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张越素来把持得住,这会儿也不禁感到心脏猛烈跳动了两下。即便知道王瑜不是那种喜欢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哗众取宠之徒,他仍是不禁站起身低喝道:“你应该知道分寸,这种事情胡说八道不得!你不是说你舅父待你极好么?”

“他是对我很好,也很相信我,可是,他今天醉酒之后,给我……给我看了这个!”王瑜猛地拉开了身上那件厚厚的棉袍,从贴身的衣服里头取出一个严严实实的油纸包,揭开之后方才双手将其中的物事递给了张越,“三表哥,你看看,我那时候看完这个,几乎不曾吓瘫了!”

张越接了过来,一眼就认出那折叠好的纸片乃是特制的仿澄心堂宫纸。然而,比起这一点细节,当他看到那第一行字的时候,那方才是真正的惊愕。一目十行地一路看到了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虽说文采比起那些妙笔生花的中书舍人来还略有不如,但这份诏书仍是花团锦簇,其中废皇太子立赵王的缘由更是说什么皇太子这三年礼数疏忽不知仁孝等等,若是糊弄百姓绰绰有余了。

“这总不是你舅舅一个人而为吧?”

“确实不是。”王瑜重重地用指甲掐着手心,竭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我也是在今天舅舅喝醉酒之后才知道,他一直都是孟贤孟大人的幕僚。其他谋划此事的人有军中将领,也有宫中的太监,他们已经让人通过司礼监准备了入宫关防,只要盖上御宝就能率兵出入皇城宫城诸门,只要……只要把这份诏书送进去用御印,等皇上晏驾,他们就能够以兵劫内库兵仗符宝,分兵执府部大臣,拥赵王登基!”

第三百九十一章 死!

张府位于西城,虽然爆炸的地方离得有些远了,但府中上上下下仍是听到了那声突如其来的巨响。西院上房的暖阁中,杜绾刚刚听完琥珀那一席话,这时候攒眉苦思正觉得棘手无比,骤听这声音不禁吓了一跳。小五见她脸色不好,连忙去倒了一杯热茶来,又到外头去问怎么回事,过了老半晌方才回转了来。

“小姐,别担心,不是咱们家的声音,大约是外头。”小五放下帘子,见杜绾微微点头,便上前搀扶起了跪在地上的琥珀,旋即便嗔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琥珀姐姐你不用那么紧张!只看那家伙藏头露尾连真姓氏都不敢露出来,只到咱们家问过替你赎身的事情,而不是亲自上门来找你,就说明他还知道轻重,不至于把其他丘家人和你搅和进去。要我看,这人是害群之马,那心思好没意思!当初淇国公既然能够凭一己之力让满门荣华,丘家后人只要有才能也一样可以,这样搅风搅鱼算什么!”

“小五说得好!”闻听小五这番话,杜绾不禁笑了起来。把琥珀拉到身边坐下,她便轻轻拉过了她的手,“如今你不要想这么多,他只是一个人,和丘家其他人无关,况且,做事只凭着阴谋全无一丝正气,必然会自食其果!你的身契来历都是干干净净,和丘家并无一点关联,他连累不了你。你是咱们家的人,这一点如今不会变,以后也不会变!”

她向来心思缜密,继而又若有所思地说:“要让我说,此人简直是愚钝到家了,丘家既然远谪海南,族人必定有官府拘管,不会平白无故跑了一个人,他必定是诈死逃遁。既然是一个死人,那么哪怕他真的建功立业,难道还能重振丘家?就算他做成了事情成了功臣,一个躲在阴暗角落连身份都不敢公开的人,不但不能赦免丘家满门,反而要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我虽说是女流之辈,却也知道战场上的耻辱便该用战功洗刷,若真有那个心思,早年上书皇上请投军旅,哪怕是一介军户,兴许也可以凭军功出头,何必来做这种事!”

小五素来唯杜绾马首是瞻,这时候忍不住连连点头,就连一向对身世讳莫如深心结难解的琥珀也不由得怔住了。虽说她一向知道杜绾知书达理为人宽厚,除了家事之外张越大事也不避她,但两夫妻商议事情的时候她很少在场,因此还是第一次看到那宽和之外的另一面。

“他若是对皇上的措置耿耿于怀,那么就该知道,昔日和你祖父陪葬在草原上头的,尚有四员大将和十万大军!家族荣辱固然要紧,但若是不辨是非失了正气,就算丘家再回世家公侯之列,依旧要被人耻笑,依旧会抬不起头来!这舆论风评何其厉害,到时候能保一世爵位,难道还能以这样阴私上不得台面的功劳保数世爵位传家百年?”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番话,杜绾只觉得刚刚心里轻松了些。琥珀终于坐不住了,她轻轻抽开了杜绾握住的那只手,下了炕再次跪了下来,一言不发对着杜绾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就在这时候,屋顶上忽然传来了咚地一声,继而又是一阵瓦片响动。小五反应极快,仰起头一瞧便飞快地撞开门帘冲了出去。到了外头,她四下里瞧了瞧却什么都没发现,顿时疑惑了起来。摸着下巴站了好半天,她最终把这事情归结到了老鼠出没,摇了摇脑袋便往回走,嘴里还嘟囔道:“怪了,这大冷天老鼠不在窝里头好好躲着,偏到外头钻营做什么!”

一刻钟之后,武安侯胡同隔壁的一条死胡同里,一个黑影倏地停了下来。虽说前头只是一堵他丝毫不放在眼里的两人来高墙壁,但他非但没有贸贸然攀越过去,而且还往后退了两步。果然,下一刻,一个人影便轻轻巧巧地只手一撑,从墙头上翻了过来。

“岳兄倒是走得快,竟是连我都赶了你好一会才把你堵在了这儿。”

尽管是大冷天,唐赛儿却只穿了一袭单薄的青衫,赫然是文士打扮。打量着面前一身灰衣的岳长天,负手而立的她便冷冷说道:“刚刚那番话想必岳兄也都听到了。虽说我和官府势不两立,却很是赞同那位杜姑娘的话。阴私上不得台面,这几个字用在你身上确实合适得很!若不是听到你心情激荡之下踩碎的那块瓦片,我也未必能发现你。”

岳长天眯起了眼睛,渐渐攥紧了双拳,重重哼了一声:“她不是我,她知道什么!”

“我不是世家子弟,不知道你们丘家当初究竟是怎样荣华富贵,所以也无从领会你从高处骤然跌下来的滋味,可我却知道十万大军葬身草原对于平民百姓意味着什么!你祖父是死了,可那枉死的十万将士,他们的妻儿父母怎么办?难道你们丘家不该为他们负责,还要继续享受那荣华富贵,这才应该?”

唐赛儿越说越怒,旋即伸手一按腰间,手上顿时多了一泓明亮的寒光:“你祖父造了这样的孽,你也是同样的货色!我一向当你是兄弟,青霜一向当你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白莲教兄弟们一向当你是真心真意为他们着想的教首,可你干了什么?你只知道肆意利用咱们去讨好皇族权贵,事败了之后又单身逃窜,你良心何在!”

刚刚被杜绾那番话动摇了心神,这会儿又被唐赛儿劈头盖脸痛斥了一番,纵使是一向心志坚定如岳长天,此时此刻竟是辩驳不出来。情知自己精于弓箭,在厮杀上远远及不上唐赛儿,他再不开口便会心神受制,到时候动起手来更讨不了好去,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唐教主你难道就是悲天悯人之辈?口口声声把什么良心挂在嘴上,岂不是可笑!你因为丈夫之死便恨上了官府,纠结教徒要造反谋逆,你又何尝把他们的性命放在心上?一旦造反祸及山东各州县,朝廷派兵镇压,死的人和流离失所的人难道会更少?别以为你行医舍药就真是什么佛母,你不过是假仁假义罢了!”

“岳长天,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牲,这种时候你还要血口喷人?”

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娇喝,岳长天心中一震,旋即便露出了若无其事的笑容。两姊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唐赛儿既然出现了,唐青霜没有道理不来,更何况他和她的恩怨纠葛更深。他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只是看着面前的唐赛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今夜京师多事,教主真的打算把所有心思都花在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身上?山东白莲教遭了灭顶之灾,虽说我确实做错了几件事,但比起率兵清缴的那对师生,我顶多也就是一个帮凶罢了,教主舍本逐末岂不是让别人渔翁得利?至于我和青霜……我可以老老实实地说,这么多年来我只有她一个女人,除了身世来历之外,我从未蒙骗过她。”

一个她字话音刚落,他便敏锐地捕捉到身后那一丝失衡的气息,顿时疾退数步,径直往他感知中唐青霜的位置撞去。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是他一直以来做人的原则,唐青霜的武艺极其寻常,只要能手到擒来,他不但可以摆脱白莲教的格杀令,而且还有大把手段可用。

然而,就在他心中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背后却忽然响起了一个尖厉的风声。电光火石之间,他几乎是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向左腾挪了半个身为,旋即便感到右臂一阵断折一般的剧痛,与之相随的一股强大冲力更是将他往前推了两步。百忙之中,他仍是看清了臂上赫然钉着一支弩箭,箭深入骨。他顾不得伤势,跌跌撞撞左右闪了几步,堪堪躲到了墙边,正要设法翻越过去,他却感到颈后一阵冰凉。

“到了这种时候仍要耍如此伎俩,我该说你冥顽不灵,还是该说你自以为是?”尽管是一柄软剑,但唐赛儿皓腕轻抖,却是一直保持着剑锋笔直,“你投靠汉王世子,对他说可以利用白莲教成事;事败之后你成了白莲教叛徒,怕汉王世子将你灭口,于是又和司礼监太监黄俨勾勾搭搭,骗了永平公主之后更将她的事情透露给了赵王……就凭你这首鼠两端见风使舵的个性,你以为青霜还会看不透?”

痛得直冒冷汗的岳长天勉力转过身子,看到唐青霜手拿弩弓逼了上来,这时候方才真正醒悟到此次赵王那边的计划固然是多半完了,他自己亦是陷入了必杀之局。若早知道如此,他既是奉命到张家来挟持顾氏,就不应该鬼使神差上西院去,也不会眼巴巴撞到了唐赛儿手中。只是,唐赛儿不过是一介平民,她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可以发毒誓,以后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谁相信什么见鬼的毒誓?你叛过一次,难道就不会叛第二次?”

唐赛儿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剑尖却是丝毫没有抖动:“你能背叛白莲教,能叛了汉王赵王,以后自然还会再叛了我,我何必要养一条时时刻刻会反噬的毒蛇?你这等世家子弟大约不曾看过三国演义,那里头的吕布原本也是英豪盖世的名将,可最后落得什么名声?他是三姓家奴,曹操即便爱才,却仍是杀了他。更何况你曾经叛过我,还想我会放过你?”

“就算我叛了白莲教,可我没有杀过任何一个教友!”

“可事实上他们就是你害死的!要不是你撺掇那几个教首,他们会狂妄自大?要不是你把卸石棚寨的地点告诉他们,他们怎么会不知天高地厚在这种时候起事?要不是你打算青州一乱趁势让汉王府能够多招揽流民入军,这青州会有几百颗脑袋落地?这一年多的日子里我和青霜连那位汉王世子都见过了,你可知道,人家出了一万两银子向我买你的头!”

见岳长天脸色剧变,唐赛儿不禁哂然一笑:“白莲教如今四分五裂,我不想造反了,天下人不愿意造反,我何必螳臂当车?所以这银子我收了,汉王世子的病我也治了,他求我帮的忙我也当然会帮。大明天下原本就不是他们家的,他们这些视百姓如蝼蚁的都该死!”

尽管和唐赛儿相交多年,但直到这时候,岳长天方才觉得自己一直都看错了人。他频频目视唐青霜,见她一直垂着头根本不看过来,一颗心不禁更沉了下去:“教主三思,你纵使能杀了我也未必能换回那些人的性命,这世上没有别人能帮……”

唐赛儿将剑尖猛地向前一送,恰是将岳长天的最后一个字堵在了喉咙口。见自己曾经倚为心腹的这个男人犹自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瞪着自己,她便冷冷说道:“杀了你是挽不回那些人的性命,但不杀你,我一辈子寝食难安!岳长天,你应该庆幸死在我手上,否则若是落到锦衣卫或是东厂手里,凭你这个性什么都会招出来,到时候整个丘家就完了!”

唐青霜眼看岳长天的惨状,此时已经拿不稳那弩弓,但仍是竭力挪动僵硬的双腿上前两步,低声问道:“三姐,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去前门大街,把之前写成的那几份赵王勾结汉王一同谋反,皇太子皇太孙已死的柬帖射进宫墙去!狗皇帝的皇位本来就是篡夺来的,他杀了咱们这么多人,我也要让他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

“那张家和杜家……”

“看在杜绾好心帮过师傅的份上,这次暂时放过他们。”

进气少出气多的岳长天听到这么一句干脆利落的话,眼睁睁看着唐赛儿抢过唐青霜手中的弩弓丢在地上,又将其拖出了巷子,他顿时满心不甘——凭什么人家那一丁点恩惠她们就死死记着,凭什么他就必须死?

第三百九十二章 老东西的老面子不管用了

烧着火盆的屋子中暖意融融,然而,只隔着一层厚厚棉帘子的门外仍然能够听到寒风呼啸作响,仍然能听到巡行将士的呼喝。张越没有看王瑜,只是在心中飞快地计算着利害得失,但越是计算,他越是觉得头疼——事情来得太快太突然了!

他当然知道孟贤热衷名利野心勃勃。可是,有野心想要帮着赵王夺嫡是一回事,扯起虎皮做大旗谋反又是另一回事。如今伪造的遗诏都铁板钉钉地放在这里,这谋逆两个字可以说是钉死在了孟家身上。就算皇帝念在昔日保定侯孟善的功劳,保全了这一代保定侯孟瑛一家,但因谋逆之罪,孟贤全家则必死无疑!而且,若是翌日皇太子朱高炽登基,就是孟瑛也势必遭到清算,这简直是一个人害死一堆人!

暂时把这些烦心事抛在了一边,他便沉声问道:“你既然把这伪造的遗诏弄了过来,那你舅舅呢?”

“舅舅酒醉之后拿出了遗诏,我看了之后便吓坏了,再三恳请他为家族计,不要做这样灭九族的事,不要拿鸡蛋碰石头,但舅父却怎么也不肯听。”想到那时候面色酡红指着自己的鼻子大骂的舅舅高正,王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时候他一把抄起椅子就往我头上砸,说男子汉大丈夫连一点雄心壮志都没有,白养了我那么多年……我原以为他只是一时气恼,结果我躲开的时候,他狠狠砸在我的手臂上丝毫不曾留手,竟仿佛是要真的杀了我!”

此时此刻,王瑜只觉得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时那种恐怖的情形,甚至连声音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夙儿听到动静进来劝阻,结果被舅舅一把推开。他又掀翻了桌子,指着我的鼻子说不论我做什么,如今的事情都已经不可挽回。要么我听他的跟着孟大人好好做一番事业,要不我就和夙儿一起死……那时候我看见夙儿吓得面色发白直打哆嗦,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一下子便爬起来打昏了舅舅……那是我舅舅,从小疼我爱我的舅舅,我平日怎么敢动他一指头!可谋反乃是大逆,皇上英明神武,他们怎么可能成功,我不想把全家搭进去!”

说到这里,王瑜不禁猛地用手抱住了头:“夙儿有身子了,我不能让她连娘都当不成就糊里糊涂送了性命!”

火盆的火光映照在他的头上身上,恰是流露出一抹无限凄凉的色彩。而张越看着他那绝望的模样,心里清楚得很——王瑜举发谋逆固然有功,但其舅舅高正却是死定了,而且妻儿必定也会受到株连。但若是不揭露,那就很可能得再加上王瑜自己全家陪着一块死!

虽说不知道那爆炸声是怎么回事,但如今他手里可还捏着三张司礼监出具的关防,也就是王瑜口中只差盖印就能出入宫闱的关防!事情已经整个都泄露了出去,就算他这儿无动于衷,有的是人揭发,到了那时事情会更加不可收拾!

把心一横站起身来,他便疾步来到门边,一把掀起了那重重的棉帘子。一时间,那凛冽的寒风如刀子一般扑面袭来,中间甚至还夹着雪粒子。借助那种彻骨的寒意,他觉得脑袋更清醒了几分。伸手招来赵虎,他用最简练的词语把该说的都交代了,末了才低声说道:“把这一切禀告袁大人,一定要快。我只能在这儿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如果你没有回来,我立刻带着王瑜入宫面圣。如果在衙门找不到袁大人就去刚刚爆炸的地方找,记住,缜密小心。”

“大人放心!”

目送着赵虎出了院子上马疾驰而去,张越却迟迟没有放下帘子。刚刚那样大的爆炸如果即便不是军器局或是火药局出事,却也必定得牵涉到火药。如果是火药,这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发生爆炸?是巧合还是蓄意?目的究竟是什么……

也不知道伫立了多久,直到觉得原本那热身子冷得发麻,他方才僵硬地放开了手,任由那棉帘子重重落下。转过身后,他方才发现王瑜仿佛丝毫不曾动弹过,仍是刚刚那姿势。他缓步走上前去,又在刚刚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他没有去说什么大义灭亲是应该诸如此类的话,在这样的大变面前,所有的选择都是一瞬间的,更何况王瑜已经尽力劝说过。

“半个时辰之后,我会带你入宫面圣。”

心乱如麻的王瑜听到这句话并没有多大反应,然而,隔了许久,他却一下子反应了过来,登时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张越。见其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自是领悟了其中的意思,顿时惊惧交加:“我从来没有见过皇上,只怕到时候会进退失据,大人若是代奏岂不是更好?”

他从心底深处就没觉得自己配得上当张家的亲戚,此时便本能地换上了最顺口的称呼。见张越盯着自己,他心中有些退缩,但继而便鼓起勇气回看了过去:“我虽然不得不出首告发,但作为晚辈状告尊长已经是不孝至极,更何况在皇上面前……”

“若是你去,兴许还能让你的舅母和表亲有一条活路,若是你不去,那么我只能据实以报,其余的爱莫能助,你可明白?虽说在皇上面前晓之以理未必有效,但动之以情却兴许能管用。再说,皇上若是问我这伪造的遗诏哪里来的,我照样得把你说出去,到时候皇上盛怒之下再下令召见,你就没有那么多便宜了。”

尽管早上见过张越送走朱宁的时候心情很好,下午还兴致勃勃在宫城中转了一大圈,但随着一场大雪败了兴致,朱棣的脸上又是和天色一样阴沉。当傍晚那一声剧烈的爆响传来时,他在一惊之后立刻吩咐人出去打探,继而在张谦来报的时候又毫不犹豫地下令宫城四门禁止进出,等到朱宁匆匆赶到,他已经是处在了暴怒的边缘,经她好说歹说哄了一番才放下。

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堵在心里,朱棣甚至连晚膳都没有心思,结果还是朱宁又劝了一番,这才勉强坐了下来。如今乃是赵王世子丧期,照旧是不上酒,热菜是炒豆芽、烩豆腐、焖茄子、锦绣汤等等六个,再加上豆沙小馒头、香油饼两道点心。口戴纱巾的几个尚膳监年轻太监小心翼翼地将御膳一样样在桌子上摆放整齐,随即便全都瞥了一眼朱宁。

朱棣在饮食上素来俭省,但顿顿必须见肉,猪肉羊肉一顿得用去不少。此时见这些菜皆纯素,他不禁想起自己的嫡亲孙子死了,刚刚举起的筷子顿时又放了下来。一旁的朱宁见这情形,只能以目示意,将那道锦绣汤放到最前头,又亲自去把那一盘豆沙小馒头端了过来。

“四伯,这豆沙小馒头是我亲自改过的配方,不甜不腻,您尝尝试一试?至于锦绣汤不单单是名字好听,却也是滋补身子的。”

因是朱宁开口,即便朱棣丝毫没有进食的兴致,此时也只得勉为其难吃了一些。直到朱宁从旁指挥着几个尚膳监的太监一个个菜挟上来,又很是陪着说了些外头的琐事,他总算是有些缓转,继而便吩咐再去传两品肉食。尽管朱棣需得为嫡孙服孝一年,但天子为先皇服丧尚且是以日代月,更不用说是为了嫡孙,因此这饮食上头更无人敢有二话。然而,就在几个尚膳监的小太监飞快得往外跑的时候,外间却忽然传来了一个又尖又亮的声音。

“老奴司礼监太监黄俨求见皇上!”

“这老货怎么这时候来了?让他进来。”

若是别人在晚膳的时候擅自求见,朱棣必定是想都不想立刻吩咐打出去。然而,黄俨毕竟是从他开府北平的时候就开始就跟着他鞍前马后地服侍,即位之后又把偌大的司礼监打理得颇有条理,每次出使朝鲜也都是顺顺当当,他没法时时刻刻把功臣武将召入宫中,也就只有这么个老伙计能够随时随地陪自己唠唠家常。然而,当黄俨一进来之后便一头撞倒在地,连连叩首不止的时候,他仍是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这是干什么!”

“皇上,江保给东厂带走了,老奴实在是闹不明白,东厂先是清查老奴当初去朝鲜卖私货,这次又干脆把江保带走,陆丰那个小猴儿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别人不敢在朱棣面前倚老卖老,黄俨却是例外。想当初靖难之际朱高炽留守北平的时候,他都敢在背后告刁状,更何况是区区陆丰的挑衅?膝行两步上前,他便一五一十地将东厂来人把江保强行拘走的恶行添油加醋说了一遍,继而又是连连叩头。

“皇上明鉴,陆丰分明自恃宠眷不把老奴放在眼里。江保的养子犯了罪,可他跟了皇上多年,是忠是奸难道皇上还不知道?陆丰算什么东西,若不是有人给他在背后撑腰,他怎么敢如此无视上下擅作威福!”

一旁的朱宁只觉得这老家伙的形状异常恶心,几乎忍不住就想开口刺上一句。就在此时,外头却传来了一个响亮的通报声。

“启禀皇上,御马监少监海寿求见。”

“怎么全都凑在一块来了?”心烦意乱的朱棣本能地皱起了眉头,旋即便喝道,“滚进来!”

虽说海寿乃是小意善媚之人,但自然还不至于听了这么一句话就真的乖乖滚着进来。疾步进来行过礼后,他瞥了一眼前头的黄俨,随即毕恭毕敬地说道:“启禀皇上,刚刚那爆炸声之后,有人往宫墙里头射了东西,禁卫已经去查看了。因内宫四门紧闭,所以东厂陆公公让人来禀报,说是司礼监少监江保养子冒充宦官想要混入内宫,被张大人当场拿住使人送了内东厂,据说身上还搜出了大逆不道的东西……”

听到这一声,黄俨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江充乃是他的左膀右臂,他这几天也正是让江充出去散布消息,说是皇帝不喜皇太子,唯独偏爱赵王,如今皇太孙重病不起东宫便要易主诸如此类云云。这些话固然是大逆不道,但要说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这又从何说起?如今乃是最好的机会,他让孟贤去帮忙造势,想要趁着东宫尚未抵达京师之际蒙蔽了皇帝改立储君,难道孟贤还背着他干了什么不该干的?

对了,起初那爆炸声……难道是火药?

一时之间冒出无数要命的念头,黄俨只觉得眼前发黑,进乾清宫时那告刁状的打算早就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说不出的惊惧。而一旁的朱宁终于品出了滋味,情知有些人是动了不该动的打算,见朱棣面色铁青双手紧攥成拳,顿时明白皇帝要发怒了。

果然,下一刻,朱棣就狠狠一拳捶在了那张桌子上,厉声咆哮道:“之前又是爆炸,这回居然又有人往宫墙中射东西,好大的胆子!张越呢,那些禁卫都在做什么,让他带着人去查去抓,若有拿到格杀勿论!还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好,真是好极了,朕倒要看看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传旨,让陆丰速来乾清宫,带上江保,还有那个什么养子!”

见海寿答应一声便匆匆退去,朱棣看了一眼面前的残羹剩饭,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见此情形,朱宁忙招手唤过一旁的小太监,吩咐去尚膳监传话,那两品肉食暂时不忙着做。等到她回过身时,她就发现朱棣站起身恶狠狠地瞪着黄俨,心里不禁冷笑了起来。

老东西的老面子,这回也不管用了!

朱棣三两步走到黄俨跟前,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踹死这个老家伙,但最终还是因多年的老情分而硬生生忍住了。见黄俨可怜巴巴地俯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冷冰冰地斥道:“滚到一边去,等弄明白了事情朕再收拾你。”

“老奴谢皇上,谢皇上!”

虽说得了这么一句话,但黄俨连连叩头之后,丝毫不敢起身,却是如蒙大赦地膝行到了一边。直到眼角余光瞥见朱棣又回到了位子上,朱宁正捧了一盏茶递过去,他方才把膝盖和脑袋的刺痛给丢到了一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老天保佑,千万别是孟贤谋逆,千万别是江充和孟贤搅和在一块!

第三百九十三章 火药桶旁边的活春宫

派去见袁方的赵虎还不曾回来,张越却等到了海寿带来的皇帝口谕。此时的海寿全然没了在皇帝面前的卑躬屈膝,脸上尽是快意的笑容。把该交待的交待完了,他甚至还幸灾乐祸地说了黄俨在乾清宫的狼狈模样,最后笑呵呵地抖了抖身上大氅上的雪花。

“小张大人,这回多亏了你眼尖,竟然在午门那边逮到了这样一条大鱼。要知道,江保向来是黄俨的左膀右臂,少了这么一个家伙,老家伙便是孤掌难鸣,以后要再倚老卖老就难了!若这次真的是谋逆,咱家可以担保,你这发奸的功劳得值上一个伯爵!咱家得火速回御马监整顿兵马作防备,还得和刘永诚刘公公通个气,这儿就全都交给你了!”

见海寿扬长而去,张越见说话间刚刚回来的周百龄正站在一边,连忙叫过他问道:“往宫城里射的是什么东西,你可曾让人去捕拿?”

“已经吩咐下去了。”也不知道是脸上冻得发白还是吓得发白,这会儿周百龄的脸上丝毫没有血色。他从贴身的棉袍里头摸出了一摞还带着余温的纸,郑重其事地递给了张越,“因为事情来得突然,我紧急调了人防戍南面的宫墙,一共捡到了七八份这样的东西,幸好我瞧了瞧便火速吩咐捡到的人全部交上来,又下令所有看到的人不许议论。虽说如此,但不能确保没有遗漏,再说防人之口甚难,消息只怕还是会走漏出去。”

尽管已经看过一份颠倒黑白的伪造遗诏,但是此时扫了一遍这柬帖,张越只觉得头皮发麻。赵王勾结汉王造反,皇太子皇太孙在半道上遭人劫杀……这都是谁编出来的词!他可以相信这是造谣,但别人呢?今夜这一系列变故已经坐实了赵王谋逆——至少也是孟贤等人谋逆,只要王瑜面圣,柬帖上半真半假的陈述就会有无数人相信。朱棣总共就这么三个儿子,这回一股脑全都被这张该死的柬帖烩进去了,只怕看到此物,皇帝会完全失去理智!

“大人,接下来……”

“老周,如今不当值的应该还有两千人,其中常山护卫应该还有六百人是吧?你把神机营和神策卫的人全都悄悄叫起来,然后立刻把常山左护卫那六百人的兵器先收了。留下七百神策卫看押他们,七百神机营配合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满城大索,如有犯夜者一体擒拿,若反抗则格杀勿论。”

周百龄原本就已经觉得今夜情势非比寻常,这会儿听到张越这番话更是悚然而惊,喉咙口更觉着堵得慌,答应的字眼在嗓子眼久久跳不出来。他终究见过大风大浪,这会儿使劲吸了一口气,便沙哑着嗓子问道:“大人,其他的事好办,但收兵器这件事若是遇上有人反抗,万一弹压不住……”

“告诉他们,眼下常山护卫有人事涉谋逆,若是附逆,便该株连家属,如果他们自觉清白便当束手,让他们好好想想自己的家人!把这六百人打散了控制之后,就先许以举报有功,让他们彼此揭发。所有没有人指摘的暂时就是清白的,让他们赤手去外皇城的那些大门镇守,等翌日甄别之后另行叙功。之后,再依样画葫芦把今天当值的常山护卫中人也换下来。依我看,内中有逆心的绝不会超过百人,如此留下看守的六百人留下一百大概就够了,至少可以腾出五百人应付万一。其余的事情一律由你全权处置,出了事我顶着。”

“是,卑职明白了!”

张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道出了谋逆两个字,周百龄终于再无犹疑,重重点头就转身大步离去,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他的高声叱喝。随着那一阵阵马蹄声倏尔远逝,夜晚渐渐又恢复了静寂,但很快,夜色中便再次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那声音在门口嘎然而止,紧跟着便是一个半身雪白的人疾步冲了进来。

“大人!”

由于来回太急,赵虎这会儿不禁有些气喘,站了一站方才尽可能流利地说道:“袁大人回复说,他前几天就察觉到了此事的一丝端倪,只是为了拿到确凿证据,所以一直按兵不动。今晚上爆炸的内情他心中有数,如今锦衣卫已经出动了,这件事情大人不用操心,他自然能处理周全。

这次是建功的大好机会,你只管放手去做,至于王瑜不妨让人送他入宫就好,您不必陪着去,须知做比说强。只要能把外头的事情料理齐整,异日皇太子皇太孙回来了,这也是一桩不能抹煞的功劳。今天引燃的火药只是一部分,剩下的火药藏在富阳侯李茂芳城东灯草胡同那座私宅里,他本人还以为那是赵王托他变卖的珍玩……”

赵虎尽管到最后压低了声音,但张越仍是听得悚然动容,更能体会到字里行间那种自信和关切。锦衣卫密探自然不是万能的,可那天他在暗房之内听到了袁方对沐宁和林沙的交待,分明是已经有所预感,所以便觉得锦衣卫这次实在是迟钝了些,少不得差人前去知会一声。结果,姜还是老的辣!

“好,你预备一下,护送王瑜入宫。”

撂下这句话,张越就立刻回到了屋子里,见王瑜一下子从坐处跳了起来,他便点点头说:“我本来说要陪你入宫的,眼下外头又闹出了事情,所以我只能让人送你进去。你虽是头一回面圣,但只要记住一条,万事照实说,不要添油加醋或是掺杂太多个人感情,更不能像你刚刚对我说话时那番挣扎的模样。皇上兴许会暴怒发火,那时候一定要冷静一些,只要度过这一关,至少你全家就能太太平平。若是要替你舅舅家的其他人求情,一定要看准皇上的心情,宁可暂时缓一缓也不要贸然行事。”

看到王瑜拼命点头,张越便把刚刚的那份伪造遗诏还给了他,略一沉吟又加上了自己出入内宫的麒麟金牌以及从江保养子身上搜出来的三张司礼监关防,吩咐王瑜一并呈上,又教了他一套说辞。及至把人送到门边,他见其衣衫单薄,心中一动,索性回房拿来了那件紫貂皮大氅。

“大人,这怎么敢当……”

“这是借给你的,不是送给你的!”拿着这件曾经让无数人费尽千辛万苦的紫貂皮大氅,张越不禁有一种苦笑的冲动,“这是皇上当初御赐给我的物件,虽说如今把守内宫四门的那些军士名义上归我管,但你一个总旗毕竟没有入宫请见的资格,如果遇到有人有心拦阻就麻烦了,穿了这个,至少那些远远看见的会把你当成我。到了乾清宫,你再报上缘由,皇上必定会召见。若是皇上问起我的事,你就说我得知有人暗藏火药,得先去料理这一头。”

此时此刻,尽管王瑜心中仍有忐忑,但他更明白张越能帮的已经全都帮了,将那件大氅披好之后,他便深深一揖到地,真心实意地说:“三表哥,谢谢你!”

“都是自家人,谢什么!”

赵虎和两个卫士一走,张越就召集了剩下的军士,累计共得五十四人,都是当初跟他去过青州和江南的精锐。情知周百龄是故意把人留给他,他也不多说什么,扫了一眼众人便沉声说道:“大伙儿跟着我去了青州又去江南,但要说功劳却总是我领。今夜乃是非常时刻,大家也应该有了些数目。虽说兴许有些危险,可既然周千户把你们留下来了,也就是相信你们的忠心,相信你们的本事!这一趟事情办得好,大伙以后就可以睡在这功劳上过舒心日子!”

这虽然是俗得不能再俗的大俗话,但对于这些全都是军户的汉子来说却异常管用。一群人自是轰然应诺。刚刚赶回来的胡七看到这场面,连忙上报说陆丰已经带人进宫。放下了这一头的心事,张越再无犹豫,和胡七一同出门上马之后,带着这五十余人便出发了。

按照惯例,亥时属于宵禁时分,原本该是万籁俱寂人人归家闭门睡觉,但这一夜的京师却是让人胆战心惊。先是傍晚时分那一声莫名其妙的巨响,旋即就是五城兵马司犹如疯了似的全城出动,再接着城里四处的跑马声脚步声就不曾停过。小民百姓少不得关好院子放下门板,而高官贵族虽说惊疑不定,却也不敢贸贸然派人出去打探。和西城的慌乱相比,东城这边的动静明显就小些,毕竟,这里没几户显贵人家。

东城灯草胡同一座三进院子的上房寝室内,此时正点着亮堂堂的蜡烛。靠墙的一张鸳鸯四喜螺钿大床前,各色绫罗绸缎的衣裳丢了一地,粉色的纱帐子长长垂落下来,隐隐映照出两个正痴缠在一块的人影,娇吟喘息声不绝于耳,那结实的大床也嘎吱嘎吱地摇个不停。

“侯爷,饶了奴家……奴家受不得了!”

“呸,吊起爷的心火就想停?今晚不弄个畅快,我怎么也不放过你!”

李茂芳虽说还年轻,在女人上头的经验却是极其丰富,公主府中只要姿色稍好的几乎没有一个能逃脱他的魔爪,唯一的例外便是被永平公主派出去的雨卿。此时此刻,他完全把赵王送的这个丫头紫襄当成了当成了那个自己始终没上手的那个女人,十八般手段尽皆施展了出来,丝毫不曾怜香惜玉。更让他尽兴的是,无论他如何摧残,身下的紫襄都能婉转承欢,那种让人欲仙欲死的妙处简直是让他无法罢手。

他一连折腾了三个回合方才云收雨散,尽管身上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但他仍是不肯停歇,一只手仍是恣意玩弄着那一双玉兔。想到白日里张輗居然跑上公主府退婚,结果被自己的母亲一番痛斥骂走,他不禁恨得牙痒痒的,手上忍不住加重了几分力气。这下子,即使是紫襄忍耐力再好,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哼。

“叫什么叫,他娘的,爷让你叫个痛快!”

李茂芳勉强支起胳膊,左手便狠狠一巴掌打了过去,见那半边面颊一下子肿得老高,他又生出了一股凌虐的快意,随手从枕后一探,他便抓起了自己寸步不离手的那根牛皮鞭子,狞笑着便狠狠一挥鞭打了下去。看见那鞭子在那雪白的胸膛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鞭痕,听到那凄厉的惨叫,他不禁愈发兴奋了起来,反手又是重重一鞭。就这么一鞭子又一鞭子,他渐渐又到了亢奋得不得不发泄的时候,于是丢下鞭子又扑了上去。

那紫襄虽则善于床第承欢,但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最初不禁辗转躲闪嘤嘤哭泣求饶,但躲又躲不开,越是求饶那鞭子越重,她不禁又痛又怕,等到李茂芳再次上来折腾,她竟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骂了一声。

“只知道在女人身上折腾,你算什么男人!”

李茂芳原是在长驱直入的舒畅时候,一听到这骂声顿时火冒三丈。见紫襄用眼睛死死瞪着自己,他忍不住想起那些不肯将女儿嫁给自己的公侯伯,忍不住想起了上门退婚的张輗,忍不住想起了这些天的那些议论和眼神。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随手丢掉了鞭子,腾出手来死死地照着那脖子掐了下去。

紫襄哪里料到李茂芳如此凶残,一下子被掐得几乎背过气去。正当她眼前发黑自忖必死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吵闹喧哗,紧跟着就只听砰的一声,仿佛是那大门被人踢开了。眼见有人进来,李茂芳不禁松开了双手,待看清来人,他再也没功夫理会紫襄是死是活,竭力按着床板就想爬下来,结果手一乏力便重重摔在了紫襄的身上,却是把她碰晕了。

“张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本爵的屋子!”

“要不是擅闯,我怎么会头一回知道富阳侯竟然有欢好之后掐死人的习惯。”张越厌恶地扫了一眼浑身精赤的李茂芳,随即冷冷又添上了一句,“况且,我也头一回知道还有人居然喜欢在火药桶旁边上演活春宫!”

“你……你说什么!”张越头一句话就把李茂芳气得七窍生烟,待听得第二句,他不禁陡然大惊,“什么……什么火药桶!”

“去库房,好生把火药都起出去!”

朝身后随行卫士沉声吩咐了一句之后,张越方才冲着李茂芳冷笑道:“富阳侯,那库房里头的几箱火药,至少够你上天一百次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皇帝的外孙不值钱

尽管李茂芳对于张越的冷嘲热讽极其火大,这几个晚上的频繁房事也掏空了他的身子,但火药两个字实在是干系太大,因此在张越的目视之下,他只得恨恨地匆忙穿了几件衣服跟着出去。然而,让他没料想到的是,在经过外头两个直打哆嗦的年轻丫头身旁时,张越忽然停住了脚步,对着两人吩咐了一声。

“你们两个,去一个到里头去看看床上那位怎么样了,再去一个找大夫。”

李茂芳本就心中有气,此时忍不住刺了一句:“一个奴婢而已,你倒是好心!”

“谁的命都是命,难道这时候死了人难道对你富阳侯就有好处?”

说话间张越已经下到了院子里,当几个军士从院子里充当库房的西厢房中抬出了几个箱子,又有一个神机营中的老军小心翼翼地一一打开验看,又站起身点点头确定了其中盛装的东西之后,张越固然是并不意外,但院子中其他人却是顿时一片死寂。

这里多半都是隶属于神机营的壮年军士,平日没少装过火铳没少用过火药,这里头的东西有多大的威力别人不知道,他们可是清楚。但他们疑惑的是,这些东西打哪儿来的?

“不可能……我当初检查过,这里头分明是珍玩!”

见张越径直上前,吩咐暂时封存这些火药箱仍然原地放回西厢房,刚刚还大叫不可能的李茂芳顿时大惊失色。他也顾不得天气依旧寒冷,三两步从台阶上头奔了下去,冲着张越便怒喝了一声:“这么危险的东西放在这儿,若是出了事情怎么办,你快些带人统统运走!”

“危险,这东西在富阳侯你这里已经存放了不止一两天了,为何非要今天晚上运走?”张越这才回过头来,见李茂芳满脸的气急败坏,他又问道,“另外,富阳侯刚刚还说过你当初都检查过,这么说,这些火药放在这里你原就是知情?”

“我知道又怎样……好你个张越,一个芝麻绿豆一般的小官,居然敢诳骗本爵!”

李茂芳虽说肚子里没装几本书,但出身皇家,很多东西就仿佛吃饭睡觉一般自然,一下子就醒悟到张越这是在套自己的话。然而,只骂了一句,他就又惊又怒地想到了这十几箱火药堆在自己这西厢房里意味着什么,脸上立马就白了。

“本爵怎么会知道这些是火药,也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王八蛋干的!”

“别说这十几箱,就是一箱火药,只怕也不是富阳侯你能弄到的。”张越此时也不想再和李茂芳多说废话,便直截了当地说,“京师有人谋逆,事关重大,既然在这里找到了火药,还请富阳侯更衣进宫向皇上陈情。来四个人,护送富阳侯入宫!”

本来就是纵欲过后浑身乏力,一出来吹了冷风又发现了这样可怕的事实,这会儿再听到那清清楚楚的谋逆两个字,纵使是骄横跋扈如李茂芳,也不由得两脚发软乱了方寸。他自然曾经在心中转过那些大逆不道的念头,但那也只是想想而已——在他看来,让别人谋划计算他坐享其成那才是正理,没来由怎么会把自己搭进去?

“张越,你不要公报私仇血口喷人!”

“我要是真想公报私仇,这会儿就直接把火药亲自抬进宫去让皇上看看!”

张越此时满心都惦记着孟家的事情,见李茂芳还在缠夹不清,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便径直吩咐道:“十二个人留下好好看守西厢房这些火药,去两个人通知五城兵马司,再留下四个人陪富阳侯入宫。要是他不想去也不用勉强,到时候自然有锦衣卫来拿人。其余人跟我走,晚上还有无数事情要做,没来由在这里耗费时间!”

眼看张越一挥手,满院子里身穿红袢袄的军士们齐声应诺,随即整整齐齐分派好了留下的和跟从的人,又看见张越头也不回地大步出门,李茂芳这才真真正正地醒悟到这次的事情决不小,否则张越怎么会不管不顾丢下他径直走人?这腊月里的天气冷,他的身上也冷,但现如今他的心里头更冷。他就是傻瓜也知道,自己帮别人顶了最可怕的一件勾当,这要是不能做点什么,他这黑锅就背定了!

“张越,你给我站住!”

情急之下,李茂芳自然没法再张口本爵闭口本爵,但却仍是没有放低身段求人的习惯。他疾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张越的袖子:“你一定有法子帮我一把!我是皇上的亲外孙,只要能度过这一次的难关,异日皇上气消了我就没事了,到时候我决不会忘记你!我娘可是永平公主,我爹当初为了跟随皇上,连祖父和其他家人都赔进去了,皇上一定会念那功劳!”

不动声色地把袖子挣脱了出来,张越便淡淡地说:“富阳侯,我只是一个芝麻绿豆一般的小官,这样的大事恕我无能为力。”

见张越翻身上马,一群军士小跑跟上,气得脸色发青的李茂芳只能眼睁睁看着雪地上须臾留下了一地乱七八糟的脚印。在那里站了老半天,他忽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全然忘了什么家教规矩。想到大姑妈余下一个嫡子,皇帝的外孙当中自己居次,平日也颇为纵容,他不禁渐渐有了底气。没错,有父亲昔日的功劳和母亲的身份,区区几箱火药算什么!

想到这里,他顿时傲慢地一甩袖子,大步回到了上房。挑开侧屋的帘子进了寝室,他便发现紫襄已经被那个丫头扶得坐了起来,那粉嫩的玉颈上却是一圈发紫的淤痕。想到自己被朱高燧这个三舅舅狠狠坑了一回,他几乎又有一种上前掐死人的冲动,但思量再三还是硬生生忍住了,遂再也不看吓得蜷缩成一团的她,粗声粗气地叫过那丫头找衣裳穿。

一刻钟之后,李茂芳装束停当出了屋子。由于刚刚丢了脸,他此时头戴紫金冠身穿麒麟服脚踏鹿皮朝靴,刻意从头到脚极尽华贵,甚至连避雪的那件鹤氅也是通体雪白的银狐皮,一丝杂色也无。倘若不是院子里的军士全都见过他刚刚的狼狈模样,只怕还会在心里喝彩嫉妒一番,但这会儿他们的心里却全都在嘀咕。

这是进宫请罪又不是进宫拜贺,打扮成这副模样做什么?

自从升格为京师之后,这座北部第一大城还是第一次这么乱。满城都是各式打扮的兵卒,身上的袢袄有红的有青的有蓝的,虽说在这满城大索中约束还算严明,少有人做出什么劫掠百姓之类的事,但被吓得不轻的人仍不在少数。就连张越带着四十余人通过前门大街的时候,也不免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拦下截查,直到看了官印方才放行。

“大人,不先去孟家?”

听到胡七的这句问话,本来就是纵马慢行的张越回头望了一眼不急不徐跟在后头的四十余人,随即方才沉声说道:“袁大人心思缜密,必定早就带人直扑了那儿,只等皇上吩咐,如今我就是去了也白去。”

胡七自打从青州开始就跟着张越,知道张家和孟家不但有姻亲关系,而且张越至少对孟家那位四姑娘有过好感。此时此刻,虽说知道不应该自己多嘴,他仍是谨慎地提醒道:“大人,这一次的事情非同小可,若是不能谨慎处置,只怕要牵累无数。尤其是孟家……”

“牵累无数……那些人谋划的时候怎么就想不到牵累无数!我来灯草胡同之前就派了人先去王家看住高正就是为了这个,司礼监关防的事情暂且撇开不提,这谋反种种包括伪造遗诏归根结底都是高正说出来的,也只有他最清楚真相,眼下正好将其带回宫去。若他只是扯起孟贤的虎皮做大旗那就好办了,那样的话接下来就还能想想法子。”

尽管怀着这样的希望,但张越却没有再说下去。不得不说,这种可能性实在太低。以孟贤之前的那些言行来看,要说这次的事情没有参与,就连他也是压根不相信。但即便如此,他总得先找到高正盘问清楚,这条路不通再想其他办法。若真的坐实了罪名,保定侯府倒是有五成希望逃过一劫,但倘若孟贤家惨遭籍没……那最好的结果也是无论男女都没官为奴!

“对了,刚刚大人就算再不待见富阳侯,也至少该敷衍一下,他毕竟是皇上的外孙。”

“皇上的外孙不值钱!”心情正极其糟糕的张越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若是他在皇上面前不要胡乱辩解好好认错服罪,编出一个可以接受的借口来,那兴许顶多就是夺爵禁闭。但若是他不知好歹,那么盛怒之下的皇上会如何处置,谁也说不准。总之,即便他的母亲是永平公主,这一次也救不了他。”

而最后一句话,张越却只是在心里转了一转——朱棣兴许有可能会庇护一下赵王,但李茂芳这个外孙又不姓朱,在皇帝心中算得了什么?

第三百九十五章 就这点小样还想谋反

城东羊毛胡同附近的一大片廊房大多都是军官赁下住着,平日里少不得常有彼此熟识的串门,因此远近几十户人家都知道王家娘子人长得漂亮,而且爽利明快极会打理家务。女人们常常上门唠唠家常,而男人们虽说都惋惜如此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竟然嫁给了年近三十的王瑜,但这儿的住户全都是总旗小旗一类的小军官,谁也不比谁高贵,王瑜又新得了好差事,他们能做的也只有没事情往门前的巷子过,哪怕是隔着墙听那声音也是好的。

所以,这天晚上听到王家乒乒乓乓的声音,左邻右舍有的亲自过来探问,有的则是使人过来查看,结果王家雇来的一个仆妇开了门,却支支吾吾不肯说那动静是怎么回事。

直到王瑜亲自出现在门口,解释说家中一时不小心砸了东西,人们方才渐渐散去,但仍有好事的暗地摇头。起初仿佛听说是王瑜的舅舅来了,刚刚又分明是砸东西的声音,王瑜总不可能对舅舅发脾气,想来受气的总是那个漂亮的王家娘子。等不少管闲事的听到马蹄声,又从门缝里看到王瑜气咻咻地骑马疾驰而去,这种猜测更是坐实了。

“娘子,门外肖家婆子来敲门了,说是您有什么事尽管对她说!”

听到门外那仆妇的声音,金夙顿时更觉得心烦意乱,咬咬牙才吩咐道:“你出去告诉她,多谢她惦记。相公出去了,改日我再登门致谢,如今夜已经深了,请她回去安歇吧。”

待那女仆答应一声走了,她方才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步,最后竟是望着那盏仍然明亮的灯呆在了那儿。小时候母亲常常唠叨什么嫁个贵郎君以后一辈子荣华富贵,她懵懵懂懂地记下了,那时候头一回去张家做客的时候见识了真正富贵人家的光景,心里并不是不羡慕,可陡然之间家里遭遇那样的大变,继而姐姐更是落得那样下场,她早就寒了心。

她如今只想夫妻和睦好好过日子,为什么偏偏会遇到这样可怕的事!

“夙儿,夙儿!”

死死咬着嘴唇的金夙恍惚了好一阵子方才听清了那个声音,顿时大吃一惊。三两步奔上前去打开门,看见门外赫然站着身形瘦削形容枯槁的母亲冯兰,她连忙伸手把人搀扶了进来,等掩上门之后便不安地问道:“这么冷的天,如今又晚了,娘你还没有睡下?”

人生经历了一回大起大落,冯兰当初那点子嫌贫爱富趋炎附势的气性早就打磨光了,女婿虽不宽裕,但这世上能找到几个女婿肯接没进项的岳母一起过活的?发觉女儿双手冰凉,她便忍不住说道:“刚刚虽说你们都压低了声音,但砸东西的声音邻舍都听到了,我怎么会没听到?只是等姑爷出去没动静了,我才想过来瞧一瞧。你们俩从来都不红脸的,若是难得他做错了事情,你也别放在心上,毕竟你如今有身子了,更何况还有他舅舅在。”

这舅舅两个字顿时让金夙变了脸色。而冯兰看到这情形,误以为女儿是因为高正的缘故方才和王瑜闹了别扭,于是便教训道:“若你不是为了自个,而是为了他舅舅惹恼了他,那就更不应该了。他从小没了爹娘,就是靠舅舅帮衬,向着人家一点也是应该的,更何况你们的婚事还是靠着他舅舅牵线搭桥……”

“娘,你别说了!”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打断了话语,冯兰顿时大吃一惊。仔细打量了一番金夙,见她面色已然发青,她不觉吃了一惊,旋即就听到内室里头一阵咿咿唔唔的声音。此时此刻,她终究忍不住那惊疑,疾步上前到了侧门处,一把掀起了那帘子,结果被入眼的一切给吓呆了。

“老天爷……这,这是怎么回事!”

眼见母亲已经发现了端倪,金夙连忙上前死活把她拖开,又将其按在了正中的椅子上。正想解释,她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马蹄声和整齐的脚步声。须臾,这些声音又变成了砰砰砰一阵高似一阵的敲门声以及叫喝声。待听得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院子里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中大恐的她不禁死死拽住了冯兰的胳膊,那颗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

“夙妹妹,开门,我是张越!”

当这样一个声音钻入耳畔时,惊惧交加的金夙不禁愣了。略怔了一怔,她也顾不上面色发白的母亲,疾步上前打开了房门。见院子里黑压压的都是身穿红袢袄的军士,即使她知道张越决不会无缘无故害她这一家,脚下仍是忍不住退了两步。

“你家相公已经入宫面圣去了,这儿的事情你不用管,全都交给我就好。”

张越对金夙点点头撂下了一句明白话,旋即就一脚跨过门槛。看见居中的太师椅上坐着冯兰,他又拱手一揖行了礼,旋即便径直来到侧门处打起门帘进去。紧随其后的胡七进了屋子之后,便吩咐两个兄弟守住了侧门,也跟着进了里屋。直到这时候,冯兰方才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战栗,那段好容易才压下的往事一下子又浮上了心头。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好端端的家中也是一下子闯进了许多全副武装的军士,然后就是丈夫下狱家产没官,也就是那么一会儿工夫,她一生心血化作了乌有。她原以为噩梦已经过去了,难道现在女儿女婿还是同样的命运?于是,当金夙半拖半拽把她往外头拉的时候,她不禁犹如泥雕木塑一般。直到进西厢房坐下,浑浑噩噩听了一席原委,她这才渐渐回过神。

谋逆……佛祖在上,怎么会是谋逆!

正房寝室内,高正早就醒了过来,然而,双手被缚的他嘴里塞着一块手绢,脚下还拴着一条铁链,毫无一丝挪动的余地,只是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当张越示意胡七取出那块堵嘴的手绢之后,这个满身酒气的人却没有破口大骂,而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见张越站在那儿丝毫没有不耐烦的表情,笑够了的他方才剧烈咳嗽了几声,随即苦涩地说:“我一直嫌我那个外甥优柔寡断胸无大志,想不到关键时刻他竟然能有那样的胆子。不过小张大人,你既然知道这是谋逆,竟然还敢让他一个人去面圣,就不怕他这个从未见过天颜的家伙进退失据反遭大祸?你就那么相信他?”

“王瑜心地实诚,初见皇上有些怯阵情有可原,再说,他哪怕是为了你这个舅舅着想,也一定会竭尽全力,我自然相信他。”

“为了我这个舅舅?我辛辛苦苦谋划了这么久的事全都被他给搅和了,你居然还说他为了我这个舅舅着想?”

“谋划这么久……你谋划这么久都干了些什么,谋划着破族灭家么!”张越本就是一肚子火气,此时见高正说话仍是不阴不阳,顿时火冒三丈,“你那份遗诏倒是写得妙笔生花,但要谋逆也得想想你们有些什么倚靠!除了几个军中跳梁小丑,除了几个无知狂妄的太监,除了寥寥几个想要升官发财的军士,还有什么人支持你们?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们真的据了京师成事,之后东宫振臂一呼天下勤王,单单京营京卫就有数十万人,难道还拿不下你们!你外甥已经劝过你这是破族灭家,你非但不听,还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还要他怎样!”

高正顿时狂躁地反驳道:“什么京营,京营常公公早就答应响应起事,京卫的不少军官我们也联络过了,等到事成之后,咱们就是新一班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