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这么一个回答,原本还抱着颇高希望的刘永诚顿时大为失望。然而,他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自己身边的谁是钉子,那钉子又是何方神圣派来的,要紧的是事情如何弥补!他那封信是五天前送出去的,按照日夜加急的路程,别说开平,恐怕是京师也到了。若真是在开平被截住,恐怕……恐怕这会儿正在人家手心里攥着!

刹那间,他终于惊悟了过来,一时竟是神经质地交叉握着双手,脸上肌肉全都痉挛成了一团。张越是聪明人,听到的决计不止彭十三此时说的这么多,既然如此,能来通知他一声,那就已经是卖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剩下的事情他也没法指望这位勋贵出身圣眷也还不错的年轻人,得靠他自己想办法!

“好,咱家明白了。”他随手从身上摸出一块腰牌,轻轻抛给了彭十三,“拿着这个出营,这御马监亲军无人敢拦着。回头见了英国公替咱家问声好,就说皇上这几天还常常称赞他的骑射功夫!”

眼看彭十三双手接过那腰牌,深深躬身之后就转身离去,刘永诚不禁木然站在了那里,好半晌才后退几步跌坐在了那张杉木交椅上,随即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脸。只这么一会儿,他就已经是满脸大汗,不单单如此,前胸后背浑身各处,就没有一个地方不冒汗的。当初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让一群东宫官在锦衣卫一呆八年,他这回可是人赃俱获,要栽就是万劫不复!

而且他就是死了也没用……死了的他不但得连累家人,而且对于皇太子来说就没用了。到时候即便太子熬过这一关平安登基,他在九泉之下也休想能够因着之前结下的善缘讨什么封赠,说不定还得被骂成乱臣贼子。这一关他一定要跨过去,必须跨过去!

拿着腰牌的彭十三顺顺当当出了大营,随即便快步往左掖的方向走去。若此时不是入夜,他几乎想骑着自己的那匹坐骑出来,只可惜入夜出营还可获准,入夜在营中驰马则是重罪。此时已经是将近亥时,左掖早就戒严了,但凭着英国公家将的身份和刘永诚的腰牌,彭十三仍是顺顺当当入了大营。彼时英国公张辅尚未安寝,听到彭十三来了,他顿时大为奇怪。

“这么晚了还跑出来,他由着性子,你怎么还听他胡闹?”

“老爷,实在是遇上了难解的事。”彭十三想起张越那个能够瞒下其他人的拙劣借口,只得先把在皇帝那里因大宁故城之事碰了软钉子的事情解说了一遍,不等张辅开腔,他便趁着帐中没有外人,一五一十地把今晚在中军内营听到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随即才面色凝重地说,“越少爷的意思是,此事若是真,恐怕落马的就不单单是那个刘永诚。”

张辅没想到彭十三竟然带来了这样棘手的消息,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历来人君大多都是多疑的秉性,当今天子并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多疑的那一个。比起太祖皇帝,朱棣对于功臣颇为保全,就算文官也是关得多杀得少,三个儿子都是该包容的就包容了。但至少从前的往事中,还从未有人把手伸到军中,这若是人家咬准了太子勾结刘永诚,想要动御马监亲军,恐怕皇帝决计无法容忍。

“刘永诚素来小心谨慎,此次居然如此大意,就算他只是随便写几个字,被人逮住了也是天大的麻烦!”

来来回回在大帐中走了几步,张辅忽然停下来看了一眼彭十三:“越哥儿应该不会就让你来传递这么个消息,他还说了什么话?”

“越少爷说,此次的事情于东宫来说乃是大危机。他只能提醒一下刘永诚,但老爷这边说不定会有人来游说。此次北征不同从前,皇上已经六十出头了,尽管一路到现在都是健朗好比盛年,但就怕有万一。如今又冒出了这样一件事,恐怕就是平安旋师,京师之中也要大动干戈。看皇上的意思,不日就要分兵击兀良哈……”

“到时候我派人去开平问问消息。”

不等彭十三说完,张辅便斩钉截铁地撂下了这句话。若真是分兵击兀良哈,他必定不可能是前锋,也不可能是随朱棣大军包抄,顶多就是领兵策应,到了那时候注意他的人少,要做什么就容易得多。想了一想,他又补充道:“越哥儿不是武将,奔袭兀良哈就是跟着去也没用。明天我亲自向皇上提一提,看看能不能先派了他回开平,然后直接回京。”

计议商定之后,彭十三便去见了以张辅家将身份随行的向龙和刘豹,对两人交代了此事,旋即又安抚了一通无仗可打,正焦躁难安的牛敢张布四人,等到夜色深沉方才回转了中军内营。虽说沿途巡行军士极多,但仗着刘永诚的腰牌,他总算是一路畅通无阻。

然而,本以为有了张辅的进言,自己可以不必跟着走一趟兀良哈,但张越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打算亲自率军包抄,让他和杨荣金幼孜随行,却是只字不提是否收回大宁故城的事。而张辅也料错了皇帝对自己的措置,留下来率领大队人马策应的乃是武安侯郑亨,而他却在奉命扫荡兀良哈人老巢的五路人马之中,麾下领着四千余人。

能够有机会战场厮杀自然是张辅所愿,因此虽然惦记着张越所说之事,他只是找了个借口把张越托付给他的向龙刘豹留在了后队,又向武安侯郑亨打了个招呼。至于向龙和刘豹昨夜就从彭十三那里得知了一应隐情,在分兵的当口被张辅遣回了开平。

战争的黑云一瞬间笼罩上了时叛时附的朵颜三卫,而看不见的乌云亦是同时压向了京师。

第五百五十二章 儿孙自有儿孙福,闲散在家心不闲

六月乃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北京城大街小巷的茶馆瓜摊自然是生意极好,而达官贵人家里则是都取出了冰窖中存的冰,院子中亦是不停地用井水浇地。只是官府却没有什么高温假,那些安享爵位俸禄的留守武官还能出城到田庄上避暑,但那些文官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一身团领纱衫整整齐齐地坐在衙门里头办公,一日里也不知道得捂出多少痱子。

可一向体胖怕热的皇太子朱高炽都没有放假的机会,他们算什么?

相形之下,出狱之后尚未复职的杜桢自然逍遥。这会儿乃是下午,书房里的两边窗子都支得高高的,滚烫滚烫的风从外头直往里头钻,哪怕是坐着不动都直淌汗。杜家倒是有一个小小的冰窖,但因着他吩咐不许摆放冰盆,因此这屋子里竟是比外头还闷热些。鸣镝此时穿着布衫在书桌旁磨墨,见自家老爷竟然还有闲心写字,心里那股佩服劲简直就别提了。

“老爷,老爷!”

挑起了门口的斑竹帘一溜烟跑了进来,墨玉就也不管杜桢那不悦的脸色,笑嘻嘻地上前行礼道:“太太刚刚打张家回来,说是今儿个抓周热闹得很。不过小静官最初当着一大群宾客竟是打起了瞌睡,后来好容易哄了他去抓,他一手抓了笔墨纸砚,一手抓了一枚印章,最后一头栽倒在老爷送的那本论语上头又睡着了!”

杜桢对于下人并不纵容,但规矩也一向并不森严,尤其是鸣镝和墨玉这两个自己从开封带出来的书童——即便两人如今都已经娶上了媳妇,但书房里的事情,他仍然不愿意用别人。听到最后一句话,他不自觉地放下了笔,歪着头想了想,面上顿时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张越的天分固然很不错,但更可贵的却是勤奋扎实。可如今看他那个外孙的光景,即便是抓着了两样代表着日后前程的东西,却仍难以让长辈们省心。话说回来,要是他以后永远不会复职,不如到张家族学继续做一个先生。当然,那时候他就应该严厉一点了,决不能像在开封时那样无所谓地任由那帮顽童稚子妄为……唔,得好好操练那帮小家伙。

出了一会神,杜桢便又坐了下去,摊开一幅纸,认认真真地写下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几个字。盖上了自己的私印之后,他便对旁边的鸣镝吩咐道:“去找人将其裱起来,以后就挂在书斋里。”

鸣镝强忍住大笑的冲动,冲墨玉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齐齐溜了出门。而满头大汗的杜桢这会儿也没了再写字的兴致,看了看书桌上那一叠稿子,他就站起身来来来回回走了两步,心中颇有些担忧。张越虽说随军出征,但这孩子一向早熟,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这和先前在兴和那一趟不同。可是,他虽说如今还是未明之身,可对于朝堂事还是知道的。

京师之前虽下过雨,麻烦倒还不大,但据报南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多地郡县水灾异常严重。大军北征本就耗费粮饷无数,要是今年的夏税再打折扣,恐怕户部尚书夏原吉辛辛苦苦打理的国库就要见底了。虽说他之前是被夏原吉连累,可如今他毕竟已经放出来了,可夏原吉仍是关在内官监。锦衣卫虽说名声不好,但对他们终究还是颇为照应,内官监中都是阉人,他根本打听不到夏原吉的情形!

“老爷,这么热的天,你还偏闷在屋里头。”

裘氏才走进屋子里就被那扑面而来的蒸腾热气扑得一愣,没好气地嗔了一句,就把手中端的那个丹漆小茶盘搁在了一旁的桌子上。走上前几步,她就看清丈夫那薄薄的布衫完全湿透了,于是少不得又埋怨了一声,待到杜桢重新坐下,端起了那碗冰镇绿豆汤,她方才说起了今日在张家的见闻。提起自己的外孙时,她自是眉开眼笑,语气中满是宠溺纵容。

杜桢虽是坐在那里埋头喝着冰凉解渴的绿豆汤,但耳朵却一直都听着妻子的唠叨,竟是没注意到那浅浅一小碗早就喝完了,自己竟是端着个空碗仍在啜饮。而裘氏也没留心这些细节,把抓周的情形几乎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她方才想起之前得知的另一个消息,兴高采烈的脸上渐渐黯然了下来。

“倒是武安侯夫人提起,说周王那位冯王妃去世了。周王千岁此前不是正好带着郡主回去了么,结果听到这消息立时病倒了。虽说那不是郡主的生母,可那位冯王妃一向对郡主很不错,这一回仿佛是因为汝南王和世子相争被气死的,所以郡主自责得很……唉,好人真是没好报,听绾儿说,郡主原本是一回开封就谈婚论嫁的,这一回却得耽搁了。”

见杜桢一下子怔住了,裘氏想到之前因为传说杜桢和周王朱橚有过往来,差点还惹出了大麻烦,她连忙岔转了话题:“亲家老太太的病仿佛也不好,前次说了那些不吉利的话,今天那样大好的日子,她竟是没多少精神。据说张家小四和武安侯家幺女的婚事定在七月初三,这两天就打算下小定大定。那一位虽说不是嫡出,却是武安侯的掌上明珠,因武安侯没有嫡女,这一次准备的嫁妆很是可观。说起来,除了咱们家绾儿,张家那些孙媳妇都是出自勋贵之家,今天满满当当都是人,不是公侯伯夫人就是都督夫人,要应付这些人真不容易。”

“只要他们夫妻日子过得和美,其他事情就不用操心了。再说,亲家老太太和亲家太太都是明理人,她常常回门,你也常常探望,过得如何你总是亲眼瞧见的。至于妯娌之间,绾儿那性子更不会有什么差错,她这丫头聪明得很,难道还会傻呆呆地任人算计?你教导了这么一个出色的女儿,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老爷如今人老了,说话倒是比从前好听!”

取笑归取笑,但裘氏心里却异常高兴。夫妻俩说了一会话,她便硬是让杜桢回房换一身衣服,结果一前一后刚出了书房,外头就传来了通报,说是杨士奇到了。面对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不明就里的裘氏也就罢了,但杜桢却觉得很奇怪。

要知道,这朝中最忙的就是阁臣,更何况如今杨荣金幼孜随同北征,他尚未复职,杨士奇辅佐太子正是最忙的时候,不可能有时间来访友,这一趟来是为了什么?

这盛夏时节,平民百姓可以光着膀子摇蒲扇,但官宦人家毕竟讲究一个体面,所以无论多热,这身上衣服必定是捂得严严实实的。骑着马在大太阳底下匆匆赶来,杨士奇进门的时候自然是通身大汗。好在立刻有下人拧了毛巾上来,他狠狠擦了一把脸,这才长长嘘了一口气。尽管这屋子里仍然闷热难当,但比起内阁直房来说总是好得多,因此当喝下了一碗凉茶之后,他总算是缓过了劲头。

见杜桢主动把人都屏退了,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宜山,你虽说在家里尚未复职,但这不过是暂时的。太子一向很赞许你的风骨,皇上对你也是颇为信赖。所以,你也不要把心思都花在著书立说上头,这朝事上你该关心的还是得关心。”

对于杨士奇一上来就说这个,杜桢不禁皱了皱眉,旋即便看到了书案上那厚厚一摞稿子。明白过来的他站起身来,双手搬起了这一叠纸往杨士奇身边的小几上一放,又笑道:“士奇兄看来是弄错了,著书立说乃是大学问家所做之事,我这个人能做的不过是小打小闹,怎有那样的闲心思?不过是在狱中整理了一些心得,出来之后又续着往后头写而已。”

随手取阅了几页稿子,杨士奇面上顿时露出了惊异之色,而那惊异旋即就变成了惊喜。当初他和杨荣杜桢几个在翰林院交情都还算不错,但真正要说性子对脾胃,却还是面前这个冷面人,所以,他实在是不希望杜桢因为之前的挫折而颓废。看着纸上那一个个端正的小楷,他又想起了杜桢的乘龙快婿兼得意弟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了,只要你不曾心灰意冷,我就放心了。今天来找你一来是看看你的近况,二来也是有一件事想听听你的主意。北征大军已经走了数月,从这些日子的军报来看,恐怕是阿鲁台大军已经北逃了。只不过鞑靼瓦剌都常常玩这种诱敌深入的把戏,皇上何时班师也没个准。只是如今皇上尚未班师,京师里就有些风言风语,我只担心……”

“担心再出现永乐十二年那一幕?”

杜桢直截了当道破了这一层,杨士奇也不拐弯抹角,肃然点了点头:“那一次的结果你也都知道了,五个人下狱,除了我一个之外,其他四人至今八年都一直不曾开释。那还只是因为太子遣使迎驾迟缓,而这一次……”

即使知道杜桢可以信赖,但他仍是微微一顿,斟酌了好一会,这才下定了决心:“这一次太子免去南北直隶和山东河南等地遭水灾各省的赋税,眼看夏税至少要少收六十万石左右,再加上北征所用军粮,一进一出至少就是百万石,有人说太子是故意的。另外,由于民夫逃亡,后运军粮稍有延迟,恐怕对别人来说也是借口。最最重要的是,有人说锦衣卫截住了大营御马监中人往京师发的信。”

由于杜家人都不是喜好管闲事的,平日没事决不会在酒楼茶馆等地方闲逛,因此杜桢对于外头大事的了解,只限于朝廷公布的那一些,除此之外就是登门拜访的沈家父子俩。所以,杨士奇所说这些他都是第一回听到,此时此刻不禁眉头紧锁惊异莫名。

“锦衣卫……虽说我不愿意为那些见不得光的家伙说话,但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袁方并非像前任纪纲那样恣意妄为,怎么会忽然如此大胆?”

“你说得不错,据我所知,因为宣府谍案,袁方到宣府去了,如今锦衣卫大事都是由回到京师的东厂督主陆丰主持。但这两天他据说是中暑脱水,根本没有到东厂和锦衣卫视事。就是因为如此,我才觉得事情着实有些古怪蹊跷,所以趁着下午有些空闲,特意请了几个时辰的假到你这里来。宜山,勉仁幼孜不在,我实在没人商量,还请你帮我参谋参谋。”

就这么寥寥几句话,杜桢自然不可能立刻有什么反应,于是少不得仔仔细细问了一大堆。杨士奇也极有耐心,事无巨细地说了小半个时辰,眼见这个面冷心热的朋友坐在那里按着眉心冥思苦想,他的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歉然。但等到对面的人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出了一番话,他立时倍加留心。

“事若反常必有妖,若是依照你说的这些,有人兴风作浪是一定的。问题是,这不比从前那一次的单纯挑拨离间,而且总觉着不像是单纯一拨人的手笔,而像是两拨人硬生生捏合在一块的结果。北征前运后运都有专人负责,民夫若有逃亡等等,也该是有总督官负责,和太子殿下无关,但那封信就不一样了。士奇,你得做好最坏的打算才行,这样……”

汉赵合流!虽说杜桢没有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但一句句听下来,杨士奇何等聪明的人,心里登时跳出了这样一个念头。至于这两家如何合流的,他根本没工夫考虑,只是一个劲地顺着话头思量那些后果。要知道,当初赵王之所以能造出那样的逆谋,在于其在北京一经营就是十几年,如今虽尚未完全开释,可已经不禁出府走动,只是不许入宫而已。而赵王府在北京地面上的真正势力,恐怕得重新估量才行。

坐不下去的杨士奇匆匆起身告辞离开,而杜桢也没有挽留。坐在主位上摩挲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他不禁担心起了尚在军中的皇帝。就算曾经是驰骋无敌的勇士,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六十出头的天子亲自出征,若有万一则天下震动。从这一条来说,夏原吉等人的进谏何等正确!

第五百五十三章 好事成双仍不够,使君可得丈人眼

张家此前已经迎娶了三个孙媳妇,如今这一次恰逢北征,未来的新郎官又只是个尚未出仕的监生,仿佛并不应该引人注目。然而,这是武安侯胡同中紧贴着的两户人家结亲,一方是侯爵幺女,一方是张家长房长孙,小定大定的那些个定礼就晃花了不少人的眼,而十几日后从武安侯府送出去的嫁妆更是让无数人为之惊叹,于是自然引来了众多关注。

由于这是两家长辈早就谈妥的,洞悉暗地里早就预备齐全了,因此如今虽说赶着时间,却也不显得仓促,一应规程都是一丝不差,就连早先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张姨娘也渐渐死了心。如此大动干戈,哪怕真是正房夫人有意瞒着郑亨做主,这婚事也已经成了定局。

女儿郑芳菲如今只有十四岁,这婚事她也不知道悄悄试探过郑亨多少回,每次郑亨都是笑呵呵地说必定会选一门顶好的亲事,她也不知道把京师那些适龄的勋贵子弟数了多少遍,可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落到了张家。

张家的门头自然是不弱,可得了爵位的是二房,她未来女婿的父亲才刚刚从交阯回来,只是那么一个不起眼的顺天府丞。别说和张家二房相比,就连三房如今也更显眼些。要是那家老太太还能有十年八年的寿数也就罢了,但那已经是一棵转眼间就要倒了的大树!

这一位心里挑挑拣拣不甚痛快,张家自然也有无数人关注着将来的长房长孙媳妇。因祖母的病和筹办婚事,张赳一口气向国子监请了两个月的假。只是婚事在即,他更多的时间却是犹如衣架子似的被人摆弄来摆弄去,偏偏都是长辈违逆不得。这天难得有闲暇,他实在是受不了,干脆带着两个随从悄悄出了家门,溜到了西牌楼巷找方敬诉苦。

“我才见过那位姑娘一回,要早知道祖母就是挑中的她,我去年上武安侯家拜年的时候怎么也得看个仔细。我只记得那是个脸上一团稚气的孩子,别的什么印象都没有……听说她是武安侯捧在手心里的千金,我只是个监生……哎,我可不想娶个借娘家势压人的悍妇!”

方敬的个头去年到今年又猛窜了大半个头,竟是和张赳差不多高,此时看见这位生来便是天骄子的好友皱着个脸唉声叹气,忍不住笑道:“老太太那么精明的人,又那么疼你,怎么会选个性情品格不好的人给你作媳妇?张四哥就放一万个心好了,你家里指不定看过人家多少回了,只是没告诉你而已。男人总要成亲的,就是万大哥,还不是有了心上人?”

“希望如此……”

张赳心中沉甸甸的大石头却始终没有放下。他对于身边的丫头素来是不在意的,这些年换来换去不知道经历了几茬新面孔,但也经了人事。而家里三个嫂子里头,大嫂是个贤惠的老好人,这几年但凡大哥碰过的丫头都容下了,生了儿子的茴香还成了姨娘;二嫂倒是尖酸刻薄,但再刻薄也拗不过二哥贪新鲜,更挡不住二哥在外头沾花惹草;三嫂则是不但人大方,又能干,而且谁都挑不出错处,连三叔留在大宅里的那位红姨娘都常常对人赞她的好。

即便不能像三嫂,但能像大嫂也就行了,他可不会学大哥在外头养外室!

“小四,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听到背后这个声音,张赳不禁吓了一跳,一扭头才看见是万世节和夏吉笑吟吟地站在身后,待到回过神的时候,他竟是发现方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讪讪的他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不是真出声说了什么有的没的,忙站起身来,打躬叫了一声万大哥夏大哥。

“都是自家人,那么多礼数干什么!”万世节一把将其拽了起来,又在他脑门上轻轻弹了一指头,“我这些天忙得七荤八素,好容易休半天假,正好在巷子口碰见小夏也早早地回来了。好小子,年纪比我小,如今却要娶媳妇了,咱们可得恭喜你一声!对了,小夏要外放了,顺道回家完婚,他是喝不上你的喜酒了!”

“夏大哥也要完婚了?”张赳愣了一愣,看见夏吉的脸上笑得如同一朵花似的,心里也为他欢喜,连连道了几声恭喜。他在国子监休沐的时候常常上这里请教功课,和两人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发现夏吉的高兴劲有些不寻常,他忍不住问道,“夏大哥这么高兴,莫非是娶到了早就看中的心上人?”

“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姐,他当然高兴!”

听到万世节直截了当戳穿了自己的心事,恼羞成怒的夏吉顿时狠狠瞪过去了一眼,随即也不再理他,拉着张赳到一旁嘀咕了一番新郎官的必备常识,然后就径直回屋去了。而他这一走,万世节便上前对张赳道:“以后一个个成了婚,只怕要出来也不那么容易,今儿个既然遇上了就好好喝一杯。我打发小方去巷口的地方买下酒菜了,至于这酒嘛……我新近打听到了一个好地方,咱们俩一起去买。”

虽说和张越一样酒量寻常,平日顶多也就是亲友聚会的时候喝一杯,但万世节既开了口,张赳又不想这时候回家去当靶子,立刻答应了。嘱咐两个随从留在这里看门,他和万世节就一同出了门。骑马拐过了好几条小巷子,他却渐渐没了方向,发现万世节老马识途似的七拐八绕,他不禁对这位找好酒喝的功夫叹为观止,旋即就想起刚刚方敬说的一句话。

万大哥也有了心上人?那会是谁?

正胡思乱想的他完全没注意万世节在前头下了马进了一家门面低矮的小酒肆,仍是策马前行。走了不多久,他一下子醒悟了过来,左右一看却是没找到人,这下顿时大吃一惊,慌忙调转马头往回走。然而,这一片原本就是寻常百姓聚居的地方,人多路杂,他兜了两个圈子就糊涂了,只好下马来寻人问路。

正当他向一个老者询问西牌楼巷该如何走的时候,他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一座茶馆中出来了几个人影。这些人大多都是陌生面孔,但其中一个却让他觉得有些眼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这一分神,他便没听清楚那老者唠唠叨叨地左一个拐弯右一个直行的说明,只顾着看那几个各自上马的人。直到有人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这才惊醒了过来。

“你这小子,我买了酒出来就发现你不知上哪里去了,结果你竟然在这儿问路!”

那边一个骑在马上的汉子原本已经注意到了直勾勾盯着自己瞧的张赳,待听到这声咋呼呼的嚷嚷,又见新出现的人没好气地把人往一边拽,他这才为之释然,扭过头便招呼了一众人走了。而张赳向万世节埋怨了几句之后,却仍是瞥了一眼单独骑马往相反方向走的剩下那个人,心中忽地想起了自己在何处见过他。

那不是曾经随着陆丰来过家里好几次的程九?

万世节拉着张赳出来买酒,谁知道把人给丢了,原本就是又好气又好笑,刚刚上前的时候却发现张赳只顾着往别人那里瞧,却没发现人家已经注意上了他,于是便出声打岔。此时此刻,看见这位张家长房长孙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就把那一瓮酒小心翼翼塞回马褡裢里头,又死活拖着人上马,等到离开了老远,他少不得教训了起来。

“我说张小四,就算认出了人,哪有你这般目不斜视盯着人家看的?要是人家本就是办的隐秘勾当,看见你发现了,说不定就下了黑手。认人也得悄悄瞥上这么一眼,比如说像我这样!”

心里正惊疑的张赳看到万世节那个悄悄偷觑一眼的示范动作,先是一愣,随即笑得差点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刚刚那些担心一下子都丢到了九霄云外,竟是连这些天因祖母的病和婚事而背负的重重压力也消减了许多。好容易笑完了,他就把刚刚自己认出人的事情对万世节说了,然后不禁有些后怕。

“万大哥说的对,我那时候不该盯着人家看的,那毕竟是东厂的人。对了,他们刚刚有没有发现我认出了他们……要是真发现了,会不会……”

“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你还真上心了!”万世节没好气地摇了摇头,一脸的无所谓,“既然你说是东厂,那么就没事了。那都是最最蛮横的角色,刚刚没拿你怎么样,事后恐怕早就忘了。好了,别想这么多,回去喝酒!”

回到家里,万世节三下五除二灌醉了两个已经定下了终身大事的准新郎官,自己却到厨下请文伯给煮了一碗醒酒汤。一碗热汤下肚,感觉那身酒意解了七分,他又吩咐文伯等到两人醒了就告诉他们自己去办事了,然后再次出了门。在外头跌跌撞撞好容易翻上那马背,他忍不住歪着脑袋沉吟了起来。

兵部这几日军报不断,应该不多时就要班师了,但朝中气氛却诡异得很。兵部尚书赵羾这几天常常莫名其妙大光其火,背地里还有些奇怪的风声,说是什么如永乐十二年旧事之类的。按照这由头,皇帝哪怕是打败了兀良哈人,这凯旋恐怕也得变一层味……这当口东厂的人行踪诡秘,莫非有什么变故么?

思来想去,万世节眼睛一亮,一下子想到了一个最好的主意,当下也不管自己这会儿正半醉着,死命在马股上抽了一记,风驰电掣地窜了出去。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自己前一阵子常常光顾的那家宅子大门口,他便跳下马,兴冲冲地跃上两级台阶,他就发现里头有人出来。

“小五姑娘!”

“万大哥?”小五瞧见万世节又惊又喜的笑脸,便轻快地下台阶打了个招呼。闻到他身上还带着酒气,她忍不住一阵奇怪,“眼下还不到吃晚饭的时辰,你怎么喝了酒?”

“还不是为了贺张小四和小夏这两个准新郎官么!”万世节这会儿微微有些醺意,见小五恍然大悟,他就唉声叹气地说,“他们俩都比我年纪小,如今竟然都要娶妻了,我却还是光杆一个,想想实在是让人气闷。什么时候我也能披红挂花一回?”

看到万世节说着说着,仿佛腿下有些发软,小五不禁吓了一跳,一下子忘记了其他,连忙上前搀扶了一把。生拉硬拽地把人弄到了门口,她连声吩咐岳山去拧一条凉毛巾来,旋即就嗔道:“姐姐当初还和我讲过一个故事,嗯,就是那位霍大将军。人家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还是男子汉大丈夫,我这年纪没嫁人都不怕,你怕什么!啊呀,你这几个月一直都忙,似乎还是第一次来见爹爹吧?这要是醉醺醺的进去,非得招来他的冷脸不可!”

天不怕地不怕,但惹怒未来岳父万世节却是怕的,可小五前头那不伦不类的安慰却让他在肚子里窃笑不已。好容易收拾干净,又由着小五用几味药材盖去了身上的酒气,他自然是千恩万谢,等到小五笑嘻嘻地出门上车走了,他方才克制住追着同去的冲动,返身进了门。

杜桢是听裘氏说过自己下狱期间万世节常常登门拜访,自告奋勇帮了不少忙,再加上这又是张越的朋友,所以这会儿听说万世节来见,他思忖片刻就命人将其直接领进书房。他素来是冷性子的人,因此对万世节一口一个伯父还不太习惯,等对方面带为难地道出了今天和张赳一同去买酒时的巧遇,他立刻想起了先头杨士奇所说的事。

“你们看清楚了?”

“是张四弟认出来的,我和那人不熟,所以没法确认,只是那地方我记下了。因为这事情实在是蹊跷,元节又不在,杨阁老天天在内阁很难找到人,所以虽说知道伯父如今还在休养,但元节之前一直说,伯父目光如炬善于决断,我也只能上这儿来问个主意。”

杜桢正在沉思,忽地听见最后一句,不由得抬头看了万世节一眼。目光如炬善于决断……张越的脾性他明白得很,怎么会在人后头这么夸赞他?想起妻子曾经盛赞万世节性情好人品好,他忍不住记起了当初她一心想把女儿许配给张越时的情形。

女大不中留,这句话真是一点不假。

第五百五十四章 天子的锋芒和猜忌

所谓兀良哈,不过是明朝对于朵颜三卫的概称,就犹如用鞑靼和瓦剌来区分撤回大漠后的蒙古本部和卫拉特部一样。如今福余卫的科尔沁阿岱台吉生怕明朝皇帝把火撒在自己头上,跟着阿鲁台一块跑了,因此剩下的兀良哈人原本压根没想到明军会在北上之后忽然杀一个回马枪。当明军前锋五路大军共计两万人杀来的时候,从王公贵族到普通牧民全都懵了。

比起先前跟着朱棣南下靖难时的朵颜三卫,如今的兀良哈人还保持着相当的战力,但阿鲁台裹挟走了一些人,其他人又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灭顶之灾,因此仓促应战之下便是节节败退。几个部族勉强凑齐了几千军马缠住明军,其余老小则是赶着牛马惶惶西逃。然而,已经张开的口袋那边却是守着比明军前锋更加可怕的军队。

屈裂儿河边上等着的乃是皇帝亲自率领的中军大营!

急匆匆赶了三天路的朱棣此时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国之君,是坐拥天下的天子。骑着那匹万里挑一精心拣选出来的踏雪宝马,挎着那把陪着自己不知道杀过多少人的宝剑,穿着那身沉重的盔甲,他再一次感到了四肢百骸中滚腾不息的活力。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便向旗牌官沉声发令,随即拥军冲杀了过去。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一幕,但杨荣金幼孜还是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御驾亲征本就不常有,而且哪怕是御驾亲征,天子也素来是立在大纛之下督战,借以提升士气,哪里有像皇帝这样亲自上阵的?而被撂下陪着两位阁臣的张越此时遥望着明军一下子突入了敌方战阵中,一时间也是血脉贲张,拳头不知不觉就攥在了一起。

“大局已定,用打鞑靼的兵力来对付小小的兀良哈三卫,那完全是杀鸡用牛刀!”杨荣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转头对张越说,“皇上对你之前的提议很是心动,但大宁故城废弃已经差不多有二十年,修葺残垣断壁要钱,驻军同样要钱,与其如此,不若收编三卫降军,以其供驱策,则边疆可保不失。”

这个论断听上去并没有错,但张越仍是忍不住开口反问道:“杨学士,昔日唐朝也是重用各降将,先是皇朝强盛的时候,蕃将蕃军大多是忠心耿耿不敢反叛,但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数代以后若是万一疲弱,则彼等必然会钻空子找机会。宋朝也多在边地用蕃军蕃将,但有时候连主将都会在哗变中身陨,更何况其他?他们如今服膺,乃是因为慑于军威,怎么可能是真心实意的?”

“真心实意也罢,假心假意也罢,以一地疲中原,这原本就不可取。”

金幼孜适时插了一句话,算是结束了这一争论。而无论杨荣还是金幼孜,都是恪守传统的士大夫,对于无故兴兵总是心存异议的,尽管说服不了皇帝,但面对张越,他们自然可以摆出自己的老资格。在他们看来,靠大军扫荡蒙元终究是下策,用封锁让其臣服,这才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好法子。不论大宁故地还是交阯,都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激战持续了两天,更确切地说,一面倒的战斗持续了两天。第一天,朱棣亲自带兵追杀了兀良哈人三十里,一股脑儿连酋长带战士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第二天则是沿着河西再次搜索扫荡,亦是大有斩获,而且在第二天,张越亦得以随军同行。

积攒了几个月的火气都倾泻在了朵颜三卫的头上,当领军回营的时候,朱棣的面上尽是说不出的满足。尽管左右前后的护卫尽职尽责,但他毕竟亲自用宝剑杀了好几个人。唯一遗憾的是,这把陪伴了他多年的宝剑这一次崩出了一个缺口,彻底没法用了。由于身上又是汗又是灰又是血,他颇有些灰头土脸,但整个人却显得精神奕奕,只除了声音有些沙哑。

“皇上万岁万万岁!”

面对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志得意满的朱棣只摆了摆手,并没有多做罗嗦。没有如愿撵上阿鲁台杀他一个屁滚尿流,他实在是很窝火,但这恼火劲如今已经过去了。此次讨伐兀良哈人,斩首近两千级,掳获辎重牛羊无数,更重要的是,那些对他阳奉阴违,一面和大明互市,一面和鞑靼眉来眼去的家伙,如今已经成了丧家之犬。

亢奋的朱棣一口气接见了好几个大胜而回的将军,却仍是没有休息,而是召来了杨荣和金幼孜询问从京师转交来的各式奏章节略。足足听两人说了一个时辰的事情,他这才露出了些许倦意,可却仍然不愿意休息,等两人退下之后,他又召见了张越。

“继守城之后又见识了野战,感觉如何?”

昨天在杨荣金幼孜面前吃了软硬钉子,张越虽不觉得气馁,但郁闷却总是有的。此时皇帝一上来就问了这么一句,他略一沉吟就低头答道:“臣只是觉着,强横一时的朵颜三卫,如今已经不如从前了。不但是朵颜三卫,就是昔日在兴和面对阿鲁台的时候,臣也觉得不如曾经听说过的蒙元铁骑的威势。”

“都说败军之将不可言勇,在朕看来,数败之将,更不可言勇!”一连接见了好些人,朱棣原本发热的脑袋眼下渐渐恢复了清醒,听张越这么说,他哂然一笑之后,又若有所思地说,“要较量骑兵,恐怕仍是这些鞑子略胜一筹,但他们既然已经失去了天下,那么也就剩下了骑兵这点资本而已。火炮他们没有,火铳他们也没有,他们要用数十年才能训练出一个骑射双全的骑兵,但朕的神机营要培养一员精锐却只要两三年!”

尽管很想开口说蒙元铁骑固然已经退化,但大明步骑的战力也已经不如开国,以后承平日久还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糜烂的样子,张越终究是没把这话给说出来。别人常常说他老实,那固然是有些好处,但没有原则一味老实,那就是愣头青了。就在他想设法再提一提大宁故城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皇上,京师密报。”

听到京师密报这四个字,张越本能地想起了锦衣卫和东厂,连忙打算告退。可他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被朱棣一个眼神止住了。眼看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铜筒进来,毕恭毕敬地呈了上去,朱棣竟是当着他的面打开了铜筒的密封,取出了一卷纸仔仔细细看了起来,他只能在心里琢磨这上头究竟是否提到了刘永诚的事。

“好一个仁德的太子,好一个知道体恤人的太子!”

听到这个声音,张越不禁抬起了头,看见朱棣那满面怒容的样子,知道这上头必定是又告了太子的刁状。想想袁方应该不至于这么“尽职尽责”,陆丰更是辗转向东宫示好,若是没有极其要紧的事情,他们绝对不会干这种有害将来的事,他不禁犯了疑惑。

“他就是会一味当好人,就是会一味宽仁送人情,朕要这么一个会收买百官之心的太子有什么用!前一次朕流放了那个陈千户,他却擅自把人赦了回来,朕杀了周冕贬了梁潜,他就该警醒了,这一回居然要放过朝参失仪的张鹤,就因为张鹤是吕震的女婿?他太让朕失望了,这哪里是什么耳根子软,这是……这分明是居心叵测!”

怒火中烧的朱棣劈手丢下了案桌上的笔筒,随即又瞥了一眼那张纸上的工整笔迹,见其上还奏报了其它事情,他便又继续往下读。等全部看完,他只觉得脑际满满当当充斥着怒火,当下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胸口高低起伏了一阵,他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一下子跌坐了下来,捂着胸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时候,一旁服侍的太监不禁惶恐难安:“皇上,要不要传太医来瞧瞧?”

“滚,朕白天还率军激战,这会儿还精神着!张越,你过来!”

一直在旁边希望能扮作一根完美桩子的张越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但终究不敢违逆了天子,于是便走上了前。在低下头的一刹那,他瞥见天子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其中还闪动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顿时心中一惊。

“皇太子和皇太孙父子俩,谁更堪继大位?”

即使张越已经有了面对难题的准备,但他万万没想到皇帝会砸下来这样一个高难度的问题,这一下完全是被震傻了,甚至直接抬起了头。看见朱棣那两道犀利的目光直接锁死了自己,他只觉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好半晌才记起御前奏对的礼仪,连忙低头弯腰。

这历朝历代册封储君有的是立皇太子,有的是立皇太弟,至于皇太孙皇太叔等等林林总总不常见的史书中也都有记载。但自汉魏以来,就有皇太子在,不立太孙的规矩,除了唐高宗和朱棣之外,此后他并不记得还有这样的例子。而且李重照毕竟是幼年得封,没风光几年便随父同废。朱棣却不然,每有巡狩常常带着朱瞻基,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太子,你这个储君的位子是因为有个好儿子才得来的么?可是,皇太孙的正统性来自于他是皇太子的嫡长子,若太子不是太子,太孙怎么可能还是太孙?

“回禀皇上,无论皇太子还是皇太孙,都是皇上亲自择选。皇太子仁孝,皇太孙英果,可保我大明后两代江山。”

“朕不想听这种泛泛之谈!”

这就是不讲理了!张越心中苦笑一声,暗想起初就应该早点寻个理由告退,也不会陷进这么一场麻烦里头。当下他就把心一横,声若铿锵地说:“既然皇上不要泛泛而谈,臣只能说,父子人伦尊卑纲常皆不可乱,这是自古以降的真理。”

自古以来,册立了一个皇帝,其父亲不是太上皇而且又活着的这种情形,他只记得清末帝溥仪这么一个。虽说不能肯定其他王朝就必定没有,但至少汉唐宋明这四大繁盛朝代应该没有发生过。朱棣这时候气怒之下心血来潮问这个,他要是以为机会来了,敢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改明儿就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他!

让张越大为庆幸的是,朱棣死死盯着他看了一会,终于结束了的逼问,紧跟着就遣退了他。出了御帐,瞧见天上已经是繁星密布,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心中对皇太子朱高炽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同情。摊上了这么一位难伺候的君父,还得常常吃力不讨好地监国打理政务,亏身体一直不好的朱高炽怎生打熬下来的!

回到自己的帐篷里,他没有对杨荣金幼孜流露出一丁点口风,索性早早地睡下了。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地听到帐篷里有动静,不禁睁开了眼睛,却正好瞧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出了帐子。半坐起身四下里一大量,他就发现帐子里只有自己在,就连彭十三也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莫非是出事了?

就在他心中微凛的时候,一个人却敏捷地闪了进来,见他坐起了身,那人连忙一个箭步上了前来,声音压得极低:“御帐那边的动静瞧着似乎不寻常,我刚刚出去解手的时候发现防戍一下子增加了几倍,而且帐子里仿佛有好些人影晃动。杨金两位学士赶过去多半也是为了此事,恐怕不是要班师,就是皇上的身体有什么不妥。”

要班师用得着半夜三更请两位学士过去?这彭十三也学会打马虎眼了!

这摆明了是朱棣出了岔子……看朱棣白天那种暴怒难耐的样子,再加上先头带军征战亢奋过头了,这会儿发生什么样的情形都是可以想象的。历史上那位永乐皇帝是哪一次北征没的他实在不怎么清楚,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这只蝴蝶扇了多少回翅膀,要是还迷信所谓的历史,那他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尽管很想出去打听打听是怎么一回事,但张越还是强自压下了那种冲动,再次躺了下来。而站在那里的彭十三看见张越这幅光景,便退回到了角落里自己那张草席上,盘腿一坐望着那帐篷顶上出神。这种让人难耐的静寂一直维持到了天亮,杨荣金幼孜始终没有回来。

一连三日,杨金两人根本不曾回过帐子,张越心中自是极其不安,军中虽军规森严,却也已经有了些窃窃私语。好在朱棣最终在兀良哈余部跪军门乞降的时候露了一下子面,这才算安定了军心。就在这天傍晚,张越虽然没见着朱棣,却是有个小太监来传达了皇帝原话。

“开平报称军粮不继,后运民夫车马不足。几十万大军在外,军粮居然不继,他们是不是准备困死了朕?你给朕回去,从开平转道宣府,然后再回京城,看看朕的那些将军,朕的那些尚书侍郎,朕的太子都在干什么!”

面对这含糊其词的口谕,张越着实是万分头疼——若是他见着太子,人家问天子如何,他该如何回答?

第五百五十五章 唯虑山陵崩

朱棣到了开平之后就传敕说,中外庶务悉付太子处决,军机重事则由五府六部商议妥当,然后报太子后决断,所有事宜都不必上奏行在,但这话谁敢当真?于是,尽管监国早就是熟门熟路的勾当,但皇太子朱高炽却仍是忙得焦头烂额。

这北征之事明面上不用他管,但军粮调运牵涉太大,一个个尚书侍郎几乎都兼着运粮的差事,他能用的人根本没剩下几个。而且,仿佛是老天爷也要变着法子做对,这几个月来他就几乎不曾顺心过。

五月初,广东广州等府飓风暴雨潮水泛滥,溺死三百六十余人,房屋倒塌一千两百余间,仓库存粮两万五千余石都泡了汤,于是他不得不使户部派人抚问;五月中,派使节不远千里送去蔬果进呈父皇,结果遭来好一顿训斥;六月里,因父皇的谕示,庶民有罪者悉送军前戴罪立功,而官员有罪者则令督运军粮;然后就是修孝陵宫殿及拜谒太庙,又是周王妃去世,又是占城西沙等地遣使贡物,又是南北直隶山东河南发大水……眼看自己的千秋节渐近,他却根本没了过生日的兴致,对于吕震令百官入贺的提议更是大为恼怒。

“你是礼部尚书,不要只记得我的千秋节!虽说你不管军粮之事,但如今兵部尚书赵羾、工部尚书李庆、都御史王彰不是在督运就是在督饷,你除了礼部之外更奉旨兼兵部户部事,总得尽心尽力!军粮还有缺口,民夫驴马还要再调配一些,眼看就要入秋,几十万军民全都在塞外,稍有延迟就会有无数人冻饿而死,你就能安心?其他事情你不用理会,把户部和兵部事宜处置好,那就是天大的功德。否则若是有人揪着你前头的事,也枉费我一番苦心!”

太子向来言语温和,这一次少有的严厉自是让吕震大为惶恐,当庭应下之后,等出了端敬殿,他心里就狐疑了起来。之前女婿户部主事张鹤朝参失仪,结果他苦苦求了太子,这才按下了鸿胪寺弹劾。如今听太子那口气,莫非是此事有人不满?他这些年在朝为官,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看来以后得小心为妙。

“吕尚书。”

听到这一声唤,正在沉思中的吕震立时回过了神,看见朝自己打招呼的乃是都御史刘观,他便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他正打算寒暄几句便回衙门料理自己的事,刘观却忽然走上前来,低声提醒道:“最近都察院有不少人都打算弹劾吕尚书,我都给暂时按下了。方宾死了,夏原吉吴中都给囚了,吕尚书凡事可得小心一些,不要给人留下了话柄。对了,之前的军报你听说了没有?皇上此次征伐兀良哈大捷,估摸着就要回来了……”

刘观唠唠叨叨说了一堆,吕震却知道这老儿故弄玄虚的脾气,明白重要的就只有那么一两条,一切都得自己慢慢领会。等到刘观笑吟吟拱了拱手,上台阶往端敬殿内行去,他便鄙夷地冷哼了一声。昔日陈瑛虽严酷,但却比这个无耻的家伙强。身为都察院御史,平素饮宴常常出条子召官妓,上梁不正下梁歪,都察院就没几个挑得出来的御史!

不过,和这种人打交道也方便,只要能分匀足够的好处,刘观可不会讲什么原则。人家既然说给他按下了御史的弹劾,那么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回头他照应一下其子刘辐就行了。

朱高炽原本就不是精力充沛的人,如今朱棣不在,他这个太子需得日日卯时不到就主持朝会,随即又要见人批示奏折,几个月下来纵使铁打的人也吃不消。而内阁只余下了一个杨士奇,千头万绪的事务更是料理不完,因此到了下午,他自去午睡,却由太子妃张氏整理内阁送上的奏疏,按照轻重缓急分类。其中不要紧的就由东宫范弘等等几个太监照杨士奇的票拟批示,要紧的则张氏亲自看过然后拟个草稿,他午睡之后一并批阅。

张氏却是精力充沛的女人,这一日不过两个时辰便把这些料理齐全。才吩咐人把所有奏折整理摆好,一向办理东宫内务的钟怀便急匆匆地进了门,行过礼后却没有说话。情知恐怕有事,她就打起帘子到了内间,钟怀自是紧随其后。

“大营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先头京师有密报送到了御前,皇上看了雷霆大怒,那时候只有张越在场。因御帐里头水泼不进,只有一个在外头的听到了只言片语,仿佛是皇上……皇上问皇太子皇太孙谁更可堪继承大位。”

“皇上竟然问这个?”张氏眉头一挑,仔细问了张越的回答,钟怀却摇头说没打听出来,她不禁拧起了眉头,但很快就舒展了开来。先头张越去德州迎接的时候,她倒是见过张越给朱瞻基代笔写家书,分明是一个沉稳的年轻人,按理不会在这种话题上出岔子。沉吟了一会,她又问道:“对了,皇上是为何发怒?”

“这个实在是打听不出来。”说这话的时候,钟怀颇觉得蹊跷。连皇帝问张越的话都能偷听到,却不知道张越如何回答,更不知道天子缘何发火?见张氏再次眉头紧锁,他连忙开口说道,“但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不知道怎么回事,三日之中,杨荣金幼孜两人都不曾离开御帐半步。而且,据说皇上已经把张越打发回来了,只谁也不知道人到了何处。”

尽管钟怀说得隐晦,但张氏的心里却冒出了一个无法抑制的念头——莫非是皇帝有什么不妥?她虽说深得皇帝之心,太子亦是敬重,但这些年来曲意调和这一对至高无上的父子俩,实在是有些身心俱疲。然而,一想到天子或可有失,她仍是感到一股莫名战栗。又问了钟怀几句,她算算时辰朱高炽应当午睡得差不多了,索性带着人往端本宫西头的凉殿行去。然而,到了那门口,却有太监满脸为难地拦住了她。

“太子妃殿下恕罪,太子正在见杨阁老和杜学士。”

“杜学士?”

张氏微微一愣,随即便带了钟怀到一旁的偏殿等候,心中却是止不住的惊疑。夫妻多年,朱高炽每日午睡乃是雷打不动的习惯,如今时辰未到就起身见人,这是极其少有的情形。杜桢出狱后复翰林侍讲学士,却是奉旨在家“休养”,今日来是太子召见,还是杨士奇引见?她想得脑袋都痛了,旁边的钟怀忽然插了一句话。

“太子妃殿下,小的还忘了一件事。陆丰已经十几天没去东厂视事了,这就算是中暑,也不该一下子就是十几天,要知道如今差不多要入秋了。他当初是御用监张公公带出来的,是不是让张公公去瞧瞧?他虽说声称心向东宫,但这种事情毕竟没准。”

举一反三原本就是皇家人必备的素质,因此钟怀建议了这么一条,太子妃张氏不但请了张谦去探视“中暑不起”的陆丰,同时又请示了太子,派出中使去抚慰忙碌了一夏的官员。若有嫁娶者,则各助钞二十锭,表里两端,勋贵之家加倍。紧挨着的武安侯府和阳武伯府也都得了赏赐,只是比起其他官员勋贵,因两家主人一家出镇一家随军北征,赏赐还丰厚了一些。亲自前来的张谦特意探视了顾氏,又打着太子妃的名义见了杜绾。

捱过了最初那段吐得天昏地暗的难熬时光,杜绾如今总算是精神好了些,但行动却是越来越不方便。虽说张谦乃是宦官,但此时此刻单独相处,她仍是觉得这实在是反常得很,一面小心翼翼应对每一句话,一面她还不得不猜测人家特意点了名见自己是什么意思。

忽东忽西说了好一会儿话,张谦便端起那碗茶喝了一口,随即便抬起头说:“刚刚那都是我不得不问的,毕竟回去了得要交代。不过我倒想问杜宜人一句,最近你可接着小张大人的信,知不知道他几时回来?”

因这一问着实突兀,杜绾此时愈发觉得这一回张谦是冲着张越来的。然而,自从张越赶赴开平,所有消息就几乎都断绝了,仅有的只言片语最多也只是后军都督府那边透过来的,只知道人平安无事,别的一无所知。此时此刻,她索性据实答了,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道:“张公公既然问这个,可否告知他眼下如何?”

“据我所知,小张大人眼下应该不在中军大营,多半是正在往回赶,至于到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听说那是奉了圣命。”见杜绾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张谦便低声说道,“杜宜人,我得提醒你一声,要真是小张大人悄悄回来见你,你可得对他说一说。若真是北边有变,事急从权,他不可一味拘泥误了大事。”

这轻轻巧巧的有变两个字却蕴含着不可测的危机,杜绾嘴上虽答应着,心里却是莫名紧张了起来。此次不同于永乐八年和永乐十二年北征,大军固然是所向披靡,但皇帝却已经老了。若真是张越回来,恐怕不止张谦背后的东宫,更有无数人都想要知道皇帝情形究竟如何。毕竟,一旦山陵崩,这天下就要换主人了!

送走了张谦,杜绾有心想叫赵虎问个究竟,奈何内外有别,她挺着个大肚子更没有出二门的借口,到头来老太太等等知道了,少不得又是鸡飞狗跳,但不问她又实在是不放心。踌躇了好一会儿,就在她下定决心准备往外头走一趟的时候,却只见那道湘妃竹帘子剧烈晃动了几下,紧跟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就跌跌撞撞走了进来。

“娘……娘!”

发现是自己的儿子,杜绾那一丝怔忡立刻被冲得一干二净。在旁边伺候的琥珀连忙伸手将小家伙抱了起来,笑吟吟地放在了炕上。这时候,灵犀紧随其后进了屋子,见静官抓着杜绾的胳膊咯吱咯吱地笑个不停,她自也是满脸笑意。

“自打抓周之后,静官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活络了不少。原本不愿意学走路,如今却是满地乱走;原本只爱睡觉,如今偏是一醒就爱腻着人带他出去玩。刚刚奴婢只是放了他下地,他就自己跑了进来。少奶奶如今是不用担心了,这孩子果然是大一岁就不一样的。”

感到儿子软乎乎的小手抓着自己的肩膀,杜绾不由得轻轻把人拽了过来,见那黑亮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便捏了捏那胖嘟嘟的小胳膊小手,结果小家伙一开口又是叫了一声娘。虽说已经不是头一回听到他叫人,但她还是满面欢喜,抱着儿子逗弄了好一会。这时候,手捧一个小茶盘的秋痕也从外头进了屋子,瞧见静官在炕上乱爬,她也笑了,便将茶盘搁在了一边的高几子上,然后把茶盅捧给了杜绾,又抹了抹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来。

“少奶奶,这是门上刚刚收到送进来的,说是陈留郡主打开封捎的信。”

原本还惦记着张越那一头的杜绾一听到这话,连忙伸手接了过来,但才拆开了封口,她就想起自打从宣府回来之后再未见过朱宁。五月的时候应妈妈还来过一次,但之后冯王妃去世,她虽使了人去吊祭,带回来的话却只有只言片语。这一回朱宁却只送了一封信,其余的什么都没有,这就奇怪得很了。

展开信笺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就只见里头都是絮絮叨叨说些琐事,她越发觉得摸不着头脑,等末了看到翠墨两个字的时候,她这才留上了心。过年她去宣府之前,曾经跟着朱宁去过孟家一趟,结果朱宁对翠墨仿佛很是亲厚,曾经额外嘱咐了一些话。那时候听着似乎寻常,莫非是还有什么要紧的勾当么?既然如此,她哪怕去不了,恐怕也要想个办法把人接来见一见。

第五百五十六章 慧眼明心张越,壮志小兵石亨

从屈裂儿河到开平,经宣府回京,这是皇帝钦定的路线。而对于张越来说,却意味着他这一路得绕行老远的路。屈裂儿河到开平足有一千余里,而开平到宣府则有五六百里,再加上宣府到北京的三百余里,这两千里地有一多半都是在地形复杂的塞外。

虽说明军大军已经震慑了草原,他又带着几十名精锐随行,并不虞安全问题,但根据皇帝的意思,他这一趟并不是要赶回去报信,路上不用走得太急,因此他这一行自是异常扎眼。而他一到开平,见着他的守将成安侯郭亮大是紧张,差点以为御驾出了什么问题。

张越这时候也不好把皇帝那道杀气腾腾的口谕放在台面上,索性就拿出了先前那个小太监特意送来的天子佩剑,说是奉旨沿路回京催粮。面对这种说法,郭亮自是满腹狐疑,只是瞅着那天子剑,他方才没把疑惑表露在脸上。

开平乃是此次北征转运粮草的重地,之前大军开拔之前,朱棣特意下令周围无险可作为凭恃的各堡所全部迁移到内城之中,除了转运的粮草之外还在城中额外囤积了三千石粮食,又命兵仗局送来了数千斤火药以供守城使用。这随军车运用的是武刚车,每隔十日路程就有一个军粮转运点。郭亮认为,所谓的军粮不继其实只是泰宁侯陈瑜在时间上出了点岔子。

“从开平过去的车运顺当得很,而北直隶虽连降暴雨,运粮倍加艰难,但保定侯和遂安伯都在想办法。不是我夸口,沿途那些堡垒中存放的军粮支应大军十日使用那是足够了,皇上大可不必操心。”

郭亮说到这里就越发觉得怀疑,要是张越奉旨催粮,为何非得绕道走一趟一切正常的宣府,而且行程这么慢?可他不是那种纯粹直肠子的武人,这疑问也就藏在了肚子里,只是又提醒道:“如今大伙儿担心的倒是皇上何时能班师,毕竟,眼看就要八月了,塞外下雪早,若是碰见暴风雪,总免不了为鞑虏所趁。皇上既然派了你回来,可曾提到具体的班师日子?”

如果提了那就好了!

心中苦笑的张越只能摇了摇头:“我回来的时候,一些兀良哈残部竟然尾随大军要抢回辎重,结果为大军夹击,逃窜而去。皇上盛怒之下又下令追剿,所以恐怕还得耽搁几天,这班师也没有准日子。正因为如此,如今准备的那些军粮应该还不够,需得再运上去一部分。”

郭亮自然是不满意这个含糊其辞的回答,等到张越歇了一晚上再次上路之后,他就立刻直接派了信使前往北征大营验证。虽说那是张辅的本家侄儿,皇帝信赖的年轻臣子,但这等时刻他不得不凡事多加小心。万一皇帝有什么闪失,他怎么负得起责任?

五天之后,张越终于赶到了宣府。由于武安侯郑亨随同北征,宣府便暂时由安平伯李安镇守。他和这一位陌生得很,自然没有太多话好说,若不是为了皇帝的口谕,他甚至不会特意跑到这里绕一回路。交谈了几句,他便从李安口中得知锦衣卫指挥使袁方头天晚上刚刚离开了宣府,不由得纳闷了起来。

皇帝不在,锦衣卫指挥使不留在京师坐镇,跑到宣府来查什么谍探,袁方什么时候干起了舍本逐末的勾当?然而,他如今无心过问这些,便先向李安询问了正事。

正如郭亮所言,宣府之前那些开中得来的粮食已经早就全部运到了开平,如今这里就只是在防范北边的偷袭,一切正常的很。然而,他在宣府再次歇了一整晚,一大早正打算赶路的时候,却在总兵府门前迎面撞上了几个人。

“王瑜?”

“三……张大人?”

张越记得先前王瑜授辽海卫千户,早就带着金夙和岳母冯兰上任去了,因此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宣府这么个地方遇上。虽说他紧赶着回京,但这时候仍是忍不住问道:“你这个千户不是好端端地在辽海卫任职,怎么忽然跑到了宣府来?”