一丁点大的张雍抱在了炕上。她正打算凑趣地说几句吉祥话,外头就传来了声音:“老爷,夫人,阳武伯府打发了起少爷过来,说是来探望老爷并送帖子。”

闻听此话,王夫人连忙吩咐请进来,心里却有些纳闷。虽说那几个堂侄儿逢年过节都会过来送礼问安,但平日里往来最多的却是张越,就是顾氏有什么事也往往打发张越来说,这次怎么是张起?就算真是张攸那边有事情,也该派长子而不是次子。

张起平日除了随大流,确实鲜少上这里来,进门行礼问安又按着礼数说了一通话,他便有些局促,索性直截了当道出了正题,又双手奉上了一张帖子。原来,半月之后就是东方氏的生日,因新近晋封了阳武伯夫人,又是四十大寿,少不得操办,因此顾氏也就吩咐了张起送来请柬。虽说王夫人和东方氏情分平平,却得看婶娘的面子,当下就答应了。可等到人一走,她便满心奇怪地对张辅说:“今儿个来送帖子理当是超哥儿来,怎么换了他弟弟?”

张辅对此倒是不以为意:“许是正好有事,他们兄弟俩不是都有军职么?这军中告假都有定例,总不能像那些无职无司的纨绔子弟那样成天闲逛。比起张斌张瑾那两个不成器的,他们几兄弟倒是还好,一个个都还有出息。对了,惜玉你让人捎个信给张越,让他得闲了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此次在宣府因缘巧合得了一箱书法帖子,有赵孟頫黄庭坚苏子瞻的,据宣府几个老夫子说都是真迹。他和沈家兄弟交好,这些都用得上,让他有空了过来取。”

“老爷还真是惦记他,别让那些小的到时候说你偏心。”

“那些东西要是落在他们手里,也不过是和厕纸的作用差不多,送给张越也不至于明珠蒙尘,转手送人也适宜。况且,惜玉不是已经把该分的东西分送了各府么?他们都是奢侈惯了,我那点素绸他们只怕也看不上眼,我听说他们如今非妆花织金不穿,这奢侈的名气都传到外头去了!老二老三还嫌弃官职低,嫌弃我不提携两个侄儿,可他们哪里扶得上墙!”

见张辅说着说着就动了气,王夫人少不得劝说了几句,又朝旁边的惜玉打颜色。于是,惜玉少不得插科打诨了一番。然而事与愿违,张辅这气还没消,陡然之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老二家的珂丫头要嫁给富阳侯李茂芳,这件事情你知不知道?”看到王夫人诧异地点了点头,张辅不禁皱起了眉头,“那门第自然是无可挑剔,但李茂芳……先头皇上几次让他到国子监去读书,他却硬是不去,飞扬跋扈贪恋美色倒是名声在外。况且,永平公主向来不安分,珂丫头嫁过去没有好日子过倒是其次,怕只怕以后的麻烦!而且,你不觉得这门亲事是二弟高攀么?”

“二弟妹来见我的时候倒是满面喜色,说是二弟往日对于珂丫头不怎么上心,这次却选了这样一门好亲事,我也没往深处想,毕竟这是他们的家事。”王夫人听张辅这么一说,渐渐也有些不安,“可我听说乃是永平公主派人去二弟家说的媒,再说咱们张家的门头也并不辱没了富阳侯,高攀怕是说不上吧?”

“话不是这么说……”

张辅正想把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说清楚,这话才说到一半,门外就传来了一阵喧哗的声音。惜玉忙告罪出去,不消一会儿却是面色凝重地回转了来,先屏退了那些丫头,她方才屈膝一礼急急忙忙地说:“老爷,夫人,二老爷府上出事了。二夫人忽然失足掉进了池塘里头,这会儿情形很不好。那边已经乱成一团了,所以派了两位妈妈来。我已经吩咐她们不许胡说八道,请夫人示下是否过去看看。”

王夫人自然听说过张輗家里那些妻妾相争宠妾灭妻之类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会儿不禁又惊又怒:“失足,好好的怎么会失足!这种时候让我过去看有什么用,家里那么多丫头婆子做什么吃的,居然会让主人大冷天掉进了池塘?”

即便是最不想管两个弟弟家事的张辅,这时候也动了真怒。虽说不喜邓夫人这个懦弱的弟妹,但大冬天的谁会没事情在池塘边闲逛,甚至还闹出了失足,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想到父亲一世英名,他自己也是从来谨小慎微,两个弟弟却偏偏不省心,他顿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好容易压下怒火,他便对王夫人嘱咐了一番,又让她带着碧落和两位妈妈前去。

然而,王夫人这一去便是整整一天,直到晚间方才有消息传来,说是邓夫人殁了。听到这样出人意料的消息,张辅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待到惜玉在旁边连声提醒,从来不拿东西出气的他却随手拿起旁边一个盖碗,劈手砸了出去。直到听见那清脆响亮的咣当一声,他方才以右手遮眉眼,深深叹息了一声。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噤若寒蝉的丫头们方才上前小心翼翼地收拾东西,而惜玉则是悄悄指挥人撤去了桌上的饭食,等到出了屋子又让人去预备一应丧服礼制,并派人前往阳武伯府报丧。经办这一大堆事情的同时,她隐隐更感到了一丝心寒。

那还是正经的三品诰命淑人,居然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既如此,张珂已经定下的婚事是往后头延三年,还是热孝里头成婚?

第三百八十章 不甘

由于是轻丧,张家除了顾氏以下都换上了各自的丧服。张越这一辈的几个兄弟需服小功五月,而张攸连同冯氏几个妯娌以及李芸赵芬杜绾三个孙媳妇则是缌麻三月,而张赳也从国子监先告了假。于是,得闻丧报,顾氏仍是命停了全家当天晚上的饮食,自己在后头小佛堂中诵了一个时辰的经。

张越也得了五日丧假,次日少不得和长辈同辈们前往祭奠。他这还是第一次来到堂叔张輗的府邸,进去之后只见四处一片雪白,家人奴婢尽皆戴孝,而刚刚丧妻的张輗面对致奠的亲朋好友,面上的哀色却勉强得很,却是带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滋味。

彼此之间本就不是多亲近的关系,因此上香祭奠之后,张攸说了几句劝慰之类的话告辞,同行的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多留。然而,前脚走出灵堂,张越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巴掌声,紧跟着那嘤嘤哭泣声就忽然中断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怒声咆哮。

“现在嚎什么丧,你们早干什么去了!一个个平日里都是乌鸡眼似的斗得不可开交,这会儿猫哭老鼠装什么慈悲!要不是你们……要不是你们这群只知道衣食打扮的蠢货,如今这家里怎么会要办丧事!蠢货!贱人!全都给我滚,别在这儿碍眼!”

张攸回头看了一眼乱成一团的灵堂,转身想要进去相劝,但看到张輗暴跳如雷的模样,想到自己和这个堂弟关系不过寻常,一时不禁进退两难。正在这时候,他看到身穿丧服的王夫人带人走了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嫂子……”

由于张輗没了主妇,儿女又都是不中用的,因此王夫人竟是在这里忙碌了整整一晚,此时面色疲惫,两眼亦是有不少血丝。扫了一眼张攸和张越张超等兄弟几个,又看了看年纪最小的张赹,她便叹了一口气:“既然你们已经来尽过心意了,就回去吧。二弟发脾气也不止这一回了,昨天晚上跟着二弟妹的那些丫头仆妇全都挨了板子,要不是我拦着,只怕这会儿连办丧事的人都不够。待会等你们家妯娌几个过来的时候,我少不得留一个帮忙。”

“既然如此,我们自然听嫂子的。晚些时候她们几个都会过来,大嫂身子不好,几个晚辈毕竟年轻,倒是我家那位在这些事务上头还熟悉,嫂子就留下她吧。”

王夫人平日和东方氏情谊平平,此时想到这一位好好的四十生辰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丧事给搅了,这会儿还要留着人家帮忙操持,便有些犹豫,见张攸极其诚恳,这才答应了下来,却又提出留下李芸这个长孙媳。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原本是极其自然的事,张攸却微微皱了皱眉,就连几个小辈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超哥媳妇最近身上不爽快,若是嫂子担心人不够,待会留下起哥媳妇好了。”

然而,对于张攸的这个提议,张起却皱起了眉头。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上次得知赵芬在祖母面前大闹了一场,他之后自然恼火得很,足足半个月没理会过她。眼下要留着母亲和媳妇这完全不对付的一对下来帮着王夫人,谁知道会不会再闹出什么事情?可偏偏杜绾如今身怀六甲,总不能让家里头那几个姨娘来接待各处女眷吧?

王夫人不过是担心自己应付不来,倒也不在乎究竟是谁过来帮忙,当下也无暇深究,自然点头答应了。见张攸一行要告辞,她忽地想起来昨日张辅提过的事,忙开口叫住了张越,嘱他抽空去一趟英国公府。正说着话,瞥见那一头张軏也已经带着张瑾来了,她连忙打发了张越回去。由于避不开,张越少不得和张軏张瑾父子厮见,等到告辞走出去几步之后,他就听到了随风飘来的一番对话。

“大嫂,猝不及防遇上这种事,二哥这一回确实难有好气性。咱们这等牌名的武将可有可无,一年丧服自然必得出缺,等到二哥丧服满了,神策卫指挥使还不知道会不会变成别人的。再说了,好好的珂丫头年后就要成婚,这下十有八九得耽搁了!”

“谁说要耽搁?那是她母亲还在的时候定下的婚事,也是她母亲最大的心愿,按照古制,这七七热孝之中就可以成婚!大嫂,眼下我已经六神无主,这婚事还得麻烦你帮忙操办,我在这儿多谢你了!”

此时此刻,张越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见张輗竟是不管不顾地对着王夫人跪了下去,王夫人忙不迭地相扶,他顿时再也不想再看,急忙加快脚步往外走。热孝之中自然是能够成婚的,如今过了王贵妃的七七,皇帝那里也能说得过去。可邓夫人死得不明不白,她娘家若是追究起来甚至是大麻烦,这当口张珂却要急吼吼地去当永平公主的儿媳,别人会怎么看?

不单单是张越,出门上了马的张攸亦是长长吐了一口闷气。张越听到的那些话,他自然也全都一点不漏地听到了,这心头的憋闷何止一星半点。瞥了一眼跟在后头的张超,他忽然语带双关地说:“要是你也想家里闹出这样的情形,那就尽管由着性子来!”

即便张起素来唯张超马首是瞻,今天见识了这般情形,心中也不知不觉起了变化。他虽说也有一些鲁莽,但却不如张超那么粗疏,结合刚刚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他心里能联想到的只有八个字——宠妾灭妻,自作自受。想到大嫂李芸比自己那媳妇贤惠了不知道多少,如今却经历了这样的打击,他只觉得无话可说,索性拍马就走。

情知这时候该当让张超自己冷静冷静,张越便抱着幼弟张赹上了马车,嘱咐随行的乳母好好看护,又和张赳一同上了马。眼见张超一个人呆呆愣愣地留在原地,他只得策马走上前去,低声提醒道:“大哥,走吧,要思量也等回家再说。”

由于顾氏乃是长辈,又没有服丧之义,再加上她如今年纪大了身体不比往日,这一日致奠便只是一众儿媳孙媳前来。等到上香临奠之后,东方氏便和赵芬一同留了下来帮忙,只杜绾和李芸同车回去。随车的小五一路上只吩咐那车夫慢些稳些,而杜绾则是始终盯着痴痴坐在那里的李芸。眼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不禁狠狠心说了一通重话。

“大嫂,我知道这种事情别人纵使是劝,也说不到你的心里。可是,你还有一个嫡亲女儿,与其自怨自艾坏了身子,还不如想想她。刚刚二堂叔家里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虽说满堂都是哭声,但真正伤心的只怕只有一个珂姑娘。二堂婶过世,她甚至连守孝都不能就要嫁到另一家去,甚至不知道未来的丈夫会对她如何,何其可怜?”

除了昨天顾氏说过那么一番话之外,也就是张起来安慰过李芸两句——可小叔子这么一个大男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没有多大效用,因此整整一天一夜,她都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刚刚在灵堂上也不过亦步亦趋犹如行尸走肉。然而,这会儿杜绾寥寥数语,她却猛地惊醒了过来,猛地攥紧了拳头,甚至没察觉到指甲陷进了肉里。

“大嫂,老太太如今还在,她还能体谅你一些,可容我说实话,二太太并不是体谅媳妇的性子,你能做的就是自己好好珍惜自己。大哥这次虽说糊涂混账,可总比二堂叔好,而且,你难道想学二堂婶那样懦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婚事既然定了就是一辈子的事,你不能认为自己没法子,除非你想就这么不死不活过下去,否则你就得想法子挽回来!”

虽说是妯娌,但李芸平日也只知道杜绾见识多,只知道张越和她琴瑟和谐,所以心里颇多羡慕。可是,此时听到这么一番直刺心底的话,她仿佛觉得一盆热水当头淋下,本来冰冷冰冷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丝暖气。她本能地抓住了杜绾递过来的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胸口却不由得剧烈起伏。

“如今大哥正是失魂落魄的时候,哪怕是狠狠骂他一顿,也比大嫂你避而不见的好,所以老太太昨天才会让你去送饭。你可以避一时,可总不成一辈子避着他?既然心里有恨有气有苦有恼,那就索性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这样兴许才能拔掉了那根刺!如果大哥还知道对不起你,那么还有机会,若是他连这个都不知道,那你回头再灰心丧气也不迟!”

“可那个女人……”

“她只是恰巧有那般容貌,大哥不过是把她当成了别人而已!”事已至此,杜绾索性把张超当初那段往事简略地提了提,见李芸脸色愈发白了,她又再次用了重锤,“当初那位姑娘既然撂下了话说决不做人二房,决不和他再有往来,那她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大哥面前,那是永远过去的事了!大嫂,你问问自己的心,你甘心么?”

第三百八十一章 分寸

泰宁侯陈珪奉旨营建北京以及内廷宫城,除了三大殿之外,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乃是内廷三宫。如今交泰殿和坤宁宫无主,只有朱棣搬进了乾清宫,一应起居都在此地,侍奉的宫女太监又换了一批。自打王贵妃薨逝,他已经近两个月没有召幸妃嫔,脾气竟是越来越暴躁。在这种情形下,黄俨张谦海寿陆丰这几个大太监自然羡慕起了动身前往南京准备再下西洋的郑和,平日里很不对付的他们这几个在碰头商议良久之后,不得不到紫竹苑求朱宁救火。

于是,陈留郡主朱宁便勉为其难地住进了乾清宫西暖阁,凡朱棣饮食起居一应事宜皆由她料理。虽说她没法子像王贵妃那样劝说皇帝少发脾气,但却在其他法子上下足了脑筋,药膳调理药汤沐浴,甚至把别的宫女最为害怕的劝吃药这一条也兜了下来。于是,少挨板子少受苦楚的太监宫女们自然更是交口称赞她的好。即便如此,她却仍是吩咐人留心,外臣进来时她每次都是及早避开了去,若是遇上重大要事,她干脆直接避出乾清宫。

这天,她照常例带人给朱棣送上下午的点心,正陪着说了几句话,就有小太监说锦衣卫指挥使袁方来见。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想到了父亲谋反被人密告谋反这一条。尽管此时此刻很想知道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她仍是死命压抑下那种期望,立刻告退出去。

她走的本就是连通正殿和西暖阁的穿廊,自然和袁方碰不上。可她在西暖阁中坐下看了一刻钟的书,那书页仍是翻在头一页,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心底蠢蠢欲动全都是那些探听的念头。为防自己做出傻事,她索性披上御寒的银狐皮斗篷,戴上貂皮暖套和手套,又换了一双羊皮靴子,带着两个宫女出了西暖阁边上的小门,预备去宫中其他地方走一走。

然而,朱宁刚刚出了乾清门,后头便忽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才一转头,她就看到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不禁颇为讶异。

那小太监甚至来不及站稳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郡主,您赶紧回去,皇上又发火了!刚刚小张大人正好到了,皇上宣进,谁知道他还没说话就遭了殃,被指着鼻子大骂了一通,先头袁大人还挨了皇上一砚台,这会儿不知道皇上会用什么东西出气!”

他这话还没说完,朱宁便悚然而惊,也不等问个清楚便急匆匆往里走去。她深知朱棣的脾气,这就算是暴躁也得是看人说话。这些天张越来过两三次,朱棣虽不苟言笑,但也没有拿人撒气,这次若不是真的气得狠了抑或是遇上大事,断然不会这样发作。

“朕问你,你那位堂婶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张輗在女儿热孝里头就要把她嫁出去,你说?朕原以为张家忠孝贤良,好一个忠,好一个孝!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张辅就教出来这样的混帐弟弟,你家祖母也不管一管?这国孝家孝全都在一块,他倒是好急的性子!”

然而,她顺着汉白玉阶梯还只是走了一半,朱棣那招牌式的怒吼声就传了出来。听清楚其中的意思,她哪里还不明白这是迁怒。此时此刻,即使她很担心朱棣借题发挥让张越遭了池鱼之殃,但细细一思量,她却倏地停住了脚步。若单单是一个张越,她进去求情还能说是看在和杜绾交往一场的情面,可还有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袁方在,她绝对不能莽撞。

皇帝气急败坏一砚台砸了那个一向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其中缘故决不是她该知道的。她若是进去,就是把自己赔进去也帮不了张越,指不定还得赔上父亲周王!张越不是那种头一回面圣战战兢兢的初哥,他应该能应付!

想到这里,朱宁顿时转身又走了下来。这时候,那气喘吁吁跟在后头的小太监顿时一愣神,旋即眼巴巴地说道:“郡主,您再不进去,大殿里头就要翻天了……”

“笑话,皇上在召见外臣的时候,我什么时候贸贸然闯进去过?”一向待人谦和没有架子的朱宁这时候却是露出了森然怒色,竟是厉声斥道,“纵使是当日王娘娘在的时候,这种时候也万没有出面的道理,我又岂是不懂得分寸的人?以后记着,除非是皇上一个人的时候动了怒,抑或是王叔和几位公主因什么事情惹了皇上发火,别没事情就来找我!”

眼见朱宁气咻咻地带着两个侍女又下了台阶,那小太监顿时傻了眼,最后懊恼地直跺脚,深悔自己不会说话。只不过这一眨眼的功夫,黄公公那笔赏钱就犹如煮熟的鸭子,飞了!

正殿之中,张越却正陷入了窘迫的境地。这确实是迁怒,确实是无妄之灾,但他更知道朱棣从来就不是讲道理的人。见袁方胳膊上大腿上赫然是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上去的墨迹,面色却一如往常,他心里涌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怒气,继而又垂下眼睑,竭力不去看皇帝那刺人的目光。尽管他不待见张輗这个堂叔,但如今朱棣已经把整个张家都兜了进去,他自然不能再做火上浇油的勾当。

“皇上,长兄如父固然不错,但长兄毕竟不是父亲,况且大堂伯他们三兄弟分家之后都已成家立业。大堂伯刚刚从宣府回来不过五日,他自然不能仗着是长兄去管别人家的婚丧嫁娶。堂妹的婚事已经对过庚帖下了定,二堂叔苦求大伯娘时说这是二叔母的遗愿,大伯娘也不能硬是拦着。而二叔母这回忽然亡故,二堂叔亦是悔恨交加,这几日整夜都守在灵堂中不曾离开,三日未曾进食。”

“管不了婚丧嫁娶……好,好,他管不了是不是要朕替他管?”

朱棣恼怒地拂袖转身而去,回到御座拿起朱笔方才冷静了下来。他把张辅调回来,又吩咐他在家静养,没有分派官职,就是因为考虑到张辅的资历人望。他自己的儿子,他自己自然知道他们都是什么脾性。想要那个位子就只有靠兵,虽说眼下兵权看似都在兵部,但那些文官有什么人望,还不是只有靠五军都督府的那些功臣勋贵?

若是能让张辅响应,无论是谁都会多上五成把握,就像那时候他除了自己的燕山左中右卫之外,又裹挟了大宁三卫,这才有了足够的本钱。张辅倒不偏不倚,但他的两个弟弟却是混帐!所以他用了张攸供职左军都督府,这既是张家一块招牌,也不至于让人动出别样的心思。毕竟,张攸资历浅,二子一女都已经婚配,不愁有人在这上头动什么脑筋。

看了一眼正殿中那些噤若寒蝉的宫女太监,他不禁心中一动。今天这正殿里那么多噤若寒蝉的太监宫女,自然有人会把话传到张輗耳中,到了那时,那个不成器的混帐应当不敢在这个时候嫁女。就是那些话传到了某些人耳中,他们也该消停一阵了。

“听说张辅从宣府回来,送了你一箱字帖?”随口问了一句之后,见张越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他,继而竟是往旁边的袁方瞪去,朱棣不禁哑然失笑,心想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没法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于是便一板脸道,“你去看袁方做什么,朕的锦衣卫还不至于有这么多空闲!你把东西送给沈民则,沈民则昨儿个进来草诏的时候就提了,还说你有心,对他这个半师亦是尊师重道。这样的名家真迹,张辅一送一箱也就算了,你这个读书人竟然也是整箱送!若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不识风雅的粗汉!”

把字帖连箱子送给沈度,张越却是想让人家把人情记在张辅头上,不想沈度竟是对朱棣如此说。但能够把皇帝的话题从那种危险的方向拉回来,他仍是觉得松了一口气,于是便赧颜说道:“臣只是记得民则先生喜好收藏这些,所以就送了。再说,送过了之后,下次若是我想练字,也可以从民则先生那里再借回来,更可得评点,总比我一个人揣摩强。”

有了这样的缓和,朱棣仿佛忘记了自己刚刚才发过火,又对张越最初奏的公事评点了几句,这才摆摆手道:“好了,你退下……袁方,你也下去,好好思量分寸那两个字!”

由于刚刚被那劈手丢来得砚台重重擦中了腰际,袁方站起身的时候不免一个踉跄,正当他以为自己会御前失仪重重跌倒的时候,却不料旁边伸出了一只手,竟是稳稳当当扶住了他。当此之际,他不禁心头暗恼张越不知轻重行事孟浪。果然,下一刻上头便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你倒是好心。”

见袁方已经站稳了,张越方才转身深深长揖,理直气壮地说:“启禀皇上,先生昔日教导我的时候就曾经说过,见死不救非人也,能助人时不助人,亦非人也。就好比说落水的乃是仇人罪人,也该先救起他再论恩仇国法,这是天理大道!”

“都已经是你岳父了,还改不过口来!”朱棣的火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此时早就全都消了,忍不住笑骂道,“好了好了,朕就问你一句,偏瞎掰这种大道理,果然是那个冷面人的女婿!来人,将太医院秘制的活血清淤丹拿一瓶来!”

看到袁方呆站在了那里,他便沉声道:“袁方,你凡事用心是好的,但不要用心太过!回去记着敷药,朕不想看到你缺勤!”

第三百八十二章 煊赫的代价

自从东缉事厂设在了保大坊的头条胡同,并大张旗鼓地将整条胡同都改名成了东厂胡同之后,曾经风光无二的锦衣卫渐渐受到了压制。锦衣卫的事情东厂常常要横插一脚,东厂的事情锦衣卫却什么都管不着,头头们也就罢了,但下头的锦衣卫校尉小旗总旗之类的差官,在办事的时候免不了就要下人一等,于是调到东厂的同僚少不得天天被人念叨。

然而,奉了圣旨在东厂当着掌刑千户,算得上位高权重的沐宁却并不感到自己的日子有什么好过。虽说东厂并没有多少太监,满打满算加上提督太监陆丰,总共也就只有六七号人,但成日里要对一群阉人行礼说话,甚至还要陪笑脸,他难免是心中窝火。

这天,脱去了那身官皮的他来到了前门大街的一处酒楼,蹬蹬蹬上了三楼直奔一处包厢,关上门之后便把头上的那顶六合一统帽重重一摔,随即方才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起面前的茶杯一口喝干了。咕嘟咕嘟灌了这么一气茶水,他方才没好气地发牢骚道:“早知道如此,我怎么也不会到东厂去当劳什子掌刑千户,简直是人都憋闷死了!”

“我知道你为难,但这事情除了你没人做得了,也只能你勉为其难了。”袁方知道沐宁口中这么说,做事却不含糊,因此也毫不拐弯抹角,“今天找你来是为了一件要紧事。先头张越让人传信,他那位老师的府邸周围有不明人等窥伺,甚至还有人趁夜进了屋子,我就派出了两拨人。就在当天晚上,他们发现了可疑人的踪迹,结果最后却把人跟丢了。”

“跟丢了?这怎么可能!”沐宁深知锦衣卫在跟踪和隐迹上头的本事,此时立刻把起初那一点抱怨心思收了起来,“大人派出了多少人?”

“四组共八个人,连人家一根毫毛都没抓着。”袁方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表情异常凝重,“张越当初说很可能是白莲教余孽,我还不信,眼下却觉得八九不离十。除了那位有本事躲过州府天罗地网和锦衣卫侦缉的白莲教教主,谁还有这个本事?”

“可既然是进了屋子,那时候杜府又没有人防卫,她为何不……”

沐宁这句话只是说到一半便嘎然而止,一下子想到了某个可能。和袁方交换了一个眼色之后,他见对方微微点了点头,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大人的意思是说,人家原本就不是意在骚扰杜家,而是想看看咱们有什么应对?要是真的锦衣卫前去查探,他们就会知道,锦衣卫和杜大人关系不寻常……要知道,当初杜大人在青州雷厉风行地查禁白莲教,恰好是大人你嘱咐的我,还是我带人提供的后援情报!可那时候不是因为大人秉承皇上心意办事么?”

“你是知道,别人却未必知道。所以说,即便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白莲教余孽,是不是唐赛儿,这件事也不能马虎。虽说我这次多了个心眼,派去的都是些生面孔,也没有带什么锦衣卫腰牌,但也不能保证人家就一定不知道。总而言之,你回去之后不妨对那个陆丰提一提,就说是从锦衣卫得到的消息,白莲教余孽当初行刺不成,如今还预备对他不利。他在东厂招揽了这么多人,不利用一下就可惜了。”

见沐宁答应一声,戴上帽子就准备走,袁方忽然又叫住了他:“虽说你是掌刑千户,只管东厂刑罚不管其他事务,但这刑罚尺度掌握在你手里,想必你这些日子也该有了些人脉。别人可以不管,但你得嘱咐他们盯紧黄俨,尤其在宫外的一举一动都要牢牢看死。横竖陆丰与其不和,纵使他知道也只会高兴不会怪你。黄俨之前出宫的时候,已经一连四五次从锦衣卫眼皮子底下消失,再加上孟贤重掌常山护卫,不能放任他们不管。”

“大人放心,我都记下了。”

眼见沐宁戴好帽子出了门,袁方却没有立刻就走,而是仍然坐在原位,继续品着那盏已经完全没了滋味的茶。这家酒楼虽说不是他的产业,但也和是他的差不离,上上下下都用的妥当人,也算作是一个可靠的联络点。他是不得不如此,周王如此谨慎都会被人举发,更何况是一应权力都来自于皇帝的他?此时此刻,他忍不住轻轻抚了抚腰,面前又浮现出了皇帝那张暴怒的脸。

须臾,那扇大门再次被人推开,这次进来的却是一个文士,平凡的相貌平凡的衣着,放在如今满街应礼部试的举子中间,就好比沧海一粟毫不起眼。那人掩上房门之后便深深一揖,等直起腰之后便仍然站着。

“坐。”

“属下不敢。”

尽管没有显赫的出身,但袁方执掌锦衣卫多年,办过的秘密营生无数,这种一呼百诺的日子过得久了,自然而然就有一种难言的威仪。此时此刻,稳当当坐着的他目不转睛地端详了一会面前的这个人,最后挑眉笑了笑:“锦衣卫中并没有你的正式职司,所以你这声属下是自称错了。范姑娘若是要安稳,留在南京岂不是更好?须知锦衣卫名声可不好听。”

“皇太子和皇太孙已经受召离开南京,以后那儿就只有一些留守的文武百官。当初东宫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不敢有什么动作,如今迁都北京,更不可能把精力放在江南。可是,汉王却曾经在南京经营多年。即便他已经去乐安就藩三年多了,但南京的势力依旧根深蒂固,我若是在那儿被发现了,就只有一个死字,相形之下,还是北京更加安全。”

她微微顿了一顿,随即便又说道:“锦衣卫虽名声不好听,但总强过那些道貌岸然却更加龌龊的皇亲国戚。大人既然使人问我内情,自然是认为我还有用。虽说我可以和盘托出所有一切,但要说对于永平公主的了解,天底下没有人能胜得过我。”

“好,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袁方面色一正,刚刚淡然内敛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精光毕露,“锦衣卫上头还有东厂,这人员都有定数,所以我没法给你什么正经职衔,不过锦衣卫编外的密谍却素来是我亲自控制。你既然曾经跟随永平公主多年,对于他们的密件往来人员印信应该了解得很,这一条线我授权你建起来,一应用度和人手我拨给你。只不过,你这个名字自然不能用了,你不妨给自己另起一个名字。”

“公主当初曾经为我起名雨卿,后来在范通身边又改叫范兮妍,但这些如今都不能用了。众木成林,聚沙成塔,请大人以后称我林沙便是。”

定了主从,接下来自然还有大堆的事情要谈,因此青衣文士打扮的林沙足足在这里呆了半个多时辰方才起身告辞,离去时仍是轻手轻脚关上了门。直到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声音,确定该走的人确实已经走了,四处并无别的动静,袁方这才没好气地说:“看够了听够了没有?我都说过那一点小伤不碍事,男子汉大丈夫用得着这么婆婆妈妈?”

话音刚落,旁边的一道板壁便无声无息地被人挪了开来,从里头走出了一个人,正是张越。回头看了一眼刚刚隐身其中的地方,他不禁心中称奇,然后才说道:“袁伯伯,我此来自然是为了你的伤势,可这只是其一,我更想知道的是,你先头怎么会触怒了皇上?”

“皇上喜怒无常,不论是谁,触怒了他都是常有的事,我又不是第一个。”

袁方淡淡地答了一句,见张越施施然在面前坐下,分明是不信,他这才自失地一笑:“知道蒙骗不过你这个心思重的。皇上命我彻查周王谋反一事,你也知道,我就是从开封出来的,在那里自然眼线最多,结果从开封周王府随便一搜罗就是无数确凿证据。可是,周王的为人秉性我清楚得很,谋反的胆子决计没有,于是我疑惑之余,少不得倒手查了查那几个出首密告的人,倒是搜罗出了不少劣迹。我知道陈留郡主帮过你不少,虽说我在周王这件事上不能和皇上犯拧,但倒是可以治一治那些家伙,于是一并将此禀报了皇上,结果皇上就发火了。”

张越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他原以为是有人趁着这机会浑水摸鱼,然而,从朱棣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态度看来,莫非这原本就是皇帝有意而为?

“这关系谋逆大案,所以我那时将亲自写的折子呈了上去,皇上看完之后就丢了那个砚台,随即命人取来炭盆,把那奏折丢到炭盆里全部烧了——我眼看着它烧得干干净净。”

说到这里,袁方不禁若有所思地看着张越,忽然开口问道:“张越,我虽然和杜宜山不曾正面打过交道,但却知道那是光明磊落从无半点鬼蜮心思的正人君子。杨士奇沈民则等等虽不如他敢言,但亦是清流中人,有我为你扫除那些阴私之事,你大可当你温润如玉的洒脱君子,其实不必亲自劳心劳力。”

“岳父和士奇先生民则先生他们都是真正的读书人,可我终究有一大家子,洒脱不起来。况且,纵使是袁伯伯深受信赖,这一次还不是一样惊险?况且,一朝天子一朝臣。”

想到昨日皇帝那种让人警醒的态度,张越终于对自己这个世家子的身份生出了深深的感慨。身在显赫之家,自然是落地就比别人多了无数优势,但同时何尝不是多出了无数麻烦?都说永乐皇帝朱棣是最善待功臣的天子,但肱骨如张辅也免不了受猜忌,他要是不警醒一些,哪天一觉醒来说不得就变天了。

煊赫的代价,素来如此。张辅尚且不愿急流勇退,更何况是年纪轻轻的他?

第三百八十三章 惊变,统军

由于来年便是三年一度的礼部会试和殿试,因此如今时值年底,陆陆续续就有举子从各地赶来了北京。这已经是北京第二次举行会试了,比起当初那会儿,内城九门齐整城墙高耸,四处街道也已经整修一新。

只不过,那些新建的廊房只对本城百姓供应,外地举子仍需四处觅房居住,于是早在上次落榜之后,就有些手面大的举子想出了好主意,在宣武门附近陆陆续续或买或赁开了些同乡会馆,但凡来赶考的同乡都可免费借住,自是免去了高额赁钱的负担。考中了自然会记得这情分,考不中也能够同乡之间多些往来。

这天一大早,崇文门外头固然排了长长一队预备进城的人,崇文门里头也有不少举着地名牌子正打算接人的汉子,都是各同乡会馆雇用的杂役。虽说出城比进城容易,但由于人太多秩序有些混乱,张越不得不勒马等着前头疏通,又回过头对身后人说道:“你看,那些人里头背着书箱穿直裰的不少,还有一些是跟着书童来赶考的。如今像浙江这些富庶的省份都建了同乡会馆,比起去年你和小夏四处找房子住却是强多了。”

这一批翰林院庶吉士刚刚正式散馆,按理说才思敏捷的万世节能够轻轻松松地留馆,然而,他本就为人不羁,结果在关键时刻给人告了一状,铁板钉钉的勾当也就泡了汤,反而是想放外任的夏吉顺顺利利得到了编修之职,他却在六部遴选的时候进了兵部为主事,又被上司派来给张越“打杂”。此时看到那些满面期冀之色的举子,他自是想到了当初。

“那倒也是,那时我们俩不是便宜了你这个土财主?小夏可是花了老大一笔钱!”

“你还好意思说!这两年我可没向你们收过房钱,你们还不是白吃白住?”

“可我也才五天回去住一次,还帮你照应着方敬那个小子!”

两人俱是理直气壮,对视了一眼不禁哈哈大笑。虽说这两年多时间里散多聚少,但既然是彼此投契的朋友,自然不会觉得彼此情分有什么褪色。顺着人群缓缓出城,张越不禁想起了后世崇文门曾经被称作天下第一税关,如今却还不曾收着多少商税,不禁起了思量。然而,他这思量刚刚起了个头,就只见大道尽头一匹马风驰电掣地奔了过来,竟是把城门外排队的长龙冲得乱七八糟,随后又是几骑人飞也似地冲来,也是一样无视人群直闯城门。

万世节见状不禁怒了:“天子脚下,谁敢这么放肆?”

张越皱了皱眉,心中也生出了如是疑问。就在这时候,那打头的骑手猛地一勒马,竟是扯开嗓门大声嚷嚷道:“让路,快让路,别拦着咱们向赵王府报丧!”

原本怨声载道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而听到是赵王府报丧,张越略一思量便恍然大悟。和太子以及汉王不同,赵王朱高燧兴许是贪恋美色过度淘坏了身子,在子嗣上头恰是艰难得很,总共就世子和安阳王这么两个儿子,而且都是早年嫡妃所出。这位赵王世子和病恹恹的汉王世子朱瞻坦可算得上是难兄难弟,据说半年前搬到了北京城外潭柘寺调养。

既然是这样的急报,守城营的那些兵卒也不敢拦阻,慌忙让开路途放了这一行人进去。等到过去之后,人群中方才发出了嗡嗡嗡的议论声。不过,这皇家的事情究竟和寻常百姓没什么相干,他们也不知道多少讯息,须臾读书人的话题便转到了本科的考题上,更有不少人在张越和万世节一行人出城的时候好奇地端详了一番。

对于这些还未步入仕途的人来说,当官自然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

京师西郊京营驻地。

按照规程,京营京卫都是平日发给兵器,战时发给甲胄,兵部和各卫所两边各自记录在册,平日就算有核对也只是草草了之。由于朱棣让张越趁着换装之际盯住京营京卫乃至于五军指挥司和常山护卫,他即便如今办完了该办的事,但既是方斌代传圣命,他自然不好不来。和万世节带着两个武库司的精干账房来到了这里,他见过柳升便直截了当提出了来意。

“账册?”

柳升虽说性子豪爽,但对于某些事情仍是异常敏感,此时忍不住皱了皱眉:“虽说这京营乃是我掌总,但左右哨左右掖名义上却是其他各家勋臣统管,再说还有内臣提督,兵部是不是管得太宽了?再说了,这些账册年年查月月审都快给翻烂了,我敢说今年也查不出什么新东西来。难道你还打算兜兜老叔我的家底,看我吃了多少空额,藏没了多少军器??”

这话虽说听着仿佛是半开玩笑,但张越却明白要是一个不好,玩笑也可能变成真芥蒂。此时此刻,他便正色道:“谁不知道侯爷是掌京营时间最长的勋贵,谁敢信不过侯爷?再说皇上每次出征必得京营三大营随从,这要是缺了人少了兵器何其显眼,我也不信侯爷会干那种事。只不过,其实不止兵部,皇上也曾经再三吩咐,神机营火药的事情必得仔细查验。”

柳升这才释然。他虽说是掌管京营三大营,但最熟悉的就是神机营。跟着张辅征交趾,他亲自见识过火器对象阵的威力;跟着朱棣北征,他又一次看到了火器对骑兵的威力;所以,这火器若是出纰漏会是什么下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怎么不早说是为了神机营?这火器既然有如此威力,军中素来有一条不成文的制度。你上次在换发新永乐手铳的时候给咱们神机营将士配发了充足的火药,但按照定例,火药不能让他们单独保管,毕竟受潮是一条,失落又是一条,所以向来是统一保管到时一并发放……算了算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跟我去瞧瞧!”

见柳升不由分说地拖着张越出了轩敞的大堂,却根本没看上自己一眼,万世节不禁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鼻翼,随即快步跟了出去。他算是明白皇帝让张越干这件繁琐事情的用意了,甭管是他还是武库司的那位郎中大人,哪怕是换上兵部尚书方宾来,恐怕这位倨傲的安远侯也会爱理不理。物尽其材人尽其用,天子的用人手段恰是炉火纯青。

张越当然明白不配发火药的火铳就和不配子弹的枪一样,只能用那沉重的铜家伙砸人。然而,看到那修建得极其结实,足足配了一百个人看守的库房,他仍是不禁呆了一呆,心中生出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神机营总共五千人,单单那一万五千份火药若是万一炸起来,只怕这个营盘就要上天了。更何况,为了在关键时刻能够有火药够使用,库房中更有备份的火药,足够每人再射击五次——总共八次的分量,早就远远超出了神机营在战阵上的需要。

柳升亲自取出钥匙开了第一扇大门,紧跟着便有负责看守的队正拿钥匙开了第二扇门。这时候,柳升站在门外也不进去,指着那一格格写得清清楚楚的抽屉说道:“这火药是按照百户分的,若有急命,半个时辰我就能将其分发到所有将士手上。一应火药出入都有明确记录,除非是我和两位坐营参将,还有提督常公公,其他人要想进来除非整个京营哗变……”

就在柳升自信满满说着这些措置的时候,一个军官却一阵风似的奔了过来,尚不及站稳便气喘吁吁地说:“侯爷……皇上,皇上派了御马监海公公前来传旨,请侯爷、常公公……还有小张大人一同接旨!他已经等在了堂上,请侯爷动作快一些。”

圣旨?为什么还指名要叫上他?张越想到来这里之前在城门口见到的那拨报丧的人,渐渐皱起了眉头。虽说是君王无情,但毕竟是嫡亲的孙子,朱棣得闻丧报自然是不会高兴的。可是,此事该当和京营无关,更没必要在传旨给柳升和那位常公公的时候捎带上他。

柳升却没张越那么些弯弯绕绕的肠子,一把抓起张越便急匆匆地往外走。即便是在这样的紧急状况下,他仍是没忘了看着人锁好门,又严密嘱咐了一番。等到匆匆回到了大堂,看到那位高瘦的常公公一身麒麟服等在了那里,居中的则是一身绯色锦袍的御马监少监海寿。

海寿却没有像以往传旨那样摆什么架子,见柳升和张越进来,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事急从权,这香案其他也来不及准备了。三位直接接旨吧。”

“上谕,提督京营柳升常泰调神机营一千人,入京师拱卫大内。”

当张越跟着柳升和那位常公公听了这简简单单的一道圣旨之后,原本一头雾水的他不禁心头一紧。难道是北京出了什么事情?可若是真的如此,调一千人有什么用?

见三人站起身之后全都盯着自己瞧,海寿顿时气急败坏地说:“今儿个赵王府先是报了世子薨逝,随即汉王府那儿又来了信说世子病危,请皇上看在祖孙的份上派太医诊治,紧跟着这还在半道上的皇太子又命人送来急奏,说是皇太孙病了……皇上召了钦天监王射成,结果他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说这些天的星象不利于皇孙,皇上气急之下就犯了老毛病,好容易缓过来之后就吩咐咱家来传旨。除了京营,还征调京卫神策卫一千人和常山护卫一千人。小张大人,皇上吩咐了,这总共三千人暂时有你和咱家一同统管!”

此时此刻,张越顿时悚然而惊。这算是什么,三军协防,彼此相制?

第三百八十四章 恶意善意

傍晚时分,赵王府已经是一片缟素。由于薨逝的世子乃是赵王嫡长子,因此自赵王安阳王以下,所有人都换上了麻衣衰裳。即便是天家亲情淡薄,即使是儿子落地就有乳母教养师傅教导,但赵王朱高燧不是汉王朱高煦那样视儿子犹如猪狗的,也不是朱棣那样时时刻刻防儿子犹如防贼偏生又异常护短的——想想自己活下来的儿子只有两个,如今还死了一个,他自是心情郁郁,不用刻意也是满脸的悲痛。

“殿下,你要知道,京营、神策卫和常山护卫都进城了。”

朱高燧这才回过神,想起自己此时仍然坐在书房中。见对面坐着的黄俨正皱眉看着自己,他这才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继而又疑惑地问道:“父皇调京营调神策卫都正常得很,可是调我的常山护卫干什么?这王府护卫原本就是给我的,莫非父皇要收回去不成?”

“我说赵王千岁,这当口你怎么就想不明白!”黄俨霍地站了起来,冲着朱高燧连珠炮似的说,“皇上若不是信赖你,京卫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调你的常山护卫?这京师要地,除了每次轮值防戍的京营京卫,皇上还会毫不犹豫地调用哪位亲王的护卫?咱家知道世子殿下忽然殁了,你这心里不好受,但眼下不是不好受的时候!”

见朱高燧呆坐在那儿看着自己,黄俨越发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来来回回走了两步便转过身道:“世子殿下这一去,偏偏挨着汉王世子病危,连皇太孙也病了,这可不是最好的机会?为什么皇上那么多不满,那么多不放心,却偏偏没有废东宫,可不就是因为皇太孙么?钦天监既然已经说了星象不利于皇孙,若是皇太孙也跟着没了……”

此时此刻,一旁天女献莲青瓷灯台中的火苗竟是猛地向上窜了窜,同时窜动的还有朱高燧的心。他面上血色倏地全部褪尽,就连声音也有些沙哑了下来:“老黄,你可不要胡说八道,瞻基从小练武,一向打熬的好筋骨……再说了,大哥看着像尊不哼不哈的泥雕木偶,其实却不好对付!他的心思那么重,这种事情会没有提防?”

自打当初靖难的时候和朱高炽结下仇,黄俨就一直对东宫那个位子虎视眈眈。最初想让朱高炽朱高煦两虎相争再适时把朱高燧推出去,其后他又帮着朱高煦借着那一回迎立的由头打算把朱高炽拉下来,后来上窜下跳也不知道用过多少工夫,这朱高炽固然是得罪到死,可东宫的位子依旧稳若泰山。要是再这么下去,别说司礼监,到时候他就是活路都没有!

“谁不知道太子妃和皇太孙是皇太子的两大傍身法宝,咱家可不曾吃了豹子胆,不过是借一借那名头!总而言之,眼下是机会,殿下你只要在家里好好扮演伤心欲绝的父亲,其他的事情你都不用管了。”

眼见黄俨转身到衣架上去拿起了那件连帽油毡大斗篷,朱高燧顿时再难保持淡定,连忙起身提醒道:“老黄,你可别忘了,谁都知道你和我亲厚……”

“这点当然不用殿下你提醒!”黄俨利索地穿好了斗篷,又将帽子拉到头顶,这才笑呵呵地拱了拱手,“有了之前殿下给的那些人,再加上我手中拿捏的那些个,不愁事情不成。好容易有这么好的机会,轻轻放过岂不是可惜?殿下可不想学汉王窝在乐安那种地方吧?”

看到那个人影消失在门口,朱高燧不禁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一颗心不争气地上下跳动了起来。相比朱高炽在文官中的人望,相比朱高煦在武官中的威名,他真正的实力除了常山三护卫之外,就只有宫中那几个大太监可使可用。依靠这些,他平日里也就是消息灵通些,要做什么却是难能,可若是真正碰到什么紧要关头,宫中有人却是最大的便宜!

想到这里,他顿时冲着外头喝道:“来人,去把安阳王找来!”

对于文官来说,神策卫入北京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毕竟京卫上十二卫素来就是更替入值宿卫。然而,神机营调来的一千人和常山左护卫调来的一千人却是非同小可。一时之间,内阁仅剩的两位学士便遭到了众多询问,甚至连兵部尚书方宾也不得不面对众多人的盘诘。到最后,两学士一尚书只能无可奈何一摊手撂出了真心话。

这事情六部压根没有合议,而是皇帝不曾经过内阁的中旨!

另一头,即便张越思量不透皇帝的意思,但他仍是按照临行前柳升的提点,将三千人安排到了皇城的东西北三面,神策卫镇守皇城之东,神机营镇守皇城之北,常山左护卫则是留在西面——至于那个号称和他一起统管这三千人的海寿,则是先他一步进了宫。毕竟,御马监中还有三四千号称亲军中的亲军可供调使,比起这三千杂牌军,自然是那边最最要紧。

由于得到消息便急急忙忙发火药点兵,进了京师之后又是分派各方防卫,又是安排晚上伙食宿处值夜,张越竟是忙得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更不用说什么填肚子。此时终于一应分派完毕,阴沉沉的天上忽然下起了雪,寒风更是一阵紧似一阵,他不由感到饥寒交加。

因柳升乃是姻亲长辈,这次少不得假公济私,特意派出了曾经跟着张越出过两趟公差的千户周百龄,此时这位就跟在了后头。早上出来的时候不算太冷,张越只在官服之外罩了一件薄薄的红绒斗篷,这会儿被寒风兜头兜脸一吹,衣裳便显出单薄来。沿着皇城根走了小半圈到了长安左门的时候,他就发现发现雪下得越发大了,手脚也冻得发麻。至于从那门里头下直回家的一群文官一个个经过的时候全都往他这边瞧,他只好当做没瞧见。

“元节!”

在无数审视疑惑的目光中,陡然听到这么一个平和的声音,张越顿时一愣。循声望去,见是沈度和一个面貌陌生的中年男子,他连忙疾步走上前行礼。才刚刚躬下身去,他便感到一双手托住了胳膊,紧跟着肩上一沉,发现那中年男子给自己披上了一件半旧不新的洋青色毡面绫里的鹤氅,再看到对方如今只穿着一身便袍,他连忙想要推辞。

“穿着吧,一时半会你又回不去。这是你凝清世兄,他带着马车来接我,我们上了马车之后也冻不着,这件衣服就借给你了。要是这会儿你岳父在,也定然是不会让你受冻的。”见张越忙不迭地向儿子沈藻见礼,头发斑白的沈度不禁笑了起来,“你的公事我不多问,只这会儿天色不早,你差人回家报信是一条,也该让人去弄点东西先垫垫饥。年纪轻轻也要自己保重,打熬好筋骨才有将来。”

目送沈度笑呵呵地由儿子搀扶走向街那边马车,再瞅了一眼肩上这件厚厚的鹤氅,回味着刚刚那番言语,张越不禁感到暖心异常。从长安左门里头出来的文官们也大多看到这幅情形,一些老成的高官捋起了胡须若有所思,年轻的则是羡慕张越的好运,走在礼部尚书吕震之后的杨荣更听到前头那位尚书大人轻轻嘟囔了一声。

“沈民则倒是会做好人!”

直到门里头的官员都走得差不多了,张越方才带着周百龄又冒雪往皇城东边走去。还没走几步,他就感到头上多了一把伞,随即旁边竟是递过一只手来,手上赫然是一个油纸包。

“老万?你怎么来了,你没有回兵部?”

万世节见张越不接东西,却是问了这么一句,不禁没好气地说:“我早就回去了一趟,为着你这三千个人,那里已经乱成一团了!要不是因为这三千号人全都不属于五军都督府管辖,恐怕那边也有的是闹腾。我知道你这会儿不得圣命不会回去,这是我在前门大街上头买的羊肉饼。羊肉驱寒,嘿,就像大沈学士说的那样,好好填肚子!”

张越这才知道万世节刚刚也在,只是那时候人人目光都集中在沈度身上,所以大约没多少人注意到,包括他自己在内。摸着那油纸包犹带余温,他哪里还不明白这大冷天万世节必定是贴身藏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道谢,却只见这个新鲜出炉不多久的兵部武库司主事径直朝他背后走去,定睛一看,却是万世节往周百龄手中也塞了一个相同的油纸包。

“周千户,元节就拜托你了。”

沿着皇城又走了大半圈,就着风雪吞下了三个羊肉饼,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周百龄也解决了这份意料之外的晚饭,心中倒是觉得张越那个兵部的朋友很不坏。又走了几步,见张越回头尽往他身上瞧,他就笑道:“小张大人放心好了,我们京营将士这一身军袍都是特制的,里头连棉花放多少都有定例,否则万一北征遇上什么坏天气如何受得了?”

被周百龄揭穿心思,张越倒是觉得对方这粗豪大汉实在是缜密。毕竟,骤然把三千人拉进城,如今天上又下起了雪,万一因天冷倒下几个那就事情大了。接下来又是一路前行,好容易抵达了东安门,那条进宫大道上忽然有人飞也似地跑了过来。

“张大人!”那个小太监脚下步子太快,临到最后竟是险些收不住脚。到了面前躬身一揖之后,他便急急忙忙地说,“皇上口谕,吩咐您先行回家去,明日乾清宫面见!”

大声说完这句,他却又鬼鬼祟祟东西瞧了一阵,这才低声说:“郡主让小的转告,说是皇上心情不好,晚上也未必睡得好。明天您提早一些去乾清宫,到时候自然有人带您去后头见郡主,郡主有些话需得对您交代清楚。”

第三百八十五章 内有贤妻,外有良友

由于府中上下几乎都要服丧,再加上如今已经晚了,因此张家只有西角门仍旧开着,上头挂着一盏昏暗的素纸灯笼。两个门房都已经打起了呵欠,但只要听到动静还是时不时会探出头去观望观望,随即少不得又窃窃私语一番。眼看雪越来越密,风越来越大,两人不禁连连跺脚取暖,到最后实在受不得了,不免便溜到了旁边的小屋中取暖。

然而,他们只偷了一小会的懒,外头就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人呢,都上哪里去了!”

听到这声音,一老一少两个门房顿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出了这温暖的屋子。刚刚捂热的身子被那凛冽寒风一吹,再看到面前那人阴沉的脸色,两人顿时齐齐打了个哆嗦,随即垂手叫道:“老爷。”

既然长兄张信和三弟张倬都不在,张攸又封了伯爵,因此家里上下便深有默契地省去了那个“二”字,连带东方氏也是直接称之为太太。然而,后者毕竟是长年一手把持家务的,张攸却很少管这些。眼见这位回来之后从不上前院的老爷这会儿出现在这里,两个门房在惊惧之外还有些好奇。

“既然还没闭门,就用心一些,若是让贼人进来你们吃罪得起?”

张攸板着脸斥了一句,却不再看唯唯诺诺的两人,而是背着手站在雪地里。身后的一个心腹随从高高地给张攸打着伞,心中却是难解得很。要说平日张超张起兄弟也时常有晚回来的时候,可却从来不见老爷如此上心,今天怎么烦躁得好似变了个人似的?再说了,三少爷已经打发人回来报过讯息,用得着老爷亲自上这儿等?

足足站了一刻钟,张攸方才转过了身,正想对两个战战兢兢的门房再吩咐几句什么,他却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估摸着也该是张越回来了,他连忙掉头回去走到了门口,恰好看见六七个人在门前下了马,打头的果然是张越。见张越看到自己之后就疾步走上前来,他便点了点头,招手叫过他,又并肩朝里头走。

“你见过皇上了?”

“之前有中官出来传皇上口谕,让我明日一早到乾清宫觐见……二伯父,听说皇上下旨辍朝三日?”

“历来都是皇妃亲王公主薨逝了方才报丧,这一回与其说皇上是悲痛所致,还不如说是惊怒交加。若是单单赵王世子薨了也就罢了,谁知道汉王世子偏偏也这个时候病危。但是,恐怕最让皇上痛心的还是皇太孙。虽说太子只是说皇太孙偶感风寒,所以要暂时延迟行程,可钦天监说什么星象不利于皇孙,皇上若能把持得住才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